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馨媛
奶奶安心了,她心中微弱的露珠,在生命的延續中奔騰成一條溫暖的泉涌。
雨一直下,山在雨幕里虛化了,淺淺淡淡的樣子,我在如潮的燈光中與書本糾纏。
奶奶悄悄推開門,身后包裹著濃稠的黑。她雙手托著熱水壺,壺的內壁附著顫抖的水珠。她執著地往我的水杯中加滿溫水,渴慕地瞅我的書。清水滴滴落下,發出聲聲清亮的歡呼。溫水為我的學習蓄力呢,我想。她對書的執念,隨飲下的清水,溫暖堅定地流淌。
奶奶小時候家里窮,那時農村女孩也很少上學。她便低著頭一聲不吭,目送著弟弟上學,可眼中的倔強騙不了人。她每天去送飯,風像細密的針灸著臉,地上滑溜溜的冰塊星羅棋布,但她恨不得跑快點,再快點,這樣弟弟能吃上熱飯,她也能在學校多待會兒。唇齒開合碰撞,誦讀聲如一泓泉眼不斷冒出晶瑩的溫水,吐出的熱氣熏濕了眼眶。她不能在知識的熱泉遨游,但能做一滴露珠,在知識岸邊張望。
老屋到學校雖只有幾里地,但學校是她童年去過最遠的地方,也是最大的快樂,足跡綿延千里。
幾年后,這樸素的快樂不復存在。她嫁人了。寒冷的田壟間是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可眼中露珠般澄澈的光磨不滅。她的床頭是一片石灰墻,記滿天氣的訊息。她仿佛精密的儀器,感知天氣風云變幻,懂得自然運行的原理。一得出些結論,便用自己的符號記錄。這些記錄構成龐大復雜的知識網,她躊躇滿志地端詳著,好像上蒼檢查天氣的行程表。她的憧憬像一鍋開水,她站在鍋沿,貪戀溫熱的縷縷蒸汽。她蜷縮著,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咬著發灰的嘴唇,攥著短小的粉筆,歪著頭,向前探去,像數學家進行復雜神圣的計算。她得守著心中希望的露珠,證明它不可磨滅。
貧窮就像牢籠,漸漸將她鎖在家,光芒漸漸埋在心底。她再沒出遠門。
后來,每次我回去,她總摸我的頭。開裂的大手撫著我的細發,一圈圈卷在手指上。我沉溺在這溫暖的眼神里,她臉上像投進了一顆石子,沉寂的湖面上漾著一圈圈漣漪:“我孫女跟我可像了!”她的眼中泛起少女時的露珠。
奶奶最后一次出遠門找“大仙”算命。回來后她篤定欣喜地說:“我孫女是讀書的好材料!”她挺直腰,堅決急切地直視著我,眼中露珠翻滾、沸騰,幾乎要落下來。她緊攥著我的手,猛烈搖晃著,一股希望的洪流奔流到我心中:“孫女,好好讀書,知道嗎?連奶奶的那份一起讀下去……”
奶奶安心了,她心中微弱的露珠,在生命的延續中奔騰成一條溫暖的泉涌。
當我與同學爭執時,當我因作業苦惱時,當我成績普通時,便覺得這是一種不幸,但有人連這最庸俗的生活都無法享受,不是嗎?我能假裝沒有讀書夢被扼殺,假裝世上沒有牢籠叫貧窮,假裝生活中只有網球和巧克力。我也能感受奶奶的痛苦和柔情,要替她上中學、大學——或許會掛科、落榜。但一切我都要經歷,帶著她的希望和夢想好好地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