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可,馬英杰
(新疆大學 法學院,烏魯木齊 830000)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普及與互聯網用戶的不斷增加,一種依托于新媒體平臺的新型私力救濟方式隨之產生,即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其表現為權益受侵害方在平臺中使用個人賬號發布糾紛事件及侵害方的個人信息等隱私,通過輿論壓力與道德譴責,迫使侵害方出面解決糾紛,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該模式具有以新媒體平臺作為特定的發生場域、以曝光隱私為形式的救濟手段、救濟效果的非強制性與不可控性、維權與侵權之間界限模糊等特征,公力救濟渠道不暢是該模式盛行的主要原因。
在社交媒體日益普及的今天,越來越多的人使用社交賬號在媒體平臺進行個人表達。據統計,截至2022年6月,我國互聯網用戶為10.51億戶,互聯網普及率達74.4%。(1)參見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布第50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手機與互聯網的普及轉變傳統媒體的信息傳播方式,區別于后者的單向性傳播,新媒體具有交互性、快捷性、廣泛性等特點,公眾在新媒體平臺的自我表達更具積極性、主動性。由此,一種依托于新媒體平臺的私力救濟方式愈加廣泛地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這種新興私力救濟模式使用者借助新媒體平臺作為媒介,在自身權益受損時選擇該媒介作為維護權益的途徑,運用發布信息、傳播信息、形成輿論壓力等手段解決糾紛。2001年第一起“人肉搜索”事件(2)2001年,有網民在“貓撲網”上貼出一張女性照片并聲稱是自己的女朋友,然而不久后有人指出該女子的真實身份是微軟公司的女代言人陳自瑤,并貼出她的大部分個人資料。該事件被稱為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肉搜索”互聯網事件。發生后,越來越多的私力救濟事件通過新媒體平臺出現在大眾視野。通過對這些事件的整理,可以將其劃分為四種:首先是以曝光對方當事人隱私信息以形成輿論壓力與道德譴責為救濟目的,如“網絡暴力第一案”(3)2007年12月29日,31歲的北京女白領姜巖從24樓的家中跳下,用生命聲討丈夫王菲和“第三者”。在自殺前,姜巖在網絡上寫下自己的“死亡博客”,記錄她生命倒計時前2個月的心路歷程。在自殺前將丈夫的不忠訴諸博客,并貼出丈夫和“第三者”的照片。姜巖在自殺那天開放了博客空間。;其次是以追討債務為目的,如“教科書式老賴”事件(4)2015年10月,趙勇的父親被黃淑芬駕駛的小轎車撞倒,法院判決黃淑芬應賠償86萬元。受害者趙勇在網絡上發視頻討公道稱,肇事人黃淑芬將他的父親撞成重傷,事故責任清晰,法院判決明了,黃淑芬卻始終不愿賠償,導致父親治療遭遇困難,最終撒手人寰。;再次是以尋找失散親人或請求社會支援為目的,如“全民行動解救乞討兒童”(5)2011年1月2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于建嶸教授在微博上開設“隨手拍照解救乞討兒童”微博,引起全國網友、各地公安部門關注。“河南暴雨緊急互助”(6)2021年7月21日,央視新聞緊急開通互助平臺——“河南暴雨緊急互助平臺”,為河南暴雨受災群眾提供信息救助通道。;最后是以監督公權力為目的,如“楊達才”事件(7)2012年8月26日,在有36人遇難的延安特大交通事故現場,陜西一官員面帶微笑的照片成為輿論關注焦點。有網友稱,官員為陜西省安監局局長楊達才。網友發現,這位“微笑局長”也是一個名表愛好者,手上頻繁出現各類名表,至少有五塊之多,消息一經披露,引發網友強烈質疑。。明確這種新型私力救濟模式,需要確定私力救濟、新媒體平臺、隱私曝光的概念。
首先,關于私力救濟。從程序的角度看,在我國民事訴訟中,將糾紛解決機制分為公力救濟、社會救濟與私力救濟三種。公力救濟主要以司法救濟和行政救濟為主,社會救濟則以調解和仲裁為主。而私力救濟則是指依靠私人力量解決糾紛的方式,僅通過當事人自身或其他私人組織的力量解決糾紛。其次,關于私力救濟媒介的新媒體平臺。作為私力救濟媒介的新媒體平臺,相對于傳統單一輸送信息的傳統媒體而言,是一種更具有交互性與便利性并通過互聯網、電腦及手機為受眾提供發布信息與傳播信息的新興傳媒平臺。而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是伴隨新媒體發展而產生的模式。最后,關于隱私曝光。隱私曝光是指當事人通過新媒體平臺暴露另一方當事人個人隱私信息來進行私力救濟。隨著高度信息化的發展,當事人曝光的隱私范圍也將不斷變化。
自傳統媒體向新媒體轉型以來,越來越多的民眾運用新媒體平臺進行自我表達,為自己發聲,為他人發聲,新媒體平臺逐漸成為人們尋求私力救濟的一種新興途徑。在互聯網愈益發達的當今社會,新媒體平臺中的私力救濟事件更是層出不窮,需要將其進行歸類整理,分析其存在的原因與正當性,將其納入法律規制中。社會公眾利用新媒體平臺行使表達權、維護個人權益,是一種積極行使權利的表現,但在行使權利時也要遵循法律法規,不得侵犯他人、集體乃至國家的利益。
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具有以新媒體平臺作為特定的發生場域、以曝光隱私為形式的救濟手段、救濟效果的非強制性與不可控性、維權與侵權之間界限模糊四點特征。
首先,以新媒體平臺作為特定的發生場域。此種模式發生的場域具有特定性。作為一種新興的維權形式,當事人借助新媒體平臺,將事件的經過與訴求發布在該平臺上,通過其他平臺用戶的轉發、評論、轉帖等擴大事件的影響力,以達到對另一方當事人進行道德譴責與降低其社會評價的目的,從而維護自身權利。在新媒體平臺迅速發展以前,人們通常選擇面對面的私下交流、溝通,商量對策與條件解決糾紛,或是通過仲裁、訴訟等方式解決糾紛、化解矛盾。
手機的普及與互聯網技術的發展為新媒體迅速崛起提供了技術支持,手機與互聯網構成的高效便捷溝通與發聲“網絡空間”,在信息傳輸、處理、存儲等方面都比傳統的信息處理設施更精準、迅速與高效[1]。互聯網用戶可以隨時通過手機接收各個新媒體平臺推送的新聞資訊,也可以隨時在新媒體平臺發布自己的訴求,利用互聯網傳播速度快、擴散范圍廣、雙向互動性等特點,即時發布訴求與辯駁澄清,從而節省尋求公權力進行救濟所耗費的資源與時間。新媒體為私力救濟提供了一個可以發聲的平臺。
其次,以曝光隱私為形式的救濟手段。此種模式實現救濟的手段是通過發布圖文、音頻、視頻、聊天記錄等內容曝光對方當事人的隱私,以此獲得其他新媒體平臺用戶的關注、轉發與跟帖,從而達到道德譴責與聲討、降低社會評價的目的,進而維護自身權利。
在新媒體平臺中曝光另一方當事人隱私的主要目的在于,對另一方當事人施加社會輿論壓力,對其造成心理震懾,使其迫于壓力公開賠禮道歉,承擔侵權責任,彌補受侵害方的人身財產或情感傷害等損失。維權者可以自行編輯維權信息,充分表達自己的維權訴求,并獲得廣泛大眾的同理心關注。同時,在發布信息后,也可以得到平臺用戶的廣泛輿論支持。
再次,救濟效果的非強制性與不可控性。此種模式屬于私力救濟的范疇,故其具有與私力救濟相似的屬性,即救濟效果具有非強制性。雖然該模式目的在于給對方當事人施加來自其他新媒體平臺用戶的集體輿論壓力和道德譴責,達到降低對方當事人社會評價及迫使其賠禮道歉、補償損失的效果,但因為當事人采取的是在新媒體平臺中發聲的私力救濟方式,沒有公權力的參與,故對方當事人當時及嗣后能否真正履行責任并不能確定。其不像公力救濟一樣可以得到法律強制性的保障,對對方當事人唯一的強制性僅來自社會輿論的壓力,驅使對方當事人履行責任的動因來自其內部的心理壓力,而非公力救濟的外部強制。所以,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的救濟效果具有非強制性,對方當事人責任的履行與否以及履行程度都難以掌控。
從當事人在新媒體平臺中曝光他人隱私尋求救濟這一手段看,其結果具有不可控性。自由表達權是憲法賦予每個公民的權利,但在新媒體平臺中行使自由表達權時,應遵循法定的邊界,不得損害國家與社會的利益,同時也不應侵害他人的合法權益。當事人在尋求救濟時,一般會利用新媒體平臺快捷廣泛的傳播力,擴大救濟事件的影響力,但新媒體平臺的傳播速度與范圍都是不可控的,同時也會存在濫用權利的現象,利用新媒體平臺引導輿論風向,傳播虛假信息,惡意詆毀誹謗他人,更嚴重的會形成“網絡暴力”事件。
最后,維權與侵權之間界限模糊。當事人以在新媒體平臺中曝光他人隱私為救濟手段,可能會侵犯他人的隱私權與名譽權。雖然公民在新媒體平臺中享有自由表達的權利,同時也能對侵權行為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但當事人選擇以曝光他人隱私手段獲得救濟,又未能將救濟手段控制在合法合理范圍內,造成對方當事人隱私被廣泛傳播,就會侵犯他人的隱私權與名譽權。雖然當事人采取私力救濟行為不得超出法律規制的界限,在進行私力救濟時不得損害國家、社會及他人的合法權益,但法律對此并沒有進一步作出具體規定。對于在新媒體平臺中采取隱私曝光方式進行私力救濟行為的合理限度問題,仍然存在模糊性,在司法實踐中還需要依靠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進行判斷。
在隱私權保護方面,《民法典》第1032條明確規定,對自然人隱私權加以保護,(8)《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032條規定:“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刺探、侵擾、泄露、公開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第1033條還規定自然人隱私的范圍。(9)《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033條規定:“除法律另有規定或者權利人明確同意外,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實施下列行為:(一)以電話、短信、即時通訊工具、電子郵件、傳單等方式侵擾他人的私人生活安寧;(二)進入、拍攝、窺視他人的住宅、賓館房間等私密空間;(三)拍攝、窺視、竊聽、公開他人的私密活動;(四)拍攝、窺視他人身體的私密部位;(五)處理他人的私密信息;(六)以其他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而網絡隱私權的范圍則更為具體,其是指公民在互聯網上的私人信息受到法律的保護,同時在互聯網上享有私人生活的安寧,不被他人非法侵害[2]。除此之外,公民個人的感情生活與特定情況下的個人信息也屬于隱私權的保護范圍[3]。故當事人在曝光對方當事人隱私以尋求救濟時,就會侵犯對方當事人的隱私權。而法律未對新媒體平臺中的私力救濟行為作出相關規定,故法官們在審理案件時多從侵犯隱私權的立場出發,導致維權行為的界限模糊,難以區分。(10)參見山東省日照市東港區人民法院(2020)魯1102民初9308號判決書;江蘇省南通市崇川區人民法院(2020)蘇06民初3433號判決書。
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具有救濟效果的直接性、便捷性等特點,也可以即時解決公力救濟無法解決的糾紛,并通過道德評判的方式迫使對方停止侵權行為、承擔侵權責任,故權益受害方為降低權利救濟的成本,快速實現救濟效果,通常選擇該模式進行權利救濟。
首先,公力救濟的有限性。在廣西某汽車貿易有限公司訴黃某名譽權糾紛案(11)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欽州市欽北區人民法院(2017)桂0703民初2308號判決書。中,黃某發現其所購車輛漏水,在多次與鵬峰汽車貿易有限公司交涉并向工商部門投訴要求處理無果后,才通過欽州360網站發出帖文,指出鵬峰汽車貿易有限公司以次充好,將存在問題維修過的車輛充當全新的車輛銷售。鵬峰汽車貿易有限公司認為上述內容損害其名譽,向法院提起訴訟。法院認為,黃某行為屬于私力救濟范疇,目的雖然在于維權,但方法欠妥,不宜提倡。本案中,黃某進行私力救濟之前向公權力機關尋求救濟,但未能獲得救濟效果,故選擇在欽州360網站發出帖文,以擴大事件的影響力。最后,法院駁回原告鵬峰汽車貿易有限公司的訴訟請求,并通過調解方式解決了車輛漏水問題。
在孫某與王某、北京微夢創科網絡技術有限公司名譽權糾紛、隱私權糾紛案(12)參見遼寧省大連市中山區人民法院(2020)遼0202民初3364號判決書。中,法院認為,被告王某在未經對方當事人允許情況下,將夫妻二人婚外情關系向不特定第三人公開并呼吁網民共同轉發擴散,構成了對原告隱私權的侵犯。雖然原告孫某與案外人任某的婚外情關系違反公序良俗、背離道德標準,但仍屬于隱私權所保護的范疇。在本案中,被告王某將原告孫某的隱私信息以及婚姻感情關系發布在新媒體平臺上,是為引起其他網友的討論,從而對處于婚外情關系的孫某與任某進行道德上的評判與譴責。
在上述兩個案件中,將隱私信息曝光在新媒體平臺上的兩位當事人,都認為根據現行法律他們所遭受的損害難以被認定與量化,尤其是婚姻感情關系中的損害不像物品與金錢損害那樣可以對其進行量化與賠償。在婚姻感情關系中,當事人往往遭受的是精神上的損害,故當事人更愿意選擇通過新媒體平臺進行隱私曝光的方式進行權利救濟,達到給對方造成輿論壓力和道德譴責的效果。這是公力救濟所無法解決的難題,公力救濟雖然以法律為依憑,但仍有一定的局限性,法律并不能調整社會關系中的所有問題,如感情與道德方面問題是難以被法律量化的。
其次,公力救濟解紛的滯后性。公力救濟的首要功能是解決糾紛、救濟權利,同時通過程序實現實體的正當化[4]。公力救濟更強調程序正義與形式法治,在實施上也更依賴當事人的訴訟動力[5]。公力救濟往往是事后救濟,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因為向公權力尋求救濟需通過申請、資料審查、證據核實等一系列程序,但當處于時間緊迫來不及尋求公權力救濟時,也可以采取私力救濟的方式維護權益。
從訴訟時間看,若當事人選擇司法救濟的途徑解決糾紛,須經過一定的訴訟周期,除少數符合簡易程序、速裁程序條件的案件外,一般適用普通程序的案件都需要經過一定訴訟周期后才可以得到判決結果,涉及需要執行的案件時,還須經過一定時間的執行階段。相比之下,當事人想要在短時間內獲得救濟效果,會更愿意選擇在新媒體平臺進行私力救濟,這樣才能更高效快捷地實現救濟效果。
公力救濟的滯后性還體現在證據收集上。在公力救濟中,當事人雙方產生糾紛須第三方介入作為糾紛的裁判者或調解者,第三方的裁判與調解須站在公正公開的立場,故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要通過當事人雙方提供的證據與陳述進行,同時要求當事人在質證時圍繞證據的“三性”展開說明與辯駁。(1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87條規定:“審判人員對單一證據可以從下列方面進行審核認定:(一)證據是否為原件、原物,復制件、復制品與原件、原物是否相符;(二)證據與本案事實是否相關;(三)證據的形式、來源是否符合法律規定;(四)證據的內容是否真實;(五)證人或者提供證據的人與當事人有無利害關系。”但在普通人現實生活中,一般不會有刻意留存證據的意識,等到損害發生想要提起訴訟時,再收集證據已錯過最佳時機,這導致在訴訟中缺乏證據支持,難以勝訴。
首先,維權準入門檻低。在新媒體平臺以隱私曝光形式進行私力救濟,僅需要注冊新媒體平臺賬號,就可以通過賬號發布私力救濟信息。不像公力救濟,在訴訟前須準備一系列訴訟材料,包括雙方的身份信息、起訴狀、證據材料等,還須經過法院立案審查,準予立案后還須經過一系列庭審程序。相比訴訟,公民更傾向使用方便快捷的私力救濟方式,僅需要注冊賬號,不需要進行材料審查,就可以將救濟信息發布在新媒體平臺上,公布對方當事人的身份信息、聊天記錄、錄音錄像等內容以表達訴求,從而達到實現救濟的目的。
另外,新媒體平臺用戶都是各自獨立的平等個體,平臺的互動性為用戶之間提供自由交流的便利。平臺中各類信息的產生與傳播來自平臺用戶,平臺的開放性給想要尋求救濟的公民提供了渠道,讓公民可在平臺中自由發聲。平等的話語權可以讓用戶對發布的救濟信息進行自由討論,評價與判斷是非因果。同時,因為平臺用戶享有平等的話語權,作為隱私信息被曝光的當事人,也可以即時對隱私曝光的私力救濟信息進行反駁與澄清,在雙方進行舉證與辯駁過程中逐漸接近事件真相。最后,經過用戶的討論與評判,使發布事件真相的一方獲得其他用戶的聲援。
其次,救濟效果的即時性。相比訴訟等公力救濟方式,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具有即時性,即當事人可以將侵權事件即時發表在新媒體平臺上,另一方當事人也可以通過評論、轉發、跟帖等方式進行即時辯駁。雙方在平臺上處于平等地位,都享有發言權,利用網絡傳播的雙向交互性特點[6],在新媒體平臺上發布自己主張的證據,直接通過評論、轉發等方式進行言詞辯論。
傳統的訴訟救濟方式須當事人提交證據材料與起訴狀,經人民法院審查核實后立案開庭,通過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等一系列程序查清侵權事件事實。而當當事人將對方當事人的侵權行為、不道德行為和個人信息等內容發布在新媒體平臺表達自己主張時,對方當事人也同樣具有平等的表達權,即時地對當事人發表的主張在新媒體平臺上進行舉證與言詞辯論,不受材料審核等要求的限制,不受程序性事務的限制。因此,當事人選擇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進行私力救濟,可以迅速實現救濟目的;而對方當事人同樣具有私力救濟表達權,不受限制地回應當事人,從而加快實現救濟目的。
美國社會學家E.A.羅斯認為,人群是有秩序的,秩序可避免與調整沖突,社會是控制的主體,利用各種控制工具維持秩序。同時,E.A.羅斯還將控制工具分為兩類:一類是政治的,如法律、禮儀、教育等;另一類是倫理的,如輿論、社會宗教、社會評價等來自原始的道德情感[7]。美國法學家羅斯科·龐德認為,社會控制的主要手段是道德、宗教與法律,通過社會控制來維護社會的文明[8]。社會控制的出現主要是為解決人類社會中出現的矛盾與糾紛,法律雖然是社會控制的主要手段,但并不是社會控制的唯一手段與工具,因為法律自身的局限性,導致其也會受到來自道德、宗教、政治、經濟等社會因素的影響。
美國學者托馬修斯提出,法律調整的是人們的外部行為關系,道德控制支配人們的內部心理動機[9]。美國法學家E.博登海默認為,社會將輿論的壓力施加給個人,從而使個人的行為符合道德的要求,不道德的行為會受到來自輿論的壓力以及公眾的譴責,即使這一行為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但由于違反社會的道德規則,也會遭到道德譴責,如果個人不斷違反社會的道德規則,就很難在其身處的群體中做一名自尊成員[10]。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正是依靠道德評判的社會控制手段進行私力救濟,當事人將不道德者的行為公布在新媒體平臺,將其置身在一個可被社會大眾評判與譴責的平臺上,其身份信息等隱私也被曝光在社會大眾視野中,其在現實生活中為道德所不欲的行為被社會群眾監督,這種社會控制手段可以很好地遏制此類不道德的行為再發生。
在司法實踐中,新媒體平臺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在法律適用、權利救濟的合理限度、救濟人與救濟相對人的權利沖突三個方面存在問題,需要進一步改革完善。
從司法實踐可以看出,法院在一定程度上認可私力救濟,但并不提倡私力救濟,大多數法院在裁判時還是圍繞侵犯隱私權、侵犯名譽權的立場進行裁判。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及北大法寶網站中,以私力救濟、隱私權、名譽權、媒體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共檢索16篇相關裁判文書,有14篇裁判文書裁判結果認定被告侵害原告的名譽權與隱私權,僅有2篇裁判結果認為被告的行為屬于私力救濟的范疇。(14)參見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滬01民終4597號判決書;廣西壯族自治區欽州市欽北區人民法院(2017)桂0703民初2308號判決書。在有關新媒體平臺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案例中,幾乎所有法院都將私力救濟的行為認定為侵權行為,在最終裁判時法院也立足于名譽侵權與隱私侵權,而并未基于私力救濟的性質對其進行進一步分析。
我國關于隱私權與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日趨完善,如《民法典》第六章新增隱私權與個人信息保護的內容,其中包含侵害隱私權的行為、個人信息的定義以及個人信息的處理與保護。同時,《民法典》第1177條對自助行為應具備的條件作出規定。(15)《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177條規定:“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情況緊迫且不能及時獲得國家機關保護,不立即采取措施將使其合法權益受到難以彌補的損害的,受害人可以在保護自己合法權益的必要范圍內采取扣留侵權人的財物等合理措施;但是,應當立即請求有關國家機關處理。”我國法律對于新媒體平臺中的私力救濟并沒有具體的規定,在司法實踐中多參考《民法典》關于自助行為以及隱私權的相關規定,對于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行為的條件、私力救濟行為的限度和范圍等問題缺少明確詳細的規定。在這種缺少法律規制情況下,易使新媒體平臺中的私力救濟現象逐漸泛化甚至惡化為網絡暴力事件,造成嚴重后果。
德國著名哲學家黑格爾認為,在沒有法律與法官的社會狀態中,刑罰通常表現出復仇的形式,但這種刑罰是主觀意志的行為,所以從始至終都具有缺點[11]。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雖然具有即時性、傳播速度快、范圍廣等優勢,但由于互聯網信息傳播的不可控性,當事人采取該救濟模式同樣容易引發不可控的輿論風波,事件經廣大平臺用戶傳播與討論后,更易激化雙方的矛盾,造成更大范圍的影響,從而導致網絡暴力的后果發生。如上述“網絡暴力第一案”以及“廣州少女投河事件”(16)2013年12月2日,廣東省陸豐市個體服裝店店主蔡某懷疑監控中的女孩(18歲高三學生安琪)偷店內衣服,于是將安琪購物時的多張監控視頻截圖發布在自己微博上,并配文稱截圖中的女孩是小偷,求“人肉搜索”。短短一個多小時,迅即展開的人肉搜索將安琪個人信息(包括姓名、所在學校、家庭住址和個人照片等信息)全部曝光。一時間,網絡上對安琪的各種批評甚至辱罵開始蔓延,“人肉搜索”最終失控演變成為一場“網絡暴力”。于是,悲劇發生了,2013年12月3日晚不堪受辱的安琪跳河自殺身亡。,都是通過侮辱、誹謗、道德譴責與人肉搜索等形式的網絡暴力,將對方當事人在互聯網中的聲譽、道德以及社會評價等影響轉移至現實生活中,對方當事人的身份信息、家庭住址、工作單位等信息被公布在新媒體平臺,嚴重影響了對方當事人的生活。加之新媒體平臺信息傳播具有匿名性、快速性、廣泛性的特點,更加擴大了網絡暴力的范圍與效果。
在“網絡暴力第一案”中,王某不斷收到恐嚇郵件和謾罵短信,其父母的住宅多次被人騷擾,門口兩側貼滿謾罵、恐嚇標語,其工作單位也因此而將其辭退。在廣州少女投河事件中,僅一個小時,女生的個人信息被搜索出來,用戶們借著網絡的虛擬性與匿名性,對女生進行道德譴責與審判,站在道德高地指責女生的行為,并將其過失與不足無限放大,通過輿論壓力與道德譴責對其進行攻擊與壓迫,短短一天,該女生就因平臺中用戶們的謾罵與指責不堪受辱跳河自盡。新媒體平臺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使當事人從公力救濟以外的渠道獲得救濟,但因網絡的匿名性以及傳播迅速性與廣泛性,導致這種救濟模式很容易走向不可控的趨勢。
權利救濟人選擇在新媒體平臺以曝光救濟相對人隱私的方式尋求私力救濟,可能會侵害救濟相對人的名譽權、隱私權等權利。如在范某與馮某名譽權糾紛案(17)參見山東省濟南市歷城區人民法院(2020)魯0112民初8437號判決書。中,馮某與范某產生債務糾紛,馮某在雙方協商未果的情況下,在百度貼吧中發帖披露范某的個人隱私,并對范某進行侮辱性言語攻擊,導致部分網友在未知事實真相情況下對范某的人品、相貌進行負面評價,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范某社會評價的降低。馮某在進行私力救濟時,其侵害范某的是名譽權還是隱私權,給范某帶來什么不利后果,兩者之間產生了權益沖突。法院在進行裁判時,就涉及救濟人與救濟相對人之間法益權衡需要判斷救濟人采取的私力救濟,是否符合情勢緊迫來不及尋求公力救濟以及救濟手段適當等條件,作出法律上的否定性評價。
《歐洲人權公約》第10條將“表達自由”分為兩個部分:一是人們享有表達自由的權利不受公共機構的干預,也指在持有與傳播思想信息上的自由;二是人們在行使表達自由的同時,還應當負有受到法律規定約束的責任與義務。(18)“表達自由”既指表達自由的權利不受限制,又指行使表達自由行為受法律約束。參見高一飛:《互聯網時代的媒體與司法關系》,《中外法學》2016年第2期。這就意味著,在新媒體平臺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中,救濟人在行使言論自由權利的同時,還應負有不侵犯他人權利的義務。權利救濟人與救濟相對人的權利沖突,實際上是言論自由的權利與隱私權、名譽權等人格權之間的沖突。學術界關于言論自由權與人格權、隱私權之間的爭議主要是在法律位階上,何者處于第一位階的問題。一種觀點認為言論自由權應處于第一位,如朱蘇力教授認為當言論自由權與隱私權、名譽權等人格權發生沖突時,應當更強調社會利益,也就更加傾向于言論自由權位于第一位[12]。另一種觀點認為言論自由權與隱私權、名譽權等人格權屬于同一法律位階,如王澤鑒教授認為我國憲法同時賦予公民言論自由的權利與人格不受侵犯的權利,故二者應當屬于同一法律位階[13]。憲法給予兩種權利同等的保護,但在司法實踐中權利的位階并不是處于一成不變的地位,需要法官在具體案件中衡量各權利的位階與價值。
基于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出現的問題,相關責任主體從完善法律制度、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和加大互聯網行業監管三個方面作出相應的改革。
歸納整理與該模式相關的法律法規可以得出,發布法律法規的時間多集中在2015年后,這說明近年來我國對于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案件關注度逐漸提升。國務院在2014年發布通知,授權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負責互聯網信息內容管理工作,并負責監督管理執法。(19)《國務院關于授權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負責互聯網信息內容管理工作的通知》規定:“為促進互聯網信息服務健康有序發展,保護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維護國家安全和公共利益,授權重新組建的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負責全國互聯網信息內容管理工作,并負責監督管理執法。”此后,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10余部有關新媒體平臺中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管理規定,對新媒體平臺中信息搜索、跟帖評論、信息群組、論壇社區、公眾賬號、音視頻發布等方面作出相關規定,為維護網絡空間良好生態起到了規范性作用。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修改〈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的決定》施行后,微信、微博等記錄成為司法實踐中的正式證據,將微信證據分為文字微信記錄、圖片微信記錄、語音微信記錄、視頻微信記錄、網絡連接和轉賬支付信息,完善了互聯網電子證據的種類,提高了查明案件事實的效率,建構了微信等電子證據的認定及審查配套機制[14]。將新媒體平臺中的記錄作為正式證據,拓寬了當事人尋求公力救濟的渠道,也提高了新媒體平臺中證據使用的規范性。
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在2015年發布《互聯網用戶賬號名稱管理規定》,對互聯網企業、互聯網用戶在互聯網服務中注冊使用的賬號作出規范性規定。隨后,又在2016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中正式以法律形式確立“網絡實名制”。(20)《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第24條規定:“網絡運營者為用戶辦理網絡接入、域名注冊服務,辦理固定電話、移動電話等入網手續,或者為用戶提供信息發布、即時通訊等服務,在與用戶簽訂協議或者確認提供服務時,應當要求用戶提供真實身份信息。用戶不提供真實身份信息的,網絡運營者不得為其提供相關服務。”“網絡實名制”的確立,增強了新媒體平臺用戶的法律責任感與道德責任感,避免其利用新媒體平臺的虛擬性肆無忌憚發表不符合道德甚至不符合法律的言論。
“人類社會總是充滿復雜的利益沖突,由于沖突的性質、形式和激烈程度不同,解決沖突和糾紛的手段、方式也必然是多樣的。”[15]社會經濟不斷發展,衍生出各種不同類型的利益沖突與糾紛類型,根據這些利益沖突與糾紛類型的特點,人們也創造出不同的有效解決糾紛方式。如勞動者與雇傭者之間的關系,由具有人身依附性逐漸轉變為社會化的關系,由此出現新的勞動法領域,勞動仲裁這一新型的糾紛解決方式便隨之產生。
微博作為最具代表性的新媒體平臺,其便捷性與廣泛傳播性為廣大群眾提供一個發聲與尋求幫助的平臺。為更好地收集與實現人民的訴求,各地政府機構設立政務微博,用于發布政務信息,收集群眾意見,與群眾進行線上實時互動。(21)政務微博,主要指代表政府機構和官員的、因公共事務而設的微博。用于收集意見、傾聽民意、發布信息、服務大眾的官方網絡互動平臺。其目的主要在于通過與公眾的良性互動,搭建一個社會化參政、議政、問政的網絡交流模式與平臺。https://baike.so.com/doc/763532-807968.html。“新疆檢察”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檢察院的官方微博,其在新浪微博網站創建一個專門為群眾服務、解決各類糾紛的話題“新疆檢察政在做”,話題閱讀量高達1.9億次。新疆檢察運用新媒體平臺的互動性,在線上為群眾解決拖欠薪資、電信詐騙、物品失竊等各類糾紛難題,其充分利用了政務新媒體的最大效能,切實為人民群眾解決了困難,探索出新媒體平臺中的“楓橋經驗”。
“構建和諧社會,迫切要求政府能提供更有效的公共治理、更充足的公共產品和更優質的公共服務,不斷滿足社會公眾日益增長的需求。”[16]糾紛的多樣化需要政府可以運用各種手段,充分發揮好各方力量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作用。我國改革開放后,經濟發展迅速,各類矛盾糾紛也隨之頻頻發生,加重了司法負擔,其中部分案件因為各地鄉俗文化傳統、地域民族習慣的差異[17],導致在結案后仍存在一些潛在問題。單靠司法并不能完全解決這些糾紛與問題,須將訴訟方式與非訴訟方式結合起來,調動司法調解、人民調解、行業調解等多方糾紛解決資源,充分發揮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作用。
2001年,中國互聯網行業及與互聯網相關的企事業單位、社會組織共同成立中國互聯網協會,2022年協會發布《中國互聯網行業自律公約》,提倡全互聯網行業從業者積極加入公約,共同創造良好的互聯網發展環境。中國互聯網協會雖然推動制定一系列互聯網公約,但因其會員較少、影響力范圍小、缺乏公信力,使其能夠約束的互聯網行業對象與范圍具有局限性,并不能對互聯網全行業進行嚴格規范。
2011年5月,國家成立互聯網信息辦公室,主要負責互聯網信息傳播的法治建設,落實互聯網相關政策方針,加強管理互聯網信息傳播服務。為進一步規范新媒體平臺中信息搜索、跟帖評論、信息群組、論壇社區、音視頻發布等互聯網服務內容,國務院在2014年發布通知,授權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負責互聯網信息內容管理,并監督執法。從宏觀角度看,我國網絡信息治理呈現出由“強監管”到“線性監管”再到“結構式監管”的發展趨勢,互聯網信息管理日趨規范化、合理化與科學化,為良好的互聯網生態環境建設提供了規范化的引導[18]。從法律層面看,政府可以全面推進網絡空間法治化,通過制定、完善相關法律法規,遏制網絡上的違法違規行為,推動網絡強國的構建與發展。
新媒體平臺隱私曝光型私力救濟模式借助新媒體平臺作為媒介,當事人在自身權益受到損害時,選擇新媒體平臺作為維護個人權益的途徑,運用發布信息、傳播信息、形成輿論壓力和道德評判等手段解決糾紛。因該模式同時具備互聯網的廣泛傳播性、互動的高效便捷性等特點,使當事人在遇到有關道德情感等法律難以評判糾紛以及尋求公力救濟無果糾紛時,選擇該模式進行私力救濟。但該模式缺乏法律法規的監管與規范,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導致存在救濟時超出合理合法限度、言論自由的權利與人格權相沖突等問題。應當健全法制體系,加強政府監管,增強公民網絡法治意識。
首先,需要不斷完善和健全網絡監管法治體系,加快網絡立法進程,完善依法監管措施,保障公民安全用網,強化對公民正當權益的保護。自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成立以來,頒布一系列不同類型的互聯網管理規定,但管理規定大多是法規、政府規章和其他規范性文件,法律效力較低,立法內容也相對分散。為完善互聯網法治體系建設,應當對當前頒布實施的法規、規章和其他規范性文件進行整理歸納,化繁為簡,形成統一的法律規范體系。加強其與其他部門法之間的協調作用,綜合考慮各方因素,避免出現立法沖突,提高法律的適用性,建立起統一和諧的法律體系。
其次,政府監管部門在治理網絡空間時,要明確其在監管過程中的角色和定位,確定政府在網絡治理過程中的行為界限,充分重視各方意見,做到監管政策的合理和適度。相較于依靠網民提高分辨能力的方法,網絡空間的治理更離不開政府監管。面對網絡空間的種種亂象,只有加大政府監管,才能夠治理好網絡空間。
最后,要增強互聯網用戶的網絡法治意識,發揮社會教育功能,引領人人將心比心的社會風尚,讓人們在增強同理心的同時,真正了解到自己的評價可能會給他人帶來怎樣的影響;幫助人們逐步擺脫從眾心理,建立獨立思考的習慣;培養公民良好的網絡法治意識,提高治理的可持續性;使人人都能做到理性評價、謹慎發言,共同創建良好的網絡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