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伊戈爾·布爾東諾夫詩選

谷羽／譯

伊戈爾·鮑里索維奇·布爾東諾夫，1948年出生于莫斯科，莫斯科大學力學數學系畢業，俄羅斯科學院系統編程研究所首席研究員。推崇中國文化，多年來研究俄譯本《易經》 《道德經》 《論語》 《莊子》 《史記》。這位數學家寫詩，尊崇陶淵明；畫畫，敬重王維和石濤。他的繪畫吸取了水墨畫的技法，使用毛筆、墨汁、圖章。曾三次訪問中國。

與王維對話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

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

——王維

我的朋友谷羽問我：

“你的詩怎么不寫王維？”

我立刻想起很久以前，

我曾經寫過《雨緯》，

俄語的意思是“雨之書”。

其中有類似詞句：

“雨或許

來自別的時代和別的地域。

逝去的人跟隨雨

在大千世界游歷？

倘若他想看你，在你門口出現，

你不必驚奇！

他將坐在火爐邊。

他沉默不語。

他會喝一杯茶。

然后又走向雨

雨水如海洋——

他從島嶼走向島嶼。

長途跋涉憑借雙腳，

或借助車馬，或借助羽翼。

一路上神思游蕩。

人類的心靈之旅——

總是雨霧凄迷。

從一國走向另一國，

從一個世紀走向另一世紀

從心靈走向心靈。

走進雨水的人緊一緊腰帶，

豎起雨衣的衣領，

毫不遲疑朝雨水走去。

一柄油紙傘。

一根沉重的手杖。

還有讀過卻未解深意的詞語。”

我的朋友谷羽問我：

“你的詩怎么不寫王維？”

因此我默默沉思。

開始翻閱自己的詩。

我處處看見王維，

或是他的先行者，

或是他的朋友，

或是他的繼承人，

還有“水墨最為上”

這是王維論畫的名句！

我真為杜甫感到惋惜，

他錯失了跟王維相遇的時機。

杜甫錯過了幾個小時，

而我卻錯過了十幾個世紀。

王維說話如春花綻放：

縱然春花凋謝，

心中仍留芳香氣息。

我想告訴王維：

古人陪伴我度過人生之秋，

我對他們滿懷深深的感激。

讀莊子

“偉哉造物！

又將奚以汝為？

將奚以汝適？”

——引自《莊子·大宗師》

常來的人——無須細問。

沉默的人——無從打斷。

要走的人——不必阻攔。

離開的人——不用懷念。

春季里祈盼夏天。

夏季里預感到秋天。

秋季里等待冬天。

冬季里看飛雪彌漫。

如果你的道路坎坷曲折——

荒草叢是你的歸宿。

如果你的道路進退兩難——

荒草叢是你的歸宿。

如果你的道路攀上巔峰——

荒草叢是你的歸宿。

如果你的道路墜入深淵——

荒草叢是你的歸宿。

人世間的生活永遠延續，

死亡，注定了不可避免。

也許你會變成昆蟲翅膀，

或者你會變成老鼠的肝。

李白、李清照來訪

——致葉列娜，并讀她的詩

有位女詩人住在俄羅斯某地，

她的心對中國充滿了向往。

憂傷時刻在森林邊漫步，

心如候鳥飛往遙遠的地方。

她坐在廚房里喝茶，

用小勺兒加點馬林果果醬。

茶葉來自中國的山嶺，

在廚房里譜寫真誠的詩章。

舊筆記本電腦沙沙作響，

熒屏閃爍出昏黃的光。

慶幸今天有貴客臨門：

李白、李清照，二李來訪。

李白討酒喝一如往常，

可惜女主人家里沒酒。

只有李清照留了下來，

掃興的李白扭頭就走。

兩位女詩人笑了很久，

笑李白無酒難以寫詩，

可是聯想到那是唐朝，

不由得傷心痛哭流涕。

廚房窗外升起了月亮，

月光下的長江奔流不息。

當東方霞光初露

如同樂師彈奏無弦琴，

告別的時刻來臨：

李清照起身返回宋朝，

只留下夢中的女詩人。

杜甫的精神

杜甫的精神

活在成都。

后人為此修建了房屋，

需要的一切應有盡有：

書房用來寫詩，

夜晚睡眠有床鋪。

院子里修了小路，

讓心靈休憩散步。

湖邊建一座涼亭，

式樣賞心悅目。

墻上有杜甫的詩句，

這些詩寫于成都。

可惜這些都不屬于杜甫，

當詩人居住在成都。

有條線靈魂難以超越，

圍墻外看不見另一個成都。

那座城市里房屋千百萬，

直到地平線，房屋連著房屋。

房屋不怕風也不怕雨，

山一樣的房屋高大又堅固。

那曾經是杜甫的幻想，

他寫那首詩就在成都，

當時透過屋頂的窟窿

能看到月亮在云霧中飄浮。

樂山大佛

我一條腿疼。

坐著，左右搖晃，

力圖保持姿態穩定。

脊背挺直，

兩只手掌撫摸膝蓋。

控制心緒，開始入定，

疼痛竟然逐漸減輕。

此刻豁然領悟

如果坐姿

像樂山大佛，

佛已經坐了千年，

挺直脊背

雙手撫摸膝蓋，

大概，佛

因悲憫而心痛。

莊周的蝴蝶

蝴蝶翩翩飛舞，我問：

“哎，莊周！

你已經飛了三千年

什么時候才能清醒？”

飛舞的蝴蝶回答我：

“對不起，您認錯了，老先生。

來這個世界，今天早晨我才出生。”

“哎呀呀，怎么會是這樣？

原來，所有哲學家和詩人都在撒謊。”

“哲學家和詩人，還都沒有睡醒。”

莊周說著飛向早晨藍盈盈的天空。

陪陶潛先生談詩論道

我不喜歡平庸詩作，

也不喜歡標語口號。

我欣賞陶潛先生，

愛跟他談詩論道。

我們倆長時間飲酒，

對酌交談感覺甚好！

李杜

公元744年秋，四十三歲的李白在洛陽遇見了三十二歲的杜甫，由此奠定了兩位天才詩人的友情。“李杜”并稱，其中一個意思指李白與杜甫。

我三十二歲的時候

沒有遇見李白。

我四十三歲的時候

沒有遇見杜甫。

到洛陽的時候

我已經年過六十，

沒有遇到想見的人，

從那里坐火車去了杭州。

如今我已經偌大年紀，

許多人早已不在人世。

而一千二百七十七年前

相遇的兩個人至今還活著，

等我告別人生之后

他們的生命仍將延續。

齊白石

俄羅斯鄉下有個老農民

對我說：“他畫得好，確實！

請你告訴我，他真那么偉大？

你的這位中國畫家齊白石？”

我回答說：“他馳名世界！

他的畫——讓人的心靈癡迷。”

他又問我：“喏，你說實話，

說齊白石偉大有什么根據？

他當過院士？他有萬貫家財？

還是他當過大官有權有勢？”

“他生在農村！小時候干農活。

一輩子從早到晚畫畫手不停筆。”

老人家笑了：“他是個好人……

求求你，為我寫下他的名字。”

“你要他的名字干什么？”

“我去教堂，在那里點支蠟燭，

我祈禱，為心靈正直的齊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