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2445)
《山海經》分為《山經》與《海經》兩部分,《山經》有許多關于災害、預示災害或避免災害的描述,比如《中次三經》云:“敖岸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諸,見則其邑大水。”[1]《山經》對這些與災害有關的描述有哪些方面?向來被視為地理之書的《山經》為什么要描述這些災害?而其預示與避免災害的邏輯基礎是什么?文章將就此做一些分析。
《山經》記載了不少災害,這些災害可以分為天災與人禍。天災有旱災、水災、風災、火災、蟲災、病災以及動植物造成的傷害;人禍乃是兵災以及統治者給百姓帶來的其他危害。古人相信,在災害來臨之前會有預兆,其具體方式就是某種動物或別的什么一旦出現,就會出現某種災害。人們都希望災害能夠得以避免,所以《山經》也描述了某種動植物可防御某種災害,類似于現在的人們相信在屋前栽一棵桃樹就可以避邪,在手腕上拴一根紅繩就可以免受病魔的危害。需要注意的是,文中說這些動物的出現將會有某種災害尾隨出現,這只是預示災害將會來臨,而災害是否由它們引起的,文中并沒有說明。下面我們逐一來看看這些災害描述。
旱災。旱災在《山經》提到了13 處。能預示旱災的都是動物,這些動物的出現所預示的旱災有級別的差異,即“見則天下大旱”“見則其國大旱”以及“見則其邑大旱”三個層次。其中能預示天下旱災的動物有鱄魚、颙、肥、獙獙、薄魚、魚:
雞山……鱄魚,其狀如鮒而彘毛,其音如豚,見則天下大旱。《南次三經》
令丘之山……颙,其鳴自號也,見則天下大旱。《南次三經》
姑逢之山……獙獙,見則天下大旱。《東次二經》
女烝之山……薄魚,其狀如鳣魚而一目,其音如歐,見則天下大旱。《東次四經》
能預示整個國家有旱災的只有肥遺,即《北次一經》的“渾夕之山……有蛇一首兩身,名曰肥遺,見則其國大旱。”[1]能預示一個邑將出現旱災的有鵕鳥鼠、鳴蛇,以及一種無名的大蛇和一種無名的鳥,共6 種:
鐘山……鵕鳥……見即其邑大旱。《西次三經》
崦嵫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號也,見則其邑大旱。《西次四經》
錞于母逢之山……是有大蛇,赤首白身,其音如牛,見則其邑大旱。《北次三經》
鮮山……鳴蛇,其狀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見則其邑大旱。《中次二經》[1]
水災。與旱災相對的自然災害是水災,這在《山經》里也十分突出,有九種動物的出現可預示洪水泛濫。與旱災相似,水災的范圍也有級別,其中有3 種動物的出現預示“天下大水”,即蠻蠻、合窳,以及“狀如夸父”的無名野獸;1 種鳥的出現預示國家范圍內的洪水,即勝遇;1 種動物的出現可預示郡縣范圍的大水,即長右獸;還有3 種動物的出現可預示邑范圍內的洪水,即蠃魚、化蛇、夫諸;另外,《東次三經》的山脈神出現,也會預示“風雨水為敗”,具體是什么范圍內的大水,則沒有說明。如下:
崇吾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鳧,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飛,名曰蠻蠻,見則天下大水。《西次三經》
犲山……有獸焉,其狀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見則天下大水。《東次一經》
剡山……有獸焉……其名曰合窳……見則天下大水。《東次四經》
玉山……有鳥焉,其狀如翟而赤,名曰勝遇……見則其國大水。《西次三經》
長右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禺而四耳,其名長右,其音如吟,見則郡縣大水。《南次二經》
邽山……蠃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西次四經》
陽山……化蛇,其狀如人面而豺身,鳥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見其邑大水。《中次二經》
敖岸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諸,見則其邑大水。《中次三經》
凡東次三經之首……其神狀皆人身而羊角……是神也,見則風雨水為敗。《東次三經》[1]
風災。與旱災、水災相比,風災的影響要小很多,特別是在中原地帶,不像沿海地區會時常遭受風暴的席卷,為此《山經》里沒有很多提及,只描述了兩種動物的出現預示將有大風,即山獸與聞獜獸,以及上文提及《東次三經》山脈神的出現預示著將有風雨水。《北次一經》云:“獄法之山……山,其行如風,見則天下大風。”[1《]中次十一經》云:“幾山……聞獜,見則天下大風。”[1《]東次三經》云:“凡東次三經之首……是神也,見則風雨水為敗。”[1]
疫災。《山經》里記載了不少的病名,理論上說,具體的病也是災害,不過為了避免過于繁雜,這里只列舉集體性的病害。《東次二經》云:“垔山……絜鉤,見則其國多疫。”[1《]東次四經》云:“太山……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1《]中次十經》云:“復州之山……跂踵,見則其國大疫。”[1《]中次十一經》云:“樂馬之山……,見則其國大疫。”[1]疫一般指大面積的瘟疫,形成普遍性的災害。
火災。與旱災、水災以及風災引起的破壞相比,火災雖然危害性也很大,但其起因不是很確定,有可能是自然引起的,也有可能是人為引起的。《中次十一經》云:“鮮山……見則其邑有火,名曰即。”[1]從邏輯上說,這里只描述“其邑有火”,沒有指明是由什么引起的火災。邑可指國、縣、城鎮等,但《山經》里已有國、縣等概念名稱來專指,所以這里的邑理解為邑城、都城更為合適。既然是城,是人住的地方,更容易讓人認為是房子起火,不是森林起火,所以更傾向于認為是由人們用火時不小心引起的火災。但《西次三經》的描繪又似乎是野火:“章莪之山……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譌火。”[1]譌即訛,訛有“野火燒”的含義,可見此處又是指的野火,雖然這里的火也是在邑的范圍內。
《山經》里有9 處提及獸、鳥、魚、木“可以御火”或“可以辟火”,這里的火有可能是說火災,也可能是指火氣。其文如下:
即公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龜,而白身赤首,名曰蛫,是可以御火。《中次十二經》
小華之山……鳥多赤鷩,可以御火。《西次一經》
符禺之山……其鳥多鴖,其狀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西次一經》
翠山……鸓,其狀如鵲,赤黑而兩首四足,可以御火。《西次一經》
崌山……有鳥焉,狀如鸮而赤身白首,其名曰竊脂,可以御火。《中次九經》
涿光之山……鰼鰼之魚……可以御火。《北次一經》
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食之已癉,可以御火。《西次四經》[1]
單從“御火”或“辟火”來看,理解為防御火災可以說得通,許多學者也正是將“御火”理解為防御火災,比如李慕古在翻譯“鳥多赤鷩,可以御火”這一句時,就翻譯為“山中禽鳥,以錦雞數量為多,蓄養它們可以防御火災。”[2]但參考《西次四經》所描述的“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食之已癉,可以御火”一句,“御火”解釋為敗火、去火更加合理,火指人體內的火氣,因為癉在中醫里指熱癥,有脾癉、火癉之說,“已癉”與“御火”是相關聯的、一體的,已癉的原因是因為這種丹木可以御火,即消除體內的火氣。正因為如此,其他的“可以御火”或“可以辟火”的翻譯便成了問題,難以確定是指火災還是人身上的火氣。《山經》很多地方都交代了動植物達到功效的方式,比如“佩之不迷”“服之不憂”“食者不妒”,只出現佩、食、服三種方式,以上關于御火的九個引文中,八個沒有說明怎么可以達到御火的功效,為此注譯者便在翻譯時添加了原文沒有的文字,添加了“蓄養它們”四字。
蟲災。這是人們經常遭受的自然災害之一,但《山經》的蟲災描述僅有1 次,《東次二經》云:“余峨之山……犰狳,其鳴自詨,見則螽蝗為敗。”[1]說的就是犰狳這種野獸一旦出現,莊稼就會被蝗蟲糟蹋。
饑。饑荒也是人們經常遭受的災害之一,往往與以上的災害息息相關,或者說饑荒是這些災害的結果。為了不挨餓,人們希望能有某種經得住饑餓的食物,《山經》就描寫了4 種這樣的動植物。《南次一經》云:“招搖之山……祝余,食之不饑。”[1]《南次三經》云:“侖者之山……有木焉……食者不饑。”[1]《北次三經》云:“馬成之山……鶌鶋。其鳴自詨,食之不饑。”[1]《西次三經》云:“峚山……其上多丹木,員葉而赤莖,黃華而赤實,其味如飴,食之不饑。”[1]按理說,所有的食物都會不同程度地讓人有飽腹感,何以只有這四樣東西讓人“食之不饑”?只好理解這幾種東西吃了不容易餓。要不受饑荒,就得沒有以上那些自然災害,如果風調雨順的,必然會獲得糧食的豐收。有些動物的出現,則會預示豐收。這樣的動物《山經》里提到3 種,即文鰩魚、狡、當康。《西次三經》云:“泰器之山……是多文鰩魚……見則天下大穰。”[1]《西次三經》云:“玉山……狡……見則其國大穰。”[1]《東次四經》云:“欽山……當康,其鳴自詨,見則天下大穰。”[1]
食人。自然界會危害人類的,除了旱災水澇一類的自然現象,還有動植物的危害,而動植物的危害除了上文說的蝗蟲糟蹋莊稼,還有直接危害人類的,這也是不可忽視的一種災害。《山經》記載許多動物吃人的內容,共有15 種吃人的動物: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南次一經》
浮玉之山……彘,是食人。《南次一經》
鹿吳之山……蠱雕,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南次一經》
萊山……其鳥多羅羅,是食人。《西次二經》
昆侖之丘……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西次三經》
邽山……窮奇,音如獆狗,是食人。《西次四經》
少咸之山……窫窳,其音如嬰兒,是食人。《北次一經》
鉤吾之山……狍鸮,是食人。《北次二經》
北岳之山……諸懷,基音如鳴雁,是食人。《北次一經》
鳧麗之山……蠪姪,其音如嬰兒,是食人。《東次二經》
北號之山……猲狙,是食人……鬿譽,亦食人。《東次四經》
剡山……合窳,其音如嬰兒,是獸也,食人。《東次四經》
蔓渠之山……馬腹,其狀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嬰兒,是食人。《中次二經》
厘山……是食人,其名曰犀渠。《中次四經》[1]
毒。《山經》對有毒的動植物描述要少一些,一共也就3 處,另記載兩種治療中毒的植物:
饒山……師魚,食之殺人。《北次三經》
云山……桂竹,甚毒,傷人必死。《中次十二經》
鼓鐘之山……焉酸,可以為毒。《中次七經》
丹熏之山……耳鼠……又可以御百毒。《北次一經》[1]
自然界中有毒的動植物很多,古人一定有所認知,只是這個基本上可以把控,知道有毒的不吃,不清楚是否有毒的也不亂吃,就不會中毒,所以不會造成多少恐懼,這可能是《山經》很少描寫有毒之物的原因。所描寫的3 種動植物中,兩種是經常作為食物的魚,一種是之魚,一種是師魚,這兩種魚吃了都會致死,即所謂的“殺人”。一種植物是竹,竹筍經常會被用來作為食物,中毒了也會致死。另外,《中次六經》說到一種可蜇人的神或蟲:“平逢之山……有神焉,其狀如人而二首,名曰驕蟲,是為螫蟲,實惟蜂蜜之廬。”[1]其文字可能脫落不完整,致使邏輯不順。前文說是有一種兩個頭的神,名字叫驕蟲,后文說是一種會蜇人的蟲,最后還說這其實是蜂蜜《蜜蜂》的巢穴,到底是神還是蟲,抑或是巢穴,不得而知,但能確定這種東西會蜇人,對人造成危害。
無子。人口意味著勞動力,是古代人追求的重要元素,多子多孫是幸福的象征,無子也就意味著不幸。《山經》記載兩種會導致無子的植物,《西次一經》云:“嶓冢之山……有草焉,其葉如蕙,其本如桔梗,黑華而不實,名曰蓇蓉,食之使人無子。”[1《]中次七經》云:“苦山……黃棘,黃華而員葉,其實如蘭,服之不字。”[1]
兵災。給人類帶來危害的除了自然之物與自然現象外,還有人為的事件,其中對人類造成最大危害的莫過于戰爭,《山經》描繪了9 種可預示兵災的物,包括獸、鳥、魚、神,甚至洞穴,5 種動物可以防御兵災。預示兵災也有級別的區分,有全國范圍內的戰爭,也有邑城范圍內的兵戎相見:
鹿臺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雄雞自叫也,見則有兵。《西次二經》
小次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西次二經》
鐘山……大鶚……見則有大兵。《西次三經》
倚帝之山……狙如,見則其國有大兵。《中次十一經》
歷石之山……梁渠,見則其國有大兵。《中次十一經》
槐江之山……有天神焉,其狀如牛,而八足二首馬尾,其音如勃皇,見則其邑有兵。《西次三經》
鳥鼠同穴之山……鳋魚……動則其邑有大兵。《西次四經》
熊山……是穴也,冬啟乃必有兵。《中次九經》[1]
除了描繪預示兵災的事物之外,《山經》也描繪了能防御兵災的5 種動植物:
中曲之山……駮,是食虎豹,可以御兵。《西次四經》
虢山……其獸多橐駝,其鳥多窩,狀如鼠而鳥翼,其音如羊,可以御兵。《北次一經》
騩山……飛魚,其狀如豚而赤文……可以御兵。《中次三經》
牛傷,其根蒼文,服者為厥,可以御兵。《中次七經》[1]
土功、徭役、貶謫等。在人為造成的災難中,也包括對百姓的欺壓,比如大興土木而征召勞工,在柜山與盧其之山兩處都描寫了“多土功”。《南次二經》云:“柜山……貍力,見則其縣多土功。”[1《]東次二經》云“:盧其之山……鵹鶘,其狀如鴛鴦而人足,其鳴自詨,見則其國多土功。”[1]另外就是增加徭役,《南次二經》云:“堯光之山……猾褢,其音如斫木,見則縣有大繇。”[1]導致這些行為的,是因為朝廷里有奸臣,《東次二經》云“:山……峳峳,見則其國多狡客。”[1]奸臣還會不斷排擠賢人,《南次二經》云:“柜山……鴸鳥,其名自號也,見則其縣多放士。”[1《]中次十一經》還記述了一種能使國家衰敗的神“:豐山……神耕父處之,常游清泠之淵,出入有光,見則其國為敗。”[1]
恐。《山經》里還描述了一種不好的現象,即恐慌。引起恐慌的事物很多,可能是自然的災害,也可能是人為造成的災害,比如兵災,所以恐慌與各種具體的災害息息相關。《山經》里描述了3 種動物的出現預示著恐慌的來臨,《中次十一經》云:“豐山……雍和,見則國有大恐。”[1《]北次三經》云:“景山……酸與,其鳴自詨,見則其邑有恐。”[1《]東次二經》云:“耿山……朱獳,其鳴自詨,見則其國有恐。”[1]
與災害相對的,是百姓的和平安寧。《山經》里提到兩種可以預示安寧到來的鳥,一種是鳳凰,一種是鸞鳥。《南次三經》云:“丹穴之山……鳳凰……見則天下安寧。”[1《]西次二經》云:“女床之山……鸞鳥,見則天下安寧。”[1]就是一旦鳳凰或鸞鳥出現,天下將會太平安寧。《山經》還描寫了可以化解、防御兇災的,即“可以御兇”,有4 種動物與兩種植物具有此種功能,如下:
陰山……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西次三經》
翼望之山……讙……是可以御兇。《西次三經》
英鞮之山……冉遺之魚,魚身蛇首六足,其目如觀耳……可以御兇。《西次四經》
譙明之山……孟槐,可以御兇。《北次一經》
講山……帝屋,葉狀如椒,反傷赤實,可以御兇。《中次七經》[1]
兇也就是不祥,《山經》記載了一處與“不祥”有關的內容,《西次三經》云:“峚山……瑾瑜之玉為良……君子服之,以御不祥。”[1]
出于什么原因致使《山經》要做出以上這些關于災害的描述呢?這與《山經》的性質有關。《山海經》有兩個部分,即《山經》與《海經》,原來是兩本書,后人將其合二為一,才統稱為《山海經》。就《山經》而言,它雖然貌似一部真實的地理志,里面夾雜有許多現實中的山山水水,但它大體上是一部向壁虛構的幻想之作,因為它畢竟來源于古老的口頭社稷祭祀詞,筆者在《〈山海經〉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一書中論證了《山經》是口頭的社稷祭祀詞改編而成的。那么何以證明這一觀點呢?以下幾點可以為據。
首先,《山經》又稱為《五藏山經》,分為“南山經”“西山經”“北山經”“東山經”和“中山經”5 個部分,構成“五藏”。每個部分都由一些山系構成,具體來說,“南山經”有3 列山,“西山經”有4 列山,“北山經”有3 列山,“東山經”有4 列山,“中山經”有12 列山。按照這些山系的排列,筆者把處于邊緣的山都找出來,并發現一個隱藏很深的“秘密”,即文本中描寫流入海的河流,幾乎都是發源于處于邊緣的山。把這些山連接起來,就會呈現一個四面環海的大陸圖像。更有意思的是,四方邊緣的中間位置,都有作為極地的描述,說明這個四面環海的板塊是古人想象的整個世界。《山經》這種特殊的結構與文本內容,充分說明了它并非真實的地理調查記錄,而是以古人自己所了解的真實世界為基礎所想象的整個世界。
其次,《山經》在描寫一座山的時候,都是用同一程式。在大的程式框架下,又細分為小的程式,比如在記述動植物、礦產時,幾乎都是用“其上多……其下多……”或“其陽多……其陰多……”的程式。口頭程式是判斷一則文本具有口頭來源的重要參照,既然《山經》都是程式化的語言,那么它就極有可能是來源于口頭的文本,而不是地理調查報告。
第三,《山經》遺留有很多押韻的段落,比如《西次三經》里關于不周山的描寫是這樣的:“其源渾渾泡泡。爰有嘉果,其實如桃,其葉如棗,黃華而赤柎,食之不勞。”[1]讀起來朗朗上口,顯然押了ao 韻。關于“峚山”的描述是這樣的:“其源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黃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五色發作,以和柔剛。”[1]這里又顯然押了ang 韻。從許多押韻的句子判斷,《山經》原來可能是韻文體,目前看到的文本很可能是在韻文的基礎上刪減而成。韻文體是口頭祭祀詞的重要特點。
第四,《山經》在描述完每一山系之后,都要重點交代怎樣祭祀這一山系,這說明《山經》的重點、落腳點在于祭祀。這里不妨列舉《南山經》的祭祀方式:
“南次一經”的祭祀方式是:
凡鵲山之首,自招搖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狀皆鳥身而龍首。其祠之禮:毛用一璋玉瘞,糈用稌米,一壁稻米,白菅為席。[1]
“南次二經”的祭祀方式是:
凡南次二經之首,自柜山至于漆吳之山,凡十七山,七千二百里。其神狀皆龍身而島首。其祠:毛用一壁瘞,糈用稌。[1]
“南次三經”的祭祀方式是:
凡南次三經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其神皆龍身而人面。其祠皆一白狗祈,糈用稌。[1]
目前廣西那坡縣達臘村的彝族依然保留有活態的社稷祭祀儀式,其祭祀方式與《山經》極為相似,也是分為南、西、北、東、中來進行,祭祀中也要提及各方向的山,及其相關的動植物。達臘村彝族這一儀式的存在,有力地支持《山經》源于社稷祭祀詞的可能性。
祭祀之目的是獲得利益和避開災病兇險,祭祀詞中出現關于災害的內容,是為了避免這些災害,或祈求神祇庇護,不受這些災害的侵害。《山經》源于社稷祭祀詞,但畢竟已經不是祭祀詞本身,所以不再出現向神祇祈求護佑的詞句,后人在利用口頭祭祀詞進行刪減改編的時候,只留下那些與山川地理、動植物、神靈傳說,以及它們對人們的利益與危害方面相關的內容。
從上文已經看到,很多動植物或其他事物具有災害的預示或避免之功能,那么,具有什么特質的動植物或其他事物才具有這些功能?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其邏輯基礎比較復雜,不過學者們也做過一些分析,比如曲明在《〈山海經〉的征兆及其思維特征》中將其思維基礎歸結為布留爾提出的互滲律:“原始人常常把彼此沒有任何關系的事物放在一起,從而產生不符合規律的結果或者現象,其實就是思維中互滲律的支配作用。”[3]徐小燕的《〈山海經〉預言探析》也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山海經》中的預言反映了先民的原始思維,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先民不能合理地解釋,便從大自然中尋找原因,把一些災難的發生和某種奇特的物象聯系起來。”[4]互滲律是布留爾前邏輯思維或原邏輯思維的重要內容,這種所謂的原始思維雖然表達上很委婉,其實其核心依然是非邏輯或無邏輯。也正是基于原邏輯思維來理解《山經》的災害預兆,兩文也就沒有去深入分析是災難怎樣具體與奇特物象發生聯系的,既然是無邏輯的,自然也就沒有規律可言,都是出于偶然的聯系。
張蓓的《〈山海經〉所見預言怪獸的分類及其原因探究》在具體的聯系方面要深入一些,就畢方鳥能預示有火災的描述解釋道:“它的形象設定是鳥,狀如‘鶴’,顏色是‘赤文青質’,還有‘白喙’,它的叫聲就是它的名字‘畢方’。按照‘互滲率’的規則來分析,畢方顏色上的‘赤、青’是火焰在不同溫度下呈現的顏色,“白喙”同樣是對火光、光亮的一種關聯;火光沖天、火焰或隨風蔓延、搖曳,遠遠望去就像一只大鳥飛舞在天空之中,而枯木燃燒時發出的‘噼啪’之聲,不正是畢方鳥的叫聲嗎?通過顏色、形狀、聲音這些表象之間的互滲和關聯,按照原始思維模式重組,就產生了火怪-畢方。”[5]雖然作者說是“按照‘互滲率’的規則來分析”,其實這一分析更多的是基于弗雷澤所提出的順勢巫術思維,即火的特點與畢方鳥的某些特點十分相似。這種順勢巫術的思維在民間很普遍,比如認為吃核桃會使人變得聰明,是因為核桃仁的形狀與人腦的內部形狀很相似;又比如認為吃牛腰子能補腎,那是因為兩者是同一部位,這是典型的吃啥補啥觀念。這種思想也表現在語言上,比如在婚床上撒一些棗子、花生,被認為能使新婚夫婦早生貴子。
這種思維也體現在其他一些災害的描述上,比如蓇蓉。《山經》之所以描寫蓇蓉會導致“食之使人無子”的結果,很可能是出于順勢巫術的思想,因為蓇蓉“黑華而不實”,即這種草只開花不結果,所以吃了也會“不實”。因為“食之使人無子”,有學者認為蓇蓉是《山經》所記載的避孕藥,這種觀點看上去似乎有道理,但與時代語境畢竟不是很符合。在先秦時代,多子多福是當時主流思想,避孕不會是人們的目的,這里應該從提醒的角度來理解文本,警示人們不要誤食了蓇蓉,以免導致“無子”的后果,而不是告訴人們主動使用這種植物去避孕。同樣,《中次七經》記載的黃棘也是一種吃了會導致不孕的植物,不能誤食。再比如山,也可以看出這一巫術思維,它“其行如風”,所以“見則天下大風”,就像《南次一經》里的狌狌善走,吃了它就可以善走一樣。
除了順勢巫術思維,也有一些因果關系來自現實中的對立矛盾,比如太陽的長久暴曬必然會帶來旱災,那么,以太陽為原型的動物的出現,自然會被認為預示著旱災的出現。在《北次一經》描繪肥遺的出現會出現旱災,很可能就是因為肥遺的原型為太陽。在語音上,“肥遺”與“伏羲”比較接近。伏羲是太陽神,女媧是月亮神,在漢畫像里,伏羲經常與日相伴,而女媧與月相伴。在形象上,伏羲、女媧合體的造型是兩條蛇交尾,兩首、兩身,這既可變異為兩首一身的延維蛇或委蛇,也可以變異為一首兩身的肥遺蛇。既然伏羲是太陽神,而肥遺繼承了它的名稱,太陽的出現自然是大旱的前兆。太華之山的肥蛇與渾夕之山的肥遺蛇應該是同一種蛇,雖然一個被描寫為一首兩身,一個被描寫為六足四翼,但六足四翼正好可能是兩身的另一種描寫,所以,無論是肥遺還是肥的出現,都預示著旱災的出現。另外,能預示旱災還有鵕鳥和魚,鐘山上的鵕鳥是鐘山之子鼓變化而成,鵕讀jun,與太陽神帝俊的“俊”同聲符,其原義也是太陽的意思,自然會“見即其邑大旱”。魚的“”以“骨”為聲符,“華夏”也寫成“滑夏”,可見gu 與hua 有語音演變關系,而hua 與日光有關系,有光華之說,這可能是魚預示旱災的思維基礎。
未知引起的恐懼想象也是產生《山經》災害的原因之一,這從食人動物的分布可以窺探到這一點。食人動物有3 種分布在《南山經》,4 種分布在《西山經》,3 種分布在《北山經》,4 種分布在《東山經》,只有2 種分布在《中山經》,我們知道,南、西、北、東、中的山系數目分別是3 列、4 列、3 列、4 列、2 列,也就是說,《中山經》里的山系最多,但食人動物最少,這其中的原因便是,《山經》脫胎于社稷祭祀詞,而其祭祀的范圍是天下,越是處于中原地帶,地理就越實在,越是邊緣的地帶,想象的成分就越大,其關于4 極的地理,則可以說完全出于想象。《山經》想象的規律是,中原是一個正常的人間,而四方則是一個怪異的、恐怖的世界,基于此,食人動物主要分布于南、西、北、東的山系里,也就可以理解了。這種對中原以外四面蠻荒之地的想象不止出現在《山經》里,楚辭《招魂》里的想象也體現得淋漓盡致: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麋散而不可止些。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壸些。五谷不生,叢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仿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6]
在這段招魂辭中,充分體現了人們對四方蠻荒的恐怖想象。這種對未知的恐怖,同樣是《山經》對四方想象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