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伶 [戰略支援部隊信息工程大學,鄭州 450000]
自從1923 年魯迅提出“娜拉出走后怎樣”的問題后,脫離父權體制的女性的命運就成了女性文學書寫中一個十分重要的主題。1923 年的魯迅認為,“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遵循這一思路,我們不難發現,在現代文學中,不管是因何原因離開家庭的女性,很少有能走出這一“魔咒”的。不管是魯迅《傷逝》里的子君,還是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都似乎在應驗魯迅這一判斷。尤其是在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中,本是為了完成學業與家人分別留港的葛薇龍,在見了香港上流社會的繁華之后,在親姑媽的引誘下,一步步變成交際花,最終放棄了到社會上去做事的想法,回歸所謂的“家庭”,變成了喬琪喬和梁太太賺錢攬人的工具。似乎有什么限制了這些作家們的想象力,讓他們很難想象一個孑然一身的女性在現代文明社會取得一席之地的可能。
王安憶2000 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富萍》同樣講述了一個女性出走的故事。從小生長在揚州鄉下叔叔嬸嬸家的富萍,因為和李天華定了親,受李天華奶奶之邀到上海玩。見了上海的風物人情之后,富萍不再甘心回到揚州當李天華的媳婦,她也選擇了出走。她從上海西區的淮海路,走到了上海最邊緣最貧困的梅家橋。
在《富萍》的開篇,王安憶點明了故事的起點:“在她們揚州鄉下,女人歷來有出來做保姆的傳統?!雹僖驗檫@一傳統,丈夫早死,沒有兒子的奶奶來到了上海當保姆,并把過繼的孫子李天華的未婚妻富萍帶到了上海玩。奶奶是個“老上?!?,在她的帶領下,富萍很快對上海熟識并且產生了感情。但與中產之家的小姐葛薇龍不同,富萍對城市的興趣并非在“水晶宮似的”街道和櫥窗里華麗的衣服。作為一個從揚州鄉下來的姑娘,城市里的富貴和浮華對她來說不大真實。當時的上海,除了水晶宮似的街道,還有布店、煙紙店和裁縫鋪這些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場所。這些場所讓富萍感到親切:“馬路對面一個小煙紙店,也叫她感到親切。里面的老板娘,倚著柜臺,手里捧一個藍邊細瓷小碗吃飯,有人來買東西,便把筷子墊在碗底下,一手端碗,一手接錢遞貨。要有相熟的人走過,則招呼一聲,聊幾句閑話。……富萍看見了,水晶宮的底下的,勞動和吃飯的生活。這使她接近了這條繁華的街道,消除了一點隔膜。”②
不僅如此,在上海最繁榮的淮海路上,她還看到了燙發的女人、圓臉大眼睛的寧波老太、小學女生,還有“走到富萍的揚州鄉下都是不合適的”東北小腳老太。王安憶通過外來者富萍的眼睛,展現出了上海這座繁華的商業城市的內里和根基:操持生計的熱鬧的日常生活。這樣熱鬧的生活開闊了富萍的眼界:“這條街其實挺雜,什么樣的人都有。這些人,全都是勞作的,操持著各色生計。這些生計形形種種,非常豐富,它們開拓著富萍的眼界?!雹凵虾W罘比A的淮海路上有的不只是“水晶宮似的”街道,對于富萍,或者說那些與她一樣同來上海的女性來說,這個城市提供的與生活息息相關的熱鬧日常是她們在這座城市立足的根基。
開闊眼界的同時,城市也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啟蒙了富萍。在上海的日常生活中,作者給她提供了命運的多種可能,為她的出走打下了基礎。東北的小腳老太也好,女職員也好,熱情的寧波老太也好,什么樣的人都能走在街上。王安憶還通過富萍的眼,引入了女子中學。這里的女孩子和富萍已經被劃定的人生不同,她們充滿了生機。她們的生機感染了富萍:“從此,富萍就很愛向籬笆里看了。看女生們做操,跑步,瘋笑?!抢锏膭屿o有一股子生氣,解除了一些富萍的寂寞?!雹茈m然奶奶告訴富萍這些女中的學生很不規矩,這讓富萍有些看不起她們,但是“聽到她們的動靜,她們嘰嘰嘎嘎的笑聲,她又心軟了”⑤。這個豐富多彩的女性世界讓本就“相信什么樣的事情都會起變化,沒有一定之規”的富萍有了充分發揮想象和實踐的空間。還有那個她有些看不起的呂鳳仙,也幫她介紹工作,并且教導她:“給人家做事,要做得地道,賺得才是良心錢?!雹蕻斔湍棠陶勂饏硒P仙時,奶奶“嘆息了一聲:人是好人,就是太過要強了。富萍就說:要強有什么不好?奶奶說:要強是好,可是,人強還能有命強嗎?人強得過命嗎?富萍不服地說:命有什么”⑦。呂鳳仙等人的生活狀態,讓富萍從中尋找到自我獨立的勇氣。
當奶奶勸富萍回家過年時,富萍意識到,她其實并不是上海的一部分,她只是來上海做客,她的命運還是牽在揚州鄉下,拿捏在奶奶和李天華的手里。不過,上海給了這時的富萍更多的選擇:“富萍聽不得這話,一聽就要跑出去,顧不得馬路上的險惡。她氣鼓鼓地走在馬路上,心里說:光天化日的,不相信有誰能吃我!……于是她開始往外跑了。早上跑出去,中午甚至傍晚才回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些什么。”⑧這一跑,20 世紀50 年代的上海向富萍呈現了更為豐富的世界和生活的可能性。
富萍跑到閘北找到了他的舅舅和舅媽。這個被住在淮海路的人看不上的地方,通過敘述人的話同樣被描寫得充滿了生機和活力。舅舅、舅媽雖是運垃圾的,但他們極其熱愛干凈。閘北的棚戶區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極為親密熱鬧。垃圾船統歸環衛局管,組成合作社,他們有了結余,對生活也有了希望。舅舅孫達亮讀過書,對生活有著不同于其他人的“精神力量”。他們一家靠著勤懇的勞動和堅忍的毅力獲得了鄰里的尊重。王安憶也在小說中通過富萍直接贊頌了他們的美德:“他們誠實地勞動,掙來衣食,沒有一分錢不是用汗水換來的。所以,在這些雜物瑣碎的營生下面,掩著一股踏實、健康、自尊自足的勁頭。”⑨從閘北回到淮海路,富萍碰上了隔壁太太的喪禮。在給葬禮幫忙的過程中,富萍找到了擺脫束縛,獲得自己獨立人生的方法:“她和小孩子對著嘴,心里是快活的,勞動使她意識到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在哪里活不下去?”⑩勞動帶來的自尊和生活的意義,讓富萍終于為自己的人生做了主。她在跟李天華回鄉前的最后一天,帶著自己掙來的錢跑到了閘北舅舅家。在舅舅家生活的過程中結識了住在梅家橋的一對母子。雖然梅家橋是上海最貧窮最邊緣的地方,但是富萍卻在這里感到安心:“富萍心情很安謐,因為這對母子都生性安靜,還因為,這兩個人的境遇甚至連她都不如,可是也過得不壞?!?這里的“不壞”指的不僅是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更是他們的精神狀態。雖然和揚州鄉下、淮海路、閘北相比,梅家橋的生活條件是最差的,但是富萍在這里找到了不依賴他人的平等自足的生活方式。進一步講,在這里,富萍能夠為自己做主,能夠獲得自己的主體性。
在梅家橋,富萍擺脫了“墮落”和“回來”,終于做了自己的主人。這時,我們可以說,王安憶借助《富萍》,給“娜拉出走后怎樣”想象出了另一種積極的答案。接受過現代教育卻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子君和葛薇龍受制于各種社會規則的束縛,無法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獨立的地位;富萍則從生存的根本出發,回到勞動本身,根深深扎在了城市生活中,反而獲得了把握“廣闊的生活世界的底子”?,獲得了自己人生的主動權。沒有錢并且出走的女性并非只有“墮落”和“回來”兩條路,他們不僅能夠自己做自己的主,在社會生活中獲得主體性,而且能夠獨立、平等地融入整個社會中。這一刻,女性文學的書寫也從深不可測的黑夜走到了社會生活之中。
富萍的成功出走固然是意義重大的,但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么自現代以來的女性書寫都沒能達成的任務,在王安憶筆下的富萍身上變成了可能?在這個問題上,王安憶的一篇題為《我是女性主義者嗎?》的訪談透露出了一些線索。在這篇訪談中,王安憶交代了《富萍》創作中的兩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一個是20 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個是上海。
王安憶把《富萍》故事發生的年代設定在新中國成立后的60 年代?!澳菚r的社會有一種秩序,舊的秩序還沒斷,新的因素又進來了……在平民的生活中,確實利益增進了。我認為,他們當時過著一種很簡單很樸素的生活,勞動所得養活了自己,這種健康的生活滋生出正直的道德,這種道德充實了精神,我稱之為自給自足。”?時代背景對于《富萍》這個故事的發生十分重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首先從國家層面和法律層面肯定了所有無產階級的主體地位,肯定了勞動的價值。這對于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來說,意義是重大的。他們能夠在社會中獲得自己的主體地位,并且想象自己成了國家的主人。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學和影視作品中,隨處可見那些積極健康的工人和農民形象。《富萍》也花了大量的篇幅,對五六十年代新上海中勞動人民的生活狀態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奶奶工作的解放軍干部家庭對她很尊重;作為一個保姆,奶奶自認自己是上海的一員;舅舅孫達亮一家取得上海戶口,他們工作的水上運輸大隊還成立了文化站……這些不僅給小說打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同時也是王安憶上海烏托邦的重要組成部分。勞動人民在這里獲得了自己的尊嚴和地位,正是這個以無產階級為主體的、擁有平等因素的上海吸引了富萍,同時也給了和奶奶、孫達亮一家同樣出身的富萍想象自己成為上海一員的可能。不僅是這些,富萍出走后,奶奶和孫子李天華不敢把人強制從閘北帶回來,未必沒有1950 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的功勞。
另外,小說中的一個細節值得特別注意。富萍從淮海路向外跑時心里說:“光天化日的,不相信有誰能吃我!”?這樣的說法在當下中國可能并不稀奇,但回到20 世紀中葉的上海,則別具意味。自開埠以來,半殖民地的上海魚龍混雜,一方面,上海成了“冒險家的樂園”,但另一方面盜匪、流氓、煙毒、娼妓和游民在上海風行。1948 年冬季,上海普善山莊和同仁輔元堂收傾露尸即達1738 具。?如果是這樣的上海,無所依傍的富萍就算再不信命,恐怕也不敢輕易從淮海路跑出來。1949 年6 月,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成立,從交通、犯罪、社會風氣等多方面入手,全面整治上海治安。更重要的是,建立了戶籍制度,并且以單位制、居委會和計劃經濟的合作社將人口組織起來。上海治安狀況發生了巨大改變?!?949年下半年,全市共破獲搶劫案665 件,捕獲盜匪1667人。1951 年,全市發生盜匪案62 件,破獲330 起,捕獲盜匪806 人。1955 年全市發生盜匪搶劫案 15件,1956 年才發生3 件。”?雖然《富萍》里沒有這樣數據化的表述,但是富萍出走的這一路,已然帶出了60 年代上海的新貌。她一個人三番兩次地從淮海路出走,一直到最后走到閘北棚戶區,竟沒有出一次意外。本該人員混雜的閘北棚戶區,在小說里顯得比淮海路更加團結有序?!斑@一大片棚戶,就像一張大網,它們互相聯系。富萍問了第一個人,有沒有一個叫孫達亮的男人。第一個人雖然不認識孫達亮,但他很負責地將她引薦給了第二個人……富萍身不由己地被傳給一個又一個人,有的是一個老人,有的是一個婦女……最終,人們將她引到了孫達亮的家?!?一個新中國的新上海構成了小說表現富萍出走的底氣。
王安憶的上海絕不會僅僅存在于淮海路。隨著富萍的出走,王安憶的敘述也從淮海路來到了閘北、梅家橋。五六十年代上海的豐富性一下子呈現了出來。勤勞熱情的舅舅孫達亮一家、閘北居民熱鬧的生活面貌以及梅家橋雖然貧苦但卻互幫互助、自尊自愛的生活狀態,讓《富萍》里那個一直冷靜的敘述人突然情難自制地歌頌起來。談到孫達亮時,敘述人夸贊道:“可孫達亮到底不同,他是有一些精神力量的,說不喝就不喝了。……他女人在水上算得上一枝花,卻看中了他這個身量短小,其貌不揚,還有著許多拖累的人,非他不嫁。也是有眼光,看到了他的不同凡響。”?等談起梅家橋的母子倆,更是充滿溫情。母子倆從六合回上海時,敘述人這樣描寫母親:“她抹了一把眼淚,轉身就收拾了東西。踏出老家的大門時,上海嫂嫂已經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了?!焙髞砟缸觽z到了梅家橋,敘述人又特地提到了他們的品格:“母子倆就是這樣謹慎,自知是被收留的,不可有一時忘形。梅家橋人性情厚道,就更要識趣才是。這弱者的自尊自愛,是他從境遇中自然而然養成的?!?縱觀整部作品,從做保姆的奶奶、呂鳳仙,到閘北的孫達亮一家,再到梅家橋的母子,還有富萍,他們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生活在上海邊緣的勞動者,一方面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方式受到了新上海的肯定,身份獲得了認同;另一方面,他們在最貼近城市之心的日常和勞作中獲得了審美和道德的力量,成了20 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區別于其之前和之后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說,60 年代的上海啟蒙了富萍,給予她出走的底氣,那么反過來,富萍們同樣也給60 年代的上海帶來了十分重要的財富。他們不僅是上海日常生活的支撐者,更為這個城市提供著審美和道德的“滋養”?。
不管是社會制度和城市管理的轉變,還是勞動者對城市的滋養,王安憶強調的這些50 年代的“新的因素”,不僅將傳統的牢固的家庭體制和社會結構動搖了,更使上海自開埠以來的風氣煥然一新。這些給了沒有金錢傍身的富萍更大的生存空間和獨立的可能。當她想要擺脫束縛時,她所遭遇到的阻力是遠遠小于20 年代的子君和30 年代的葛薇龍的?;蛘哒f,王安憶選定的這個打破階級界限、推翻專制壓迫的50 年代,讓一個本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女性有了獨立生長的可能性。與魯迅和張愛玲相比,新中國的成立給了王安憶一個更加廣闊的想象空間。
另一個因素,是上海這個特殊的城市。在訪談中,王安憶明確表示,“女性特別適合在城市里生活”,因為城市豐富的物質資源、生活方式以及社會運行機制相較于鄉村,有著更自由更松散的結構,物質和精神生活都有著更多的靈活性。這讓女性更能在其中找到自己賴以生存的手段和社會位置,也更加貼近女性的生存方式。尤其是上海這座城市,富萍能“在上海站住腳跟”,也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和奮斗。在上海,她看到了許多勞動、奮斗的女性榜樣。上海女性就是特別的皮實,上海女性表面上很嬌美的樣子,其實很堅強”?。
在與張愛玲進行對比時,王安憶又一次強調了上海市民的獨特性:“我個人最欣賞張愛玲的就是她的世俗性。欲望是一種知識分子理論化的說法,其實世俗說法就是人還想過得好一點,比現狀好一點,就是一寸一寸地看。上海的市民看東西都是這樣的,但是積極的,看一寸走一寸,結果也真走得蠻遠。”?王安憶所鐘愛的世俗性,正是市民社會的重要特征。與中國其他城市不同,上海從開埠以來到新中國成立后,都一直是一個商業化大都市。它的高度商業化給了充滿現代性的市民社會?生成的空間。這個市民社會因為人多、有消費?,所以給了女性謀生的空間和可能。這是這個繁華的商業城市孕育出來的女性堅實的精神支撐。這是魯迅筆下的《傷逝》沒有的。而張愛玲筆下的《沉香屑·第一爐香》,雖然有香港這樣一個商業城市的背景,但30 年代的香港與60 年代的上海也有著雖然微妙但至關重要的差別。
因為王安憶和張愛玲、上海與香港這兩對特殊的關系,這里我們不妨插敘一段張愛玲筆下的香港。兩次戰爭夾縫中的香港對張愛玲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皬垚哿岷苊靼?,從英國人弗朗士那里接受的那一套‘不相干’論,以及討厭所謂‘清堅決絕的宇宙觀’的經驗主義、自由主義思考方式,應該是香港給她最多,她也最為看重的東西?!?同時,打亂了張愛玲人生規劃的“歐戰”和“港戰”,“更讓張愛玲不相信‘計劃式’思維……‘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劈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于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也是應當的’”?。香港,或者說20 世紀30 年代的香港帶給張愛玲的是支離破碎的生活經驗,她無法從中想象一個連續的、光明可靠的未來。張愛玲對于未來的悲觀,讓她明知這樣的選擇是悲劇,但也只能抓住都市中短暫的繁華,能偷一時的歡愉就享一點點快樂。所以,她筆下的葛薇龍一直處在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悲觀而瑣碎的狀態里。雖然在進入梁太太家之前想著“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可一入了梁家,她不久便沉溺于世俗的歡愉中。她想回上海,可怎么也下不定決心,“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么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
香港雖然是個商業大都市,但30 年代,作為殖民地的香港全然沒有自己的主體性。不僅是香港的女人,連香港的男人,他們的命運都拿捏在英國人的手里。1901 年,在港的華人男性中,只有0.9%是專業人士,0.5%在政府行政部門任職,剩下的大部分都從事最低等的苦力工作或是個人小商販。在港女性勞動適齡人口中只有約45%明確申報了職業,但全部從事的是紡織業、底層服務業或者苦力。到了1931 年,從事公共行政及防務工作或者專業工作的華人仍然很少,分別占華人總數的0.5%和2.6%。而在1931 年,香港外國人從事公共行政及防務工作的占到了57.4%。華人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低下,華洋不平等現象十分嚴重。?華人不是香港市民社會的主體,除了少數有產者,生活在香港的華人連基本的生活水平都不能保證,自然不是香港市民社會的主體。不僅是《沉香屑·第一爐香》,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里,香港的酒店里來往的都是各色各樣的外國人,很少有中國人的身影。沒有堅實的日常和立身之本,再加上“歐戰”和“港戰”的入侵和清堅決絕的世界觀,張愛玲筆下的香港,除非像《傾城之戀》那樣,將男女和香港這座城市并置于危機之下,否則女性不可能取得和男性平等的地位,也不可能在香港獲得自己的主體地位。從這個角度看,葛薇龍輕而易舉的淪陷也就不難理解了。正如王安憶所言:“香港的人帶著過客的表情,他們辦完自己的事情隨時準備拔腿而走。香港……似乎永遠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沒有日常的生活?!?沒有了堅實的日常,張愛玲的香港就沒辦法生出如王安憶的上海那樣積極的心,葛薇龍的“墮落”和“回來”也就成了必然。
王安憶并不像張愛玲一樣,“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回縮到俗世之中,而終于放過了人生的更寬闊和深厚的蘊涵”。作為出生在革命家庭的孩子,作為女作家茹志鵑的女兒,王安憶繼承了時代和她的家庭給予她的革命精神。她相信,從具體可感的日常生活到宏闊的人生之間,還有“漫長的過程,就是現實的理想與爭取”?。在《烏托邦詩篇》中,她雖然說,作為現代居民的她“尋根已無法實現”,但是她的源泉“來自于對世界的愿望……今后它將要從虛妄的世界出發,走進一個現實的世界”?。所以,在王安憶的求索之路上,20 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上海正是她從虛妄通向現實的一站,她試圖在“這時間和空間上給自己劃一個范圍,劃一個烏托邦”?。在這個烏托邦里,階級的界限被打破,物質的限制被消除,這讓來自于揚州鄉下的富萍有了進入上海的可能,也讓淮海路的人和閘北、梅家橋的人坐在一起有了可能。小說中的一處細節極有意味地詮釋了這一點。早在富萍到達梅家橋之前,她就已經和梅家橋的母子見過面,母子曾在戲院子里為富萍讓座。這意味著60 年代的上海并沒有嚴格的城區界限。梅家橋其實和上海其他階層的市民一樣,生活在這里,并擁有著這座城市。正是這樣烏托邦式的時間和空間,創造了富萍和梅家橋的緣分,也讓富萍最終走進梅家橋,獲得主體性,成為可能。
很有意思的是,在小說的最后,獲得了主體性的富萍并不如一般女性主義者所期待的那樣,徹底反出家庭。相反,富萍又到了家庭里,并且在小說最后,作者還讓富萍懷了孕,給這個家庭孕育了新的希望。當然,這個家庭絕對不是魯迅意義上的“回來”。她在梅家橋和母子兩個組成的家庭里,他們是互相尊重、互相體諒的。更有意思的是,雖然王安憶寫出了富萍這一如此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但她在接受采訪的時候并不認同自己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明確表示“女性主義這個觀點太狹隘,很多都不適用”?。那么作為一個小說家的王安憶在創作《富萍》時,真正關心的是什么呢?又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王安憶選擇讓獲得主體性的富萍重新融入家庭生活呢?
王安憶論述自己在《富萍》中的烏托邦構想時承認:“我寫這篇小說是有對今天生活的反抗,我對今天生活確實不喜歡,是在揮霍,大把大把地揮霍,揮霍時間、物質、生命,揮霍感情、精神?!?很明顯,王安憶的創作視角是十分宏闊的,她是基于對當下一些社會狀況的不滿而創作的。從這個角度看,雖然王安憶認為市民社會是絕不會革命的,只能通過抓住任何機會來進行改良,但是相對于20 世紀90 年代以來的意識形態來說,《富萍》又是絕對具有革命性的。她的烏托邦構想,也正是應對和反抗在一切以經濟為中心的當代社會里日漸衰落的社會審美和道德。站在這個角度,我們就能容易理解小說的敘述脈絡和小說章節的標題。小說以富萍為線索,將五六十年代上海各個層次的人、各種各樣的生活面貌,以及大大小小的社會制度貫穿在了一起。小說里講到奶奶東家的開明和隨和;陶雪萍通過去新疆農墾兵團擺脫畸形家庭;孫達亮一家加入合作社,不僅取得了上海戶口,生活上也有了結余,買了房子;梅家橋母子受到各方的照顧……相較于當下的生活方式,雖然《富萍》只不過是一本小說,但她勾畫的理想,卻是一場囊括了方方面面的社會革命。當然,這場革命里自然也有富萍擺脫傳統家庭體制束縛的性別革命,但是性別革命并不意味著反對家庭。對于王安憶來說,性別革命要做的,不是一反到底,而是如何在文明社會中找到女性合適的位置。?或者我們不妨說,一場全面的、徹底的社會革命,必然是包含女性的解放的,女性解放的目的,也是為了構建更合理的社會結構。具體到小說,富萍的出走不是為了女性革命,而是為了一個更好的社會。
談到這里,一個問題不得不被提出。遍覽世界范圍內的性別革命歷史,我們會發現,幾乎沒有哪場革命是由女性單獨發起的,所有的女性革命都夾裹在一次次社會革命的浪潮中。以中國為例,現代以來第一次大規模的女性解放興起于新文化運動,第二次興起于社會主義革命,第三次則是伴隨著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的社會變革。是性別革命的力量和理論太弱,不足以單獨承擔革命的重任,還是性別革命本身就是社會革命的題中之意?這個問題值得我們追問和思考。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王安憶:《富萍》,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8月版,第3頁,第26頁,第27頁,第45頁,第47頁,第38頁,第38頁,第76頁,第179頁,第148頁,第188頁,第76頁,第81頁,第96頁,第186頁。
? 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我的文學人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9頁。
???????? 王安憶、劉金冬:《我是女性主義者嗎?》,張新穎、金理編:《王安憶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版,第258頁,第254頁,第257頁,第254頁,第258頁,第273頁,第258頁,第265頁。
? 黃石、蒲軍:《上?!獎趧尤嗣竦臉穲@——從治安方面看上海社會面貌的變化》,《學術月刊》1959年第7期,第48頁。
? 張星:《建國初期上海市公安機關工作研究(1949—1952)》,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
?? 劉復生:《一曲長恨,繁華落盡——“上海故事”的前世今生》,《小說評論》2018年第5期。
?? 倪文尖:《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雙城記”》,吳義勤主編:《王安憶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296頁,第296頁。
?? 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京華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頁,第37頁。
? 張麗:《20世紀早期香港華人的職業構成及生活狀況》,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學術論壇2000年卷》,2000年,第21頁。
? 王安憶:《“香港”是一個象征》,轉引自吳義勤主編:《王安憶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298頁。
? 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轉引自吳義勤主編:《王安憶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293頁。
? 王安憶:《烏托邦詩篇》,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