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峨眉山月歌》詮釋之爭評議

⊙楊碩碩 楊寧［浙江海洋大學師范學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短短二十八個字，包含了五個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峨眉山今位于四川省峨眉山市西南，渝州即為今重慶市。對于平羌江、清溪、三峽這三個地方究竟指何處，至今仍有爭議，下面就這三個地名的爭議進行具體的闡述。

一、地名之辨

詩中逐句出現五個地名，學術界對其中的平羌江、清溪、三峽等三個地名有不同解釋。

（一）平羌江

“平羌江”究竟位于何處？不同的學者持有不同的觀點，主流的觀點包括兩種：一種認為平羌江即青衣江，另一種認為平羌江即現在岷江中的一段，且兩者均有確切的史料證明。

1.平羌江即青衣江。對于平羌江即青衣江這一觀點，有史料可考。歷代以來這首詩中所提到的五個地名的注釋，并無異議，均采用清代王琦所說：平羌江，今之青衣江；清溪，清溪驛，唐代時犍為縣治，今在犍為縣馬邊河入岷江處，三峽即眾所周知的瞿塘峽、巫峽、西陵三峽。在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對此是這樣表述的：“開元十二年（724），李白游峨眉山。秋，他從峨眉山沿平羌江（青衣江）東下……寫下了《峨眉山月歌》。”①

《元和郡縣志》卷32 二“雅州嚴道縣”下云：“平羌水經縣東二里。”又“眉州洪雅縣”下云：“青衣水一名平羌水,經縣南一里。”《太平寰宇記》：“平羌水上源曰鄧睞水，又名平鄉水,西北自嚴道縣入，自眉州洪雅縣界下，又名青衣水。”《輿地廣記》卷29“上龍游縣”條云：“青衣江出蘆山徼外，東南流，逕嚴道、洪雅、夾江至龍游,而與岷江合。”《續行水金鑒·江水》卷146：“青衣水自雅州府雅安縣入，經洪雅縣南，又東南經夾江縣西南，又東南經府（嘉定府）城西，合大渡河入江。名平羌水，又名洪雅江，即古大渡水也。”②以上所述，皆與今青衣江即平羌江流程大致符合。

平羌江的得名并非來自于平羌縣，反而是平羌縣得名于平羌江。《元和郡縣志》在記載平羌縣時說：“本漢南安縣地，周武帝置平羌縣，因境內平羌水為名。”這也就是說，在北周設置平羌縣以前，青衣江就是平羌江了，正是由于“平羌”的字樣符合北周統治者的某種意愿，所以在設置縣郡時，才把從其境內貫通的江名作為縣郡名。③

2.平羌江即現在岷江中的一段。宋東濤在《“平羌三峽”辨》一文中認為“與《辭海》注釋相印證，樂山方志亦有記載：‘平羌江，岷江的下游。自平羌峽至樂山城東共四十五里一段，舊名平羌江。’又載：‘岷江三峽，岷江舊名府河，至青神漢陽壩入境，下流五里入梨頭峽，次經背峨峽，又次經平羌峽。三峽水平如掌，曲折十五里。’因岷江又名平羌江，故岷江三峽又稱平羌三峽。”④還有學者通過對其他詩人所做的古詩進行考證，進一步為平羌江就是岷江尋找論據。如李白以后的詩人，以嘉定為立足點寫詩，提到平羌江，大都指岷江的這一段。陸游《凌云醉歸作》:“峨眉月入平羌水，嘆息吾行俄至此。謫仙一去五百年，至今醉魂呼不起。”又《登荔枝樓》:“平羌江水接天流，涼入簾攏已似秋。”凌云山即青衣山，在樂山城東，與城一江之隔，江即岷江，亦即平羌江。⑤

（二）清溪

關于清溪在何處，宋代至今已多達六種說法，專家學者也是各執己見，爭論不休。所謂的六種說法如下:

一說是犍為縣清水溪鎮。清代王琦《李太白全集》考證道:“輿地紀勝清溪驛在嘉州犍為縣。王阮亭曰，清溪在納溪縣西五里，太白詩，‘夜發清溪向三峽’即此。或謂李詩本三溪，三溪在嘉州平羌峽，非是。”所說嘉州平羌峽即今平羌三山峽（由梨頭峽、背峨峽、平羌峽組成），王琦在否定了納溪、平羌峽三溪說之后,認定在今犍為縣清溪鎮。⑥唐代李吉甫在《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一《劍南道·嘉州·犍為縣》描述清溪驛的地理位置在“西北至州一百五十里”。宋朝黃鶴補注《補注杜詩》卷十《青溪驛奉懷張員外十五兄之緒》:“鶴曰，青溪驛在嘉州犍為縣。此詩當是永泰元年去成都經嘉州下忠渝時所作。故詩有‘佳期付荊楚之句’。”清代王琦在注《李太白集》卷八《峨眉山月歌》引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清溪驛在嘉州犍為縣。”

二說是位于長江邊上的瀘州市納溪縣清溪鎮,即王阮亭曰清溪在納溪縣西五里，太白詩“夜發清溪向三峽”即此。

三說是樂山市市中區關廟鄉板橋溪。民國時期《樂山縣志》載:“板橋溪，出峽口五里，蓋唐時清溪驛，即宋時平羌驛也。”故平羌三峽出口處的板橋溪，也即王琦所說的“三溪”。⑦

四說在青神縣漢陽壩。清代嘉慶《樂山縣志》載:“眉州、嘉定、犍為、納溪俱有清溪驛”，青神士人帥王佐有《漢陽玉屏山》一詩為證:“江鎖平峽，雷鳴松柏灘。曾傳清溪驛，月送謫仙船”。

五說是康鑒在《太白佳境地域初探》中認為的“青神縣羅波鄉金牛河口金沙坪”⑧。

六說是任乃強在《四川地名考釋》中提到的“樂山市市中區蘇稽鎮”⑨。

（三）三峽

“夜發清溪”向的是哪個“三峽”？詩中“三峽”究竟是指何處？這也是歷代以來爭論不休的問題。

1.巴東三峽。巴東三峽歷來就是詩人墨客吟詠的對象。早在唐以前，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就記下了膾炙人口的民謠:“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古樂府詩、漢賦等也有很多歌吟三峽的句子。長江三峽是少年李白向往的地方，《峨眉山月歌》中的“向三峽”，顯然是指巴東三峽。主要原因包括以下四點:

一是古人以岷江一脈貫通東海,自蜀都沿岷江出川謂之“下峽”“出峽”，故巴東三峽與岷江緊密相承。杜甫詩《贈岑嘉州》有“外江三峽且相接”句。⑩

二是李白有辭親遠游打算，二十一歲時就寫有《登錦城散花樓》：“暮雨向蘭峽，春江繞雙流。”李白登樓正是為了“極目散我憂”，故思緒較遠，若指嘉州三峽實在與情景不合。何況《送友人入蜀》中“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語意與此二句相似，由“秦棧”可推“三峽”也在蜀國邊界。李白一旦踏上東游旅途，自然更會聯想到將要經過的巴東三峽。?

三是“峨眉”與“三峽”應該是相稱的名山大川，在李白詩中，二者常相提并論。如贈江夏（今湖北境內）韋太守詩：“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又如前面所引“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這是對《峨眉山月歌》中“三峽”的最好解釋。

四是唐宋史籍根本就沒有嘉州“三峽”的記載，“犁頭峽、背峨峽、平羌峽”的稱謂僅見于《樂山縣志》等資料。李白集中所提到的“三峽”，也都是巴東三峽的簡稱，作為造詣極高的“詩仙”，他決不會將人們俗稱的“三峽”寫進詩中而讓讀者相信這指的是嘉州三峽。

2.岷江小三峽。在朱東潤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中對該詩所提的“三峽”采取了兩說并舉的解釋：一為“長江上游，今四川、湖北二省間的三個峽”，即瞿塘峽、巫山峽、西陵峽；二為“據《樂山縣志》，當指黎頭、背峨、平羌三峽”，且指出“按全詩地形，其說較妥”，顯然朱東潤更傾向于后說。將三峽解為樂山境內的岷江小三峽，似乎也很合常理，因為依照唐朝時的水路運輸時速，無論如何是不能一夜之間到達渝州，故只能舍棄長江三峽。?

二、“君”之所指

想你卻難相見，戀戀不舍去向渝州。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認為該詩是“李白由蜀出游途中寄友人之作”，所以認為“君，即指友人，姓名不可考”。又云：“一說，‘君’，指峨眉山月，詩篇為思念峨眉山月而作。”對于以上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已經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學術爭鳴。只要能自圓其說，與李白的本意是否相符，逝者已去，已無從考證。

（一）友人說

朱諫則認為“月”即友人，其著《李詩直解》謂：“此為峨眉山月歌，因舟行而思友人也。言峨眉山月，當秋時而有半輪之明，皓月之影照入平羌，而江水載之而流，我乘舟夜發清溪之縣，向三峽而行，不得與我友同發，而思君不見，隨流迅速已下渝州之境矣。回首巴渝，停云彌切，惆悵之懷，何時已哉？”朱直言李白下渝州，因舟行而思念友人，友人未見，而舟已駛向渝州，遂有失落之感。這里所列代表了懷人說的觀點。今人也多謂指友人，例如郁賢皓認為“似指友人為是，唯不知指誰”（見其《李太白全集校注》）；鄭文認為“君”指送行之人（見其《略論李白出蜀前所作詩歌及遇赦的短期行蹤》）；周嘯天則認為思君是指“對故國故人不免戀戀不舍”（見《唐詩鑒賞辭典》）。如“君”代指友人，那么詩題中包含有“寄某某”字樣會更合常理，詩中前三句皆為詠月，突然在最后一句強行加入一個意指友人的“君”字，難免會產生突兀、硬凹之感。

（二）月亮說

古人多認為“君”即“月”，明朝唐汝詢云:“‘君’者，指月而言。清溪、三峽之間，天狹如線，即半輪亦不復可睹矣。”（《唐詩解》）清朝李锳云:“此就月寫出蜀中山峽之險峻也。在峨眉山下，猶見半輪月色，照入江中。自清溪入三峽，山勢愈高，江水愈狹，兩岸皆峭壁層巒，插天萬仞，仰眺碧落，僅余一線，并此半輪之月亦不可見，此所以不能不思也。‘君’字指月也。”（《詩法易簡錄》）如“君”即“月”，全詩皆為詠月，語意順暢而詩意通達。“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詩中看似詠月實則表現的是對故鄉的濃濃眷戀之情，明月千里相送，怎能不生出思鄉之情。李白晚年有《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詩云:“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可見李白對于“峨眉山月”的深刻懷想，因此，對峨眉山月的眷戀，即是對故鄉的眷戀。?但“此月”與李白心中的抱負比起來，有些許黯淡，反而是輕舟的一日千里，更突出了青年李白懷抱理想、渴望有所作為的心情。

三、爭議之評

（一）平羌江即為青衣江

根據地理位置、縣志記載以及古代名家的描述，在此詩中平羌江即青衣江的說法更具說服力，支持平羌江是岷江這種觀點的資料遠遠少于平羌江即青衣江的實料，且只有少量文人墨客的作品和地志記載，而平羌江即青衣江這種說法不僅有多種資料記載，更有地理材料的佐證。

（二）清溪位于犍為縣清水溪鎮

雖在青神、納溪、樂山等多地都有清溪驛，但大都與詩中所描繪的景象相差甚遠，只有今四川犍為縣南馬邊河入岷江處的清溪驛較為符合。在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舉家離開成都乘船南下，在清溪驛留宿時，寫下了《宿青溪驛奉懷張員外十兄之緒》：“漾舟千山內，日入泊枉渚……浩蕩前后間，佳期赴荊楚。”李白和杜甫可謂是同時期的詩歌雙子星，杜甫也是一直追隨李白的腳步，杜詩的敘述在較大程度上為李詩中清溪驛所在地即犍為清水溪鎮做了證明，結合以上材料及杜詩可以得出“夜發清溪”中的清溪驛在今天的犍為縣清水溪鎮。

（三）三峽意味巴東三峽

古往今來，“巴東三峽”即“三峽”這一說法顯然更為世人所認可，李白的詩歌向來宏偉壯觀，氣勢逼人，想象奇特，岷江小三峽與其詩歌氣質確實難以融合，這樣理解也許略微有些牽強附會的意思，但如果是巴東三峽，那就完全符合了其詩歌氣質和李白的性格特征。

（四）“君”應指月亮

“君”之所指，包括友人說和月亮說，但月亮說更為符合全詩的意境。首先這首詩的題目為《峨眉山月歌》，單從題目來看也屬于詠月詩的范疇；其次從詩題和詩歌內容來看，“君”指月亮，也是最貼合詩歌主題的，如果“君”是月亮，那么最后可以得出“思君”就是思念峨眉山月，而峨眉山月又在一定意義上是故鄉的象征，思鄉之情不言而喻，這也與題目《峨眉山月歌》和李白當時的人生處境相吻合。但這份淡淡的思念與李白出蜀渴望大展宏圖的抱負比起來，有些微不足道。

明朝王世貞在《藝苑危言》中說：“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后人為，不勝痕跡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峨眉山月歌》全詩僅有二十八字，疊用了多個地名而仍生動流暢，詩意盎然，能達到這般出神入化之境的恐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本文就詩歌中惹人爭議的地名、“君”之所指等問題的研究情況展開述評，從不同于常規的角度對詩歌進行分析，以期能幫助中學語文教師在教學過程中開發教學新視角。

①③敬永諒：《不廢平羌千古流——〈峨眉山月歌〉地名辨正》，《中國李白研究（2008年集）——中國李白研究會第十三次學術研討會暨成立二十周年紀念大會論文集》，中國李白研究會、湖南科技大學,2007年。

② ⑤ 周子云：《李白〈峨眉山月歌〉地名考釋》，《南充師范 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3期，第37—40頁。

④ 宋東濤：《“平羌三峽”辨》，《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第122—124頁。

⑥⑦ 唐長壽：《李白〈峨眉山月歌〉作于何地》，《長江文化論叢》2001年第00期，第242—249頁。

⑧ 康鑒: 《“太白佳境”地域初探》，《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80年第4期。

⑨ 任乃強: 《四川地名考釋》，《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6期。

⑩?? 詹虎：《也談清溪、三峽、平羌江》，《四川師范大學 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期，第90—94頁。

? 王隆升：《論李白渝州詩〈峨眉山月歌〉的生命情調》，《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2014年第12期，第27—32+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