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輝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邊疆研究所,北京 100101)
梁啟超向來關心國際政治。1914年夏,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同盟國與協約國在歐洲大地鏖戰正酣。這場戰爭也讓歐亞大陸東端的中國人倍加關注。在此之前,雖然被袁世凱視為眼中釘的國民黨已遭嚴重打壓,但本以為能成為袁世凱陣營同盟者的、以梁啟超為代表的進步黨依舊難逃兔死狗烹的命運。這反而讓辛亥革命之后熱衷于政壇競逐的梁啟超有了難得的一小段閑暇。于是,一如清末時在報刊上頻繁撰文分析天下大事,此時梁啟超重拾舊業,并對這場深刻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戰爭給予極大關注。1914年11月,他應商務印書館之請,將自己對這場戰爭的觀察和思考撰寫成《歐洲大戰史論》一書。(1)專門討論《歐洲大戰史論》的先行研究較為稀見,目前僅看到兩篇文章:尉彥超、黃興濤《梁啟超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史研究在中國的發軔——以〈歐洲戰役史論〉為中心的探討》,《史學月刊》,2020年第7期;田若虹《梁啟超〈歐洲戰役史論〉成書考述》,《藝文論稿》,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7年,第217—222頁。除此之外,有少數研究部分涉及該書,比如孟祥才《梁啟超傳》,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83—185頁;陳其泰《梁啟超評傳》,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年,第89—96頁;趙文亮、崔美《第一次世界大戰史研究百年回顧》,齊世榮主編《一戰百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6年,第36—63頁。這些出色的先行研究為進一步推動相關探討提供了有益啟發。
在這本被當時北洋政府稱贊“闡述精詳、足資考鏡” [1](P.8),被史家張蔭麟認為吉本(Edward Gibbon)、麥考萊(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等近代著名史家之著作也要瞠乎其后的小冊子里[2](PP.557-558),梁啟超頗為肯定地認為德國必將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至少不會失敗。在他看來,德國整軍經武、政體優良,學術精湛、思想先進,國民上下一心、民德歸厚,德皇威廉二世更是英勇神武,為近世君主之典范?!坝袊绱?其安能敗?”更有甚者,在自清末起就對國家主義與社會達爾文主義心有戚戚的梁啟超眼里,對堪稱國家主義模范生的德國而言,“國家主義如消滅斯已耳,此主義茍一日存在者,則此模范國斷不容陷于劣敗之地”。[3](P.2626)他斷言:“使德而敗,則歷史上進化原則自今其可以摧棄矣?!盵3](P.2625)
從后來的實際戰況來看,梁啟超的這番預測與戰爭的結局截然相反。梁啟超深諳世界近代史與國際大勢,他得出如此結論確實讓人頗感錯愕。不過,在當時能夠預見到這場戰爭的性質、持續時間以及后果的人并不多,因此,我們不能對身處時代變局而往往難以識得廬山真面目的前人求全責備。本文關注的重點在于,探究梁啟超做出這種判斷與他辛亥革命前十年間的思想立場,尤其是對晚近世局的基本認識與判斷有無關系?有著怎樣的關系?這些才是值得研究者深入分析之處。而只有明晰他在《歐洲大戰史論》中的思想主旨,我們才能更為全面地理解他在“一戰”結束后所形成的新觀點,包括他晚年為何強調中國傳統的重要性。
《歐洲大戰史論》最初以《歐洲戰役史論(前編)》為題于1914年12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2)關于該書的不同版本,可參考尉彥超、黃興濤《梁啟超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史研究在中國的發軔——以〈歐洲戰役史論〉為中心的探討》,《史學月刊》,2020年第7期,第52頁。本文使用的主要是吳松等點校、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飲冰室文集點?!匪珍浀摹稓W洲大戰史論》文本,同時參考了中華書局1989年重印的1936年《飲冰室合集》所收錄的題為《歐洲戰役史論》的版本,后者除把1914年初版標題中“前編”二字刪去外,其余皆與初版一致,比如在正文之前有梁啟超賦詩《賦示校員及諸生》、兩篇自序與詳細目錄。這本小冊子內容相當豐富,不過主要內容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戰爭的起因、戰爭的責任、戰爭的結局及對中國的影響。對戰爭起因的分析是這本著作的主體部分,幾乎占去十分之九的篇幅。至于戰爭責任歸屬問題,該書雖未辟出專門章節進行討論,但在行文中處處可見其印跡。對戰爭結局的預測及對中國影響的分析雖然所占篇幅不大,卻可謂作品的點睛之處。
梁啟超對“一戰”爆發原因的分析,從總原因到直接原因再到間接原因,條分縷析,探本溯源,展現出他作為史家和政論家的深厚功力。他認為,戰爭爆發的總原因或者說各國雖知戰禍慘酷卻競相燃起戰火的“公共原因”,在于“民族國家主義之發展與國民生計之劇競”,了解這兩點,也就明白了這次戰爭一半以上的原因。梁啟超所說的民族國家主義,是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結合體。“國家譬則筆,人民則其所束之毫;國家譬則帛,人民則其所繅之絲,此所謂國家主義也?!盵3](P.2585)為求“國家機能之發達”,歐洲列強追求將國家“建設于民族基礎之上”,使毫與絲純而勿雜,如此才能求得良筆與良帛。但國界與族界往往并不一致,“外屬之族姓恒思向內,而其族之宗邦恒思外吸”,歐陸上的大日耳曼民族主義與大斯拉夫民族主義便由此產生,二者多有沖突,難以兩立。對于國民生計競爭,梁啟超認為歐洲各國人口增長導致人滿為患,因而不得不向外擴張。他重點強調了半個世紀前尚未嘗聞、如今卻愈演愈烈的商戰,也就是對商品市場、原材料產地和資本投資地等的爭奪。在他看來,商戰比兵戰更為慘烈,因為在商戰中落敗者會導致全體國民“悉喪其衣食之源,永劫為人役”。但“商戰之勝負恒待兵戰之勝負,然后解決”,他因此批評了一些知識人認為各國經貿聯系“太密切,各有投鼠忌器之心,藉此可以保持和平”的觀點。(3)上述梁啟超對“一戰”爆發原因的分析參見梁啟超《歐洲大戰史論》,吳松等點?!讹嫳椅募c?!返?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84—2585、2588—2590頁。在此,他對民族國家主義和國民生計競爭的分析并不讓人感到陌生,因為在他自19世紀末以來從民族帝國主義角度論及世界大勢與中國處境的諸多著述中經??梢钥吹较嗨频恼擖c。(4)比如,寫于1899年的《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1902年的《論民族競爭之大勢》(同年晚些時候作為單行本出版時改題為《現今世界大勢論》)、1905年的《世界將來大勢論》、1907年的《世界大勢及中國前途》,等等。關于這一點,下文會再述及。
1914年6月28日,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 of Austria)在薩拉熱窩遇刺固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直接原因或導火索,但它之所以能夠成為導火索,是由于此前數年、數十年乃至更長時期里歐洲列強外交政策、彼此關系錯綜復雜的演變和相互矛盾的日漸累積所造成的。梁啟超對奧匈帝國與塞爾維亞圍繞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產生的矛盾、俄奧塞等國在巴爾干半島的利害關系、土耳其與各國的關系、兩次俄土戰爭、1878年《柏林條約》埋下的諸多隱患、英德對海權的爭奪、三國同盟與三國協商對立局面的逐漸形成、摩洛哥問題、巴爾干戰爭等不同層面的雙多邊關系和重大事件的分析,為讀者清晰地勾勒出了導致“一戰”最終爆發的歷史進程和時代背景。除了部分細節不夠確切外(5)略舉一例,在梁啟超的描述中,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約瑟夫對皇儲的遇刺悲痛至極。但實際上,老皇帝并未對刺殺事件感到氣急敗壞,反而把遇刺看成上天對斐迪南大公不顧王朝傳宗接代責任而堅持迎娶一位沒有皇室血統的女子為妻的報應。而且,刺殺事件發生后,他逐漸意識到這是解決塞爾維亞民族主義所帶來的威脅的契機。可參考詹姆斯·喬爾、戈登·馬特爾《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源(第三版)》,薛洲堂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24頁。不過,后人對很多重要細節的了解都有賴于“一戰”結束后各國陸續公布的外交機密檔案,因此,細節上的這種出入并不會損害《歐洲大戰史論》的價值。,歐洲列強逐步走向戰爭深淵的千端萬緒的原因與過程得到了頗為清晰的梳理和闡釋。由于戰時交通不便,獲取交戰各國信息存在許多障礙,而且梁啟超遠在歐亞大陸東端,寫作過程中多依靠其長女梁令嫻搜集資料,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在短時間內寫就這樣一本六萬余言的《歐洲大戰史論》,殊為不易。他所期望的“使百世下讀者若列廟堂而參謀議、履疆場而察進止”,幫助彼時國人洞明世運和中國自處之道的效果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得以實現。(6)參見梁啟超《自序》與《第二自序》,《飲冰室合集》專集第30冊《歐洲戰役史論》,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
在《歐洲大戰史論》中,梁啟超并未專門討論戰爭的責任歸屬問題,但從行文中可以輕易看出他的基本立場:對卷入戰爭的每一方均報以同情之理解。比如,他批評塞爾維亞人行刺一國皇儲的行為卑劣可鄙,然而又對塞爾維亞意圖合并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以獲得海岸并恢復歷史版圖的雄心表示同情;斐迪南大公遇刺后,奧匈帝國發給塞爾維亞政府的最后通牒在他看來逼人太甚,但他也認為,如果大塞爾維亞主義實現,境內有著大量塞族人的奧匈帝國將面臨崩潰的危險,奧人全力相爭也是自然之理??傊?塞爾維亞與奧匈帝國一向不和睦,雙方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同樣地,他在分析德國和英國交惡的情形時,認為崛起的德國欲取英國而代之,英國則欲壓制德國以確保自己的海上霸主地位,雙方的外交政策均情有可原。尤其是德國,在他當時的認知中,在內力充實、人滿為患的情況下,向外擴張、追求獲得殖民地堪稱德國的“分內之天職”。因此,盡管世人多認為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之后的德國逐漸陷入孤立境地是由于德皇威廉二世(Ffiedrich Wilhelm Ⅱ)外交政策的魯莽失智,梁啟超卻認為這只是助因,主因仍在于德國實力地位上升后,必然要“發榮滋長”,而想要不“取妒取憎于強鄰”是不可能的。[3](PP.2606-2607)他對德國的同情與理解,頗暗合于和他同時代的韋伯(Max Weber)自19世紀末以來給予自己國人的思想指引。韋伯認為,政治領域就是冷酷無情的權力斗爭,“我們不可能帶領我們的子孫后代走向和平與人類幸福,而只能進入無止境的斗爭以保護并擴張我們的文化與人口”[4](P.49)。資本主義尤其意味著在形式上自由競爭的原則下的一場冷酷無情的經濟戰爭,它甚至使得一國范圍內以及國家間的斗爭更加無可逃避,更加勢在必行。因為,各民族之間的經濟斗爭是生死斗爭,無和平可言,“只有那些被和平的外表所迷惑的人才會相信,我們的子孫后代將享有和平與幸福的生活”[5](PP.11-12)。
梁啟超對涉戰各方均報以同情之理解的這種態度,在他1915年初發表于《大中華》的《歐戰蠡測》中有著更為明確的闡述。在該文中,梁啟超分別論述了主要六國即奧匈帝國、塞爾維亞、俄國、德國、法國、英國的交戰動因,然后指出:“今交戰者凡十國,除日本外,彼九國者,皆有其所不得已者存,以刑律上正當防衛之義折此獄,無論何國皆不能科罪?!盵6](P.2580)因為,“凡以國家生存發展之目的而戰者,就國家學者之眼光論之,皆得名為義戰”[3](P.2625)。在通常的認知中,“一戰”是歐洲列強爭奪殖民地、重新劃分勢力范圍和競逐霸權的戰爭。梁啟超的前述觀點既與認為歷史上的戰爭均可分為正義戰爭和非正義戰爭,對戰雙方若“一方正義,另一方必然非正義,或雙方都非正義。絕對不會有雙方都正義的戰爭” [7](P.184)的馬克思主義戰爭觀相異,也與孟子以“春秋無義戰”評價春秋時期諸侯以武力為基礎發動爭霸戰爭的傳統戰爭觀,在旨趣上有著明顯不同,倒是與戰爭結束后交戰雙方在戰爭責任上的攻防進退有相通之處。“一戰”結束后,戰勝國的第一反應就是把導致戰爭爆發的責任推到德國人尤其是德國皇帝威廉二世身上,并將其明確體現于《凡爾賽和約》的諸多條款中。然而,戰后德國歷屆政府陸續公開大戰爆發前的一些秘密文檔,以告訴世人,彼時各國政府的舊式外交大同小異,責任并不只在于德國。為避免世人猜疑,其他國家也不得不仿效這一做法。而正是隨著大量秘密文檔的公開,“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期,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這樣的觀點,即缺陷叢生的國際關系體系導致了戰爭”[8](P.9)。梁啟超認為交戰各國進行戰爭的理由都是無可非議的,這從側面體現了他對彼時國際體系的順應與認可,也表明他對當時的國際體系實際上是缺乏反思的。就像他論及俾斯麥時所言:“彼其名相俾斯麥嘗言:天下何處有公法?所有者赤血耳、黑鐵耳。言雖詭激,實含至理?!盵3](P.2625)由此來看,梁啟超在戰爭責任問題上的立場,似乎也是他在該書結論部分以國家主義和進化論為依據預測德國必勝的一種“邏輯上的先兆”。
在《歐洲大戰史論》的結尾部分,梁啟超稱,他在戰爭爆發之始就倡言德國必勝,而且取勝會很迅速。理由在于,雖然英法俄三國的人口、陸軍規模、海軍艦艇總噸位、財力以及地勢都遠超德國,但從國家主義的角度來看,德國是世界各國的模范;從進化論來看,德國是新國家;從戰術來看,戰之勝敗不在于兵力多寡。梁啟超從國家主義角度稱贊,“吾觀德人政治組織之美,其國民品格能力訓練發育之得宜,其學術進步之速,其制作改良之勤,其軍隊之整肅而忠勇,其交通機關之敏捷,其全國人民之共為國家一器械而各不失其本能,凡此諸點舉世界各國無一能逮德者”[3](P.2626)。同時,他立足于進化原則,認為“以德與英、法諸國戰,無異新學藝與舊學藝戰,新思想與舊思想戰,新人物與舊人物戰,新國家與舊國家戰”[3](P.2626),這樣的模范國家、新國家又怎么會失敗呢?梁啟超甚至直言,如果德國失敗,那就意味著國家主義和進化原則的失敗。[3](PP.2625-2626)在戰術方面,他認為,歷史上多有以寡勝多的先例,何況德國并非小國寡民,而且多國聯軍最不利于戰斗。
1914年9月第一次馬恩河戰役中,德軍受到阻擊并被擊退,其戰無不勝的神話破滅,此后西線戰場便陷入僵持之中。(7)有學者對德國在西線戰場受挫的情況作了形象描述:“他們曾采取驚人的大膽行動爭取速戰速決,而且幾乎勝券在握,然后眼看著勝利從手指縫中溜掉了。”可參考威廉·夏伊勒《第三共和國的崩潰:一九四〇年法國淪陷之研究》,戴大洪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2年,第163頁?!稓W洲大戰史論》寫于1914年11月,此時梁啟超也已經知道德國西部陸戰計劃“大反其所期”,“今后戰局,亦惟有相持而已”。他認為,在相持狀態下,決定最后勝負的不是戰略之優劣,而是持久力之強弱。所謂持久力,在于軍數、軍食、軍器。在他看來,德國在軍器方面持久力最強,在軍糧方面也不存在大的問題,唯在軍數即兵力補充能力方面稍弱,如果戰役“延長至一兩年后,則德乃處于必敗之地,而英、俄、法所恃以制德者,舍此亦更無他長策”。但他又認為,協約國一方并不擅長利用其兵力眾多的優勢,而且,如果德國海軍出戰攻陷英法海峽,進而切斷協約國軍器供給路線的話,那協約國的持久力也就不足恃了,“吾謂德人終不能敗者以此”。[3](PP.2626-2628)這說明梁啟超始終對德國取勝充滿了信心。但“一戰”的真實結局,最終使梁啟超的預測或者說期待落了空。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很少人會預見到,現代國家強大的動員能力、新式武器的出現、雙方為爭取援助而務求擴大戰局的策略等等,最終使這場戰爭打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總體戰。而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美國的參戰等,這些出乎時人預料的大事件又使身處時局中的人們更加難以預判戰爭的走向。如果以后見之明去苛責前人的錯誤預測,則既有悖情理,又無甚意義。重要的是分析梁啟超這一時期的思想特質是否給他的判斷造成了負面影響,導致他的判斷更多一些主觀性和一廂情愿,更少一些客觀冷靜與實事求是。
梁啟超在預測“德人終不能敗”時聲言,作為旁觀者,他決非對交戰的其中一方有所偏好,只是從他的視角來看,結局理應如此。但作為今人,在回望梁啟超預測德國必勝的內在邏輯時,卻不能不進一步思考它背后可能隱藏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前文提到,梁啟超在戰爭爆發之初昌言德國必勝且取勝必速的主要依據,是他從國家主義視角出發認為德國是彼時世界各國中的模范生,以及立足于進化原則認為德國與英法俄相比屬于新國家。在此,可以看到梁啟超自19世紀末以來分析世界形勢時所一直倚重的思想基礎和主要理論視角,約而言之,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民族帝國主義。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東渡日本。旅居日本期間,他得以大量接觸日本學者譯介的近代西方社會科學著作,對近代世界史、列強對外擴張的邏輯和手段、世界形勢和中國的處境等有了煥然一新的認識。一方面,他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本質和危害有了更深刻的認知,進而為晚清知識分子重新認識列強和世界提供了重要指引;另一方面,他在近代日本國家主義者的強烈影響下,接受了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民族帝國主義的思想主張,使得其視野中缺乏突破帝國主義主導的國際體系、建立一種更為平等和平的國際秩序的契機。
在日本獲取了新的知識和理論視野后,梁啟超發表了一系列分析世界大勢的論著。其中,尤以1901年發表在《清議報》上的《滅國新法論》具有深刻警醒作用。梁啟超在《滅國新法論》中剖析了列強滅人之國所使用的新方法。要而言之,過去強者滅人之國經常伴隨著攻城略地,如暴風驟雨,如虎豹豺狼,容易引起警覺與反抗;今人更多地利用通商、放債、代為練兵、派遣顧問、鋪設鐵路、煽動黨爭、助平內亂、助力革命等兵不血刃的手段來達到控制別國的目的,如和風細雨,如狐貍善于惑人,不僅不易引起警惕,往往還讓人親之引之。梁啟超通過埃及、印度、波蘭等亡國案例詳細敘述了列強運用這些滅國新法來控制弱小國家的具體情形,并把中國近事與各亡國史做比較分析,強調向列強舉債、爭黨派聯外國等清政府和央地政治精英的所作所為正使中國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9](PP.723-732)他對列強滅國新法的分析,可以說是對包括他本人在內的一批維新志士此前“在分析對外政策上的幼稚”[10](P.7)的檢討與反思。
這一時期,梁啟超還在其他分析世界大勢的文章中,反復強調了帝國主義侵略手段的隱蔽性及其給中國帶來的危害。在1899年的《瓜分危言》中,他著力敘述了中國長期以來在鐵路權、財權、練兵權、用人權、割地租地等方面所遭受的“無形瓜分”。[11](PP.872-886)同發表于1899年的《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在區分了國家競爭與國民競爭的不同之處后,重點陳述了列強常以鐵路、礦務、關稅、租界、傳教等“暗力”對中國進行侵略的危機狀況。[12](PP.810-813)1902年先以《論民族競爭之大勢》為題發表于《新民》,后又出版單行本的《現今世界大勢論》,強調了帝國主義的“狐行”特征,認為可瓜分弱小國家于無形的工商政略在列強經營中國的活動中發揮著核心作用,晚清中國在列強工商政略和資本主義浪潮的沖擊下,大多數中國人恐將淪為外國資本的廉價勞動力,中國的主權也將日益為外國資本所操控,如此等等。[13](PP.1250-1271)在這些著述中,梁啟超對列強對外擴張的邏輯和本質有著頗為精準的把握,他一再指出,自19世紀中后期以來,帝國主義對外侵略擴張的根本動力在于尋找商品銷售市場、原料產地與資本投資地。他因此想要警醒國人,商戰更慘于兵戰,應深刻注意列強侵華的經濟維度。梁啟超這些分析與論斷可以說為晚清政學精英在更深層次上重新“開眼看世界”提供了重要指引。
那么,對于風雨飄搖中的中國而言,救亡圖存之道究竟何在?在梁啟超那里,這個問題與他對列強對外行動邏輯的認識和對彼時歷史趨勢的判斷有直接關系。他指出,“十八、十九兩世紀之交,民族主義飛躍之時代也”,認為民族主義是“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義”,是形成近代國家的原動力。[14](PP.766-767)在民族主義驅使下,各國皆以競爭為務,而隨著人口的增長和物質生產的豐富,各國不得不向外尋求更大的生存空間:“內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于外,此事理之必然者也。于是由民族主義一變而為民族帝國主義,遂成十九世紀末一新之天地。”[13](P.1251)在這種態勢下,“茍能自強自優,則雖翦滅劣者,而不能謂為無道。何也?天演之公例則然也”。[13](P.1253)所以,武力侵略征服之事,過去被視為野蠻殘暴之舉,“今則以為文明之常規”。按照這種“文明常規”,“優等人斥逐劣等人而奪其利,猶人之斥逐禽獸,實天演強權之最適當而無慚德者也”。[13](P.1253)這種思想的流行,導致“弱肉強食之惡風,變為天經地義之公德”,也就是說,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是形成民族帝國主義的理論基礎。從民族帝國主義發生、成立的前述原因來看,“近世列強之政策,由世界主義而變為民族主義,由民族主義而變為民族帝國主義,皆迫于事理之不得不然,非一二人之力所能為,亦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抗者也”。[13](P.1253)亦即,在梁啟超的判斷中,從民族主義走向民族帝國主義是彼時歷史的必然趨勢。中國若要擺脫困境,只有一條道路:“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以地球上之最大民族,而能建設適于天演之國家,則天下第一帝國之徽號,誰能篡之?”[13](P.1271)也就是主動、自覺地適應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效法19世紀中期以降的列強進行自我改造,在實現自我生存后,還要更進一步,建設一個積極進取的民族帝國主義國家。
這也是他在1902年發表的《張博望、班定遠合傳》中,背離史實地把漢代出使西域的張騫和班超描述為與近代西方殖民者相似的人物的背后邏輯,因為他認為:“夫以文明國而統治野蠻國之土地,此天演上應享之權利也,以文明國而開通野蠻國之人民,又倫理上應盡之責任也。中國以文明鼻祖聞于天下,而數千年來懷抱此思想者,僅有一二人,是中國之辱也。雖然,猶有一二人焉,斯亦中國之光也。”[15](P.2021)出于同樣的邏輯和期待,他在1905年發表的《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中,把明代以后移民至東南亞的華人看作中國的“殖民者”,把“海以南百數十國”視為“天然我族之殖民地”,希望有朝一日中國能夠對外擴張帝國主義,并主張中國借鑒“列強殖民,莫不以政府之力直接間接獎勵之”的做法。[16](PP.2056-2059)在此時梁啟超為中國設計的振衰起敝的道路中,看不到他對當時以帝國主義殖民擴張為主旋律的國際體系的反思,遑論對一種實現國家間平等的新秩序的設想。所能看到的,是他對彼時列強行動邏輯和建基于此的國際體系的順應、認可。梁啟超的這種觀點從晚清一直到民初幾乎沒有發生什么變化,而且通過他在清末民初輿論場上的影響力也對時人產生了廣泛深刻的影響。
梁啟超對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民族帝國主義的服膺乃至“迷戀”,主要原因應該就在于他在日本流亡期間所受到的國家主義思潮的深刻影響。在當時的日本,國家主義是主流思潮,梁啟超在日本所吸收到的核心思想正是國家主義。[16](PP.2058-2059)甲午戰爭后,主導日本思想輿論界的是打著福澤諭吉式“推進文明”旗號而對帝國主義所唱的各種贊歌,深刻影響梁啟超的浮田和民等人大力鼓吹“日本既然已是‘世界之日本’,‘東洋之霸主’,而弱肉強食又是當今世界之大勢,列強彼此競相實行帝國主義,所以,日本也不應落后于人”。[17](P.135)在“三國干涉還遼”后,日本又以俄國為假想敵,致力于整軍經武,以求一雪前恥。受到這種蔓延日本全國的以尚武為內核的風潮的影響,梁啟超希望中國也能學習這種精神,在亡國滅種的危機下奮起直追,由此免受帝國主義的壓迫和瓜分,以達到保國、保種的目的。但也正是梁啟超所欽羨的這種國家主義把日本逐漸推向了帝國主義。鄭匡民認為,客觀來看,最初日本的國家主義是在西方列強的壓力之下產生的,具有反抗列強壓迫的性質,因此是有其正當性的,但很不幸的是,國家主義的畸形發展“最終使日本走上了帝國主義的道路”。[18](P.170)
梁啟超以社會達爾文主義為思想基礎,主張對內實行國家主義、對外推行民族帝國主義,這種思想結合體的一個比較集中的體現可以說就是他的德國觀。晚清以來對德國頗有贊譽的中國士人不在少數,但以康梁師徒及同為立憲派的一些人士尤甚。(8)他們對德國的贊譽,首先自然與德國作為列強中的后起之秀在19世紀后期國力的顯著上升有關,其次是認為中國的地緣政治處境等與德國有相似之處,因此主張效法德國。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彼時立憲派與革命派處于激烈論戰中,立憲派需要把德國的國家形象塑造為一個強大的君主立憲國,以為自己提供論戰依據??蓞⒖颊掠罉贰度f國競爭:康有為與維也納體系的衰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65—66頁。在《德國游記》中,康有為盛贊德國“政治之美,實甲百國”[19](P.443)。在1907年的《補德國游記》中,康有為贊美德國“政治第一,武備第一,文學第一,警察第一,工商第一,道路、都邑、宮室第一。乃至相好第一,音樂第一。乃至全國山水之秀綠亦第一”[20](P.336)。在著名的《物質救國論》中,康有為的一個主要參考坐標也是實現統一之后國勢不斷上揚的德意志帝國,在他看來:“二十年來德國物質最盛,故最強?!盵21](P.81)“一戰”期間,康有為反對中國參戰,理由也是他認為德國過于強大。梁啟超對德國的推崇與他的老師如出一轍。在他看來,德皇威廉二世是世所罕見的“梟雄之才”,即使如俾斯麥這樣曾縱橫捭闔歐洲外交場的功勛元老,威廉二世“屈伸操縱之,如小兒焉,歐人以比之俄前皇大彼得,殆非虛也”[11](P.875)。在極力闡發從民族主義走向民族帝國主義乃19世紀后期以降的歷史必然趨勢時,梁啟超認為,在歐洲列強中,“最能發揮現世帝國主義之特性,代表近來世界歷史之趨向者,莫德國若也”,亦即是說,經過俾斯麥三十年苦心經營,到了19世紀末,德國既已國力充實,“精華內積而不得不溢于外”,對外實行殖民擴張是事理之必然。[13](P.1255)故德皇威廉二世治下的德國,專以推行帝國主義政策為務。他感嘆,“德意志自建國以來,不過三十年,而其進步之速如此。觀此可以見民族主義之勢力,最強最厚。茍得其道而利導之,斯磅礴郁積,沛然莫之能御矣”。[13](P.1258)與康梁同為立憲派、關系密切的一些學人同樣對德國極盡溢美之詞。比如,伍憲子在1909年10月的《伍憲子布告南洋各埠商會學界哀痛書——哀痛中國之亡》中,亦盛贊德國和德皇威廉二世:“德之政治、武備、文學、警察、制造、電學、化學、宮室、道路講求精絕,變化更新,無一不為宇內第一。其霸主威廉,政治之才,冠絕天下,專制之余,又能指臂屈信之,故能以二十年之間取舉國而皆新之,于是睥睨全球,俯視全歐,東筑宮于君士但丁那逋,南筑宮于希臘之哥夫,北封那威北冰海之那岌山,有席卷全歐吞吐四海之意。德之臣民,亦相與翹頸而赴之?!盵22](P.123)
在《歐洲大戰史論》中,梁啟超對德國的極力贊美前文已經述及。正是他基于國家主義和社會進化論視角所看到的德國似乎卓爾不群的實力,讓他覺得德國將戰無不勝。即使戰爭已經進入僵持狀態,他仍然相信德國憑借其出色的戰略戰術和不凡的實力終將能夠立于不敗之地。前文提到,梁啟超認為,在戰爭進入相持狀態后,以軍數、軍食、軍器為核心要素的持久力將決定最終的勝負,而德國軍器之持久力遠優于協約國,在軍食方面也早有預備,唯在軍數上,如果戰事延長至一兩年后,德國必敗,不過英俄法雖欲延長戰事以制德,但其看起來并不擅長利用自身兵力眾多的優勢,反而是德國可以出動艦隊控制英法海峽繼而切斷協約國的軍器供應,以彌補軍數補充后勁乏力的劣勢。梁啟超的這些分析在邏輯上有不少難以自洽之處,比如他僅以俄國醉兵交戰時容易被俘為根據,就認為協約國不擅長利用人多的優點;又認為德國海軍一旦出戰,必將使英法海峽失守,等等。這些判斷由于在因果關系上依賴于單線條的決定關系而顯得有些過于自信。用以彌合這些邏輯上的薄弱鏈條的,似乎就是梁啟超對德國這個“模范生”將戰無不勝的美好信念。
實際上,仔細閱讀《歐洲大戰史論》中預測德國必勝的那部分文字,可以看到,梁啟超認為:德國失敗就意味著國家主義和進化論的失敗。這句話如果倒過來理解,就是:因為國家主義和進化原則不可能失敗,所以德國必然不會失敗。對該部分內容的文本細讀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與其說梁啟超的判斷是基于對交戰雙方各方面情況的全面客觀的分析和比較,不如說他更多的是出于對國家主義和進化論的崇信,進而由此反推德國必勝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對國家主義和進化論的深信不疑,以及這種信念是如何過度地介入他對事物的客觀判斷的?;蛟S正是在這種信念的影響下,當戰況的發展使德國速勝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時,他依然相信德國最終是不會失敗的。也許可以說,正是梁啟超對國家主義和進化論的深信乃至迷信,影響了他對戰爭結局的客觀判斷。
如果說民族帝國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下的觀察方法一葉障目,阻礙了梁啟超對戰爭結局進行實事求是的研究與判斷的話,同時期其他一些學人則向人們展示了在預測戰爭結果時若較少受民族帝國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干擾,是如何使他們更接近客觀事實的。
“一戰”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影響是既大且深的。戰爭爆發后,中國各界均對戰爭的原因、過程與走向給予了極大關注。有不少學人在戰爭爆發后提到了戰爭的結局問題。
就討論“一戰”的專著而言,在戰爭期間及戰爭結束后數年內,除了梁啟超的《歐洲大戰史論》外,還有1915年正月脫稿并于同年5月出版的雷殷的《世界戰禍由來》、1919年問世的李泰棻的《大戰因果論》(1920年又出補充版)、1919年杭海的《歐戰中之強權與公理》、1919年亞洲文明協會出版的《歐戰全史》(上下冊)、1923年東方雜志社出版的《歐戰發生史》、1923年王金紱的《歐戰與新潮》等多種專著。這些著作中,除雷殷的《世界戰禍由來》外,其余均出版于“一戰”結束之后。彼時塵埃已經落定,所能獲取的各方面信息遠比戰時豐富。像1919年出版的李泰棻的《大戰因果論》除了梳理“一戰”爆發的遠因與近因外,還分析了“俄羅斯大革命”即十月革命爆發的原因及其對大戰的影響,同時在討論各國包括美國與中國參戰問題時,注意到了各國內部的政治、經濟、社會狀況,比如罷工情況、社會黨情況、內亂情況等。[23]在1920年的補充版中,李泰棻還討論了威爾遜的十四點計劃、巴黎和會以及中日問題。[24]又如《歐戰全史》,它在前述幾種著作中卷帙最為浩繁,上下冊各近350頁,不僅講述了大戰的直接與間接原因,還分別分析了西歐、東歐、南歐及殖民地的戰況,交戰國戰時的內部狀況,歐洲列國皇室之間的關系,俄國大革命爆發的原因與列寧的崛起,中國的參戰問題等等,甚至還按照戰斗類型詳細敘述了陣地戰、空戰、海戰的戰役情況。[25]
充分利用戰后獲取的接近“全景”的豐富信息來分析戰爭起因、過程與結果,以及戰爭涉及的其他復雜向度,是戰后出版的這些專著的長處所在。不過,正因為出版于戰后,也就無所謂對戰爭結局的預測了。對于本文關注的問題而言,最有參照意義的是雷殷的《世界戰禍由來》。該書脫稿于1919年正月,出版時間比梁啟超的《歐洲大戰史論》僅晚數月,而且與梁著隔空對話的痕跡頗為明顯。在對戰爭起因的分析上,作者與梁啟超大同小異。但作者的結論與梁啟超截然相反,他預測德國很可能將失敗。
雷殷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帝國主義列強的霸權戰爭。19世紀后半期是帝國主義流行的時代,這是大戰爆發的“伏機”。英俄德等國的帝國主義,本質上是經濟競爭和經濟侵略主義,占領殖民地、開拓市場等都是帝國主義的表現,目的是追求向上的、優美的生活資料。這種帝國主義,更多的是出于“人民之主動”,而非少數野心家的好大喜功。故此,20世紀的競爭就是人類生存競爭,此次大戰實際上是人類生存之戰,所以它也可以被稱為“飯碗戰爭”。但他也批評了德皇威廉二世的橫沖直撞,指出威廉二世厲行鐵血政策凌虐世人,才直接導致了德國的孤立。而從雷殷的自序中可以看到,他對信奉“以攻為守”宗旨的以尚武為內核的“日耳曼人精神”亦頗為贊賞,原因在于中國人“以退為守”已經到了快要喪失立足之地的危險境地。他希望中國政府“今后以教民戰為唯一義務”,中國人“今后以學戰為唯一天職”,不但要實現自保目的,還要“使世界人類常向吾四萬萬同胞長跪哀鳴而后可”。(9)參見雷殷《世界戰禍由來》,姚嘯海,1915年,第8—10、207—208頁,以及《自序》部分??梢?除了對威廉二世的評價稍有差異外,大體上雷殷與梁啟超一樣,也認為帝國主義是20世紀人類社會不可阻擋的潮流,列強推行帝國主義擴張政策似乎獲得了“全民同意”一樣,有著強大的內生動力。此外,他也明確注意到了19世紀后半期帝國主義的經濟根源。而且,他也主張中國應該有樣學樣,發揚尚武精神,不僅自保,而且要努力向外擴張國勢。
不過,在預測戰爭結局時,雷殷并未像梁啟超那樣受到民族帝國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束縛與干擾。在該書第五編,他利用大量數據對各交戰國的財力、兵力、戰斗力進行了客觀比較,包括各國的財政收支、貿易順差、公債、公私財產總額、現役兵員數與后備力量、海軍艦隊、潛艇、飛機、飛船,等等。隨后,在第六編結論部分,雷殷指出,現代戰爭不像往昔可以直接戰敗敵人,只能用間接的方式使敵人屈服。所謂間接的方式,是指與戰場上的勝負相比更為重要的民力財力。這與梁啟超認為戰爭結局將取決于雙方持久力的觀點是相通的。但雷殷預測,從他間接觀察到的情況來判斷,德奧一方將首先屈服。原因在于,德奧在“經濟戰爭”和“兵員補充”兩大方面將力有不逮。[26](PP.192-211)就經濟戰爭而言,主要是德奧的農產物,也就是梁啟超所說的軍食,將難以為繼。“論者謂德奧已預為之計而從事貯蓄,荷蘭、丹麥、瑞典又密輸入以供給之,故德奧終有所恃而不恐。然就統計視察,德人每年食量止供八個月之消費,余四個月則仰給于外。是則預先貯蓄者固有限,而密輸入者亦不足以濟饑渴。”[26](P.210)此處,雷殷所引述的“論者”觀點,恰恰是梁啟超在《歐洲大戰史論》中分析德國軍食狀況時的看法。[3](P.2627)在雷殷的《世界戰禍由來》問世前,市面上出版的有關“一戰”的專著并不多,再考慮到梁啟超在輿論場上的影響力以及商務印書館對《歐洲大戰史論》的極力推介(10)商務印書館推介《歐洲戰役史論》的廣告,可參考田若虹《藝文論稿》,第217頁。,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雷殷在寫作《世界戰禍由來》時,應該是熟悉梁啟超的相關看法的。他在此反駁了梁啟超的觀點,指出戰爭爆發以后,農業強半荒廢,食品恐怕不久就將告竭,屆時貯蓄與秘密輸入將是杯水車薪。供不應求將導致物價騰貴,進而使得民不聊生,內亂將由此作,外御之力因此不足,德奧勢將不能不屈服。在兵員補充方面,他根據當時的統計數據,結合后勤和交通狀況,對各交戰國的總人口、壯丁數量以及民族構成等進行綜合比較,認為協約國比德奧更有優勢。他認為,德奧如欲取勝,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在陸上殲滅俄法陸軍而橫行大陸,二是在海上殲滅英法海軍而掌握海上霸權。但在他看來,德國陸軍雖稱強大,但俄法亦不弱,而且在有飛機可以偵察敵情并能根據偵查結果組織軍隊進退的情況下,即使較弱一方,也可以用劉邦擒項羽之故智,初始避其鋒芒,待其疲敝再攻其不意。至于海軍,英國艦隊不僅在數量上多于德國,戰艦質量上也不遜色,何況還有法國海軍相助。[26](PP.210-213)因此,綜合各方面情況來看,德奧終將先于英俄法屈服。從雷殷的這些分析來看,在估測戰爭結局時,他并未被德國的強大及其在戰爭初期的勢如破竹沖昏頭腦,而是基于客觀情況進行對比分析,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基于中國傳統兵法的清醒與理智。這正是他能夠準確預測戰爭勝負的最重要的基礎。
如果說雷殷是在專門著作中通過系統的梳理和分析,專辟一章對戰爭結局做了預測的話,嚴復則在這一時期的文字中零零散散地提到了戰爭的結局。我們知道,嚴復翻譯的《天演論》于1898年正式出版后,不僅使嚴復躍居晚清中國“第一流之人物”,1903年出版的該書節本更是突出了以物競天擇之原則來觀察世變的主旨,大大助推了世人通過“優勝劣敗”來理解國際政治的時代風氣。(11)參見黃克武《惟適之安:嚴復與近代中國的文化轉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80、87—90頁。就此而言,嚴復對彼時國際關系的理解自有其現實主義的一面。但嚴復的現實感,并未像梁啟超那樣近乎迷戀般地服膺民族帝國主義與社會達爾文主義。(12)嚴復在私人信件中多次批評梁啟超不知世事艱難而易發議論,徒以筆端攪動社會,甚至認為“大抵任公操筆為文時,其實心救國之意淺,而俗諺所謂出風頭之意多”。他評價梁啟超“自甲午以后,于報章文字,成績為多,一紙風行海內,觀聽為之一聳”,卻“皆偏宕之談,驚奇可喜之論”。在他看來,“至挽近中國士大夫,其于舊學,除以為門面語外,本無心得,本國倫理政治之根源盛大處,彼亦無有真知,故其對于新說也,不為無理偏執之頑固,則為逢迎變化之隨波。何則?以其中本無所主故也”。參見馬勇、徐超編《嚴復書信集》,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2年,第251—253、266—269頁。在“一戰”爆發后,嚴復在寫給友人的多封信中均提到了戰爭的結局,并堅定地認為德必兇終,這與梁啟超正好相反。
最早談及戰爭勝負的,是他于1914年8月29日寫給莊蘊寬的信。彼時戰爭正式爆發尚不到一個月。嚴復在信中稱“以德奧之強,初戰當能與協約國以盛勢,然彼國資源遠遜英法美,如戰局久持,德奧必遭敗北,可斷言也”。[27](P.367)他在寫給忘年好友熊純如的信中更是多次提及他對戰局的看法和對德國以及德皇的觀感。在1914年9月24日的信中,他雖然也稱贊德國自1870年以來“可謂放一異彩,不獨兵事船械事事見長,起奪英、法之席;而國民學術,如醫、如商、如農、如哲學、如物理、如教育,皆極精進”,但他認為德皇威廉二世過于驕慢,慨嘆德國“不幸居于驕王之下,輕用其民,以與四五列強為戰,而所奉之辭,又多漏義,不為人類之所通韙”。[27](P.232)對于熊純如認為戰爭爆發后德國有摧枯拉朽之勢,嚴復表示其“恐特有見于目前,無睹于其后也”,因為就他的觀察而言,“德不出半年八月,必大不支,甚且或成內潰。小而比之,今之德皇,殆如往史之項羽,即勝巨鹿,即燒咸陽,終之無救于垓下;德皇即殘比利時,即長驅以入巴黎,恐終亦無補于危敗也”。[27](PP.232-233)可知,與梁啟超對威廉二世十分推崇相比,嚴復對威廉二世評價甚低。對于雙方的戰略,他利用《左傳·莊公十年》曹劌論戰的典故分析道,德國欲以雷霆萬鈞之力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法擒俄,然后徐圖英國,其關鍵在于速戰速決;但英國則“節節為持久之畫”,其所用之術乃“曹劌以一鼓當齊之三,以謂彼竭我盈”,也就是利用德軍必將“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趨勢,來實現克敵制勝。[27](P.233)總而言之,“大抵德人之病,在能實力而不能虛心,故德、英皆驕國也。德人之驕,益以剽悍;英人之驕,濟以沉鷙,由是觀之,最后擅場,可預計矣”[27](P.233)。同年10月23日的信中,嚴復借用《史記·秦本紀》舉鼎絕臏的典故再次強調,雖然德國三十年來勵精圖治,決意以武力與列強相見,不可謂不壯,但其所敵過眾,“恐舉鼎者,終至絕臏”。[27](P.234)因為英法俄不可能中途折服,俯首帖耳甘愿接受戰勝者的條件,所以德國在戰場上的每一次取勝,都只會延長戰事,也就是會把速戰速決變為僵持戰,這是斷然可知的。在1915年的數封信中,他也向熊純如表達了類似的“兵戰之道,必計成功,不重鋒銳”的觀點;在1915年冬天的一封信中,他又指出,歐陸戰事的解決“不在戰陣交綏之中,而必以財政兵眾之數為最后”,客觀地看,“德之霸權,終當屈于財權之下”,他很自信地表示“姑先言之,賢者留為后驗可耳!”(13)參見馬勇、徐超編《嚴復書信集》,第232—235、243—245、248頁。
可見,嚴復對戰爭結局的預測也是基于對戰爭進程的密切的追蹤觀察和對雙方戰略、持久力等的客觀評估(14)嚴復在1915年8月5日致熊純如的信中說,從歐陸開戰以來,他“于各國勝負進止,最為留神,一日十二時,大抵六時皆看西報及新出雜志”。參見馬勇、徐超編《嚴復書信集》,第243頁。,而不是像梁啟超那樣基于所服膺的特定信念。在他的分析與判斷中,同樣可以看到傳統的兵法和政治智慧所發揮的重要作用。他對自己所做預判的信心,也來源于他的這些冷靜觀察與縝密分析。事實也證明,嚴復的自信是有道理的。這與梁啟超基于對民族帝國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深信不疑而作出的同樣信心滿滿的預測,可謂旨趣迥異。
除此之外,當時在中國輿論場中有著極大影響力的《東方雜志》對戰爭局勢所作的觀察也很值得注意。這是因為,它在戰爭爆發之初分析戰爭結局的過程中,就注意到了各交戰國內部的勞動運動和勞工階級問題,以及它們對戰爭走向可能產生的影響。雷殷和嚴復均未關注到歐洲列強國內尖銳的階級斗爭等社會問題,梁啟超在國家主義視角的影響下更是認為各交戰國皆舉國一致,黨派、教派、階級之爭消弭,皆同仇敵愾一致對外。[6](PP.2580-2581)1914年9月1日出版的《東方雜志》刊有《大戰爭與中國》一文,在該文中,時任《東方雜志》主編的杜亞泉對戰爭可能對中國產生的影響表達了擔憂。他認為,戰爭結果難以預測,但如果出現一方完全勝利、另一方完全屈服的情況,則無論哪一方勝利,都將打破列強在東亞的均勢,進而惡化中國的外交處境。他因此希望戰爭的結果能夠不破壞當前的現狀。盡管他也承認很少人會相信百年未有之大戰會對現狀無甚改變,但他認為這種期望并非完全無理由。原因在于,勝負難以立分,戰爭勢必延長,而現代戰爭極為昂貴,且嚴重危害工商業,若戰事延宕不決,致使社會全體淪于疲乏,那么,德國、法國、英國等各交戰國內原本就反對戰爭的勞動階級,決不會再安于沉默?!爱敶酥畷r,一般之政治家、軍事家、資本家,皆將收視返聽,亟亟對內,國際之戰爭,將不息而自息矣?!盵28](P.7)
從今天的后見之明來看,1917年11月俄國爆發“十月革命”,隨后俄國與德國單獨講和,退出戰爭,同時“十月革命”也在歐洲各國引發了社會主義運動乃至革命的浪潮,這對“一戰”的走勢產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舨妓辊U姆(Eric Hobsbawm)指出,“自大戰爆發以來,頭一樁順應民心的政治事件,就是俄國的大革命”[29](P.84),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奪權成功后,和平的呼聲與要求社會革命的呼聲就匯成了一股潮流。盡管杜亞泉在《大戰爭與中國》中的分析并未直接涉及俄國未來可能發生的革命,但他對各國勞動階級作為一支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所可能產生的影響的觀察,可謂一種先見之明,在很大程度上也預言了戰爭的走向與結束方式。
對比同時代學人對“一戰”結局的分析和預測,梁啟超依據國家主義與進化原則預測“德國必勝”的邏輯限度也就更加凸顯出來了。
梁啟超在《歐洲大戰史論》中對“一戰”的起源條分縷析,在幫助時人理解大戰爆發的前因后果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在論及戰爭責任時,他對參戰各國均報以同情之理解的態度,顯示了他對從19世紀承繼而來的以歐洲為中心的弱肉強食的國際體系是缺乏反思的。更遺憾的是,他在預測戰爭結局時,對國家主義和進化原則的信念壓倒了他對戰爭局勢的客觀分析和判斷,導致他得出了“德國必勝”的結論。但“一戰”爆發后,中國學人對歐洲戰爭與社會危機的觀察以及對當時中國國內共和危機的探索被匯集到了有關新舊思想和東西文明的對比和反思中,原來西方那種似乎不證自明的先進形象開始發生變化?!?9世紀歐洲所代表的政治模式、經濟模式以及隱含其后的價值體系陷入了總體危機,任何回避這一總體危機的方式,都不可能為中國的未來變革提供合適的方法和尺度?!盵30](P.134)
在這種時代思潮的影響下,梁啟超的思想也逐漸發生變化?!耙粦稹苯Y束后,梁啟超與友人親赴歐洲游歷,并發表《歐游心影錄》,介紹了他有關歐洲國家的觀察以及對西方文明的新思考。此時梁啟超的分析和認知顯然有了新的推進。他認為當下應該建設一種“世界主義的國家”,具體來說,“國是要愛的,不能拿頑固褊狹的舊思想當是愛國。……我們的愛國,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個人,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世界。我們是要托庇在這國家底下,將國內各個人的天賦能力盡量發揮,向世界人類全體文明大大的有所貢獻”[31](P.31)。這明顯不同于他自19世紀末以來所推崇的國家主義和民族帝國主義。
在不久后出版的專著《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梁啟超進一步表彰中國傳統的天下觀和非攻善守的和平精神。他認為,中國先哲論政治時都是以“天下”亦即人類全體為對象,而排斥狹隘的國家主義,這是諸子百家的共同之處。古時所謂人類全體,在實際指向上雖然未必就是真正的全體,但其目的卻是要面向所知曉的人類全體,而不限于其中一部分人。其氣象之偉大、理想之崇高,堪稱真正的世界主義精神。[32](PP.223-227)他還指出,軍國主義是難以長久的,中國自古就有非戰非兵的傳統,“斗狠黷武之英雄,無論在何時代,恒不為輿論所譽許”,有以勇見稱者,也都是“守土捍難以死勤事之人”,所以中國人“可謂能守的國民,而絕非能戰的國民”。[32](P.232)
與19世紀末以來直至“一戰”時期梁啟超分析世界大勢和看待國際政治時的理論視角相比,“一戰”結束后他的這種變化不可謂不大。盡管他的這種轉變是時代思潮影響的結果,但是至少表明了作為近代國家主義的主要提倡者之一,梁啟超揚棄本質上以軍國主義為取向的國家主義與民族帝國主義,證明了這兩種東西是不適于中國走出困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