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坤
內容提要 錯誤的實用主義法律真理觀對法治事業產生了破壞性的影響,揭示其錯誤性有助于消除或減輕這種影響。從實用主義者的論述中,可以總結出三種不同的實用主義真理觀:(1)一個信念是真的,當且僅當它在理想條件下能夠獲得辯護;(2)一個信念是真的,當且僅當它能夠得到經驗的檢驗;(3)一個信念是真的,當且僅當基于這一信念的行動能夠帶來某種好處。基于第一種實用主義真理觀,有學者認為法律領域僅具有“中度客觀性”;第二種、第三種實用主義真理觀則分別與法律現實主義、法律實用主義密切相關。經過細致的考察可以發現,這三種實用主義真理觀都不能適用到法律領域,作為法律真理的定義或標準。
在任何一個領域,知識都由一些真的命題構成。從而是否存在一些真的命題,就決定了這一領域中是否存在知識。法學領域同樣如此。如果我們承認法學領域存在知識,那么我們就要承認其中存在一些真的法律命題,即法律真理。關鍵的問題是,如何理解法律真理?或者說,說一個法律命題是真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這一問題并非抽象的哲學玄思,而是有著重要的實踐意蘊。實際上,在每一位法官的司法態度中,都隱藏了一種對法律真理的看法,盡管他本人可能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一個認為不存在任何法律真理的人往往更有可能憑借自己的經驗信念與價值觀念行事,一個認為法律真理存在的人則會感到有義務去揭示它,如何揭示則取決于他對法律真理的理解。例如,如果他認為法律命題是否為真與立法意圖密切相關的話,那么他就會努力從文本語境中揭示立法意圖,或者使用更多的歷史材料;如果他認為一個法律命題是否為真更多地取決于它與其它法律命題之間的關系,那么他就可能更多地利用法律文本而非經驗素材。可以看出,雖然法律真理理論本身不是規范性的,但一個正確的法律真理理論對法官等法律工作者如何從事法律實踐提出了一些規范性的要求。
正因為對法律真理的理解會影響司法實踐,錯誤的法律真理理論也會對法治事業產生破壞性的影響。本文的目標就是揭示一種法律真理理論的錯誤性。這一可被稱為實用主義法律真理觀的理論隨著實用主義的復興①在當下的法學理論中盛行,并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法治理想。鑒于此,本文試圖在理論上闡明:實用主義真理觀,無論其自身是否合理,并不適用于法律領域。希望借此消除或至少減輕其對司法實踐的破壞作用。
嚴格說來,并不存在一種統一的實用主義真理理論。不同的實用主義者往往對真理有不同的看法,即便同一個實用主義者,對于真理也經常有不一致的表述。但從總體上說,所有的實用主義者都試圖從真理與實踐之間的關系這個角度來理解真理,而不是像真理符合論者或真理融貫論者那樣抽象地談論真理的本質。這一轉變肇始于查爾斯·皮爾斯。作為實用主義創始人,皮爾斯認為,傳統的真理符合論是空洞的、沒有用處的,它不能告訴我們真信念為什么重要、真理在探究過程中的作用,以及如何發現或辯護真理。“如果你說的真理與謬誤不能通過疑慮與相信來定義,你就是在談論那些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從而應該用奧卡姆剃刀剃掉的實體。”②在皮爾斯看來,我們要把真理與人們的探究活動聯系起來。真理是“所有探究者注定最終要同意的那一觀念”。③在之后為《哲學和心理學詞典》所撰寫的詞條中,他又說“真理是抽象命題與無休止的探究所帶來的科學信念的理想極限的一致”。④由于現有的任何一個信念都沒有經過無休止的科學探究活動,因此它們不可能是絕對真的,只能是近似真的。現代實用論者普特南在一段時間內持有類似的看法,他將真理定義為“合理可接受性的理想化”,“我們假定存在著認識論上的理想條件這樣的東西,一個陳述如果在這些條件下得到證立,就可以稱為‘真’的”。⑤由于理想條件是無法達到甚至無法充分接近的,那些目前得到辯護的陳述并不一定是真的。就此而論,真理并不等同于此時此地的辯護。但真理也不可能超越于任何辯護之外。如果將理想條件理解為所有的信息都收集完畢,也就是皮爾斯所說的認識終點。因此,我們可以從古典實用論者皮爾斯與現代實用論者普特南的論述中總結出第一種實用主義真理觀:
TP1:一個信念是真的,當且僅當它在理想條件下能夠獲得辯護。
作為實用主義者,皮爾斯與普特南對真理的理解看起來并不“實用”。因為理想的條件永遠無法達到,而且誰也不知道什么樣的觀念最終能夠取得所有人的同意。因此,在羅蒂看來,皮爾斯的思想中仍有大量的形而上學殘余,并在談到皮爾斯對實用主義的貢獻時不無諷刺地說,他只提供了一個名字和啟發了詹姆斯。⑥羅蒂所說的詹姆斯是古典實用主義的另一位代表,威廉·詹姆斯。人們通常認為,詹姆斯首次提出了“真理即有用”這一口號。詹姆斯說,真信念就是那些有用的、靠得住的信念,“‘它是有用的,因為它是真的’;或者說‘它是真的,因為它是有用的’,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一樣的。”⑦詹姆斯所說的“有用性”可以在兩種不同的意義上理解,并由此產生另兩種不同的實用主義真理觀。第一種理解是信念在認識活動中的客觀價值,即真的信念能夠產生符合預期的觀察結果,而假信念做不到這一點。在這個意義上,詹姆斯說,“真觀念是我們所能類化,能使之生效,能確定,能核實的;而假的觀念就不能。”⑧根據這一對“有用”的理解,我們可以將第二種實用主義真理觀總結為:
TP2:一個信念是真的,當且僅當它能夠得到經驗的檢驗。
杜威同樣持有TP2。在杜威看來,真理是那些在探究過程中能夠取得好的結果的觀念與理論,而所謂好的結果,就是指那些和基于某種“工作假設或實驗方法”而產生的預期相一致的結果。⑨
詹姆斯所說的“有用”,還有第二種可能的理解,即滿足人們的主觀需要。例如,詹姆斯說,“如果某種生活是我們應當過的較好的生活,而且如果某種觀念,我們信仰了它,就會指引我們去過這種生活,那么除非信仰了它有時和其他更重大的利益相沖突,我們最好是去相信那個觀念。”⑩這種理解使得詹姆斯的真理觀向人道主義哲學家席勒靠攏。在后者看來,真假判斷是價值判斷的一種形式;一個信念是真的,就是說它能夠產生符合目標的結果。?根據這種理解,可以總結第三種實用主義真理觀:
TP3:一個信念是真的,當且僅當基于這一信念的行動能夠帶來某種好處。
對于上面總結的這三種真理觀,有兩點需要說明。首先,TP1旨在提供真理的定義,而不僅僅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因為在皮爾斯與普特南看來,理想條件或認識終點的信念決定了真理,而不僅僅是表達了真理;這些信念決定了實在或者說世界的面貌,而不僅僅是反映了它。TP2與TP3旨在提供真理的標準而非真理的定義。對此,詹姆斯、杜威等實用主義者表達得很明白。詹姆斯說:“任何詞典都會告訴你們,真理是我們某些觀念的一種性質;它意味觀念和實在的‘符合’,而虛假則意味著與‘實在’不符合。實用主義者和理智主義者都把這個定義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在對羅素的回應中,杜威也明確地說,他并不一般地反對真理就是符合事實,而是認為抽象地談論“符合”沒有意義,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判斷是否符合,并將自己的理論視為“唯一有資格被稱為符合論的真理理論”。?因此,下文在討論實用主義真理觀是否能夠適用于法律領域時,對于TP1,將重點討論它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法律真理定義理論;對于TP2與TP3,將重點討論它們能否提供合格的檢驗法律真理的標準。
其次,TP1、TP2與TP3是從不同的實用主義者關于真理的不同討論中抽象出來的,而不是對任何一個實用主義者的思想的重述。實際上,一方面,正如上文所說,多數實用主義者的思想是雜糅的,在不同地方的論述有時也不太一致。另一方面,也并不是只有實用主義者可能持有上述觀念中的一種或多種。本文關心的是這些真理觀在法律領域內能否成立,而不是特定的某個學者是否持有哪種特定的看法。
在法律領域內,朱利斯·科爾曼與布萊恩·萊特持有第一種實用主義真理觀。作為真理的定義,TP1可以更明確地表述為:真理等同于理想條件下的辯護。由于真理是對事物的存在狀態的描述,如果真理等同于理想的辯護,那么事物的存在狀態或者說實在,也就取決于理想條件下的辯護。正因為此,皮爾斯說,“可認識性與存在不僅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是相同的,而且根本就是同義詞。”?普特南也說,認為真理超出了理想辯護的形而上學實在論是不連貫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科爾曼與萊特看來,并不是在所有領域中,理想條件下的辯護都決定事物的存在狀態,但在法律領域內的確如此。為了論證這一點,科爾曼與萊特首先區分了“強的客觀性”、“完全主觀的”、“最低程度的客觀性”與“中度客觀性”等不同程度的客觀性概念。?(1)一個領域內的命題與事實是“強的客觀的”,就是說,該領域內的一個命題所表述的究竟是不是事實,不取決于任何人關于它是不是事實的信念。?人們一般認為,自然科學領域的命題與事實具有強的客觀性。例如,“太陽的表面溫度大約為5500 攝氏度”如果是事實,那么哪怕所有人都認為它不是事實,它仍然是事實。(2)一個領域內的命題與事實是“完全主觀的”,就是說,該領域內的一個命題所表述的是不是事實,只能相對于特定的主體來說,并完全取決于該主體是否認為它是真的。人們一般認為,口味與審美領域的命題與事實完全是主觀的。(3)一個領域內的命題與事實具有“最低程度的客觀性”,就是說,該領域內的一個命題所表述的是不是事實,取決于社會中的大多數人的信念。科爾曼與萊特所舉的例子是“時髦的”。一件衣服是不是時髦的,取決于社會中的大多數人是否認為它是時髦的。(4)一個領域內的命題與事實具有“中度客觀性”,就是說,該領域內的一個命題所表述的是不是事實,取決于在“理想的認識條件下”,人們是否認為它是真的。這個領域內的真理與事實取決于人們的信念,但不是取決于人們現實存在的信念,而是取決于理想條件下的信念。“作為一個形而上學理論,它使得各種各樣的事實的存在與特點取決于我們,但又不取決于我們真實的或現存的信念與證據。”?
在科爾曼與萊特看來,法律領域的命題與事實具有“中度客觀性”。這主要是因為,“強的客觀性”與“最低程度客觀性”在解釋法律實踐時會遇到一些嚴重的問題,而“中度客觀性”概念則避開了這些問題。概括說來,科爾曼與萊特認為,“強的客觀性”概念會遇到的最嚴重問題是,“如果法律事實的存在和特征獨立于所有的律師和法官的信念,那么法官是如何認識到它們的?”?有人可能會說,普通人是如何認識到普通事實的,法官就是如何認識到法律事實的。但法官對法律事實的認識是通過特殊的審判程序進行的,這種特殊的審判程序構成了法官形成法律所要求的得到證立的信念的機制。因此問題就變成了,當下的審判程序為什么能夠確保這些得到證立的信念同時也是真的(或者說表述了法律事實)?科爾曼與萊特在對邁克爾·摩爾的融貫論學說以及外在主義認識論進行批判性考察之后認為,如果法律事實是“強的客觀的”,那么就不存在可能的認識論途徑。對于“最低程度的客觀性”,科爾曼與萊特認為,它至少存在如下兩個嚴重的問題。首先,如果法律事實是“最低程度的客觀的”,那么它就會完全像批判法學所認為的那樣,完全由種族、性別、階級等意識形態的因素所決定,但細致的經驗研究表明,這并非事實。其次,如果法律事實是“最低程度的客觀的”,由大多數人的信念決定,那么它就無法解釋為什么會存在一些慣習不能解決的理性分歧。只有“中度的客觀性”概念能夠避開這些困難。一方面,“中度的客觀性”概念并不認為法律事實完全獨立于人的信念,因此不會像“強的客觀性”那樣在認識論途徑上遭遇困難。另一方面,“中度的客觀性”概念使得真理獨立于大多人的信念,從而能夠解釋普遍或大規模的出錯何以是可能的。?在論證了法律領域的命題與事實具有“中度客觀性”之后,科爾曼與萊特進一步討論了法律事實的理想認識條件。即:“(1)充分了解所有相關的事實信息和權威性的法律淵源;(2)完全理性,例如,遵循邏輯規則;(3)沒有支持或反對任何一方的個人偏見;(4)需要時能夠最大程度地移情和想象,例如在權衡涉及的利益時;(5)熟悉并敏感于對類比推理至關重要的非正式的文化和社會知識。”?
科爾曼與萊特的“中度客觀性”理論在論證和觀點上都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我們首先來看論證上的薄弱環節。科爾曼與萊特在討論不同程度的客觀性時,混淆了兩個不同的問題。讓我們以“最低程度的客觀性”為例。在他們看來,“什么是時髦的”取決于多數人認為什么是時髦的,因此這個問題上的事實具有“最低程度的客觀性”。實際上,“什么是時髦的”之所以取決于多數人認為什么是時髦的,僅僅是因為謂詞“時髦的”在定義上等同于“多數人認為時髦的”。從而一件衣服是否時髦,取決于多數人是否認為它時髦。但“該衣服是時髦的”是否為真,并不取決于多數人是否認為該命題為真,因為“多數人認為該衣服是時髦的”是否為真并不取決于多數人的信念。同樣的,在口味領域,“冰激凌是美味的”是不是事實之所以要相對于特定主體而言,僅僅是因為“x 是美味的”在定義上等同于“特定主體φ(使用‘美味的’這一謂詞的主體)是否認為x 是美味的”。但“特定主體φ是否認為x 是美味的”并不是相對的。一般地,個體a 是否具有性質P,與兩個問題相關,一是由P的意義所決定的判斷任一個體是否具有性質P 的標準(判斷標準),二是a 是否滿足該判斷標準。這兩個問題是獨立的。前者由某個或某些主體的信念所決定,并不意味著后者同樣如此。科爾曼與萊特對這兩個問題的混淆表現在,在討論“強的客觀性”、“最低限度的客觀性”時,他們所說的是前者;而在提出與論證法律領域的“中度客觀性”時,所說的是后者。
正因為混淆了這兩個不同的問題,科爾曼與萊特對“強的客觀性”與“最低程度的客觀性”的批評都是站不住腳的。對于前者,他們認為無法為那種法律事實不依賴于任何人信念的觀點配置任何妥當的審判認識論,因此法律事實不可能具有“強的客觀性”。但這只是論證了,法律領域內的常見謂詞的判斷標準不太可能不依賴于任何人的信念,并不能論證特定個體是否滿足該判斷標準同樣要依賴于信念。對于后者,當某個領域具有“最低程度的客觀性”時,即該領域內的常見謂詞的判斷標準是由多數人決定的,因此在判斷標準問題上不太可能發生理性的分歧,但這并不意味著在特定個體是否滿足判斷標準這個問題上不可能發生理性的分歧。
“中度客觀性”理論在觀點上也是站不住腳的。實際上,無論在法律領域內,還是一般地說,TP1都很難成為一個合格的真理定義理論。
首先,如果不存在獨立于信念的事實與真理,很難理解為什么是這個信念而非其他信念能夠在理想條件下獲得辯護,也很難理解為什么探究活動要求特定的理想條件。例如,如果不存在法律事實,很難理解為什么法官要“充分了解案件事實和法律淵源”并“熟知各種非正式的文化和社會知識”。之所以有這些要求,只能是因為,案件事實、法律淵源以及其他知識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法律事實,而法官只有在充分理性、無偏見、具有同情心和想象力的情況下才能揭示它。一般地說,每一個領域中,TP1所說的理想條件都包括對探究活動的某種程序性控制或方法論要求,例如要求信息充分豐富、推理正確等;而如果不存在獨立于信念的真理,很難解釋為什么要有這些控制和要求。
其次,“真理是理想條件下的信念”本身顯然不是理想條件下的信念,因為無論理想條件是什么,當下的條件都并不理想,而TP1顯然把它視為真理。這意味著,人們并不是只有在某種理想條件下,才能知道某個信念是否為真;而將真理等同于理想條件下的信念完全排除了這種可能性。
最后,TP1最終會陷入循環論證。讓我們假定一個信念在理想條件下獲得辯護,但它是錯誤的。我們知道,TP1在理論上否定這一假定的可能性。然而,由于我們必須承認,在人類社會的任何特定發展階段,獲得辯護的信念都可能是錯誤的。反對這一假定,實際上就是在說:如果一個獲得辯護的信念是錯誤的,那么辯護的條件就是不理想的。就此而論,理想條件就是那些使得在該條件下獲得辯護的信念為真的條件。但這顯然是一種循環定義。這種情況也不會因為明確列明具體條件而得到改善。因為所列的條件中往往會包含“充分”、“完全”等限定詞。
上文已述,與TP1不同,TP2與TP3旨在提供真理的標準,那么對于TP2與TP3,我們將重點討論它能否作為檢驗法律命題是否為真的標準。這一部分我們討論TP2。
TP2強調經驗檢驗。例如,皮爾斯對于謂詞“硬的”的討論。在皮爾斯看來,說某個東西是“硬的”,就是說如果把它和木頭、塑料等摩擦,這個東西不會被劃傷。?對于法律命題來說,這初看起來就很難行得通,因為法律命題中的謂詞涉及的是法律屬性,而人們判斷某個事物是否具備特定法律屬性,是通過將它與某些法律規則聯系起來進行的,而不是通過經驗觀察的方式進行的。但在有些學者看來,這一不同是誤導性的。法律命題如果要真正有意義的話,同樣應當通過經驗檢驗。而這意味著,需要將法律屬性還原為某種經驗屬性。下面先對法學理論中兩種常見的還原論進行批判性考察,然后一般性地討論還原論是否可能。
第一種還原論是通常被稱為(美國)法律現實主義學者的霍姆斯大法官、約翰·格雷等提出的法律預測論。早在一個世紀多之前,霍姆斯就說:“我所說的法律,就是法庭上將要做什么的預言,而不是其他什么玄虛的東西。”?格雷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法律是法官所宣布的東西,人們通常認為是法律的制定法與先例不過是法律淵源。?菲力克斯·科恩對法律現實主義的這一主張進行了詳細闡述:像“是否存在一個合同”這樣的法律問題可以被分解為一系列子問題,它們的每一個都涉及法院的實際行為,從而概括說來,它應被還原為事實命題,即“法官將判決‘存在一個合同’”。?一般地說,在這種還原論看來,“a 具有法律屬性P”應被還原為“法官將判決‘a 具有法律屬性P’”,而后者是可以驗證的。
霍姆斯的預測論存在幾個嚴重的理論困難。首先是哈特所提出的,這一理論“至多只能適用在由私領域之個人或其顧問大膽做出的法律陳述”,而不能適用于“法官本身對法律規則的陳述”。?讓法官通過預測自己是否會判決“a 具有法律屬性P”來回答“a 是否具有法律屬性P”顯然是荒謬的。其次,預測論將導致難以接受的理論后果。正如戴維·魯本所說,如果法律等同于法官所說的,那么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哪怕是威脅、賄賂或其他非法的手段,只要你能夠讓法官站在你這邊,你的主張就是法律所支持的。“合法性作為一個范疇不復存在。它被另外一個概念所取代:勝利。”?這顯然是我們不愿意接受的結論。再次,預測論無法解釋法律命題在法律推理中的作用。我們知道,在作為一種實踐推理的法律推理中,法律命題是裁判理由的一部分。在法律實踐中,訴訟參與者可以將“a具有法律屬性P”作為支持相應的訴訟主張的理由,法院也可以將它作為相應的法律決定的理由。但“法院將判決‘a 具有法律屬性P’”則不能作為這樣的理由。最后,預測論是自我挫敗的。如果法律命題應當還原為關于法官將要做什么的事實命題,那么在任何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上,法律命題的真假都是無法確定的。即便是在一個法官剛宣布一個法律命題為真時,因為要取決于下一次的判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杰明·卡多佐說:“按照這種觀點,……當今的司法決定也不是法律。……法律從來也不是固定的,而總是在流變的。只有當體現在一個判決之際它才得以實現,并且,就在實現之際它也就過期了。……這樣一個法律定義實際上否認了法律存在的可能性。”?
第二種還原論是阿克塞爾·哈格斯特羅姆、威爾海姆·倫德斯特、阿爾夫·羅斯等斯堪的納維亞的法律現實主義學者提出的。斯堪的納維亞的法律現實主義往往將自己的還原論主張建立在某種哲學理論的基礎上。例如,哈格斯特羅姆、倫德斯特等從邏輯實證主義的證實原則出發認為規范性陳述是無意義的。?從而如果我們不想將法律命題作為形而上學的殘余被剔除,就要設法將其還原為可以觀察和檢驗的事實陳述。在羅斯看來,像“權利”、“義務”、“合同”這樣的法律概念僅僅起到了連接事實構成與法律后果的作用;它們是沒有語義所指的,完全可以從法律語言中刪除而不會造成任何實際的損失。?既然這些概念是無所指的,那么包含這些概念的命題只有還原為不包含它們的命題才是有意義的。那么還原為什么樣的命題呢?與美國法律現實主義將法律命題還原為關于法官將要如何行為的命題不同,斯堪的納維亞法律現實主義更多地將法律命題還原為心理學命題。例如,在羅斯看來,法官的行為之所以是可預測的,歸根結底是因為法官將一些規則視為有約束力的,“科學上有效的丹麥法律可以被定義為法官實際上認為有效的規范性意識形態”;因此所有與法律相關的行為與現象都必須通過這種意識形態得到解釋。?
斯堪的納維亞法律現實主義的還原論同樣是失敗的。首先,它的哲學理論根基是不可靠的。在蒯因發表《經驗論的兩個教條》之后,?邏輯實證主義的證實原則被廣泛認為是錯誤的。?亨佩爾在《論科學理論的“標準看法”》一文中最終也放棄了該原則。?羅斯的論證同樣建立在一種狹隘的本體論觀點上,它一方面將“實在”等同于在時空中有特定位置的“物理實在”,另一方面忽視了“實在”的主體與理論建構性。
其次,雖然哈格斯特羅姆、羅斯等都談論過應將法律命題還原為心理學命題,但他們都沒有提出過令人滿意的還原方案。也許“一個法律規則是有效的”這種關于法律的命題可以勉強還原為“多數人感受到了該規則的強制”?——實際上,這一還原遠非妥當——但要如何還原“盜竊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或“甲有對乙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這種一般或個別的陳述法律內容的命題?顯然不能將它們還原為某個人或某些人的信念或感覺,因為不管是某個人或某些人,都可能在這些問題上出錯。實際上,即便通過一種極為復雜的方式將它們還原為心理學命題,由于心理學事實無法直接觀察到,這些命題同樣很難得到驗證。進行這種還原的意義又何在呢?
無論美國法律現實主義,還是斯堪的納維亞法律現實主義,它們共同的想法是,既然法律命題不是直接可檢驗的,那么就將它們還原為可檢驗的命題,以使得法學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但現實主義學者顯然沒有看到或忽視了,科學史上曾先后出現過多種還原論,它們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例如,卡爾納普曾試圖將心理學命題還原為物理學命題,?但最終放棄了,轉而討論語言框架的容忍原則。?最近的例子是蒯因將認識論還原為心理學。?對此,其后繼者普特南的評價是,它完全消除了認識論的規范性,是“極度令人困惑的”。?這些失敗暗示了,將一個領域的命題或理論還原為另一種領域的命題或理論是一件極度困難的事情,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話。?
將法律命題還原為事實命題至少存在兩個難以克服的障礙。其一,由于認識論層面的可還原以本體論層面的可還原為前提,要想將法律命題還原為事實命題,法律實體必須可以還原為物理實體。但法律實體作為一種制度性的社會實體,無法被還原為物理實體。塞爾關于社會實體的建構的討論容易引發這樣的誤解:既然社會實體是由物理實體建構的,那么它一定可以還原為這些實體。這一看法完全忽視了在系統科學中已被廣泛承認的新性質的涌現問題。?其二,一個領域的命題與理論要還原為另一個領域的命題與理論,必須滿足的一個基本前提是,可以通過一個雙條件句,將一個屬于前者而不屬于后者的術語A 與一個屬于后者的術語B 聯接起來,即:A,當且僅當B。這也就是歐內斯特·內格爾等學者所說的橋接原則。?但對于絕大多數的法律術語來說,無法構造一個充分必要條件式的定義。哈特較早地認識到這一現象。他以“合同”舉例說,對于這一概念的理解,不僅要知道合同成立的一般條件(要約與承諾);還要把握那些由“除非……”一詞所引導的主張。這些主張的作用不是確定一個合同的存在,而是在所有肯定條件都滿足的情況下,廢止“存在一個合同”的主張。?對哈特所說的這一現象的解釋是,判斷一個合同是否成立的規則,不管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都是可廢止的,而不是在任何條件下都成立的實質條件式。?因此,我們無法構造一個充分必要條件式定義,使得人們能夠根據這一定義,確定性地判斷一個對象是不是合同。
綜上,由于法律命題無法直接被驗證,也無法還原為可驗證的事實命題,強調經驗驗證的TP2不能作為一個合格的真理標準,適用到法律領域。
在三種不同的實用主義真理觀中,TP3是最容易遭受質疑的。?但由于它將知識視為工具的思路與法律理論中將法律視為工具的思路不謀而合,從而獲得了卡多佐、波斯納等法律實用主義者的支持。法律實用主義首先是一種工具主義。例如,波斯納說,“實用主義法理學真正意味的一切……就是決心把法律作為服務某些社會目標的一種工具。”?既然法律僅僅是達成社會目標的工具,那么它就應當根據其旨在促進的社會目標被解釋和適用。?“實用主義法官總是為了目前和未來盡可能做最好的事,不受任何在原則上同其他官員的已為保持一致的義務所約束,那么這就可以作為實用主義審判的工作定義。”?
由此,法律實用主義由法律的工具主義走向了裁判的后果主義,而正是這種后果主義隱含了對法律真理的特定理解。原因在于,雖然裁判是一種意志行為,但它要想成為一種理性的意志行為,必須建立在妥當回答一系列法律問題的基礎上;而對法律問題的解答,又必須通過援引某個有效的法律規則進行。以波斯納所說的言論自由問題為例,法官要想使得其關于禁止色情品和仇視性言論的法律是否違憲的判決獲得理性的證立,就必須回答“色情品和仇視性言論是否憲法所保護的‘言論’”這一問題。波斯納所說的成本收益考量只是回答這一問題的思路。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波斯納才強調,實用主義者認為“概念應服務于人的需要,因此希望法律總能考慮調整其范疇,以適應法律之外的社會實踐。”?如果不是考慮到這一點,實用主義者完全可以要求放棄而非調整法律概念。所謂調整法律概念以適應法律之外的社會實踐,換句話說,也就是以是否能夠取得最好的社會后果作為確定法律概念的內涵與外延的標準。因此我們可以說,裁判的后果主義隱含了這樣一種對法律真理的理解:“a 具有法律屬性P”為真,當且僅當基于“a 具有法律屬性P”所作出的裁判能夠帶來最好的社會后果。這是TP3在法律領域內的體現。
無論TP3本身是否合理,將它適用到法律領域中都會產生一系列的問題。首先,基于哪一法律命題的裁判能夠帶來最好的社會后果,這個問題在很多時候是難以回答的。例如,在瀘州“二奶”繼承案中,?判決將財產遺贈給“二奶”的遺囑有效或者無效,將分別給社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也許我們可以合理地猜測,如果判決遺囑有效,將在一定程度上沖擊社會的倫理觀念,但這會導致什么樣的具體后果呢?會使得出現更多類似情況嗎?如果判決遺囑無效,又會產生什么樣的具體后果?是否會造成一些人采取更加隱匿的方式處理自己的財產?一般地說,由于無法設計一種社會實驗來檢驗不同判決的后果,對這類的回答最終都只不過是猜測。實際上,后果的難以預測、比較和評估,正是人們制定規則并根據規則作出決定的原因之一。在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后,波斯納試圖用“合乎情理”來替代“最好的社會后果”。51但正如伊利亞·索明所說,“合乎情理”和波斯納所批評的“公平”、“平等”等術語一樣,沒有清楚的含義。52在類似的意義上,理查德·愛潑斯坦說,兩個不同的法律命題可能都是“合乎情理”的。53索明與愛潑斯坦的說法是有道理的。正因為相反的命題都可能“合乎情理”,才會出現法律疑難。僅僅告訴法官判決要“合乎情理”,顯然沒有任何用處;或者用德沃金的話說,是“空洞的”。54
其次,如果法律命題的真假取決于它是否能夠帶來最好的社會后果,那么對于不能同真的兩個法律命題來說,社會后果的好差程度一定是不同的。但對于社會后果來說,并不存在這種限制。“a 具有法律屬性P”與“a 不具有法律屬性P”這兩個命題不可能都是真的,但基于這兩個命題的不同判決卻完全有可能帶來同樣好(或同樣差)的社會后果。
最后,它混淆了法律問題上的“是”與“應當”。在波斯納看來,法律問題的答案取決于正確的規則,而正確的規則是那些“有道理的、適合社會的、合乎情理的、有效率的”規則。55但實際上,法律問題的答案取決于真實的規則,而非正確的規則。例如,如果一個國家的法律規定:30 歲以下的人為未成年人,未成年人無民事行為能力;那么在該國家,25 歲的甲簽訂的合同就是無效的——即便使得這一合同無效的規則是“沒有道理的、不適合社會的、不合乎情理的、無效率的”。就此而論,如果一個規則在波斯納所說的那些意義上是正確的,那么它最多“應當”成為真實的規則,而不是自動地就成為了真實的規則,否則立法程序就沒有任何必要了。法律命題陳述法律的真實內容,不是陳述法律應當具有什么樣的內容;而法律的真實內容取決于規則實際上是什么樣子的,不是它應當是什么樣子的。在一個案例中,當人們討論某個對象的法律屬性時,是在討論這個對象實際上具有什么樣的法律屬性,而不是應當具有什么樣的法律屬性。羅素曾批評杜威對真理的思考搞錯了過去與未來的方向:“杜威博士和我之間的主要分歧是,他是從信念的效果來判斷信念,而我則在信念涉及過去的事件時從信念的原因來判斷。”56在他看來,信念的真實性是由過去已發生的事情決定的,與現在或未來的意志不相關,因為如果真實性依未來而定,那么我們就可能改變事實,而這是不可想象的。對于法律命題來說,情況稍有些復雜。法律的內容是什么,既取決于特定的立法性歷史事件,也取決于人們應當如何解讀法律文本,這使得它與“法律的內容應當是什么”這樣一個問題聯系在一起,而后者則是一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如何展望未來的道德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律的內容是什么”與“法律的內容應當是什么”是一回事,也不意味著法律命題的真實性僅具有未來面向。道理很簡單,如果法律命題的真實性不受到過去的立法性事實的制約,那么立法程序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法治理想也只能成為一種幻想。
上文總結了三種不同的實用主義真理觀,并論證了它們都不能適用到法律領域。之所以要對實用主義真理觀進行批判性的反思,是因為它貶損了法律知識的自主性和/或客觀性,進而可能沖擊法治理想。法治理想的實現以法律知識的自主性與客觀性為前提。法律知識的自主性是指,至少在絕大多數的簡單案件中,法律問題的答案是由立法性事實所決定的,而不是由人們對相關問題的道德反思或后果權衡所決定的;換句話說,在多數時候,“合法性”與“正當性”、“合理性”應當能夠區別開來。法律知識的客觀性是指,至少在絕大多數的簡單案件中,法律問題具有客觀的答案。即,法律命題是否為真,不取決于人們關于它是否為真的信念。否則,所謂“法律的治理”就會異化為“(有權解釋與適用法律的)法官的治理”。這不僅是理論推演的結論,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經過了經驗的證實:正是由于忽視了法律知識的自主性與客觀性,美國聯邦法院曾飽受“司法篡權”的質疑。“在很長一段時內,美國人都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們擁有一個法治而非人治的政府,但只要研究過最高法院最近的判決,就會對這句話產生質疑。”57
實用主義真理觀對法治理想的沖擊,正在于它對作為法治前提的法律知識的自主性與客觀性的貶損。基于TP1的“中度客觀性”理論否認獨立于信念的法律真理,貶損了法律知識的客觀性。雖然“中度客觀性”理論并不認為任何現實的信念可以決定真理,而是理想認識條件下的信念才決定真理,但它畢竟使得法律事實成為一種認識主體所建構的對象,從而獨立于立法性事實。基于TP2與TP3的法律現實主義與法律實用主義將法律知識與關于人類行為、心理或后果的社會科學知識相混同,貶損了法律知識的自主性;同時,由于后者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容易確定——正如羅伯特·薩默斯所說,實用主義者“低估了社會科學及其方法論的局限性”58——這也貶損了法律知識的客觀性。實用主義哲學重視經驗,這一點并無問題。但在法律領域中,最重要的經驗就是:過去的立法史事實極大地制約著法官的裁判行為;那些公開偏離立法的裁判會受到嚴重的非議,哪怕它看起來是公道的,或者有助于某個社會目標的實現。任何一種無法為這一現象提供合理的解釋與證立的法律真理學說都是失敗的。
注釋:
①上個世紀60 年代之后,曾在美國歷史上具有廣泛影響的實用主義再次復興。其影響也不再局限于哲學領域,而是波及到認識論、經濟學、倫理學甚至美學等諸多領域。這些領域內的一些學者主張用實用主義原則來理解本領域的基本現象、分析本領域的重要問題甚至重構本領域的基本理論。例如,Susan Haack,Evidence and Inquiry: A Pragmatist Reconstruction of Epistemology,Oxford: Blackwell,1995;Richard Shusterman,Pragmatist Aesthetics: Living Beauty,Rethinking Art,Oxford: Blackwell,1992;Daniel W.Bromley,Sufficient Reason: Volitional Pragmatism and the Meaning of Economic Institution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6;Todd Lekan,Making Morality: Pragmatist Reconstruction in Ethical Theory,Nashville: 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2008.
②Charles S.Peirce,What Pragmatism Is,in Charles Hartshorne&Paul Weiss(ed.),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5,5.416.
③?Charles S.Peirce,How to Make Our Ideas Clear,in Charles Hartshorne &Paul Weiss (ed.),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5.407.
④Charles S.Peirce,Truth and Falsity and Error,in Charles Hartshorne &Paul Weiss (ed.),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5.566.
⑤Hilary Putnam,Reason,Truth and Histo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55.
⑥[美]羅蒂:《后哲學文化》,黃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年版,第244 頁。
⑦⑧⑩?[美]威廉·詹姆斯:《實用主義》,陳羽綸等譯,商務印書館1979 年版,第104、103、42、102 頁。
⑨參見[美]杜威:《實用主義者所謂的“實踐”是什么意思?》,陳啟偉主編:《現代西方哲學論著選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年版,第177~178 頁。
?See Ferdinand C.S.Schiller,Studies in Humanism,London: MacMillan &Co.,1907,p.153~157.
?John Dewey,Propositions,Warranted Assertibility,and Truth,38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41),p.179.
?Charles S.Peirce,Questions Concerning Certain Faculties Claimed For Man,in Charles Hartshorne &Paul Weiss(ed.),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5.257.
?Hilary Putnam,Realism and Reas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85.
?Jules L.Coleman &Brain Leiter,Determinacy,Objectivity,and Authority,142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Law Review (1993),p.607ff.
?在科爾曼和萊特的討論中,有時說的是“命題的客觀性”,有時說的是“事實的客觀性”,有時又似乎是在說某個領域有無客觀性。
?Jules L.Coleman &Brain Leiter,Determinacy,Objectivity,and Authority,p.621.
?Ibid.,p.612.
?Ibid.,p.622.
?Ibid.,p.630.
?Oliver W.Holmes,The Path of Law,10 Harvard Law Review (1897),p.461.
?John C.Gray,The Nature and Sources of the Law,Gloucester,Mass.: Peter Smith,1972,p.124ff.
?Felix S.Cohen,The Problems of a Functional Jurisprudence,1 Modern Law Review (1937),p.16.
?[英]哈特:《法律的概念》,許家馨等譯,法律出版社2006 年版,第141 頁。
?[美]戴維·魯本:《律師與正義》,戴銳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18~19 頁。
?[美]本杰明·卡多佐:《司法過程的性質》,蘇力譯,商務印書館2009 年版,第74~75 頁。
?See Axel H?gerstr?m,Inquiries into the Nature of Law and Morals,C.D.Broad trans.,Uppsala: Almqvist and Wiksells,1953,p.48;A.Vilhelm Lundstedt,Legal Thinking Revised,Stockholm: Almqvist and Wiksells,1956,p.45.
?Alf Ross,T?-T?,70 Harvard Law Review(1957),p.812.
?Alf Ross,On Law and Justice,Uta Bindreiter tran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46.
?參見[美]蒯因:《經驗論的兩個教條》,載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4 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50 頁。
?例如,Marry Heese,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Inference,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4,p.11-17(指出并不存在能夠用直接觀察予以充分說明的觀察名詞,也不存在能夠載科學理論的發展中保持不變的觀察陳述);Hilary Putnam,What Theories Are Not,in E.Nagel,P.Suppes and A.Tarski (ed.),Logic,Methodolog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243~244(反駁觀察命題可以得到完全的解釋、理論名詞可以借助觀察名詞得到間接、部分的解釋)。
?See Carl G.Hempel,On the “Standard Conception”of Scientific Theories,4 Minnesota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1970),p.142~163.
?See Michael Martin,Legal Realism,New York: Peter Lang,1997,p.145.
?參見[德]卡爾納普:《哲學和邏輯句法》,傅季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 年版,第51 頁。
?參見[德]卡爾納普:《卡爾納普思想自述》,陳曉山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年版,第27~28 頁。
?參見[美]蒯因:《自然化的認識論》,載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2 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400~415 頁。
?Hilary Putnam,Why Reason Can’t Be Naturalized,52 Synthese (1982),p.19.
?跨領域的還原是否可能一直存在爭論,但即便可能,也存在一些極為嚴格的條件。參見[美]歐內斯特·內格爾:《科學的結構》,徐向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年版,第379~412 頁。
?關于新性質的“涌現”,可參見P.W.Anderson,More is Different,177 Science (1972),p.393~396.
?[美]歐內斯特·內格爾:《科學的結構》,第399 頁。
?H.L.A.Hart,The Ascription of Responsibility and Rights,49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948-1949),p.175.
?關于法律規則的可廢止性,可參見Neil MacCormick,Defeasibility in Law and Logic,in Z.Bankowski et al.(ed.),Informatics and the Foundation of Legal Reasoning,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5,p.99~118;Jaap Hage: Law and Defeasibility,11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Law (2003),p.221~243 等。
?See Cheryl Misak,The Pragmatist Theory of Truth,in Michael Glanzberg (ed.),The Oxford Handbook of Truth,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290~293.
??55[美]波斯納:《超越法律》,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355、350、350 頁。
?Robert S.Summers,Instrumentalism and American Legal Theory,Ithaca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2,p.21.
?[美]波斯納:《道德和法律理論的疑問》,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279 頁。
?具體案情與判決結果,請參見四川省瀘州市納溪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1)納溪民初字第561 號;四川省瀘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1)瀘民一終字第621 號。
51 [美]波斯納:《法律、實用主義與民主》,凌斌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80 頁。
52 Ilya Somin,Richard Posner's Democratic Pragmatism and the Problem of Ignorance,16 Critical Review (2004),p.7
53 Richard A.Epstein,The Peril of Posnerian Pragmatism,71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2004),p.643.
54 Ronald Dworkin,Justice in Robe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p.24.
56 [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馬元德譯,商務印書館1982 年版,第385 頁。
57 Charles Hyneman,Supreme Court on Trial,Westport,Conn.: Greenwood Press,1974,p.23.
58 Robert S.Summers,Instrumentalism and American Legal Theory,1982,p.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