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間（組詩）

胡正勇

失眠的人

偏頭痛的毛病

一直折磨著凱哥

又一個失眠夜

他在屋前那口老井里

打撈出星星的骨骼

秋風越來越涼

有人站在院外迎風流淚

深秋的凌晨，紅瓦房

和薄命的田野頭頂薄霜

像撒了一層月光

偶爾有秋蟲嘶鳴

凱哥打開頭頂的夜空

任由密密麻麻的星斗

吞噬自己的內心

失眠的人在運河邊獨坐

像一座孤墳，直到天明

湖羊

眾鳥在運河上空飛過

一群群湖羊

散落在運河兩岸的河灘上

它們像白鵝卵石

像久病母親流下的眼淚

傍晚。云朵一樣的湖羊

變成炊煙，變成眾鳥

直到黑夜降臨

它們飄浮在夜空中

可是沒人知道那是一只只湖羊

人類叫它們星星

清晨

在小鎮上，清晨

我總會被一些聲音弄醒

比如今天街對面婦人的叫罵

昨天樓頂那只叫春的貓

這些刺耳的聲音

同時還弄醒了窗戶、洗臉盆

刷牙時我看見鄰家的婦人

吞下一把藥片

她心神不寧的表情

和搖搖晃晃的高跟鞋

讓這個秋天的清晨

顫抖了一下

窗外銀杏樹葉漸黃

我出門買早點

撞見送葬的靈車緩緩駛過

艷麗的花圈像一束光

把幽暗的小巷照亮

秋天的小鎮

家里的大貓死了

秋天越發神秘

后來我爺爺也死了

小鎮晃了一下

街角的柿子樹結滿紅柿子

掛在秋夜的星空

許多年后，蒼老的父親

從運河里捕魚歸來

夕光拉長他孤寂的影子

起風了，晚霞無邊

我聽見一聲低低的嘆息

五歲的女兒掉牙了

驚恐的她大哭起來

我看見窗外

南瓜一樣的天空

晃了一下

夜深了

夜深了，天空繁星升起

運河畔的那棵烏桕

陷入沉思

只有風來，它才隨風擺動

失眠的人走出家門

風大了，石頭入夢

他把頭頂的那枚老月亮

放在運河里洗了又洗

直至命運的掌紋清晰可見

火車在遠處疾馳而過

像劃破天空的一顆流星

多年后，風繼續吹

月光下的運河如一面鏡子

風中夜鷺

像一群朝圣者越飛越高

失眠的人突然打了個寒顫

鄉野間

阡陌縱橫的鄉野間

神都會迷路

可我的父老鄉親

閉眼都能在其中穿行

鄉野是個大合唱團

萬物自得其樂

一到秋天時光加速

火車在地平線上飛馳

柿子樹、烏桕樹站在運河畔

守望一場雪

日復一日，淚水流進運河

包括我親人的淚水

年復一年，石頭壘成墳墓

這里終將也會有我的墳墓

①引自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歌。

①康德說：“有兩樣東西，我愈是思考愈覺神奇，愈是充滿敬畏，那就是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