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志
(浙江金融職業學院,浙江 杭州310018)
漢樂府詩是指兩漢樂府機構采集的詩歌,具有明顯的敘事性特征。漢樂府詩具有漢代詩歌所獨有的敘事特色,這為我們進行敘事藝術研究奠定了基礎。漢樂府詩的敘事特色具體體現在故事情節設置、人物形象塑造以及細節描寫上,其敘事特色與當時的政治、經濟狀況關聯較大。
從本質上看,敘事注重對故事情節的敘述。漢樂府詩在形式上,既有短篇,也有長篇。其中,有對主人公言行舉止的直接敘事,也有從第三者視角敘述的客觀內容;有時間跨度很大的完整事件的敘述,也有某一片段的具體刻畫。不同形式和內容的樂府詩有著共同的特征,就是特別注重對事件發展過程的描述,注意情節的生動性和連貫性,從而使詩歌本身具有相對完整的情節、較強的故事性與戲劇性,并富于感染力和吸引力。在很多漢樂府詩歌中,無論是描寫積極向上的人或事,還是表達對世間不公之事的憤慨與怨恨,作者都比較擅長采用詼諧的手法,常常讓人們笑中帶淚,留下深刻記憶。
“漢樂府詩在情節上具有起伏多變的特點。比如在《平陵東》中,全詩僅12句,表達了一個無辜百姓被官府綁架勒索從而傾家蕩產的故事,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都凝結在詩中的53個字中。”[1]先以“平陵東,松柏桐”表明事情發生的地點。帝墓是一種嚴肅的存在,在帝墓處發生綁架之事讓人們感受到無限的憤慨。“劫義公,在高堂下”,沒有明確指出劫持者是誰。但是當人們看到詩句時,心中已經有所了解——作為官吏,卻做出綁架百姓的行為,實在是令人唾棄和不齒。“顧見追吏心中惻”,描寫了在官吏的逼迫下被害人及其家庭的艱難處境。“歸告我家賣黃犢”表明,在無情官吏的逼迫下,被害人不得不賣掉小牛犢來換取贖身的費用。詩中未從正面展現被綁架之人生活的清貧,這句敘述卻能讓讀者體會到他傾家蕩產的境地。這首詩以綁架事件為主題,空間跨越較大,既描寫了平陵,也展示了高堂,展現出很強的戲劇性。
漢樂府詩能夠按照一定的邏輯和時間順序推進事件的發展,注重故事情節的詼諧和趣味性。以諷刺詩為代表的民間歌謠,經常將其寓意潛藏在作者詼諧的嘲弄之下。通過這種形式對事件或感情進行揭露,能形成強烈的諷刺效果。當然,在描寫普通百姓的貧苦生活和塑造英雄人物時,這種形式的運用比較少。而“在以下的兩種情況下運用詼諧的表現方式是比較多的,且在敘事的過程中也有意地將這種詼諧形式給予了范圍上的擴大。一是敘寫正能量人物故事時會有讓人開懷大笑的語言描述,二是描寫人的處境遭遇時會有一部分詼諧的詞語。”[2]
詩歌《有所思》就是一個敘寫正能量人物故事的典型例子,描寫了一個女子反抗封建禮教、追求忠貞愛情的故事。女主人公“聞君有他心”后,沒有選擇自暴自棄,依然勇敢地追求愛情。在女主人公立誓與負心漢“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后,作者的視角突然轉向別的內容——對二人的過去進行簡單的回憶,描寫他們在偷偷幽會時因怕被發現而匆忙逃竄的狼狽模樣,展現出詼諧的畫面,增加了真實感。
漢樂府詩有時也以詼諧的方式表現人們的不幸遭遇與慘痛的場景,以加深讀者對詩歌的了解,從而更好地表現主題。詩歌《孤兒行》以孤兒的視角進行故事講述,生動、形象地展示出主人公外貌形象的狼狽,讓讀者能夠更加真切地體會其生活的悲涼與難堪。在這樣的情調下,詩中描繪了“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的詼諧情境,以及“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的混亂場景。這種以滑稽語言描寫社會悲憤之事的方式,是漢代樂府詩敘事藝術的特質之一。
完整敘事是漢樂府敘事詩的主要藝術特色,而人物是事件敘述的主體。人物形象的描寫與塑造通過具體敘述的事件而形成,這些事件情節的組成建立在人物活動的基礎之上。如果沒有人物貫穿在整個事件中,對事件的描述也就沒有了意義。因此,對人物形象的描繪是漢樂府詩的關鍵內容,傳神的特點在很大程度上也提高了漢樂府詩的藝術成就。
漢樂府詩在完整的敘述內容中十分注重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人作為群居動物,在其一生中必然要與他人發生這樣或那樣的聯系,在這個過程中也就產生了社交與多樣的沖突。漢樂府詩在進行敘事時,擅長將人物放在特定的環境之中,并且在這個具體的過程中讓主人公與他人發生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以此塑造和反襯主人公的性格以及語言特點,使作者對人物的刻畫更加傳神。在《東門行》中,主人公就是在艱難的處境中出場的,“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在這樣的悲苦情境下,主人公出了東門就不想再回家,可當念及家中沒有依靠的妻兒時,又沒有別的選擇。他回家后看到家中一貧如洗,感到無限悲傷,于是拔出劍要走出東門,卻被妻子拉住衣角進行勸導。在這樣的勸導下,主人公還是喊出了“咄!行!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此情此景讓我們感受到男主人公內心的凄苦。該詩在開篇描繪主人公所處的艱難環境后,又創設了一系列的矛盾沖突,表現了一個栩栩如生的斗士形象。在這樣的矛盾沖突中,人物形象及性格塑造變得更加立體、豐滿。漢樂府詩的矛盾設置不是單一的,而是多樣化的。“《孔雀東南飛》就是一個設置了多重矛盾的典型案例,詩中塑造了劉蘭芝與焦母的矛盾、焦母與焦仲卿的矛盾以及劉蘭芝與兄長之間的矛盾。”[3]正是在不同人物、不同事件的矛盾沖突中,人物形象與性格特征得以生動地展現出來,讀者也能夠更好地領會每一個人物的所思所想。
漢樂府詩還擅長通過心理描寫的方式表現主人公的性格。這些心理描寫中,有的側重于通過語言表現主人公的想法和觀點,有的側重于通過行為展示主人公變化的心境。在漢樂府詩中,通過語言描寫生動地描繪出人物形象的例子有很多,《陌上桑》就是一個典型。詩歌通過對使君、小吏及羅敷三人之間對話的描寫,讓讀者對他們的形象都有細致的了解,也感受到不同人物的性格特點。再如《上邪》篇,通過獨白的方式,展現了生死不渝的愛情,塑造了一個信念堅定、執著追求愛情的女子。
若要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就要注重表現人物行為的特征。人物的內心世界是比較復雜和抽象的,因此通過語言和行為舉止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可以讓讀者對人物有更深入的了解。正如《藝概》中所說:“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盡管很難通過文字描繪人物具體的心理和脾氣秉性,但是可以通過對行為舉止等的描寫從側面展現人物的思想狀態。如《孔雀東南飛》中,通過“悵然遙相望”暗表新婦對府吏的想念與期待。
漢樂府詩擅長通過描寫主人公的夢境反映人物內心,從而將人物形象塑造得更為生動、傳神。作為潛意識突顯的一種映射,夢境往往把人們日常現實生活里被壓抑、克制的想法通過曲折、婉轉的方式顯現出來。《飲馬長城窟行》是通過描摹夢境揭示人物復雜情感世界的代表作品之一。“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主人公看著河邊的青草開始思念自己的丈夫,但這種思念卻換不來與丈夫的相見。如此情景下,主人公終于在夜里夢到了丈夫,“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夢境里的幸福甜蜜和眼前的孤獨形成了強烈對比,主人公的心理產生很大落差。詩作通過對夢境展開的種種描述,使一個對丈夫深切思念的婦人形象展示在人們面前,同時能夠引發處境相通的讀者的情感共鳴。
“細節描寫作為敘事文寫作的血肉和靈魂,對凸顯文學藝術特色具有重要價值。如果一篇敘事文沒有細節上的點綴,那么就會缺少感染力。”[4]漢樂府詩所取得的藝術成就與其在敘事過程中采取的細節描寫是分不開的。這種細節描寫主要體現在對人物形象、生活場面及具體事件的描寫上。
漢樂府詩在敘事過程中對人物形象進行的描寫有多樣的形式,或以實寫實,或虛實結合。《羽林郎》在描繪女主人公時,對其外貌及裝飾進行了細節描寫,展示了胡姬妝貌的華麗,這樣的形象也為后來反抗惡奴的調戲進行了鋪墊。此外,《陌上桑》對羅敷使用的飾品以及穿著進行了細節描寫,塑造了她驚人的美貌和獨特的氣質,但始終沒有直接描寫她美麗的容貌,而是通過他人在遇到羅敷時的表現從側面烘托她容貌的美麗。通過正面、側面兩個視角對羅敷的形象進行刻畫,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
漢樂府詩在描繪主人公的生活環境時,經常選擇一些典型的場景或景物進行側重描寫。《白頭吟》開篇“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描寫了白雪和明月的景致,這是對愛情的一種暗示,表明愛情應該如山上雪、云間月一般,純潔無比。這樣的描寫為后文“聞君有兩意”進行鋪墊,表明對負心男強烈的鄙夷和譴責,同時襯托女主人公內心的堅強。《戰城南》表達了戰爭的殘酷與無情,但并沒有從正面描寫戰爭的場面,而是以戰爭之后的三組場景襯托戰爭帶來的悲慘后果。“野死不葬烏可食”“水聲激激,蒲葦冥冥”“駑馬徘徊鳴”,這三句從視、聽、嗅三種感覺向人們呈現了戰爭過后的悲慘場景,從側面表現戰爭的殘酷無情,遠比正面描寫戰爭場景更讓讀者動容。從表面上看,這是對客觀景物的描寫,但是細細品味之后,會讀出其中的哀情。
漢樂府詩在敘述具體事件時,通常選擇生動、直觀的細節描寫,讓讀者產生更加真實的體驗。在《十五從軍征》中,作者沒有把重點放在主人公的軍旅生涯上,也沒有詳細展現慘境是如何發生的,而是重點描寫了主人公回家后所見的“家中的兔子從狗洞中鉆出、雞飛上梁”等破敗、荒涼景象。“做好飯菜卻沒人一起共享,只能獨自向東瞭望”的景象令讀者心悲,更能感受戰爭給百姓帶來的極大摧殘。又如《孤兒行》的行賈、行汲和賣瓜三件事中,作者沒有著重寫行賈和行汲,而是重點敘述了“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讓讀者感受到孤兒悲慘的生存境遇,同時感嘆人性的復雜。
漢樂府詩能夠得到迅猛發展,與當時的政令有緊密的聯系。漢初,樂府機構的職責是定郊祀之禮。這是一項祭祀天地的制度,是統治者維護統治地位的方式。以郊廟歌辭為代表的敘事詩中有很多關于祭祀場面的描寫,說明禮樂制度對漢樂府詩的創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漢代戰爭頻發也是催生漢代樂府詩的重要原因。漢武帝即位后,作戰時間、范圍都比較廣泛,給國家和社會的發展帶來深遠的影響。連年的戰爭給百姓和戰士帶來了巨大的傷痛,漢代樂府詩對其內容進行了詳細敘述。“其中,有表達戰爭給人民的生活帶來摧殘的,如《十五從軍征》《戰城南》等;有表現武帝戰功的,如《上之回》等;有表達對英勇獻身的戰士的贊頌之情的,如《安封侯詩》等;還有一部分作品描寫了邊地風物,主要是體現在雜曲歌謠中,如漢武帝的《西極天馬歌》。”[5]由此可以看出,漢代的政治策略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漢樂府詩敘事藝術的發展。
古代經濟的發展推動人們觀念的轉變,促使人們逐漸對永生產生比較強烈的訴求。兩漢時期,農民耕作的生產工具以及技術都有所改進,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商品生產的發展。在經濟快速發展的基礎上,人們的價值觀發生了轉變,對名利的渴望更加強烈,這也體現在漢樂府詩的文學作品中。漢樂府詩中有很多描述有錢人家奢侈生活的作品,如《相和歌辭·相逢行》;也有描寫底層人民生活艱難的作品,如《雜曲歌辭·上留田行》。這些都體現著經濟發展對漢樂府詩歌創作的影響。
經濟的發展改變了人們的思想觀念,進一步促使人們追求精神的滿足,這體現在漢樂府詩的具體創作中,影響著其敘事藝術特色的發展。
漢樂府詩在今天仍有著巨大的研究價值,這與其獨特的創作藝術是分不開的。漢樂府詩是我國敘事詩發展的第一個高潮,其敘事觀念與技巧對我國敘事詩傳統的形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漢樂府詩的敘事藝術特色深刻影響了后世詞、曲、戲劇、小說等文學樣式的發展,這也奠定了漢樂府詩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