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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國新法”:清末梁啟超對世界大勢的剖析*

2023-03-10 23:08:33
人文雜志 2023年1期

◎ 王 銳

內容提要 辛亥革命前十年,梁啟超在言論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在那一時期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以生動的文風向國人介紹世界大勢,以及中國所面臨的危局。在這其中,發表于1901年的《滅國新法論》極為重要。梁啟超在其中揭示了近代資本主義國家侵略、支配非西方國家的手段,強調前者滅人之國往往不需要直接動用武力,通過金融、借債、修筑鐵路、派遣顧問等方式便可完成。梁啟超的這些觀點,對于近代中國人更為全面地開眼看世界極有助益。也正是在剖析“滅國新法”的脈絡下,梁啟超提醒國人要注意帝國主義問題。而對帝國主義問題的高度重視,成為了20世紀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內容。

中國近代史學科早期的代表人物陳恭祿曾指出:“外來之影響,乃為造成中國現狀基本勢力之一”。(1)陳恭祿:《中國近代史》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自序第1頁。雖然一些海外學者強調研究中國近代史是要具備所謂“中國中心觀”,(2)[美]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增訂本),林同奇譯,中華書局,2010年。但離開了對于近代中國所面臨的外部形勢的深入考察,離開了對于19世紀資本主義全球擴張史的整體把握,近代中國的大多數歷史現象將難以得到完整而周全的解釋。具體到中國近代思想史領域,要想深入分析近代以來出現的各種政治主張,需要注意到秉持這些主張的人士如何剖析他們所面對的世界大勢。因為既然外部的力量深刻地影響著中國的變局,那么一種成熟的政治主張,就必然包含著對中國外部形勢的剖析與判斷。即便是對各種域外思潮皆持反對態度的聲音,也是建立在基于自己的政治與文化立場來對后者進行判斷的前提之上。那種僅從中國內部出發思考未來發展道路的做法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其實十分少見,即便有些許遺跡,也已經很難切中時代的基本癥結,并很難形成具有動員效應的社會思潮。

從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演進脈絡來看,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于外部認知的進一步深化與加強,與其說體現在洋務運動時期,不如說在辛亥革命前十年的學理譯介與思想論爭中表現得更明顯。在這其中,梁啟超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甲午戰爭以降,尤其是在庚子事變之后,隨著對救亡圖存的深入探討,隨著人們以日本為中介獲取到更為豐富的關于近代西方政治、經濟、軍事與外交的信息,出現了大量由中國知識分子創辦的新式報刊,它們極大地改變了中國傳統讀書人的閱讀習慣、思維習慣、寫作習慣。在此過程當中,梁啟超堪稱近代第一批借由新式媒體而揚名士林的知識分子。他的大量論著基本是以刊登在報刊雜志上為主要亮相方式,所謂“飲冰體”,即用適合于大眾宣傳的文風和體裁,將最能引起時代共鳴的內容呈現于世人。中國近代史上不少著名人物都提及自己青年時代曾深受梁啟超在《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上發表的文章之影響。(3)關于梁啟超清末發表的文章之影響,參見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臺北:“中研院”近代史所,1999年,第183~233頁。因此,以梁啟超在當時的文章作為分析對象,可以見微知著地探析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與外部形勢的基本認識,并由此思考近代中國所面臨時代課題,以及這樣的時代課題為什么能夠在歷史進程中引起大多數人的共鳴。而在梁啟超辛亥革命前十年間發表的大量文章里,1901年7月至8月間刊登于《清議報》上的《滅國新法論》一文尤具典型意義,這篇文章既是對甲午至戊戌年間中國士階層對外認識的檢討與揚棄,又在一定程度上樹立了20世紀絕大多數時間里中國知識分子分析中外形勢的基本框架。因此,這篇文章的基本內容、思考邏輯、理論淵源值得進行詳細梳理。

一、《滅國新法論》發表前中國士階層對于世界大勢的總體認知

要想分析《滅國新法論》在近代中國思想史、政治史上的位置與意義,必須先對之前中國士人對于中外形勢的主要認知方式進行一番考察。洋務運動以來尤其是甲午戰爭之后,面對日趨險峻的外部環境,面對次第展開的洋務新政,不少有識之士都開始極盡所能地獲取更多關于中國外部的信息,進而探索振衰起微之道。1894年的甲午戰爭以中國失敗而告終。這讓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章太炎、譚嗣同等新一代士人深感憂慮,他們開始投身于各種救亡運動之中,成為之后中國政壇與輿論界的要角。康有為通過“公車上書”,成為備受朝野關注之人,雖然他對于今文經學的大膽解釋讓不少士人視為離經叛道的“野狐禪”,但他關于變法的主張,以及對中國所面臨的內外危機的論述,還是得到了不少有識之士的認同。

康有為在對世界形勢的認知上,不但深受當時傳教士所翻譯的著作與主導的報刊影響,而且隨著與來華傳教士往來越來越密切,在不知不覺間受到了后者的有意引導。在甲午戰爭期間,李提摩太建議身為地方大員的張之洞迅速與日本謀和,并主張中國應主動成為英國的保護國,并讓英國駐華公使歐格納將自己撰寫的《中英同盟密稿》交給李鴻章,極力宣揚中國應和英國結盟。而在此前,李提摩太、林樂知等人創辦的報刊上經常刊登美化英國與英國對外政策,丑化長期在遠東、中東與近東和英國對抗的俄國,勸說中國與英國結盟的文章。(4)王樹槐:《外人與戊戌變法》,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0年,第125~128、78~79頁。1895年,李提摩太撰寫了《新政策》一文,建議中國政府廣泛延請西人擔任職務,包括聘請他們擔任政府顧問,讓其負責對外邦交;成立所謂“新政部”,讓八人擔任總管,其中一半必須是英、美兩國人士;聘請西人負責中國修筑鐵路的事宜。(5)王樹槐:《外人與戊戌變法》,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0年,第125~128、78~79頁。也就是在這一年,康有為認識了李提摩太。

正是有著這些因緣,1898年,康有為代其弟康廣仁撰寫了一篇名為《聯英策》的文章。在文中他強烈建議清政府應和英國建立聯盟關系,并聲稱英國基于現實利害考量,定會幫助中國對抗俄國等其他列強。更為重要的是,康有為此論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對英國外交政策的“獨到”認知之上:

且歷考西故,英真救人之國也。康熙四十一年,以助奧故而攻西班牙;乾隆二十年,以助普故而拒法蘭西,連師七年;嘉慶七年,以助意故而拒拿破侖;咸豐三、四、五年以助土耳其故,死士二萬,糜餉七千萬鎊而拒俄;光緒元、二年,助土拒俄,調二十四師船。頓重兵于毛魯塌島焉。故英真能出死力以救鄰國也,其成案彰彰也!若夫俄則徒聞自辟土以攻人而已,未聞助師以救人者也。故雖以至切近之土耳其,而不敢托以庇焉。此真英、俄之別也。故謂宜聯英也。(6)康有為:《聯英策》,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9頁。

必須承認,康有為在這里對俄國的評價是比較到位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以來,俄國就是在不斷侵占中國領土,掠奪中國資源,殘害中國民眾。(7)關于這一點,參見復旦大學《沙俄侵華史》編寫組:《沙俄侵華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但問題在于,康有為此處對英國的評價,和來華傳教士及其中國簇擁者發表的論調如出一轍,很明顯能看到后者對康有為的巨大影響。據茅海建教授的考訂,康有為此處所言的英國對外關系史,大部分皆為一知半解、似是而非之談,而“康的這種對英國歷史與政治的曲解,顯示其對英國擴張史與外交手段的無知,若以此為基礎而作清朝外交的戰略思考,將是很危險的”。(8)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三聯書店,2018年,第261、265頁。進一步而言,針對以康有為為代表的當時中國士階層對于世界形勢的認識與判斷,茅海建教授有著極為中肯而透徹的分析:

由于清朝官員以及知識人不熟悉也不理解近代國際知識及其外交方式,大多以中國傳統的“合縱連橫說”來思考外交戰略,很容易受英、日某些并不負實際責任的官員鼓吹的影響。許多人由此主張聯英、聯日,以抗拒德、俄。康有為也是其中的一個。近代世界外交史及此后的中國外交史已經證明,結盟是一極其重大的外交決策,本國需有相應的軍事政治實力與外交經驗,方可與大國交手;如果沒有充分的研究與準備,弱國在“結盟”的名義下東靠西靠,只能一次次地充當列強之間的犧牲品。(9)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三聯書店,2018年,第261、265頁。

康有為雖然在外交判斷上由于受到外國傳教士主導的消息來源影響而出現偏差,但從動機上來說,他是充分意識到了近代中國所遭遇的危機,并且已對現代國家諸如主權、領土等要素的重要性有所認識。因此,隨著他之后有機會親眼看到西方列強的實際情況,就很容易真正深入探尋與思考列強的行動邏輯,以及中國如何實現富強。(10)王銳:《中國現代思想史十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87~98頁。與康有為的情況相似,唐才常在戊戌變法前后也相信英國和日本肯定不會坐視中國被其他列強侵略,他們無論是從道義出發,還是從現實考量出發,都會愿意幫助中國。因此他建議中國應和英國與日本結為同盟。他暢想:“如聯盟計成,吾當為介于英,而鐵軌資焉,國債資焉,兵輪資焉,一切政學資焉”。(11)唐才常:《論中國宜與英日結盟》,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唐才常集》,中華書局,2013年,第279頁。對于日本,他稱贊“日本志士”向中國傳播新學知識,并認為經由日本轉手的新學知識不會與中國傳統學術發生沖突,因為日本也是奉行儒學的國家。因此他相信日本是在“實心保華”。(12)唐才常:《日人實心保華論》,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唐才常集》,中華書局,2013年,第409~411頁。如果對照一下當時英國和日本的對華方針與企圖,就能看出唐才常的這番國際視野顯得多么一廂情愿。而譚嗣同更是在與好友貝元徵的信里建議將西北大片疆域出售給英、俄兩國以籌集國內建設所需經費,這顯示出他當時所能獲得的關于世界政治的信息頗為稀缺,以至于對19世紀以來英、俄兩國爭奪東亞的來龍去脈不甚了解。(13)譚嗣同:《與貝元徵書》,《譚嗣同集》整理組整理:《譚嗣同集》下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86頁。也正因為如此,對于近代中國的士人(知識分子)而言,要想實現名副其實的政治覺醒,除了要基于時代變局而洞察中國傳統政治學說與政治實踐當中的癥結與缺陷并思考解決之道,更要對近代以來的世界形勢與列強的行動特征、對中國周邊險惡的地緣政治環境有確切的認識,避免將由于長期熏染而形成的儒家政治理想投射到列強身上,比如認為后者反而是在實踐三代之道,忽視了其熱衷于殖民擴張的特征,導致產生許多不切實際的議論。而要想實現這一點,除了時代的進一步刺激,還需要有一個更為全面了解世界現狀的契機。

二、探索“滅國新法”的動因

從甲午至戊戌,梁啟超在輿論界聲名鵲起。從發表的論著內容來看,他主要聚焦于中國政治與教育制度的改革問題,并且嘗試對中國古代典籍進行新的闡釋。關于世界形勢,他在相關文章里基本并未自外于當時流行于世的各種思潮。比如他認為近代西方的國際法體現了《春秋》之義,是實現大同的契機,是“孔教漸行于地球之征”,(14)梁啟超:《讀〈孟子〉界說》,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1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4頁。這明顯帶有極強的“康學”特征。(15)關于梁啟超在戊戌年間對于國際法與文明論的認識,參見[日]佐藤慎一:《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與文明》,劉岳兵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7~83頁。而在另一些文章里,他卻形成了更為透徹的認識近代世界形勢的契機。比如在發表于1897年的《論中國之將強》一文里,他認為近代西方列強之所以強盛與它們持續進行的殖民擴張活動關系緊密。(16)梁啟超:《論中國之將強》,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1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0頁。雖然他還未能深入認識到后者開展殖民擴張活動的各種手段,但由此出發,無疑已經找到了理解中國面臨的外部挑戰的主要線索。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之后,梁啟超東渡日本。不久他在日本創辦《清議報》,開啟新的文字生涯。在1902年12月為該報發行一百冊撰寫的祝辭里,梁啟超自言創辦該報的主旨之一是“厲國恥”:

務使吾國民知我國在世界上之位置,知東西列強待我國之政策,鑒觀既往,熟察現在,以圖將來。內其國而外諸邦,一以天演學物競天擇、優勝劣敗之公例,疾呼而棒喝之,以冀同胞之一悟。(17)梁啟超:《〈清議報〉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55頁。

在這篇祝辭里,他將《滅國新法論》與《亡羊錄》《瓜分危言》并列,稱這些文章的意義在于“陳宇內之大勢,喚東方之頑夢”。(18)梁啟超:《〈清議報〉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55頁。

所謂“喚東方之頑夢”,除了延續第一次鴉片戰爭以來人們對于中國內外危局的警示與憂患,很可能更與梁啟超在1900年的經歷有關。1900年庚子事變,以慈禧為代表的清廷統治階級先是暗于形勢,盲目自大,當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城后又變得奴顏婢膝,為保住自身地位而又一味媚和,而中國也險遭瓜分之禍。在南方,梁啟超深度參與了康有為等人策劃的勤王之役,但由于保皇會自身組織散漫,以及利用會黨的策略漏洞極多,加之籌款困難,康有為等人設想的局面根本不可能實現,勤王之役以失敗告終。(19)關于此事詳情,參見桑兵:《庚子勤王與晚清政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0~126頁。丁文江等人在為梁啟超編年譜時就指出,這次失敗讓梁啟超“所受的打擊也非常之大”。(20)丁文江、趙豐田編,歐陽哲生整理:《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華書局,2010年,第93頁。這讓他更明確地意識到運用新式媒體來對中國讀書人進行政治啟蒙宣傳的重要性。

而要想更好地做到“陳宇內之大勢”,進而“冀同胞之一悟”,就必須先讓自己的知識儲備不斷增加。在這一點上,東渡日本,面對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知識界譯介的大量西方人文社會科學著作,梁啟超有了一個絕佳的提升自己對中外形勢認識的深度與廣度的機會。1899年,梁啟超自《清議報》上發表了《論學日本文之益》一文,強調居今之世,欲明新知,一個比較便捷的途徑就是廣泛閱讀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學者的論著。他指出,既然學習西方語言文字頗費時日,不如就近求其次,把日本學者擇取、譯介的西洋論著作為了解世界大勢的憑藉。因此,他大談自己如何通過簡單地學習日語,進而大量閱讀日人著作,感覺自己知識結構為之一新。(21)梁啟超:《論學日本文之益》,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3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72~1373頁。

在這其中,梁啟超尤為重視閱讀日本學者譯介、著述的歷史學、法政學著作。在發表于1902年的《東籍月旦》里,梁啟超列舉了許多日本出版的歷史學著作,其中關于晚近歷史的著作,梁啟超指出:“著最近史者,往往專敘其民族競爭之變遷,政策之煩擾錯雜”。(22)梁啟超:《東籍月旦》,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3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82頁。而這些內容恰恰對于他更為全面地認識近代以來的世界大勢極有助益。而在這一時期發表的政論時評,諸如《論民族競爭之大勢》《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里,他時常援引同時代日本政治學者的著作。當然,今天的研究表明,在討論世界大勢之時,梁啟超所援引的日本學者多屬于明治維新以降的國家主義者,如德富蘇峰、浮田和民、加藤弘之等。(23)鄭匡民:《梁啟超啟蒙思想的東學背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21~294頁。客觀來講,這些人雖然鼓吹日本應秉持國家主義立場,效仿西方列強進行殖民擴張,并將帝國主義作為歷史進化大勢來看待,強調日本若不順應此大勢,則難以在國家競爭越來越激烈的時代里立足,(24)[日]井上清:《日本帝國主義的形成》,宿久高等譯,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1~148頁。但也正因為他們是以一種向日本民眾介紹世界大勢、提醒日本政學兩界不能對西方列強的行動方式心存幻想的立場來撰寫文章的,因此其論著里對于世界大勢的分析,反而能在一定程度上直指關鍵問題。因此,其國家主義立場是需要批判的,但這些論著對晚近政治現象的描述卻有助于讓當時知識來源比較匱乏的中國知識分子更好地明晰中外大勢。比如1900年《清議報》上刊登了友賀長雄撰寫的《第十九世紀外交一覽》一文。其中強調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殖民主義成為歐洲列強的普遍行動綱領,他們開始將目光投射到非洲與亞洲。(25)[日]有賀長雄:《第十九世紀外交一覽》,史洪智編:《日本法學博士與近代中國資料輯要(1898—1919)》,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0頁。相似的,1900年《清議報》第61冊刊登了一篇名為《英國之帝國主義》的文章,以英國為例,向國人介紹了帝國主義的基本內容。

正是有了這些知識視野,梁啟超的《滅國新法論》才顯得尤為重要。在發表于1899年的《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一文里,梁啟超就已指出當時的東西列強開始卯足力氣展開競爭,在此過程中動員國內各種力量服務于此目的。在此背景下,國民是否具有良好的素質,是國家競爭成敗的關鍵。(26)梁啟超:《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10~813頁。而在《滅國新法論》里,梁啟超秉持相似的立場,強調“滅國者,天演之公例也”。(27)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3頁。他用充斥著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論調提醒國人,既然這是一個各國展開激烈競爭的時代,那么失敗的一方就會遭受“滅國”的境遇。因此,探索中國在這樣的時代下何以自處,思考如何讓中國民眾具有良好的現代素質,都應以此為主要出發點。

當然,征諸人類政治史,政權興亡更替可以說是屢見不鮮之事。中國傳統典籍也記載了許多討論政權何以興、何以亡的內容。更有甚者,早在甲午戰爭之后,梁啟超的老師康有為就在《上清帝第二書》里指出:“竊以為今之為治,當以開創之勢治天下,不當以守成之勢治天下;當以列國并立之勢治天下,不當以一統垂裳之勢治天下。蓋開創則更新百度,守成則率由舊章。列國并立則爭雄角智,一統垂裳則拱手無為。言率由則外變相迫,必至不守不成;言無為而諸夷交爭,必至四分五裂”。(28)康有為:《上清帝第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7頁。因此,僅是強調中國在時代變局下身處危局,似乎并不是梁啟超所首創。而梁啟超此文的重要性則在于告訴國人,固然要充分意識到在列國競爭之世失敗的一方很可能慘遭“滅國”,但更需認識到列強滅他人之國絕非僅有攻城掠地搞屠殺這一種方式。他強調:

故昔之滅人國也,以撻之伐之者滅之。今之滅人國也,以噢之咻之者滅之。昔之滅人國也驟,今之滅人國也漸;昔之滅人國也顯,今之滅人國也微。昔之滅人國也,使人知之而備之;今之滅人國也,使人親之而引之。昔之滅國者如虎狼,今之滅國者如狐貍:或以通商滅之,或以放債滅之,或以代練兵滅之,或以設顧問滅之,或以通道路滅之,或以煽黨爭滅之,或以平內亂滅之,或以助革命滅之。其精華已竭,機會已熟也,或一舉而易其國名焉,變其地圖之顏色焉。其未竭未熟也,雖襲其名仍其色,百數十年可也。嗚呼!泰西列強以此新法施于弱小之國者,不知幾何矣!(29)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3頁。

在這里,梁啟超指出最新的“滅國”方式包括“通商”“放債”“代練兵”“設顧問”“通道路”“煽黨爭”“平內亂”“助革命”。除了將“助革命”視為列強滅他人之國的手段,顯現出日本國家主義思潮的保守政治主張對梁啟超的影響之外,其他的內容,諸如“通商”“放債”“代練兵”“設顧問”“通道路”“平內亂”,或是洋務運動以來清政府在西方列強慫恿(或者強迫)下已經實踐過的(“通商”“平內亂”“代練兵”),或是被視為洋務派的大臣在奏章當中經常極力建議的(“放債”“通道路”),或是戊戌變法前夕康梁師徒自己建議光緒皇帝采納的主張(“設顧問”)。在這個意義上,梁啟超的這個觀點一方面具有反思先前中國對外交涉過程中的深刻教訓之意味,另一方面更在提醒國人,列強在中國的所作所為與他們在其他地區展開的殖民活動并沒有太多區別。只有了解19世紀以降的列強殖民史,洞察其殖民手段與意識形態說辭,才能真正全面認識中國所處的外部環境是多么險峻,中國為什么處于被“滅國”的邊緣。梁啟超在撰寫《滅國新法論》時,雖未看過霍布斯對于帝國主義的經典研究,但梁啟超對列強滅人之國的認識,無疑印證了霍布森那段著名的話:

現在,凡是關心時事的人都無顏面再談論歐洲是在中國履行什么“文明使命”了。除了明確的經濟利益之外,帝國主義在遠東的動機和手段再也不需要什么掩飾了。俄國、德國和法國競相展開的奪取領土和直接政治控制的計劃以及動搖了“門戶開放”原則的“勢力范圍”政策,其背后的動機都明顯是商業和金融利益。(30)[英]霍布森:《帝國主義》,盧剛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74頁。

三、“滅國新法”與亡國史鑒

開宗明義之后,梁啟超開始借助世界近代史上的具體史實,以埃及、波蘭、印度、布爾、菲律賓為例,詳細分析西方列強是如何運用這些新手段來滅人之國。這體現了他在戊戌變法失敗后赴日本,十分注意汲取世界史的知識,在此基礎上實現名副其實的“開眼看世界”。在這其中,關于波蘭,早在戊戌年間康梁師徒就已對波蘭遭受俄國、普魯士、奧匈帝國瓜分的歷史有過較為詳細的介紹;(31)康有為:《波蘭分滅記》,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95~419頁;梁啟超:《波蘭滅亡記》,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1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17頁。關于布爾,置諸世界近代史,相比對于中國而言,其對于英帝國內部的影響或許更大。因此,本文主要分析梁啟超對埃及、印度與菲律賓的論述。

他首先談到埃及近代史,借此來說明列強如何運用向弱國借外債來實現侵略意圖。他說:“埃及自蘇彝士河開通之后,始借債于外國。其時正值歐洲諸國物產過度,金價停滯,而資本家懷金無所用之時,乃恃己國之強,利埃及之弱,以重利而行借貸之術”。而埃及統治者也相信通過外債能實現國力提升,遂“心醉外債之利”,加上“埃王左右有歐人而為顧問官者,說以富國學之哲理,惑以應時機之讕言”,讓歐洲資本大量進入埃及,使埃及的發展越來越離不開外債。隨著埃及欠債數目越來越龐大,列強開始逼迫埃及政府任用外籍人士為財政顧問,復“以外人監督歲入,管鐵道,掌關稅,而財權全外移矣”。隨著關稅操控于外人之手,資本主義國家商品在埃及境內享有各種免稅特權,讓埃及的財源日趨枯竭。通過對埃及的政治與經濟操控進一步加深,列強“卒乃將埃及歲入歲出之權,全歸外人之手;直以英、法人入政府,尸戶部、工部二大臣之位,是實千七百七十八年事也。二大臣既入政府,借更新百度之名,謂埃及人老朽不可用,遂免要官五百余人,而悉代以歐人”,(32)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3~724、724頁。最終讓埃及變成了列強的半殖民地。在敘述完埃及這段歷史之后,梁啟超感嘆道:

嗚呼!世有以借外債用客卿而為救國之策者乎?吾愿與之一觀埃及之前途也。雖然,吾無怪焉,滅國之新法則然也。(33)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3~724、724頁。

梁啟超所言的內容,大體上是埃及統治者穆罕穆德·阿里去世之后,外國資本逐漸滲透與埃及主權日益喪失的歷史。在穆罕穆德·阿里的孫子阿巴斯擔任埃及帕夏期間,他認為其祖父勵精圖治搞改革,卻在歐洲列強的干涉之下難逃失敗的命運,因此應該改弦易轍,不讓西方列強對埃及產生忌憚。在他繼位期間,英國開始向埃及進行經濟滲透,埃及的棉花成為曼徹斯特棉紡廠里的廉價原料,同時英國將大量廉價商品傾銷至埃及。此外,英國利用阿巴斯與土耳其蘇丹之間的矛盾,假意支持前者,讓前者同意英國在埃及修建鐵路,讓英國開始逐漸控制埃及內政。阿巴斯死后,賽義德繼位,由于青年時代曾接受西化教育,使其對西方國家抱有不小的期待。于是他在繼位期間鼓吹經濟自由與門戶開放政策,試圖借助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力量來發展本國經濟。他將銀行、鐵路、運河、航運等不少關系到國計民生的公共事業交由外國人辦理,使大量歐洲人涌入埃及,視該地為淘金圣地。在此背景下,埃及的經濟命脈進一步被資本主義國家控制。

1863年,薩義德去世,其子伊斯梅爾繼位,在此期間,英國與法國加緊對埃及的滲透,最終使后者淪為半殖民地。伊斯梅爾一反穆罕穆德·阿里所為,大舉向英法兩國借外債,而英法等國也借機加強對于埃及的資本輸出,在埃及開設銀行,與埃及本土權貴聯合創辦開發公司,使伊斯梅爾的“歐化”政策變為有助于英法等國控制埃及的契機。列強不斷向埃及借外債,使埃及的經濟發展高度依賴于西方國家,同時以埃及不能正常還債為由頭,先是讓埃及以土地、關稅、鐵路等為擔保來還債,之后則控制埃及經濟要害部門。1876年,英法兩國以監督埃及對貸款的使用為名,分別派遣一名官員到埃及政府中任職,擔任埃及的財政總監,控制埃及的經濟發展。英法同時脅迫埃及成立親西方的內閣,使之成為債權國的工具。與此同時,西方國家在埃及擁有廣泛的治外法權,各國領事館成為埃及各地的“太上政府”。總之,埃及從失去經濟主權開始,進而不斷喪失政治主權,徹底淪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原料獲取地、商品傾銷地、資本輸出地。(34)楊灝城:《埃及近代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114~166頁。

很明顯,梁啟超敘述埃及近代的這段歷史,很容易讓人想起同一時期的中國。第一次鴉片戰爭以來,不斷有西方列強意圖控制中國的關稅與鐵路,特別是對于海關稅務司相關職位的爭奪,成為列強在華斗爭史的重要內容;不斷有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銀行團想通過向清政府貸款來操控中國的經濟、獲取更多的資源;不斷有列強希望利用不平等條約中對關稅的協議,向中國傾銷商品,讓中國的民族工業難有起色。而在戊戌變法期間,隸屬于廣學會的傳教士德貞,更是撰文建議“中國若能允將國事全歸英國辦理,仍不侵中國君權,照英國在埃及辦法,試辦二十年,中國之強,拭目可待。最善之法,無逾于此”。(35)《德貞醫生論中英交涉事》,《昌言報》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卷一第11頁。這一論調儼然是在拿中國官紳當猴耍。因此,梁啟超以埃及為例申論列強的“滅國之新法”,就很容易使中國知識分子反思過去中國的對外政策,通過認識真實的世界大勢來思考中國何以在這樣的時代里自處。

關于印度,梁啟超認為:“印度之滅亡,可謂千古亡國之奇聞也”。他敘述英國依靠東印度公司開辟殖民地,掌控印度各邦。隨后利用印度各邦之間的矛盾,分而治之,使其自相殘殺,英國人坐收漁翁之利。他援引法國殖民者的話,認為英國人吞并印度主要有兩個方法:一是“募印度之土人,教以歐洲之兵律,而以歐人為將帥以指揮之”;一是“欲握印度之主權,當以其本國之君侯、酋長為傀儡,使率其民以服從命令”。梁啟超感慨面對英國的殖民企圖,印度統治階級非但不思團結,而且互相爭斗。他于是強調:“世有媚異種殘同種而自以為功者乎?吾愿與之一游印度之遺墟也”。(36)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5、727頁。很明顯,梁啟超是通過印度的事例警示國人要具有國家意識,不能因內部紛爭而被列強操控,終使本國遭受殖民。而在《滅國新法論》發表一年以后,康有為也以印度為例撰文,強調在列強環伺之下,各省自立只會遭受瓜分,以此來反對梁啟超等人萌生的與革命黨合作之念。(37)康有為:《與同學諸子梁啟超等論印度亡國由于各省自立書》,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6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34~349頁。

梁啟超從印度各邦分立導致英國殖民成功的角度立論,固然看到了英國殖民印度的一面,但更為關鍵的部分,卻未能在《滅國新法論》里呈現。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活動史,既開啟了印度被英國殖民的歷程,又和讓中國遭受苦難的鴉片貿易息息相關。而到了19世紀上半葉,印度又成為英國自由帝國主義的試驗場,通過對印度進行“文明”的殖民統治,彰顯大英帝國進行全球擴張的政治合法性。與此同時,隨著東印度公司對印貿易壟斷權被取消,印度成為英國的商品傾銷市場和原料產地,當然,在這期間伴隨著的就是印度的棉紡織業被英國殖民者摧殘殆盡。更為重要的是,為了讓印度勞動力人數下降,英國多次在印度人為地制造大饑荒,讓數以萬計的印度人慘遭餓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英國有意在印度統治階級里培養自己的代言人,讓他們接受英國教育,信奉英國政治文化,成為英國在印度進行殖民統治的幫手。(38)林承節:《殖民統治時期的印度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0~67頁。

1857年至1859年,印度爆發大規模的反英起義,英國殖民者毫不手軟地進行鎮壓,并對捕獲的起義者進行“炮決”這樣的殘忍刑罰。隨著英國保守主義政府的上臺,英國對印政策也發生了變化,保守黨政府通過舉行維多利亞女王獲得“印度女皇”的儀式,昭示一種新的統治政策。英國開始在印度建立一元化的管理制度,讓代表英王統治印度的總督手握重權,同時加強警察系統。在英國國內也出現了反思自由帝國主義政策的聲音,認為應憑借英國更為“文明”的優勢,對劣等的印度人進行管理,而不應期待印度人也能成為英國人的“同胞”。(39)[美]梅特卡夫:《新編劍橋印度史·英國統治者的意識形態》,李云東譯,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1~60頁。總之,英國殖民印度的歷史,是其在19世紀進行殖民擴張活動的縮影。越是能認清這段歷史的來龍去脈,越有助于中國知識分子意識到列強的殖民手腕,促成政治自覺。從今天的后見之明來看,梁啟超未能于此處多著墨,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關于菲律賓,梁啟超論述了該國軍事領導人希望利用美國的力量來推翻西班牙的殖民統治,最終卻引虎拒狼,讓菲律賓成為美國殖民地。他強調:“世有欲借外國之助力以成維新革命之功者乎?吾愿與之憑吊菲律賓之戰場也”。(40)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5、727頁。但更為重要的是,梁啟超強調菲律賓之所以淪為殖民地與美國的東亞戰略直接相關,從菲律賓的命運可以窺見美國的本質:

菲人以為美國文明義俠之稱,久著于天下,坦然信之,表親愛焉。至一千八百九十八年,菲國獨立軍既奏成功,民主政府既已建設,其時菲政府所轄者,有十六萬七千八百四十五方里之地,所統治者有九百三十九萬五千余之民,而美軍所侵掠領有者,地不過百四十三方里,人不過三十萬余耳。菲未嘗借美之兵力以復國權,美卻藉菲之聲援以殺班力,兩國之關系,如是而己矣。豈意美人挾大國之勢,藉戰勝之威,一旦反戈以向菲人,雖血戰三年,死傷疫癘,其所以懲創美人者不可謂不劇。而卒至今日,刀缺矢絕,大將被俘,百戰山河,又易新主。(41)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6~727頁。

正如梁啟超觀察到的,隨著美國工業產能不斷提高,為了擴大海外市場與原料獲取地,美國開始步武歐洲列強后塵,加入殖民擴張的行列之中。霍布森在《帝國主義》一書里犀利地指出,到了19世紀末,“美國制造業的資本已呈飽和狀態”,因此,“對于石油、鋼鐵、制糖、鐵路、銀行等工業和金融巨頭來說,它們面臨著一個兩難處境:要么花錢花到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花,要么去奪取國外市場。擺在它們面前有兩條出路,告別過去的政治孤立,面向未來采取帝國主義政策”。霍布森形象地說道:“羅斯福總統及其‘天定命運論’、負有‘文明使命’的政黨冒險熱情不應當使我們迷惑。需要帝國主義的是洛克菲勒、皮爾龐特·摩根、漢納、施瓦布先生及其伙伴們,是他們把帝國主義加在這個偉大的共和國的頭上。他們需要帝國主義,因為他們想利用本國的國家手段為資本尋求有利的投資場所,否則,這些資本就成為多余的了”。(42)[英]霍布森:《帝國主義》,盧剛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76~77頁。更有甚者,美國在統治菲律賓時布下了嚴密的監控體系來阻止當地人的抵抗,其主要內容包括搜集菲律賓民族主義運動領導人的情報與當地精英的負面信息,靠前者來遏制反殖運動,靠后者來確保當地精英的服從。這一套監控機制后來被美國政府用于國內來加強警察隊伍行動力、完善監控手段,以此來對抗工人運動。(43)[美]麥考伊:《美國全球權力的興衰》,小毛線譯,金城出版社,2019年,第85~90頁。當然,雖然美國統治階級出兵菲律賓的現實原因是如此這般,但他們依然不會忘記將此行為加以美化。1898年,在美國開始覬覦菲律賓之際,時任美國總統的麥金萊向陸軍部長說:“占領軍司令官的責任將是,用最公開的方式宣布,我們不是作為一個侵略者和征服者,而是作為朋友來保護當地居民的家園,保護他們的職業和保護他們個人的和宗教的權利。所有那些積極進行援助或真誠歸順,并與美國政府合作以實現這些仁慈目的的人,都將報之以美國政府的支持和保護”。(44)楊生茂等編:《美西戰爭資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56頁。所謂“作為朋友來保護當地居民”,所謂“仁慈目的”之類的說辭,與美國在占領菲律賓初期進行的殺戮行為做對比,無疑顯得十分諷刺。(45)關于美軍在菲律賓的行徑,參見[美]班代拉:《美帝國的形成:從美西戰爭到伊拉克戰爭》,舒建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頁。

第一次鴉片戰爭以降,相比于其他西方列強,美國在中國士人的眼里形象并不太壞,甚至由于美國通過推翻英國殖民統治而建國,美國采取不同于歐洲主要國家的共和制,美國外交官蒲安臣在中國洋務派圈子里頗有聲望,對比其他東西列強汲汲于瓜分中國,美國長期宣揚“門戶開放”的對華政策,讓不少中國士人對之頗有好感。而對于美國殖民菲律賓,當時還對世界大勢頗為懵懂的章太炎,甚至認為“美故以商立國,與東亞相親昵”,美國本來并無太多占領海外領土的訴求,因此讓美國占據菲律賓,不但無害于東亞局勢,反而有助于中國、美國、日本、英國結盟,共同抵御俄國,讓中國在此結盟關系中受益。(46)章太炎:《非島屬美利害論》,《章太炎全集》第10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6~127頁。當時章太炎初入輿論場,對19世紀美國對華政策所知還比較有限。他或許并不曉得,19世紀60年代曾任美國駐華公使的勞文羅斯1869年在寫給英美在華商人的信中就明確指出,因為美國是文明國家,中國是“低劣”國家,所以“優越者不能進入一種后退的路程去適應低劣者;如果他們之間有任何關系存在的話,這些關系必須基于像較強者可能愿意采取的那種公允條件而存在”。(47)[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2卷,張匯文等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479、481~482頁。也正是因為他覺得中國是“低劣”國家,所以他向英美在華商人喊話:“在他們能夠在文明國家社會中站穩平等立場以前,他們必須停止破壞一切交往;他們必須把國家開放……我們有權去強迫他們遵守條約的義務”。(48)[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2卷,張匯文等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479、481~482頁。換言之,只要判定中國不是“文明國家”,那么中國就理應接受像美國這樣的“文明國家”對中國的要求,雖然這樣的要求說穿了主要是為了讓中國服服帖帖地打開國門,方便英美商人利用不平等條約在華牟利。因此,梁啟超如此這般評價美國,讓國人明晰美國的真實面目,認識到列強進行殖民活動的普遍特征,對于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實現名副其實地“開眼看世界”而言,其重要性不言自明。

四、由“滅國新法”看晚清時局

梁啟超論述上述國家的“亡國史”,正像他所提倡的“新史學”那樣,歸根結底是為了讓中國的知識分子能引以為鑒。他在介紹了這些國家和地區慘遭殖民的過程之后,強調:

以上所列,略舉數國,數之不遍,語之不詳。雖然,近二百年來,所謂優勝人種者,其滅國之手段,略見一斑矣。莽莽五洲,被滅之國,大小無慮百數十,大率皆入此彀中,往而不返者也。由是觀之,安睹所謂文明者耶?安睹所謂公法者耶?安睹所謂愛人如己、視敵如友者耶?西哲有言:“兩平等者相遇,無所謂權力,道理即權力也;兩不平等者相遇,無所謂道理,權力即道理也。”彼歐洲諸國與歐洲諸國相遇也,恒以道理為權力;其與歐洲以外諸國相遇也,恒以權力為道理。此乃天演所必至,物競所固然,夫何怪焉!夫何懟焉!(49)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7、727、728頁。

其實在梁啟超之前,已有不少有過洋務經歷的士人對西方列強所宣揚的公法、文明等說辭表示質疑,強調列強在對待中國之時,從不按照這些說辭來行事,而是以實力為依托。而梁啟超在這里所指出的歐洲諸國與歐洲諸國相遇則講“道理”,和中國相遇則不顧“道理”,實則洞察到了像國際法之類的“道理”的本質,即它在當時只適用于符合“文明標準”的基督教國家之間。那些不信教的國家和地區,在國際法的視域里多被視為“半文明”或“不文明”,西方列強有充足的理由對這些地區進行殖民活動,而這些地區要想獲得國際法的承認,只能按照西方列強所設定的標準來自我改變。但關鍵在于,游戲規則的制定者往往也是游戲的參與者,這就讓像中國那樣的“半文明”國家,永遠處于仿佛有機會成為“文明”國家一員,卻又總是還差一步的境遇。(50)關于這一點,參見王銳:《近代西方“文明等級論”的基本特征與話語實踐——兼論其對于中國的影響》,《政治學研究》2021年第5期。通過梁啟超前文所論述的史事,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所謂的“文明國”,其真實手段究竟有無文明存焉。

因此,梁啟超希望中國能從這些史事當中吸取教訓,避免讓列強在其他國家和地區屢試不爽的殖民手段在中國再上演一次:“吾今不欲以危言空論,驚駭世俗,吾且舉近事之一二,與各亡國之成案,比較而論之”。(51)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7、727、728頁。比如對于借債問題,梁啟超痛陳:

夫使外國借債于我,而非有大欲在其后也,則何必互爭此權,如蟻附膻,如狗奪骨,而彼此寸毫不相讓耶?試問光緒廿一年之借款,俄羅斯何故為我作中保?試問廿四年之借款,俄英兩國何故生大沖突,幾至以干戈相見?夫中國政府,財政困難,而無力以負擔此重債也,天下萬國,孰不知之?既知之而復爭之若鶩焉,愿我憂國之士一思其故也。今即以關稅、厘稅作抵,或未至如何啟氏之所預算,中國龐然大物,精華未竭,西人未肯遽出前此之待埃及者以相待。而要之債主之權,日重一日,則中央財政之事,必至盡移于其手然后快,是埃及覆轍之無可逃避者也……中央政府之有外債,是舉中央財權以贈他人也;各省團體之有外債,是并舉地方財權以贈他人也。吾誠不忍見我京師之戶部、內務府,及各省之布政使司、司善后局,其大臣長官之位,皆虛左以待碧眼虬髯輩也。(52)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7、727、728頁。

甲午戰爭之后,以清政府急于籌措對日賠款為契機,列強掀起一股向中國借款的高潮,而中國的海關被外人所控制,更已是眾所周知之事。梁啟超通過觀察埃及的近代史,認為清廷如果將擺脫財政危機的希望寄托在向列強借款上面,無異于飲鴆止渴,這會讓中國的財權逐漸被外人所控制。在這里,雖然他未必像當時西方的帝國主義研究那樣洞察列強進行資本輸出的根本原因與基本性質,并對金融資本的運作規律展開詳細剖析,(53)關于這一點,參見馬健行:《帝國主義理論形成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63~171頁。但他意識到了金融主權與財政主權對于現代國家的重要性,并將其向國人進行宣傳,無疑起到了極大的政治啟蒙作用。1904年,梁啟超在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中國國債史》一書,進一步分析了向列強借外債的危害,可以說就是延續了《滅國新法論》里的相關思考。但問題在于,雖然梁啟超言之鑿鑿,但從實際的歷史進程來看,從晚清到民初,中國并未走出靠舉債來維持政府運作的險境。特別是辛亥革命之后,無論是革命黨,還是北洋系,都汲汲于向列強借款,甚至不惜用國內的工廠與自然資源做抵押,其結果便是中國的財政進一步落入外人的控制之中,成為民初政治與經濟的重要亂源。(54)相關史事,參見丁明楠等:《帝國主義侵華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25~392頁。

其次,梁啟超還對列強積極地在落后國家修筑鐵路一事加以總結:

夫鐵路之地,中國之地也,借洋債以作鐵路,非以鐵路作抵不可;路為中國之路,非以國家擔債不可。即今暫不爾,而他日稍有嫌疑,則債主且將執物所有主之名,而國家之填償,實不能免。以地為中國之地也,又使今之債主,不侵路權,而異時一有齟齬,則債主又將托辦理未善之說,而據路以取息,勢所必然。以債為外洋之債也,以此計之,凡借款所辦之路,其路必至展轉歸外人之手而后已。路歸外人,而路所經地及其附近處,豈復中國所能有耶?試觀蘇彝士河之股份,其關系于英國及埃及主權之嬗代者何如?嗚呼,此真所謂自求禍者也!此所以蘆漢鐵路由華俄銀行經理借款,而英國出全力以抗之;牛莊鐵路之借款于匯豐銀行,而俄國以死命相爭也。誠如是也,則中國多開一鐵路,即多一亡國之引線……若是則文明事業,遍于國中,而國即隨之而亡矣。(55)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8頁。

梁啟超此論,絕非無的放矢。早在19世紀60年代,英國統治集團與資本巨頭開始計劃染指中國西南地區,主張從緬甸修一條鐵路直通云南,通過控制路權來控制周圍地區。到了19世紀80年代,列強開始將修筑鐵路作為他們在中國進行資本輸出活動的主要方式之一。隨著資本主義由自由競爭到壟斷階段的過渡,獲得修筑鐵路的權利被列強視為掌控沿線經濟命脈與自然資源的絕佳手段,因此各國開始在中國爭奪筑路權。與之相關的,就是列強向清政府借款修路,往往附帶著控制鐵路管理機構人事任命權,要求在鐵路沿線駐軍,控制鐵路沿線城市稅收等要求。(56)宓汝成:《歐美國家企圖在中國建筑鐵路和清政府決定創設鐵路》,《宓汝成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227~264頁;胡繩:《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下冊,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46~453頁。這也正是1900年以后各地保路運動層出不窮的重要原因。

進一步而言,梁啟超以列強在華修筑鐵路為例,指出:“若是則文明事業,遍于國中,而國即隨之而亡矣”。這里的“文明事業”云云,不禁讓人想起列寧的那段著名的話:

建筑鐵路似乎是一種普通的、自然的、民主的、文化的、傳播文明的事業。在那些由于粉飾資本主義奴隸制而得到報酬的資產階級教授看來,在小資產階級庸人看來,建筑鐵路就是這么一回事。實際上,資本主義的線索像千絲萬縷的密網,把這種事業同整個生產資料私有制聯結在一起,把這種建筑事業變成對10億人(殖民地加半殖民地),即占世界人口半數以上的附屬國人民,以及對“文明”國家資本的雇傭奴隸進行壓迫的工具。(57)[蘇聯]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頁。

列寧對帝國主義國家爭相在殖民地與半殖民地修筑鐵路的諷刺,是建立在他對作為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的帝國主義熱衷于金融資本輸出與瓜分世界進行縝密分析的基礎上的。在他看來,修筑鐵路就是帝國主義國家輸出金融資本的重要途徑。他形象地指出:“在殖民地及亞美兩洲其他國家建筑20萬公里的新鐵路,這意味著在特別有利的條件下,在收入有特別的保證、鑄鋼廠可以獲得厚利訂貨等等的條件下,新投入400多億馬克的資本”。(58)[蘇聯]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5、83頁。而梁啟超此論的意義在于,他從半殖民地國家自身的立場出發,探討列強如此熱衷在華修筑鐵路,將對中國的主權造成怎樣的損害。這既是在批判清廷的對外政策,又是在警醒國人意識到列強“滅國”之手段。就此而言,將梁啟超的這些觀點置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全球反帝國主義思潮的脈絡里來認識,更能顯現出他對于中國與世界形勢分析的洞見。

最后,梁啟超提醒國人注意,列強的瓜分中國之論固然可惡,但所謂保全中國之論同樣需要警惕。他指出:

凡言保全支那者,必繼之以開放門戶。夫開放門戶,豈非美事?彼英國實門戶全開之國也。而無如吾中國無治外法權,凡西人商力所及之地,即為其國力所及之地。夫上海、漢口等號稱為租界者,租界乎?殖民地耳!舉全國而為通商口岸,即舉國而為殖民地。西人之保全殖民地,有不盡力者乎?其盡力以保全支那,固其宜也。(59)梁啟超:《滅國新法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31頁。

隨后,梁啟超以交通機關、治安機關、財政部門、教育領域為例,分析一旦中國接受門戶開放的局面,雖然在名義上擁有主權,但將會產生哪些難以彌補的不良后果。在出版于1902年5月的《現今世界大勢論》里,梁啟超形象地強調:“不知有行之瓜分,或致死而致生之;而無形之瓜分,則乃生不如死,存不如亡,正所以使我四萬萬國民陷于九淵而莫能救也。”“文明國之滅人之國也如狐,媚之蠱之,吸其精血,以瘵以死,人猶如昵之。”(60)梁啟超:《現今世界大勢論》,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68、1269頁。這正如列寧所論:“這個時代典型的國家形式不僅有兩大類國家,即殖民地占有國和殖民地,而且有各種形式的附屬國,它們在政治上、形式上是獨立的,實際上卻被金融和外交方面的依附關系的網羅纏繞著”。(61)[蘇聯]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5、83頁。

猶有進者,1898年,有賀長雄在梁啟超主編的《清議報》上刊登《保全中國論》一文,建議日本、英國、美國、法國、俄國、德國效仿1856年英國、俄國等國家簽訂合約維護土耳其主權的做法,共立合約保全中國。而數年以后,在同樣是刊登于《清議報》的《滅國新法論》里,梁啟超批判這樣的保全中國論,無疑有助于人們認識到先前列強對華宣傳中種種說辭的真實面貌。而門戶開放之論在當時主要由美國提倡,這和美國的對外政策息息相關。正如今天的研究所指出的,“門戶開放政策的提出標志著美國侵略中國的新階段。美國在用武力吞并菲律賓以后,又在對華關系中提出了這項政策,而且沒有一個國家敢于公開反對這個政策,從而在國際上撈到了很大的聲譽,擴大了它在中國的影響。從此,美國作為一個大國,有了它獨立的對華政策,而不再追隨和附和其他國家”。(62)丁明楠等:《帝國主義侵華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3頁。因此,梁啟超對門戶開放政策的剖析,客觀上就起到了讓國人不將救亡的希望寄托在某個外表上看起來有較好形象的列強身上,也不再將形式上擁有主權等同于實際上主權無損,而是要深入地洞悉列強殖民擴張的種種手段,洞悉對于像中國這樣的國家而言,具備了哪些要素,才能在如此險峻的外部環境下自立。而從近代中國的歷史進程來看,不斷因獲取這方面知識而萌生強烈救國之念的過程,就是實現政治覺醒的過程。

在這個意義上,梁啟超在辛亥前十年的輿論活動中給予中國人的貢獻之一,就是用他那支“常帶感情”的筆,詳盡描繪了近代列強擴張的場景,讓國人知道東西列強對中國虎視眈眈,中國的主權處于不斷喪失的危險狀態之中。他提醒國人:“由今之道,無變今之政,不及一紀,而十八省千百州縣之地,勢必全為歐美資本家之領域,則夫此間之數萬萬人,所恃以贍饔飧而資事畜者,惟有鬻身入笠,充某制造廠之工匠,某洋行之肩挑,某鐵路公司之驛卒,某礦物公司之礦丁,某輪船公司之水手;其最上者,則為通事焉,為工頭焉,為買辦焉。”(63)梁啟超:《現今世界大勢論》,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70頁。在外國資本主義力量的沖擊下,中國的社會經濟將會越發凋敝,中國民眾也將飽嘗海外資本與買辦資本的“鐵拳”。而列強也可借此手段,不用軍事行為就能操控中國的內政。如果中國不抓緊國家建設,提高經濟實力,激發廣大民眾的愛國熱情,那么后果將不堪設想。這對于當時大多數對世界現狀知之甚少的中國人而言,無疑是十分深刻且必要的。比如任鴻雋就回憶,他青年時在重慶府中學堂讀書時,“有人翻印梁任公之《滅國新法論》,讀之尤令吾感動”。(64)任鴻雋:《五十自述》,樊洪業等選編:《科學救國之夢——任鴻雋文存》,上海科學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78頁。而在向國人介紹世界新知這一點上,正如青年時代就閱讀《新民叢報》的蔣夢麟所言:“我認為這位偉大的學者(梁啟超),在介紹現代知識給年輕一代的工作上,其貢獻較同時代的任何人為大”。(65)蔣夢麟:《西潮·新潮》,岳麓書社,2000年,第57頁。

五、余論:“滅國新法”與帝國主義理論在中國的傳播

清末民初的輿論傳播往往呈現這樣的特征,即由名震一時的知識分子在具有全國性影響力的報刊上撰文,宣傳一些新的概念、術語與學說,隨后一些知名度不那么出眾的知識分子在具有地方性影響力的報刊上進一步撰文普及、推廣這些新概念、新術語與新學說,通過這樣的信息傳遞方式,使這些新概念、新術語與新學說漸漸廣為人們所熟知,成為開展政治動員與文化運動的重要憑藉。此外,由于一些新概念、新術語與新名詞能產生廣泛的時代共鳴,能促使人們更為深入地認識中國與世界的基本形勢,它們往往被在現實政治分野中處于對立狀態的政治力量所共享。梁啟超在清末進行輿論工作時所撰寫的論著,很大程度上就有這樣的特征。在《滅國新法論》里,梁啟超通過埃及、印度等國家的例子,詳細論述了近代西方列強如何運用外債、金融、交通、財政顧問等手段控制他國,進而滅人之國。這對于晚清知識分子而言,無疑是一場深刻而生動的“開眼看世界”教育。

梁啟超此文發表于1901年,一年以后,一位筆名為“雨塵子”的讀書人在《新民叢報》上發表了《論世界經濟競爭之大勢》一文,認為列強之所以在庚子事變前后力倡瓜分中國之論,主要是為了向中國輸出資本與商品。而所謂門戶開放之論,表面上是在保證中國的主權,實際上卻讓中國門戶大開,使外國商品更為便利地傾銷至中國,讓中國資金不斷外流,本國工業難有起色。而列強如此這般考量的背后,就是“帝國主義既盛行于列國,凡政治家所經營,士大夫所議論,皆無不奉之為標表”。(66)雨塵子:《論世界經濟競爭之大勢》,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上冊,三聯書店,1961年,第199頁。1902年,曾對梁啟超產生極大影響的加藤弘之的《天則百話》由吳建常在廣智書局翻譯出版。在加藤弘之論述殖民地問題的段落里,譯者吳建常寫下這樣一段按語:

各國素以瓜分中國為心。乃近則一再言和,一若唯恐我之危亡者。非有愛于我也,蓋侵略主義愈用愈精,暴烈手段遂一變為平和。而不知唯其平和,其內心之狠毒乃益膨脹。如議商約、改稅則、索路礦、謀內河行輪,無非欲攬我之經濟交通權,擴張其勢力范圍,而隱以制我之死命也……居二十世紀帝國主義(即侵略主義)盤渦之中心,茍不急講國民教育,企圖獨立自存,吾恐數千年之大帝國,將永為印度、臺灣之續也。(67)[日]加藤弘之:《天則百話》,吳建常譯,廣智書局,1902年,第36~37頁。

由此可見,在20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開眼看世界”的最明顯進步,就是意識到了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意識到了除了堅船利炮,東西列強還通過財政與金融手段來支配中國,中國所處的命運,與埃及、印度、菲律賓等同樣飽受殖民主義之苦的地區并無二致。中國人要想思考抵御之道,就必須直面列強的“滅國之新法”。(68)對于“滅國之新法”的重視的一個明顯體現,就是從1902年開始,中國知識分子編譯出版的許多以“亡國史”為題材的著作,通過敘述其他國家和地區被西方列強殖民的歷史,來喚醒國人的憂患意識。關于這個問題,參見俞旦初:《中國近代愛國主義的“亡國史鑒”初考》,《世界歷史》1984年第1期。辛亥革命前十年間,留日中國知識分子翻譯了不少日本學者撰寫的剖析帝國主義的著作。譬如,幸德秋水的名著《二十世紀之怪物帝國主義》就成為不少中國知識分子了解中國所面臨的外部壓力的重要參考。中國知識分子也越來越關注中國關稅不能自主、列強在華鋪設鐵路與控制鐵路沿線的自然資源、外國銀行通過對華借款來操縱中國金融、洋貨大量傾銷至中國等嚴峻的問題。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隨著馬克思列寧主義傳入中國,中國知識分子開始運用列寧的帝國主義論來分析中國社會的矛盾與列強對中國的侵略。雖然在具體內容上,這與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晚清知識分子并不完全一致,后者所預設的主要讀者群——“中等社會”,(69)關于梁啟超等人創辦報刊之時所預設的讀者群體,參見唐海江:《清末政論報刊與民眾動員——一種政治文化的視角》,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6~185頁。也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興起之后廣泛組織動員工人與農民的方式截然不同,但二者在整體思路上卻有明顯的傳承關系。也正是因為這樣,反對帝國主義成為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與政治力量的集體共識,中國內部的政治變革也成為了20世紀全球革命運動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70)關于這一點,筆者在別的文章里曾有更為詳細的分析。參見王銳:《”帝國主義”問題與20世紀中國革命的世界視野》,《社會科學》2022年第7期。而放眼當代,二戰之后,美國在東南亞與南美洲扶持了不少右翼獨裁政權。這些政權高舉“反共”旗幟,表面上親美、西化,被美國認定為“自由世界”的一員,但實際上卻獨裁而腐敗。它們統治著一群普遍赤貧的大眾,不愿去改革不合理的社會結構,尤其是農村當中的土地分配問題,并且缺乏為本國建立完整現代工業體系的動力。因此在經濟上,這樣的政權高度依附于美國主導的資本主義體系,跨國公司掌握著該國大量經濟資源,致使本土工業因受到美國資本輸出的沖擊與擠壓而難有起色。為了維持統治,它們不得不向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大舉借債,卻又因債務纏身而讓經濟發展更加捉襟見肘。與此同時,這些政權的不少政治、經濟與文化精英卻由于和西方國家關系緊密而享受著奢華的生活。(71)[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歷史進程》下冊,王紅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543~607頁。而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控制這些政權的方式,不正與梁啟超在清末所描繪的“滅國新法”極為相似么?(72)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依附理論”就是對二戰后的新帝國主義進行的深入剖析。新帝國主義之所以新,除了更為純熟地運用金融資本來操控全球經濟外,還與跨國公司的崛起有關。由跨供公司及其背后的資本集團主導的全球產業分工,使許多發展中國家長期處于經濟發展滯后、產業結構單一、國內普遍貧窮、政治與經濟主權不完整的境遇。關于這些內容,參見[巴西]多斯桑托斯:《帝國主義與依附》(修訂增補版),楊衍永等譯,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如果從這樣的視野出發來審視世界近現代史、審視20世紀中國的變革,那么梁啟超的位置就顯得更為重要了。

謹以本文紀念梁啟超誕辰15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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