盧精文 周桑迪
(1.湖北第二師范學院藝術學院,湖北武漢 430200;2.武漢音樂學院舞蹈系,湖北武漢 430000)
“撒葉兒嗬”又稱“撒爾嗬”“跳喪”“打喪鼓”,廣泛流傳于湘鄂渝黔交界,清江流域土家族聚居區,是土家族喪葬儀式中必不可少的靈堂歌舞。清江流域土家族老人去世后,在喪禮上一般都會跳“撒葉兒嗬”,大都持續數日,熱熱鬧鬧歡送亡人最后一程。土家族是古代巴人的后裔,是一個擁有本民族語言,沒有本民族文字的一個民族。關于“撒葉兒嗬”的起源并無具體的文字資料記載,我們只能從“撒葉兒嗬”生成的地理環境、土家族族源、土家族先民文化這幾方面去探索資料,尋找“撒葉兒嗬”的起源。
遠古時期的人類生產力低下,人們信奉靈魂不死的觀念,人死后靈魂可以獨立存在,便產生了鬼魂崇拜。他們為了取悅鬼魂,避災求福,于是妥善處理死者遺體,舉行相應的宗教儀式,便產生了最原始的喪禮①。
原始人類從“靈魂不死”引申出了“萬物有靈”的觀念,認為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有著靈魂,便產生了圖騰崇拜。人們模仿圖騰神的動作,企圖得到圖騰神的庇護,延續族群的發展壯大。從多數學者的研究來看,土家族崇拜白虎。史載:“稟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人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祀焉。”土家族的白虎圖騰崇拜是“撒葉兒嗬”喪葬習俗的起源,關于白虎系列歌謠和祭祀歌舞是“撒葉兒嗬”的最早的形態,現今流傳的“撒葉兒嗬”中還留存著大量關于虎的動作和白虎崇拜的唱詞,如“虎抱頭”“猛虎下山”等動作;“撒葉兒嗬”唱詞“三夢白虎當堂坐,白虎坐堂是家神”等等。
據挖掘到的墓葬考古資料推斷,土家族喪禮最遲在夏朝就已經開始了。從挖掘出來的長陽“香爐石文化”考古資料顯示,其中出土的文物與“撒葉兒嗬”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有著某種關聯,如出土的大量魚骨、獸骨、紡輪和網墜與“撒葉兒嗬”流傳區域的“趕仗”和漁獵習俗有關;以前“撒葉兒嗬”中的“歌師”也被稱為“巫師”,在民間扮演著“巫”的形象,大量出土的魚鰓卜骨與土家族相關文獻中描述的“俱事鬼神”也有關聯;在“香爐石文化”中一共可以發現當時族群的繁衍是人們關心的大事,所以在“撒葉兒嗬”中巫師“歌郎”在喪禮上唱出大量葷歌和情歌,這是一種對種族能夠延續強大的一種責任②。我們從“香爐石文化”中夏朝到西周文化堆積層出土的一些文物資料可以看到,“撒葉兒嗬”的起源與早期巴人生活的地理環境、先民文化和族群繁衍有著緊密的聯系,且在夏朝時期“撒葉兒嗬”就已經存在了。
我們還可以從夏代巴人墓葬及葬氏中找到與“撒葉兒嗬”舞蹈的關聯。夏時期巴人的蹲屈式仰身屈肢葬式印證了早期巴人的穴居生活,也與土家族“赤穴”“黑穴”的穴居傳說相符合。早期的祭祀歌舞與族人的生活環境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以此推論,“撒葉兒嗬”舞蹈向低空發展的特征與人們的穴居生活是緊密相關的③。可見土家族“撒葉兒嗬”至少在4000年前的夏朝就已出現。
早期巴文化的中心在清江流域中、下游一帶,遠在大西南地區,所以歷史上文獻資料記載較少。西周初期,才有巴人參加“武王伐紂”之戰的記載,《華陽國志?巴志》載:“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巴師勇銳,歌舞以凌……”可見這一時期的早期巴文化有從長陽山區向外發展和延伸的過程。
春秋戰國時期,隨著巴國與楚國常年交戰,使得“巴文化”與“楚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交融,交叉影響,這一時期“撒葉兒嗬”的發展也受到莊周和屈原思想的影響。“莊子死妻”的學說,表明“撒葉兒嗬”受到道家文化的影響。朱熹《楚辭集注》載:“荊蠻陋俗,詞既鄙里,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原既放逐……”從上述資料可見,屈原《九歌》的確有取材于土家先民“撒葉兒嗬”,而且現今流傳的“撒葉兒嗬”唱詞中仍有歌唱莊子和屈原的詞句,可見“撒葉兒嗬”發展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楚文化”的影響。
隋唐時期,《隋書?地理志》載:“始死,置尸館舍,領里少年各持弓箭,繞尸而歌,以箭扣弓為節……”這是對土家先民喪葬儀式記載最早且較為明確的文獻資料,從中可以看出當時的“撒葉兒嗬”已初具雛形,具備一定的表演形式。至唐宋時期,關于“撒葉兒嗬”的記載更加詳細,如樊綽《蠻書》卷十一引《夔府圖經》云:“初喪,肇鼓以道哀,其歌必號,其眾必跳……”《歸州舊志》載:“巴人好踢踏,歌白虎,伐鼓以祭祀,叫嘯以興哀……”從文獻中可以看到隋朝至唐宋時期,“撒葉兒嗬”的表演形式從“扣弓箭為節”“繞尸而歌”到“伐鼓、叫嘯、踢踏”的演變。
元至清改土歸流前,土司制度的確立,使土家族文化一定程度上收到外來文化的沖擊,但土家族喪葬習俗中的“撒葉兒嗬”基本能保持原貌。這一時期,封建統治者的“文教以化遠人”方針,對土家族上層的影響極大,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土家族文化的特色。但由于“蠻不入境,漢不入峒”政策,土司始終要維護本民族的利益,發展本民族的文化,所以這時期的喪俗文化變化較小。這一時期關于土家喪禮的漢文獻記載中的“撒葉兒嗬”與唐宋時期所記載的相差不大,如明代《巴東縣志》載:“蠻夷信鬼尚巫,伐鼓踏歌,以祭鬼神”,如清代《巴東縣志》載:“舊俗,歿之日,其家置酒食,邀親友,鳴金伐鼓,歌舞達旦……”,這期民間舉行“撒葉兒嗬”時依舊會“伐鼓、踏歌”“歌舞達旦”,可見變化較小,基本上能保持原貌。
雍正年間,“改土歸流”制度,使大批漢人涌入土家族地區,“流官”進入土家族地區后,廣泛推行漢文化,移風易俗,并嚴令禁止“端公邪術”,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土家族傳統的喪葬習俗進行打擊。在這一時期,道家和佛教的喪葬儀式也出現在土家族喪禮上,如《宜昌府志》載:“喪禮必延僧道作佛事,土流間用家禮。”喪禮上大都是請和尚、道士來主持,念經書和誦佛來超度亡人,可見“撒葉兒嗬”受到了重大沖擊。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由民間藝人主持的土家族喪禮和流傳民間的“撒葉兒嗬”又重新活躍了起來。
“撒葉兒嗬”是土家族絢麗多彩的傳統文化中的一枝奇葩,起源于原始社會的圖騰崇拜和鬼魂崇拜,在隋唐時期已有明確的歷史文獻記載。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撒葉兒嗬”不僅吸收了“楚文化”中優秀的文化基因,還受到了道教、佛教及“漢文化”的影響,逐漸演變成了當今土家族地區喪葬儀式中的傳統民間歌舞。
在土家族地區流傳著這樣一句俗語“南擺手、北跳喪”,“擺手”指土家族流傳已久的一種傳統舞蹈“擺手舞”④,“跳喪”指的就是“撒葉兒嗬”,我們從這句俗語中就可以得知“撒葉兒嗬”和“擺手舞”的流行區域是相對應的。在湖北土家族居住地區,“撒葉兒嗬”流傳廣泛,其中長陽土家族自治縣、五峰土家族自治縣、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巴東縣、建始縣、鶴峰縣等地區都是“撒葉兒嗬”的盛行區域。
“撒葉兒嗬”在湖北長陽是以巴山為界,形成了一種較為明顯的分布,巴山是清江流域上的一小段山脈。如資丘、漁峽口、榔坪等地,在巴山以北,興跳喪,津洋口、龍舟坪、高家堰等地在巴山以南,均興坐喪,坐喪只唱不跳。由此可見,榔坪是“撒葉兒嗬”在長陽分布的最北端。《五峰土家族自治縣概況》中對“撒葉兒嗬”有明確記載:“‘跳喪舞’在五峰土家族人民中極為盛行,流傳亦廣,是一種非常古老和具有‘巴人遺風’的‘鼓樂踏歌’。”五峰縣的西部也是興跳“撒葉兒嗬”的,東部則以坐喪為主。恩施市的新塘、紅土、沙地等地也是“撒葉兒嗬”的流行區域,最西為渾水河地區。巴東縣的清太坪、綠蔥坡、野三關和楊柳池地區都是“撒葉兒嗬”的盛行區域,三尖觀村是“撒葉兒嗬”在巴東縣分布的最北端。“撒葉兒嗬”在建始縣流傳更廣,幾乎全縣都有,官店、花坪、景陽等地的“撒葉兒嗬”最為盛行。《鶴峰縣志》中有明確記載:“龔家埡以北的鄔陽關、金雞口一帶是‘撒爾嗬’的流行區。”可見龔家埡是“撒葉兒嗬”流行區的西南界限。
綜上所述,“撒葉兒嗬”的分布主要是在清江流域中下游地區,長陽巴山鴨子口鎮為最東面,巴東三尖觀村為最北面,西到恩施的渾水河,南到鶴峰龔家埡等地⑤,都是“撒葉兒嗬”的流行區。
土家族居住地區地勢高低不平,群山峻嶺,河流縱橫。人們日常來往不便,走親訪友大都需要翻山越嶺,但是只要知道老人去世的消息,不管多遠,翻山渡河都會趕來吊喪,一是告勸孝家老人去世是福,二是幫助孝家處理老人后事。在整個喪禮過程中,大家都會不辭辛勞,主動幫孝家做事。土家有這樣一句俗語“半夜聽到喪鼓響,不管南方是北方,你是南方我要去,你是北方我要行,一打喪鼓二幫忙。”“撒葉兒嗬”是土家喪禮的高潮部分,一般孝家是不參與跳喪的,都是由鄰居或者專門從事跳喪的班子來跳,孝家會端茶送水,遞煙遞酒給跳喪的師傅們,感謝他們熱熱鬧鬧的送老人最后一程。
村里死了人,不僅是孝家的私事,而是全村的大事,哪怕是生前與死者有矛盾的,人們也會不計前嫌來吊亡慰生。在原始社會時期,族群死人了意味著對抗自然界的力量減弱,所以喪禮最容易引起整個民族情感共鳴,喚起族人的群體意識。自秦漢以后,土家族生活在武陵山區,由于地理環境和經濟的諸多因素,土家族內部交往不多,“撒葉兒嗬”這種民族內部交往的文化事象顯得尤其重要,“撒葉兒嗬”成了維系土家族內部聯系的一條紐帶⑥,因此“撒葉兒嗬”具有增強土家族民族凝聚力的功能和作用。
在土家族喪俗中,并不是只要死了人就會跳“撒葉兒嗬”的,一般是指老人走“順頭路”,自然死亡的才跳,“兇死”或者上有老,下有下的死者,被認為是一件悲慘的事情,是不會舉行“撒葉兒嗬”儀式的⑦。土家族老人在生前,報答了父母的養育之恩,還繁衍了新一代,為族群的發展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所以孝家會舉行“撒葉兒嗬”儀式,熱熱鬧鬧送老人走完人世間的最后一程,“撒葉兒嗬”也是對死者實現了人生價值的一種肯定,也是專門慶祝老人完美走完人生的儀式。
“撒葉兒嗬”是土家族文化史上的豐碑和“活化石”,它在社會歷史發展的進程中,保存了土家族原始文化,還吸收了漢文化優秀基因,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土家族文化。“撒葉兒嗬”唱詞中大量歌唱白虎,如“白虎坐堂是家神”,體現了土家族先民的圖騰崇拜;“走進門來抬頭望,桑木彎弓掛墻上”是對土家先民原始狩獵生活的回憶;唱詞還有唱“楊家將”“武松打虎”“桃園結義”等等,都是典型的漢文化故事,“撒葉兒嗬”在繼承本民族文化的基礎上,吸收了漢文化基因,并經過土家族歌師大膽創造,在保留了本民族的審美價值的基礎上,形成了更新、更豐富的土家族文化。
“撒葉兒嗬”還具備多種教育功能和娛樂功能。土家族“歌師”就是講師,鼓槌就是教鞭,歌唱就是課堂⑧。土家族是一個有本民族語言但沒有本民族文字的民族,因此喪場上的“撒葉兒嗬”是文化傳承的最好的形式,具備十分重要的教育功能。例如《姐勸郎》唱詞中:“勸郎莫賭博...勸郎莫借錢....”等,就是在教育人們遵守社會公德,保持勤勞樸實的美德。如唱詞“露水夫妻不長久”是對家庭婚姻的總結,教育人們家庭穩定的重要性。
“撒葉兒嗬”是集歌、舞、樂三位一體的藝術,是一種娛樂性極強的群體活動⑨。土家人伴隨著牛皮大鼓鏗鏘有力的鼓點,唱著高昂的歌謠,跳著粗獷豪放的舞蹈。到高潮時,一唱眾和,人們如癡如醉,似癲似狂,完全進入忘我的境界。土家族生活在偏遠山區,受地理、經濟各方面條件制約,人們娛樂活動較少,在日常艱苦勞作后,一聽到喪鼓響,人們瞬間就起了興致,就如歌詞中唱到的一樣“半夜聽到喪鼓響,腳底板子就發癢”,可見“撒葉兒嗬”具有極強的吸引力,能夠使人們的情感得到交流和宣泄。在“撒葉兒嗬”流行區域內,老人、年輕人、小孩都會跳喪,“撒葉兒嗬”深得土家族人喜愛,是土家族人特有的一種娛樂活動。
綜上所述,“撒葉兒嗬”蘊含了土家族人豐厚的文化內涵,在世世代代的流傳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喪俗文化。“撒葉兒嗬”喪俗文化具備著一定的功能和作用,能激發人民的群體意識,增強本民族之間凝聚力。是對死者人生價值的肯定,也是民族文化的載體,并具備一定的教育功能,能極大地促進土家人情感的交流和宣泄。
注釋:
①韋正春,王曉鵑:非物質文化遺產“撒葉兒嗬”的起源與文化特征[J],貴州民族研究,2022,(03).
②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編輯部.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湖北卷(下)[M].北京:中國ISBN中心出版,1995年版,第503頁.
③田萬振.土家族生死觀絕唱——“撒爾嗬”[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10,第201頁.
④白曉萍.撒葉兒嗬:清江土家跳喪[M].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第120頁.
⑤田萬振.土家族生死觀絕唱——“撒爾嗬”[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10,第95頁.
⑥陳心林.清江流域土家族“撒葉兒嗬”喪葬祭祀儀式的功能分析[J].宗教學研究,2020年02期.
⑦劉守華.山野奇花的曠世魅力——“撒葉兒嗬”簡論[J].民俗研究,2014年01期.
⑧田萬振.土家族生死觀絕唱——“撒爾嗬”[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10,第68頁.
⑨陳心林,徐紅艷.從祭祀儀式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土家族“撒葉兒嗬”的當代嬗變[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