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權
我國2018 年4 月頒布實施的《人民陪審員法》第14 條規定了由法官三人與人民陪審員四人組成七人合議庭之審判組織,第22 條規定在七人陪審合議庭評議時,陪審員僅參與對事實認定的表決,對法律適用可以發表意見但不參加表決。七人陪審合議庭的設立,是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的重大創新,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1〕參見朱寧寧:《保障公民民主權利 推進司法民主建設》,載《法制日報》2018 年5 月15 日,第10 版。而且,近期的實證研究表明,相較于全職業法官組成的合議庭,有陪審員參與的合議庭對被告的判決結果總體趨向寬大;而且,相較于三人陪審合議庭,七人陪審合議庭作出的判決結果的“寬大”程度顯著增加。〔2〕參見王翔、于曉紅:《人民陪審員參審效能的實證分析》,載《法學家》2023 年第3 期,第41 頁。這說明人民陪審員的實質參審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體現,能否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對被告人影響重大。因此,七人陪審合議庭在實踐中的適用狀況,值得關注。對于七人陪審合議庭在我國刑事訴訟中適用的案件范圍,《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作了規定,但在司法實踐中對如何理解此條文存在重大爭議,最近引發社會廣泛關注的勞榮枝案更是將控辯審三方對應否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判的分歧展現得淋漓盡致。鑒于此,本文擬對我國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刑事案件的范圍展開討論。
《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規定,下列一審案件,由七人陪審合議庭審判:一是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社會影響重大的案件;二是根據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提起的公益訴訟案件;三是涉及征地拆遷、生態環境保護、食品藥品安全,社會影響重大的案件;四是其他社會影響重大的案件。最高法《刑訴解釋》第213 條第2 款重申上述刑事案件一審由七人陪審合議庭審判。
無期徒刑和死刑是我國最為嚴重的刑罰,無論在理論還是立法上均應是刑事訴訟中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重點領域,那么實踐中情況如何呢?筆者于2023 年2 月25 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案件類型為刑事案件,裁判文書類型為判決書,審判程序為刑事一審,裁判日期設定為2020 年1 月1 日至2023 年2 月25 日,裁判結果為無期徒刑,由此獲得1939 份刑事一審判決書;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限定檢索條件,要求裁判文書尾部包含“人民陪審員”,由此獲得548 篇刑事一審判決書;逐一查閱這548 篇刑事一審判決書,適用三人陪審合議庭的案件523 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案件25 件。據此,在檢索到的判處無期徒刑的1939 起案件中,無陪審員參與審判的案件占比為71.74%,適用三人陪審合議庭審判的案件占比為26.97%,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判的案件占比為1.29%。在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25 起案件中,故意殺人16 起,故意傷害4 起,毒品犯罪2 起,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犯罪3 起。
進一步研究此25 份判決書,發現以下特點:一是絕大多數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被告人對指控事實無異議。除1 起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1 起集資詐騙案和1 起故意傷害案中被告人對指控罪名或部分事實有異議外,其他22 起案件中被告人對指控事實和罪名均無異議,且有一起故意傷害案中的被告人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由此說明在當前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判處無期徒刑的案件中,高達88%(22/25)的被告人對指控事實沒有異議。二是絕大多數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故意殺人、傷害案均為常見的一般性案件;與其他未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故意殺人、傷害案件相比,無明顯的特殊之處。在此16 起故意殺人和4 起故意傷害案件中,除1 起因涉嫌聚眾斗毆、1 起因騙保而觸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外,其余18 起均因家庭矛盾、鄰里糾紛引發,死亡的被害人人數均為1 人。三是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刑事案件的法院地域分布不均。在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25 起案件中,分布在6 個省,即貴州15 起、河北3 起、湖北2 起、山西2 起、河南2 起、江蘇1 起。然而,對包含此25 起案件的1939 起案件的地域分布作進一步的檢索分析,發現這些案件來源于全國31 個省、自治區和直轄市,其中數量最多的是云南省,有353 起案件,但無一起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
此外,將上述檢索條件中的裁判結果改為死刑,其他檢索條件不變,由此獲得了5 份死刑裁判文書,經逐一閱讀此5 份裁判文書,發現無一起案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鑒于5 份裁判文書樣本偏少,代表性不足,筆者又將裁判日期設定為《人民陪審員法》實施之日至檢索當日,即2018 年4 月28 日至2023 年2 月25 日,其他檢索條件不變,由此得到刑事一審死刑判決書37 份;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限定檢索條件,要求裁判文書尾部包含“人民陪審員”,由此獲得20 起有陪審員參與審判的一審死刑案件。經查閱此20 份死刑一審判決書,均為三人陪審合議庭審判,無一起案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
為了更全面地了解七人陪審合議庭在刑事訴訟中適用的案件范圍,筆者更換了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的檢索方式。檢索時間為2023 年2 月26 日,案件類型為刑事案件,文書類型為判決書,審判程序為一審,裁判日期設定為2020 年1 月1 日至檢索當日,判決書全文中含有“七人合議庭”(或“7 人合議庭”),〔3〕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在判決書的訴訟記錄部分,有的表述是“依法組成七人(7 人)合議庭”,但也有的僅表述為“依法組成合議庭”。上文檢索到的由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判處無期徒刑的25 起案件,其判決書訴訟記錄部分均僅表述為“依法組成合議庭”。由此檢索到116 篇刑事一審裁判文書。經逐一核對,除1 篇裁判文書因法條引用含此類表達、但實際上不是七人陪審合議庭審判的案件外,其余115 份刑事一審判決書所涉案件均為七人合議庭審判。
經查閱此115 份判決書,發現其中105 份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書,且均為檢察院作為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起訴人,判決結果均為有期徒刑及以下刑罰,其中判處緩刑的78 起。這105 份刑事判決書涉及的案件類型包括:非法捕撈水產品罪48 起、非法狩獵罪21 起、非法收購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9 起、盜伐林木罪8 起、污染環境犯罪6 起、非法采礦罪2 起、非法采伐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1 起、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3 起、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1 起、生產銷售假藥罪1 起、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2 起、故意毀壞財物罪3 起;另外未提起公益訴訟的案件共10 起,涉及的罪名分別為:非法收購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4 起,非法狩獵罪1 起,非法捕撈水產品罪1 起,詐騙罪3 起,集資詐騙罪1 起。此檢索結果說明,當前我國刑事訴訟中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大多數是檢察院附帶提起公益訴訟的案件,占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案件總數的91.3%。另外10 起案件,雖未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除4 起詐騙類案件外,余下的6 起也屬于可以提起公益訴訟的案件。
為進一步了解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情況,根據上述方式檢索,除將判決書全文中要求含有“七人合議庭”修改為“公益訴訟”外,其他檢索條件相同,由此獲得6743 份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書。在此6743 份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書中,人民陪審員參與審判的案件有5748 起,這意味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85.2%的案件吸收了人民陪審員審判。在此5748 份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中,在判決中明確標明“依法組成七人合議庭”字樣的有107 份,占全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總數的1.59%。
為進一步了解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比率,筆者以檢察院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較多的罪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為例在中國裁判文書網展開檢索。裁判日期設置為2022 年1 月1 日至2023 年2 月26 日,共檢索到408 份判處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一審刑事判決書,其中檢察院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109 起,占全部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的26.72%。在此109起案件中,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共55 起,其中有4 起案件在判決書訴訟記錄部分明確載明“依法組成七人合議庭”,51 起案件通過判決書尾部人民陪審員署名情況確定為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由此說明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占此類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總數的50.5%。
在一審沒有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時,控辯雙方能否以一審沒有依法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構成審判組織違法作為上訴、抗訴乃至申訴的有效理由?相關法院對此是如何處理的呢?筆者于2023 年2 月27 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檢索,將案件類型選定為刑事案件,審判程序選定為刑事二審,裁判日期設定為2018 年4 月27 日至檢索當日,在裁判文書全文中含有“七(7)人合議庭”字樣,由此得到27 篇刑事二審裁判文書。研讀這些裁判文書發現,上訴或者抗訴的理由之一均是一審應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但沒有適用、構成一審審判組織違法。在此27 起案件中,3 起為檢察院抗訴,24 起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上訴。其中,僅有一起檢察院抗訴的案件,二審法院以一審審判組織違法為由撤銷原判、發回重審,而且此案是一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檢察院認為公益訴訟案件毫無例外應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
其余26 起案件,2 起為檢察院抗訴,24 起系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上訴,均被二審法院裁定駁回。針對此上訴、抗訴理由,二審法院的駁回分三種類型:一是不說任何理由,直接維持原判,此類案件有1起。二是籠統地說本案“不屬于必須組成七人合議庭的案件”,或者說“一審審判組織并不違反法律規定”,此類案件有8 起。三是認為我國《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規定對于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還必須屬于社會影響重大,才需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判,但“本案不屬于社會影響重大的案件”,因而不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此類案件有15 起。其中,在3 起案件中,法院對何為“社會影響重大的案件”進行了說理,如“本案沒有影響國計民生、社會穩定、公共安全等因素,不具有社會影響重大情形”;〔4〕“趙治合挪用公款案”,四川省達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川17 刑終155 號刑事裁定書。“本案未達到極端危害公共安全、嚴重影響國計民生、造成社會秩序嚴重混亂之程度”;〔5〕“薛某、陳某等盜竊案”,遼寧省撫順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遼04 刑終24 號刑事判決書。“一般是指涉及人多面廣、人民群眾廣泛關注、影響到國計民生、社會穩定或者社會特定群體利益等的案件。本案雖涉案數額特別巨大,應在十年以上判處刑罰,但與群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關聯度不大,只有一名被害人,人民群眾的關注度和社會影響度也不大,還不屬于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6〕“包福歌詐騙案”,內蒙古自治區通遼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內05 刑終8 號刑事裁定書。
此外,通過上述類似檢索方式,只是將審判程序選定為“刑事審判監督”,由此獲得了5 份駁回申訴通知書。在此5 起案件中,申訴人均將一審沒有依法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構成審判組織違法作為申訴的理由之一,但均被法院駁回,駁回的理由基本同上。
綜觀當前七人陪審合議庭在刑事訴訟中的適用,大體可以得出以下結論:一是七人合議庭在我國刑事訴訟中主要適用于檢察院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刑事案件。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2 項規定“根據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提起的公益訴訟案件”由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當然,實踐中對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是否必須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存有爭議,因而體現為并非所有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均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二是在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重罪案件中,絕大多數并未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在極少數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中,絕大多數被告人其實對指控事實和罪名并無異議,而且其案件的社會影響程度與適用三人合議庭判處的無期徒刑和死刑案件并無明顯差別。三是被告人時常以一審法院沒有依法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案件構成審判組織違法提起上訴或者申訴,但均被法院駁回,駁回的最為常見的理由是案件不屬于“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
鑒于在刑事司法實踐中,控辯審三方對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范圍的法律規定存在理解上的分歧,因此有必要立足現行法律規定,從法解釋學的角度對實踐中的爭議作出回應。
七人陪審合議庭最初由2018 年4 月頒布實施的《人民陪審員法》第14 條、第16 條和第22 條規定,其中第14 條規定七人陪審合議庭由3 名法官與4 名人民陪審員組成,第16 條規定了七人陪審合議庭的適用案件范圍,第22 條規定了在七人陪審合議庭中法官與人民陪審員的裁判權限。全國人大常委會同年10 月頒布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對2012 年《刑事訴訟法》第178 條第1、2 款進行了修改,將有人民陪審員參與的合議庭人數從“三人或者三人至七人”調整為“三人”或者“七人”。在《人民陪審員法》頒布實施后,《刑事訴訟法》緊跟著作出此修正,顯然是為了保證其與《人民陪審員法》的銜接。
然而,在當前司法實踐中,存在用《刑事訴訟法》否定《人民陪審員法》關于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范圍規定的做法。例如,在勞榮枝案中,針對本案應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辯護意見,出庭檢察員和法院分別認為:“刑事訴訟法是刑事基本法,人民陪審員法是特別法,人民陪審員法規定的應當組成七人制合議庭的規定,不能用來解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一審法院依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選擇三名審判員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可以不適用人民陪審員法的相關規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三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第一審刑事案件的合議庭組成分兩種:一種是由審判員組成的單一制合議庭,另一種是由審判員和人民陪審員組成的混合制合議庭,選擇何種模式由人民法院依職權決定。本案中,一審法院選擇了單一制合議庭,符合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因此,對辯護人上述辯護意見不予采納。”〔7〕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21)贛刑終236 號刑事裁定書。據此,在此案中,控審兩方都認為法院在組成合議庭時,只要符合《刑事訴訟法》就可以,無須考慮《人民陪審員法》的規定。此實踐做法也為個別學者所認可,如有民訴法學者從法律位階的角度闡述了此觀點,即《人民法院組織法》《民事訴訟法》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法律,分別屬于憲法性法律和基本法,這些法律對合議庭的組成規定都是選擇性條款,即是由法官和陪審員組成混合性法庭,還是由法官單獨組成,以及合議庭的人員規模,均由法院酌情決定;而《人民陪審員法》是專門法,是憲法性法律和基本法的下位法,在其與上位法不一致時,理應優先適用上位法。〔8〕參見湯維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研究》,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2022 年第1 期,第35 頁。
誠然,《刑事訴訟法》與《民事訴訟法》一樣,都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基本法律,其與《人民陪審員法》確實屬于上位法與下位法之關系。但是,上位法與下位法之關系,主要是從立法效力的角度,強調制定下位法時不得違反上位法的規定,否則制定出來的下位法無效,自然就不能適用;而非基于法律適用的角度認為上位法優先于下位法實施。事實上,《人民陪審員法》對審判組織的規定,并沒有違反作為上位法的訴訟法規定,而是對上位法關于審判組織規定的進一步補充和明確。因此,基于上下位法之關系,在組成合議庭問題上,主張訴訟法優先于《人民陪審員法》的觀點難以成立。事實上,如果將《人民陪審員法》與《刑事訴訟法》視為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那么根據特別法優先于一般法的法理,應該優先適用的是《人民陪審員法》,而非《刑事訴訟法》。〔9〕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 年版,第165 頁。
而且,基于法的體系解釋之原理,也可得出法院組成合議庭不得違反《人民陪審員法》的規定。從具體規定來看,兩法的規定并不矛盾,不存在排斥關系,《人民陪審員法》對七人陪審合議庭的規定可以說是對《刑事訴訟法》第183 條規定的具體化,兩法的規定其實是彼此協調的。換句話說,在辦案機關依照《人民陪審員法》組成合議庭時,其實就自動符合《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反之,在辦案機關只依據《刑事訴訟法》而罔顧《人民陪審員法》時,就可能會出現符合《刑事訴訟法》但違背《人民陪審員法》的情形。因此,經過2018 年《刑事訴訟法》修正之后,《刑事訴訟法》與《人民陪審員法》之間已經形成了無縫對接,人為地割裂兩法的關系,以《刑事訴訟法》排斥《人民陪審員法》,其實是對《人民陪審員法》的踐踏,必然會導致《人民陪審員法》相關條文被架空。
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規定,可能判處有期徒刑10 年以上刑罰,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由人民陪審員和法官組成七人合議庭進行”。這里的“由”是“可以由”還是“應當由”,實踐中存在不同的理解。最高人民法院和立法機關對此問題,立場有些模糊,甚至前后矛盾。一方面,負責提出《人民陪審員法》草案的部門認為:“本條(第15 條)和第16 條是陪審制的法定參審范圍,是必須適用陪審制的案件范圍”,因而這里的“由”應理解為“應當由”。〔10〕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 年版,第183-184 頁。另一方面,該部門認為:“合議庭組成屬于人民法院依職權決定的內容……一個案件是否應當適用陪審制由人民法院決定,人民法院決定適用陪審制后,是組成三人合議庭,還是組成七人合議庭審理,依然由人民法院依職權決定,當事人無權就合議庭組成本身要求復議或提起上訴。”〔11〕同上注,第166 頁。全國人大法工委刑法室和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有關同志在解讀《人民陪審員法》和相關司法解釋時也持類似觀點。〔12〕參見王愛立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釋義》,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115 頁;喻海松:《刑事訴訟法修改與司法適用疑難解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119 頁。據此,立法機關和最高人民法院雖然認為第16 條規定的“由”是應當由,但又認為是否如此由法院依據職權決定,完全否定法院應當如此而不如此時當事人享有救濟的權利。筆者認為,《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規定的“由”只能理解為“應當由”,即對于符合特定情形的案件,法院應當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否則就是一審審判組織違法,理由如下。
一方面,通過體系解釋可以得出“應當由”之結論。《人民陪審員法》中有關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刑事案件范圍的規定主要體現在第15 條、第16 條和第17 條。其中,第15 條的規定是:符合特定情形的案件,“由人民陪審員和法官組成合議庭進行”;第16 條的規定是:符合特定情形的案件,“由人民陪審員和法官組成七人合議庭進行”;第17 條的規定是:刑事訴訟被告人、民事訴訟當事人、行政訴訟原告申請由人民陪審員參加合議庭審判的,法院可以決定由陪審員和法官組成合議庭審判。綜觀此三個條文,第15 條和第16 條規定采用的措辭相同,都是法院應主動組成陪審合議庭的情形,但前者規定的是一般意義的陪審,即三人或者七人合議庭均可以;后者規定的是七人陪審合議庭,兩者呈現一般與特殊的關系。第17 條則是在案件不屬于第15 條、第16 條規定的情形時,當事人申請由人民陪審員參加審判的,法院可以酌情決定是否由陪審員參與。據此,《人民陪審員法》第15 條和第16條規定的是“法定陪審”,法院在組成合議庭問題上并無裁量權;第17 條才是“酌定陪審”,即法院可以酌情決定是否組成陪審合議庭審判。因此,通過第17 條規定的法院“可以決定”是否吸收陪審員參與審判之裁量權,倒推第15 條、第16 條規定之含義,即可得出法院在案件符合特定情形時,應當吸收陪審員參與審判。
另一方面,通過比較法解釋也可以得出“應當由”之結論。綜觀境外公民參與刑事審判之立法規定,限于司法資源有限性的考慮,“各國大抵都對陪審制的適用范圍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以將有限的司法資源適用于少數最為重要的刑事案件”。〔13〕施鵬鵬:《陪審制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179 頁。而且,除非法律明確規定的諸如涉及國家安全等不宜由陪審員參與審判的特定案件外,重罪案件的被告人原則上有權獲得陪審員參與審判,法院在此問題上并無酌情裁量的權利。例如,法國《刑事訴訟法》第240 條規定,重罪法庭必須由法官和陪審員共同組成;德國《刑事訴訟法》第74 條、第76 條規定,對于判處4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必須由法官和陪審員共同組成的刑事庭審判。〔14〕參見《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編輯委員會:《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上)》,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 年版,第622、339-340 頁。因此,陪審員參與重罪案件的審判可謂是世界通例。而且,我國近年判處有期徒刑3 年以上刑罰案件占全部刑事案件的比重不到20%,5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案件占全部刑事案件的比重不到10%。〔15〕參見盧建平:《為什么說我國已經進入輕罪時代》,載《中國應用法學》2022 年第3 期,第135 頁。據此,我國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案件占全部刑事案件的比重已遠低于10%。因此,將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納入法定的陪審案件范圍,不僅符合國際慣例,也具有可行性。
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1 項規定,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由七人合議庭審判。最高人民法院《刑訴解釋》第213 條第2 款在“社會影響重大的”之前增加了“且”字,進一步明確了只有同時滿足“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和“社會影響重大”兩個條件的案件,才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如何理解這里的“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有學者鑒于當下法院對一些重大刑事案件未組成七人合議庭審判之現實,主張“這里的‘社會影響重大’與前面的‘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之間只能是同位關系,而不是修飾或限定關系,也就是說,只要‘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就推定為‘社會影響重大’,必須組成七人合議庭進行審判。”〔16〕魏曉娜、楊振媛:《七人合議庭在刑事案件中的適用》,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3 年第2 期,第258 頁。此解釋可謂用心良苦,筆者原則上認可。
如前所述,當前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法院拒絕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最為常見的理由是“本案不屬于社會影響重大的案件”。至于何為“社會影響重大的案件”,相關司法解釋并無明確規定。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人民陪審員參審十大典型案例》中雖有2 起刑事案件采用了七人陪審合議庭,但此兩案均涉及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并未專門闡述何為“社會影響重大”。〔17〕參見《人民陪審員參審十大典型案例》,載《人民法院報》2022 年10 月12 日,第2 版。上文的裁判文書檢索表明,法院對何為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之認定存在較大的彈性。在明確否定本案屬于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中,法院一般從案件是否影響國計民生、社會穩定、公共安全的角度考慮,也有的法院要求該案對國計民生、社會穩定、公共安全的影響必須是極端的、嚴重的。然而,依照此標準,對照實踐中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刑事案件,可以發現許多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刑事案件并不滿足上述標準。總的來看,實踐中對《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1 項中規定的“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之理解,尚未形成統一的認識。
對于《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1 項中的“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之解釋,一方面,鑒于該條規定的是法定的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案件范圍,因而對其解釋應立足于“法定”,盡可能走向剛性,不宜給法官在適用時留下太多的裁量空間。另一方面,充分考量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現狀和七人陪審合議庭中陪審員的裁判權限。七人陪審合議庭審判案件時,陪審員僅有參與事實認定的權力,對法律適用雖能發表意見,但不參與表決。因此,對于認罪認罰的被告人,公訴機關與被告人對指控事實已無爭議,此時陪審員的參與對于裁判結果的形成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其實沒有多大的意義,因而沒有必要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目前,我國刑事被告人選擇認罪認罰的比率基本穩定在90%左右,〔18〕參見戴佳:《今年1 月至9 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達90.5%》,載《檢察日報》2022 年10 月15 日,第1 版。每年一審刑事案件總數大約120 萬。〔19〕參見周強:《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23 年3 月7 日在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載《人民日報》2023 年3 月18 日,第4 版。按照90%的認罪認罰率和不到10%的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比例,全國每年不認罪認罰、且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數量不到1.2 萬。這意味著即便將所有的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都視為“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數量也不會超過1.2 萬件。目前,我國擁有3500 余個基層和中級法院,平均下來每個法院適用七人合議庭審理的可能判處有期徒刑10 年以上刑罰的案件數量不超過4 件,從可行性來講應該不存在問題。因此,將《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1 項中的“社會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解釋為被告人可能被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且不認罪認罰的案件,既符合七人陪審合議庭中陪審員裁判權配置的基本原理,也具有現實可行性。
據最高人民法院統計,自2018 年4 月27 日《人民陪審員法》頒布實施至2022 年9 月底,全國各級法院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案件2.3 萬余件。〔20〕參見最高人民法院:《人民陪審員制度的中國實踐》,載最高人民法院官網:https://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374801.html,2023 年6 月17 日訪問。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統計,2018 年至2022 年,人民檢察院提起民事、行政公益訴訟案件4 萬件。〔21〕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2023 年3 月7 日在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載《人民日報》2023 年3 月18 日,第4 版。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2 項規定,依據民訴法、行訴法提起的公益訴訟案件,由七人陪審合議庭組成,由此可以說明實踐中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絕大多數是公益訴訟案件。這也間接證明上文通過裁判文書分析得出的七人陪審合議庭在刑事訴訟中主要適用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極少適用于判處無期徒刑和死刑的案件之結論的正確。綜觀七人陪審合議庭在我國刑事訴訟中的適用,一方面許多被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沒有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并引發了一些辯審沖突;另一方面,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刑事案件,有相當一部分是被告人對指控事實無異議的或者僅僅是因為檢察院提起了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總體來說,七人陪審合議庭在我國刑事訴訟中的適用,存在該用不用、沒有必要用而濫用的異化狀態。究其原因,主要是針對七人陪審合議庭,在思想理念上重人民陪審員的司法服務、輕司法監督和制約功能,在配套機制上可操作性不足,在司法資源投入上存在缺位與錯位。
綜觀世界主要國家的吸收公民參與審判的制度,公民參與審判的表現形式不盡相同,但其功能無外乎體現為政治與司法兩個層級。就政治功能而言,公民參與審判,直接行使國家審判權,體現了司法的民主。就司法功能而言,體現在以下兩點:一是服務司法。與法官的職業化、定型化思維相比,陪審員更擅長將日常生活經驗、常識等滲透進判決之中,“將‘外行酸’注入到法律體系內部”,〔22〕[英]麥高偉主編:《英國刑事司法程序》,姚永吉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 年版,第347 頁。從而使得判決更接地氣,更易為社會公眾接受,更好地“讓人民群眾感受到公平正義”。而且,隨著訴訟涉及的法律之外的專業知識日益復雜,專業陪審員更是有力地彌補了法官其他專業知識的不足。此外,在一些疑難案件中,陪審員的參與,還能在一定程度上為法院分擔裁判壓力。因此,公民參與審判,實質上是在為法院提供服務,幫助其更好地裁判案件。二是監督和制約司法權力。監督和制約司法權力是體現陪審制度司法民主價值的重要途徑。在普通法系國家的陪審團審判中,陪審員壟斷定罪權,甚至在個案裁判中享有“廢法權”,從而極大地限制法官權力的濫用。在采取參審制的國家,通過合議庭人員組成結構和評議規則的精準設計,要求法官的評議意見必須得到一定數量的陪審員支持才能形成裁判意見,從而對法官的裁判權起到了制約作用。此外,陪審員與法官同堂審案,法官的職業行為暴露在陪審員眼皮之下,無形中對法官起到了監督作用。
我國《人民陪審員法》第1 條開宗明義地規定,保障公民參加審判活動的目的是“促進司法公正,提升司法公信”。然而,人民陪審員制度如何促進司法公正、提升司法公信力?對此問題的回答涉及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功能定位。《人民陪審員法》的起草者認為:“制定一部專門的人民陪審員法,有利于擴大司法領域的人民民主,切實保障人民群眾對審判工作的知情權、參與權、監督權。”〔23〕周強:《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草案)〉的說明》,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告》2018 年第3 號,第381 頁。據此,就宏觀的立法宗旨與目的而言,立法起草者雖然沒有談及人民陪審員制約法官的功能,但認識到了人民陪審員監督司法的權利。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長期以來,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功能被異化,成為了法院解決案多人少、拼湊三人合議庭的工具,有的法院甚至將其作為工作經驗公開推廣和宣傳,〔24〕參見田建中:《拓寬人民陪審員功能的五華實驗》,載《云南法制報》2012 年1 月12 日,第4 版。呈現出最低層次的服務司法功能。在本輪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中,促進人民陪審員實質性參審成為重點目標,因而其服務司法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被強化,但是對人民陪審員監督、制約法官權力之功能鮮有提及。筆者接觸到的一些法院領導,甚至認為目前不宜過分強調和突出人民陪審員對法官的監督和制約功能,因為擔心挫傷法官組成陪審合議庭的積極性,導致人民陪審員的參審率下降。如前所述,在是否需要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刑事案件問題上,司法機關的主流觀點認為此乃法院職權、完全由法院酌情決定,這意味著法院可以決定是否接受人民陪審員的監督和制約,這顯然是對人民陪審員監督、制約法官權力認識不足的重要體現,讓被監督和制約者自主決定是否接受監督和制約在法理上顯然講不通。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基本上是在法院系統主導下進行的,法院自身缺乏引入監督和制約的內生動力。因此,只要在功能定位上承認人民陪審員對法官的監督和制約功能,法院在是否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問題上就不應享有絕對的自由裁量權。當下一些法院在諸多案件中拒絕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正是其輕視人民陪審員監督、制約法官功能的重要體現。
七人陪審合議庭中法官與陪審員的職權配置是有鮮明中國特色的制度創新,然此種職權配置在實踐中如何落地目前面臨操作上的困難。法律能否順利實施,除人的因素外,還與法律本身的可操作性有關。“法律的可操作性,即法律在操作上的可能性或可行性,泛指法律適用的可行性。一般地,如果存在能行的方法,將法律條文適用于具體案件,則稱該法律是可以操作的。”〔25〕王洪:《論法律中的不可操作性》,載《比較法研究》1994 年第1 期,第14 頁。然而,從理論上講,訴訟中的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無法在邏輯上作嚴格劃分,以致于在“法官不回答事實問題,陪審團不回答法律問題”之法諺發源地的學者于百年前就發出了如下感嘆:“如果我們采用‘法官的問題’和‘陪審團的問題’取代現在的法律問題和事實問題之表述,許多迷惑或許都可以避免。”〔26〕Nathan Isaacs, The Law and the Facts, 22 Columbia Law Review 1, 4(1922).正是鑒于理論上區分的困難,境外相關國家在陪審實踐中很少直接討論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的區分,而是通過相關程序機制明確陪審員和法官各自的裁判權限。因此,我國《人民陪審員法》規定在七人陪審合議庭中陪審員僅參與事實認定問題的表決,在可操作性方面存在先天的不足。
事實上,在本輪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之初,如何區分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就成為改革的難點;在預定的2 年試點改革期即將屆滿時,最高人民法院向全國人大常委會申請改革試點延期一年的主要理由就是在七人陪審合議庭中缺乏區分事實審和法律審的有效機制。〔27〕參見曹雅靜:《我國擬延長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期限》,載《人民法院報》2017 年4 月25 日,第1 版。即便延長了改革試點期,后來頒布實施的《人民陪審員法》僅規定了在七人陪審合議庭中陪審員只參與事實認定問題的表決,但是沒有規定哪些問題屬于事實問題。隨后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人民陪審員法解釋》第9 條規定了法官應當在七人合議庭開庭之前制作事實認定問題清單供陪審員在庭審時參考;第13 條規定法官應當在七人合議庭評議時列出事實問題清單。但是,該司法解釋對如何制定事實問題清單無進一步的明確規定,更沒有規定如果沒有制作事實問題清單會有什么法律后果,實踐中很多法官不僅不知道怎么制作事實問題清單,甚至都沒聽說過什么是事實問題清單。在筆者近期出庭辯護的一起涉嫌黑社會組織犯罪案件中,眾多辯護律師均發現前兩天開庭時4 名人民陪審員都是空手走向審判席,而且其席位上始終沒有放任何材料。鑒于此,在第二天庭審即將結束時一辯護人逐一向合議庭7 位成員詢問法官是否給陪審員提供了事實問題清單,結果被問者均面面相覷,似乎完全不知事實清單為何物。因此,制作事實問題清單的困難使得部分法官不愿意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
吸收公民參與審判,不僅需要給陪審員支付交通費、誤餐費、勞務報酬等,而且需要職業法官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引導陪審員依法行使裁判權。事實上,讓普通公民參與審判,類似于讓非專業人士處理專業問題,這本身就意味著訴訟效率的低下。在美國,辯訴交易雖然備受爭議,但依然具有強勁的生命力,其原因就在于:“即使將適用辯訴交易的案件比例從目前的90%降到80%,用于正式審判(陪審團審判)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等司法資源的投入就要增加一倍。”〔28〕Jeffrey J.Miller,Plea Bargaining and Its Analogues under the New Italian Criminal Procedure Code and in the United States, 22 N.Y. U. J. Int’ LL. &Pol. 215 (1990).因此,吸收公民參與審判,不僅無助于訴訟效率的提高,相反是需要投入更多的司法資源。綜觀境外國家有關陪審制度改革方案,都會涉及到相關司法資源的保障問題,而且從頒布改革方案到正式實施,一般都會有數年的準備期,可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有的改革方案在試點實施中,甚至因為司法成本問題而被迫終止。例如,法國在2011 年8 月頒布《關于人民參與刑事司法及少年司法功能之法律》,試圖將參審制的適用范圍從可能宣告有期徒刑10 年以上刑罰的重罪案件擴展至一般刑事案件,但此項改革試點被提前終止,其中司法成本的提升是重要原因。〔29〕參見林慶郎:《法國人民參與審判之理論與實務》,元照出版公司2018 年版,第219-221 頁。因此,公民參與審判的有效實施,離不開充足的司法資源投入。
雖然我國《人民陪審員法》第31 條明確規定陪審員因參加審判活動應當享受的補助以及法院和司法行政機關為實施陪審制度所必需的開支由政府財政保障,但是《人民陪審員法》的起草者在闡述立法目的時,明確將提高訴訟效率作為該法的價值取向。〔30〕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 年版,第24 頁。這說明人民陪審員有效參審的司法資源投入問題沒有引起相關部門足夠的重視。從實踐中的情況來看,人民陪審員參審補助雖已納入政府財政保障,但“人民陪審員參審補助的方式、標準、發放方式均未統一,甚至省內、市內都未統一,基本由各法院自行決定。在規范層面,對人民陪審員的補助標準如何確定、由誰確定,補助何時發放、如何發放都缺乏規定,也缺乏相應監督機制。”〔31〕劉方勇:《在實踐與規范之間:中國陪審制度改革實證研究》,法律出版社2022 年版,第284 頁。在當前強化財政預算的背景下,實踐中人民陪審員參審補助發放的混亂,足以說明財政資金對此項補助并不充足,各地存在很大的隨意性。
而且,合議庭成員中陪審員人數越多,司法成本就越高。相比于三人陪審合議庭,七人陪審合議庭所需的參審補助至少多一倍。不僅如此,在七人陪審合議庭中,法官還需給陪審員制定事實問題清單,因此其投入的精力必然更多。然而,雖然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21 年頒布的《關于加強和完善法官考核工作的指導意見》[法(2021)255 號]及其附件《案件權重系數設置指引》規定,在對法官進行業績考核時,會對審理的案件根據不同情況確定權重系數,但是有無陪審員參與、尤其是是否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因素完全不在權重系數的考慮范圍,這必然會進一步消減法官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積極性。對此,有學者已經指出:“與最高人民法院強力推動人民陪審員制度深化改革的熱情相比,許多一線法官及社會人士呈現截然相反的態度,‘上熱下冷’‘內熱外冷’的現象較為明顯。”〔32〕施鵬鵬:《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改革歷程及后續發展》,載《中國應用法學》2018 年第4 期,第18 頁。總之,財政補助的不足,加之法院內部對法官考核標準的設立,都說明針對七人陪審合議庭的司法資源配置缺位,使得基層法院和法官缺乏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內生動力。
針對七人陪審合議庭的資源配置,不僅是缺位,而且存在錯位。如前所述,七人陪審合議庭在我國刑事訴訟中主要適用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尤其集中于生態環境保護類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然而,是否所有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都需要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2 項規定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不無疑問。綜觀實踐中法院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大多數被告人對指控事實不持異議,法院判處的刑罰基本都在5 年有期徒刑以下,民事賠償金額也不大。此類案件之所以被廣泛地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實際上是不合理的考評機制致使七人陪審合議庭的司法資源配置錯位造成的。對檢察機關來說,在原有的職務犯罪偵查權被剝離檢察院的改革背景下,檢察系統針對檢察公益訴訟業務成立了專門的機構,因而近年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的案件快速增長;有的地方還成立了專門的環境保護檢察機構,近年環境公益訴訟案件占據全部公益訴訟案件的二分之一,〔33〕參見董邦俊:《環境保護檢察專門化之新時代展開》,載《法學》2022 年第11 期,第140 頁。不得不說與相關專門機構的成立和業績考核緊密相關。對法院而言,在此類簡單案件中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既能讓法院采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案件的數量“好看”,又不會給法官增加過多的壓力和負擔。因此,檢法兩家部門利益的需求,加之《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2 項規定本身的模糊,使得七人陪審合議庭在刑事訴訟中被異化適用。
七人陪審合議庭制度能否有效實施,事關本輪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的成敗,甚至會影響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未來發展。當下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刑事案件范圍的異化,亟需矯正。嚴格落實《人民陪審員法》之規定,讓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刑事案件范圍重回正軌,需從以下三個方面付諸努力。
基于上文法解釋學的分析,對于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只要被告人不認罪認罰的,原則上應視為“有重大社會影響”,應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至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能否僅僅因為檢察機關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就必須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2 項規定一律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實踐中存在爭議。筆者認為,七人陪審合議庭是寶貴的司法資源,好鋼須用在刀刃上。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是否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應當根據刑事案件本身是否符合七人陪審合議庭的適用條件來決定。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如果刑事案件本身不屬于七人陪審合議庭的適用案件范圍,則不宜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理由在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是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一種,〔34〕參見湯維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研究》,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2022 年第1 期,第29 頁。本質上仍屬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之范疇。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民事訴訟依附于刑事訴訟,有關民事訴訟的程序規定原則上按照刑事訴訟的要求執行。例如我國《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上訴期限、二審法院對上訴案件的處理等規定均體現了此思想。當然,對于檢察機關來說,在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時,除需嚴格把握起訴條件、保證起訴的合法性,還應強化起訴必要性的審查。〔35〕參見卞建林:《慎訴的理論展開與制度完善》,載《法學》2022 年第10 期,第126 頁。對于個別刑事案件不屬于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范圍,但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確實有必要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檢察機關可以另行單獨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從而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第2 項的規定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
人民陪審員實質有效地參與審判會對法院的審判權形成監督,“對審判而言,人民陪審員既是合議庭內部監督的重要體現,又是法院外部監督的主要形式”。〔36〕高童非:《中國陪審實質化改革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145 頁。確保應當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案件都依法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完全依靠法院的自覺難以實現,因為權力的天性是容易被濫用而非積極主動地接受監督。因此,對法院是否依法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有必要引入來自法院之外的監督機制。此種監督可來自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控辯雙方的程序異議權。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38 條第4 項規定,作出一審裁判的審判組織的組成不合法的,二審法院應當裁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作為法院審判組織基本形式的合議庭如何組成,既包括組成合議庭的具體人數,也包括合議庭成員的構成。〔37〕參見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學》(第7 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66 頁。具體到七人陪審合議庭的合法性,既包括從整體上是否組成了七人合議庭,還包括此七人的具體構成,即是否為四名陪審員和三名職業法官組成。據此,對依法應當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案件,如果一審法院沒有依法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控辯雙方有權作為抗訴、上訴的有效理由,二審法院對此抗訴、上訴,應當以一審審判組織的組成違法為由作出撤銷原判、發回重審的裁定。二是人民陪審員的異議權。從實踐來看,對應當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但法院沒有依法組成的,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常常會提出異議;如果此時的審判組織為三人陪審合議庭,相關人民陪審員認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異議成立的,可向審判長提出,審判長應將此意見向院長匯報,然后由院長裁決。賦予人民陪審員對審判組織的異議權,其根據在于:一方面,在三人陪審合議庭中,陪審員享有適用法律的權力,因而對案件是否應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之問題有權發表意見。另一方面,審判組織是否合法與人民陪審員存在利害關系,因為對本應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相關人民陪審員以三人陪審合議庭的形式參與案件的審理,其參與作出的裁判結果面臨被上級法院撤銷的后果,這對于相關陪審員來說無異于做無用功。
從理論上講,鑒于短期內不可能對《人民陪審員法》進行修改,當前進一步明確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刑事案件的范圍及后果之路徑有兩條:一是修改現有的《人民陪審員法司法解釋》或者針對七人合議庭制定專門的司法解釋,事實上最高人民法院正在起草制定七人陪審合議庭的相關規定,擬以司法解釋的形式頒布。二是頒布相關指導性案例。對此,筆者認為,一方面,當前我國制定的司法解釋往往過多地重復現有立法和先前司法解釋規定,造成大量的司法資源浪費。常言道,一個案例勝過一沓文件。通過頒布指導性案例,效率更高,對司法實踐指導性意義更大。另一方面,相比于司法解釋,指導性案例的靈活性更強。事實上,《人民陪審員法》第16 條規定通過“社會影響重大”之表述賦予法院在是否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上享有自由裁量權,本身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并非所有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都適合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針對涉及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恐怖主義犯罪、軍人違反職責犯罪案件,境外國家普遍由職業法官審判。〔38〕參見禹得水:《刑事案件適用七人合議庭的范圍:現狀、問題與出路》,載《法學家》2023 年第4 期,第112 頁。因此,通過指導性案例的形式,明確七人陪審合議庭適用刑事案件的范圍及程序后果,既能解決當前的問題,又能為極少數情況特殊對待留下空間。
針對《人民陪審員法》第22 條規定的在七人陪審合議庭中陪審員僅負責事實認定,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人民陪審員法司法解釋》第9 條和13 條明確規定法官應當給陪審員制作事實問題清單。然何為事實問題清單,該《解釋》無進一步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會同司法部于2020 年8 月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實施中若干問題的答復》第13 問答規定:“事實認定問題清單應當立足全部案件事實,重點針對案件難點和爭議的焦點內容。刑事案件中,可以以犯罪構成要件事實為基礎,主要包括構成犯罪的事實、不構成犯罪的事實,以及有關量刑情節的事實等。”此答復雖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可操作性依然有待加強。不過,自本輪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以來,一些法院針對如何制作事實問題清單作了有益的探索,積累了寶貴的經驗。鑒于此,為幫助一些職業法官克服不知怎么制作事實問題清單的困難,以及督促一些怠于制作事實問題清單的職業法官及時制作,最高人民法院有必要在總結實踐經驗、借鑒域外有益做法的基礎上,通過修改《答復》的形式進一步明確事實問題清單的制作。
一是事實問題清單的形成過程。鑒于本文主張的七人刑事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是可能判處10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且被告人不認罪認罰的案件。對于此類案件,法官一般會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87 條規定召開庭前會議。從當前司法實踐來看,針對七人陪審合議庭審理的案件,江西省、北京市等地的一些法院通過庭前會議制作事實問題清單。〔39〕參見胡佳佳:《江西高院聯合省司法廳出臺工作規程 保障人民陪審員深度參審實質參審》,載《人民法院報》2021 年9 月26 日,第1 版;周斌:《依托四機制一清單 深入推進人民陪審員實質參審》,載《法治日報》2020 年10 月27 日,第1 版。筆者認為,此類探索和做法值得推廣。在此類案件的庭前會議上,法官可以結合整理案件事實爭議焦點來制作事實問題清單。具體來說,根據《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程(試行)》第2 條規定,法官在庭前會議上聽取被告人、辯護人對指控事實的意見,然后結合指控總結出案件事實爭議焦點,并聽取控辯雙方對此總結的意見,形成案件事實爭議焦點。庭前會議結束后,法官根據指控犯罪事實,結合庭前案件事實爭議焦點,制作事實問題清單,在開庭前交給陪審員;正式庭審結束后,法官還可以根據庭審情況對事實問題清單作必要修改,供陪審員評議時使用。
二是事實問題清單的具體內容。開庭審判的任務之一是查明指控事實能否成立,因此事實問題清單的內容必然以起訴書中指控的犯罪事實為基礎,以控辯雙方的事實爭議為核心。基于境外的經驗教訓,清單上問題的數量原則上不宜過多;否則在浪費法官時間的同時,不僅無助于陪審員認定案件事實,還會引起陪審員對事實認定的困難。〔40〕參見陳學權:《刑事陪審中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的區分》,載《中國法學》2017 年第1 期,第62 頁。具體來說,事實問題清單的內容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指控事實能否成立的問題。針對指控事實,原則上每一起指控事實單獨列出;針對每一個罪名的每一起指控事實,原則上不超過三個問題,即是否有確實充分的證據證明指控的犯罪事實已經發生?是否有確實充分的證據證明已經發生的犯罪事實為被告人所為?被告人實施指控行為是否為故意(過失)?必要時此三個問題還可以合并為兩個或者一個,例如在被告人承認指控事實但辯稱其屬于正當防衛時,針對指控事實能否成立,只需提出針對被告人的指控事實是否有確實充分的證據證明。二是是否存在阻卻刑事責任的事實,如是否存在正當防衛、緊急避險等事實。三是有關量刑情節的事實,包括從重和從寬處罰兩個方面。后面這兩類事實問題沒必要將所有的可能情況在問題清單中列舉,可由法官根據個案事實爭議等情況酌情提出。上述事實問題清單的具體內容,可針對每一項指控事實,以表格的形式呈現。
三是明確人民陪審員有權利要求承辦法官為其提供事實問題清單。《人民陪審員法司法解釋》第9 條規定“應當制作事實認定問題清單……供人民陪審員在庭審時參考”。此規定一方面沒有明確事實問題清單是由承辦法官還是審判長抑或其他法官制作,另一方面也沒有明確人民陪審員能否要求法官為其提供事實問題清單。鑒于實踐中我國已經形成案件承辦法官制度,承辦法官負責安排開庭、起草裁判文書等事項,而且承辦法官與審判長常常并非同一人,因此事實問題清單的制作由承辦法官負責較為可行。在承辦法官沒有主動給人民陪審員提供事實問題清單的情況下,人民陪審員有權利要求承辦法官提供。承認人民陪審員有權要求承辦法官為其提供事實問題清單的根據在于《人民陪審員法》第4 條之規定,該條第2 款規定:“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保障人民陪審員履行審判職責。”在七人陪審合議庭中,既然陪審員僅負責事實認定,那么法官就有義務告訴陪審員本案需要裁決的事實問題是什么,這是保證人民陪審員履行審判職責的基本要求。
為促使七人陪審合議庭的適用案件范圍回歸正軌,優化七人陪審合議庭的司法資源配置,首先就要確保不該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案件堅決不適用,從而避免資源配置的錯位。同時,對于應該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案件,資源配置需到位,做到法院能夠、法官愿意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為此,加大對七人陪審合議庭的司法資源投入尤為必要。
一是加大陪審員履職的經濟保障,使其有積極參審的意愿,解除法官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后顧之憂。與境外一些國家將參審作為公民的法定義務、拒絕參審將被制裁相比,雖然我國《人民陪審員法》第2 條規定“公民有依法擔任人民陪審員的權利和義務”,但并未進一步規定公民拒絕履行擔任陪審員義務的法律后果,實踐中對拒絕履行陪審義務的公民法院最多是解除其陪審員資格。鑒于此,當下我國人民陪審員能否積極參審,在很大程度上靠其自覺。實踐中一些陪審員在開庭前因種種原因臨時取消參加庭審,已成為困擾法院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重要原因。為提高陪審員參審的積極性,當務之急是落實《人民陪審員法》第31 條規定的人民陪審參審應當享受的補助及相關支出由政府財政保障,“具體辦法由最高人民法院、國務院司法行政部門會同國務院財政部門制定”。鑒于相關部門至今沒有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31 條出臺“具體辦法”,致使實踐中補助不到位,有的陪審員甚至表示“陪審有點得不償失,陪審又賠本”。〔41〕劉方勇:《在實踐與規范之間:中國陪審制度改革實證研究》,法律出版社2022 年版,第285 頁。筆者建議,相關部門應盡快出臺“具體辦法”,“具體辦法”應明確人民陪審員參審補助及相關費用全部由財政支出,而且此項支出與法院其他業務經費區分單列,以防被擠占、挪用、克扣;對于人民陪審員參審實際支出的交通費、誤餐費等,可以依照公務員出差相關標準實報實銷;對于參審補助費,鑒于各地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可考慮按照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統計部門公布的上一年度城鎮職工平均工資標準及時支付。
二是完善法官考核標準,使主審法官愿意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七人陪審合議庭的有效適用會增大法官的工作量,一些法官坦言:因為精力有限或者時間不夠,一般不制作事實問題清單。在法官考核發揮著“指揮棒”“風向標”“助推器”作用的背景下,〔42〕參見葉健、侍東波、梁代杰:《〈關于加強和完善法官考核工作的指導意見〉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司法》2021 年第34 期,第27 頁。如果對法官的業績考核完全不考慮法官制作事實問題清單、法官指示陪審員等工作任務,法官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的積極性顯然會降低,就會選擇能不組成七人陪審合議庭就不組成;即便被迫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也可能會消極應付。當下,對法官的業績考核,“依托大數據,建立以審判工作量及質效指標體系為核心要素的綜合考評模式,將法官在審判工作過程中付出的差別化勞動換算為標準化、規范化的數值,用大數據考核質量、效率、效果。同時根據情況將非審判工作量折算,以此達到精準考核目標。”〔43〕祖鵬、王艷華:《對法官辦案業績量化考核制度的檢視與反思》,載《法律適用》2023 年第2 期,第149 頁。鑒于此,可以考慮對最高人民法院2021 年頒布的《關于加強和完善法官考核工作的指導意見》之附件《案件權重系數設置指引》中刑事案件權重系數的設置進行修改,將刑事案件是否適用七人陪審合議庭作為影響案件權重系數的重要因素,從而在對法官的業績考核中體現其制作事實問題清單、對陪審員法律指示等額外付出的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