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信玉 王 杰
內容提要 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發展過程中,西方馬克思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等多種命名方式,以及馬克思主義美學內部一直以來存在的多種理論爭議,本質上源自對“何為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傳統”這一理論問題的不同理解。從美學史的角度來看,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傳統既根植于整個西方美學史與德國美學的理論傳統之中,又極大地扭轉和打破了以康德美學為代表的形式主義美學大廈,時至今日依然發揮著革命性的影響作用,這是我們在當代視域下重提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重要原因。關于這一問題的深入研究,對于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話語體系的理論建設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當我們提出“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傳統”這個命題時,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肯定了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發展脈絡中存在著若干通行的、貫穿始終的規定性的方法或理論原則。這些方法或原則為不同時期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們所推崇和發展,可以說是馬克思主義美學得以確立的本質性規定。但與此同時,縱觀20 世紀的諸多美學理論,沒有哪一種理論能夠像馬克思主義美學一樣,在引起巨大轟動的同時,也引發了如此之多的理論爭議或論戰,這就意味著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內部,事實上并沒有十分明確的理論評價尺度或公認的衡量標準,可以用來判定某一位理論家或某種美學觀點是否純粹是屬于馬克思主義的。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關于美學問題的探討,建立在整體性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基礎之上,更多的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方法上的導向或指引,是一個包容性極大的、可供探討的、開放性的理論空間。這是馬克思主義美學至今依然具有巨大理論活力的一個重要原因,也使得對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把握成為一個異常艱巨的理論難題。由此,在當代美學的視域下,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如何探索和把握馬克思主義美學內部區別于其他美學范式的特殊的理論規定,對進一步研究和闡釋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核心觀念和理論原則,弘揚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學術傳統而言,至關重要。
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發展史上,關于“理論傳統”有多重界定標準。在不同的背景下,其理論內涵表現出非常明顯的差異,不同的概念之間還存在交叉與混淆。例如,區別于傳統或經典馬克思主義(也稱為“正統馬克思主義”),出現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東歐馬克思主義”“東方馬克思主義”,以及“新馬克思主義”和“后馬克思主義”等稱謂;在不同的民族國家,還有“黑色馬克思主義”“紅色馬克思”“白色共產主義”等帶有明顯地域性和意識形態屬性的劃分。在蘇聯大力建設社會主義的時期,馬克思主義也被蒙上了一層蘇聯官方的色彩。與此同時,自20 世紀初期以來,馬克思主義內部經歷過多次論爭,形成了多種不同的理論流派,具有代表性的有“法蘭克福學派的馬克思主義”“布拉格學派的馬克思主義”“阿爾都塞學派的馬克思主義”“英國的馬克思主義”,等等。它們都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產生了非常巨大的理論影響力。可以說,相比于其他理論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傳統呈現出非常明顯的復雜性與多義性。或者說,正是由于傳統上對馬克思主義美學本質的多義性理解和多樣化闡釋,導致了諸如“西馬非馬”“馬克思主義西馬化”“何為新馬克思主義與正統馬克思主義”等諸多層面的論爭和價值判斷。20 世紀90 年代,在剛剛經歷了柏林墻的倒塌、蘇聯體系的崩潰等系列事件后,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遭到巨大沖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合理性問題再一次擺在了馬克思主義學者的面前。
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讀本中同樣提出這一問題:“馬克思主義的危機在一定程度上似乎表現為:很難說如何才算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也許以前很容易。我們這個時代業已證明個體們可以在馬克思主義者的名義之下對這一信仰的許多古典信條打折扣,包括勞動價值理論,歷史規律思想,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基礎和上層建筑模式,‘階級身份’觀念,假定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科學基礎,虛假意識概念,‘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等等。不清楚捐棄了所有這些原則之后是否仍然算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更不清楚的是39 篇文章里有多少是討論馬克思主義時,才能得到這一稱號。”①
伊格爾頓認為,自柏林墻倒塌事件開始,馬克思主義就已經陷入深刻的危機。在美學與文學領域,即使“馬克思主義”一詞也不能被看作是一個確定無疑的限定語,“如果‘馬克思主義者’一詞有意義的話,從邏輯上講就必須有與它不相容的東西……‘馬克思主義’一詞的作用似乎是表示一系列的家族相似之處,而不是只某種不變的本質”②。伊格爾頓同時提醒我們,關于馬克思主義是否有效的問題不能僅僅依靠政治的短期情況來決定。雖然馬克思主義在當時的歷史情景下一度面臨信譽受損的窘況,但絕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或美學價值的消失。這是一個嚴肅的理論問題,亦是一個與真理性相關的問題。在伊格爾頓看來,或許正是由于馬克思主義美學或文學批評的這種“零散性”與不系統性,我們研究文學的方式和方法反而可以更加地靈活和多樣化,使得“一種可稱之為馬克思主義多樣性的現象正在發展”③。從研究方法的角度而言,我們需要正視這種危機以及危機中所蘊含的價值。一方面,美學并非馬克思開創的一門學科,相比于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與政治經濟學的理論體系,馬克思與恩格斯關于美學的相關論述都是比較零散的片段,并沒有形成一套系統的理論體系。馬克思主義美學并沒有一套邊界清晰、標準統一的研究方法,也就并不存在所謂純粹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方法論。在20 世紀的發展中,我們還會看到馬克思主義美學常常會與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原型批評、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等相互交叉和結合的現象,形成了“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唯物主義和意識形態理論”等多種理論形態,甚至還有諸如“黑格爾的馬克思主義”“海德格爾的馬克思主義”“薩特的馬克思主義”等特殊的理論模式。這是馬克思主義美學存在某種“模糊性”的原因之一,同時也為它注入了巨大的理論活力。相比于其他美學理論,馬克思主義美學還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和開放性,在百余年來的發展歷程中,呈現出一種動態的發展態勢,但始終保持著自身獨特的理論品質。馬克思主義一個非常典型的特征在于特別注意資本主義自身的矛盾性,即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在創造了巨大財富的同時,亦產生了新的貧困,而馬克思主義非常可貴的一點正在于對現代性問題的理論反思表現出一種特有的辯證立場。
在西方美學史上,區別于以康德美學為代表的形式主義美學框架,馬克思主義美學將“內容與形式”之間的辯證關系提升到對當代社會的合理性以及歷史進步及其代價的層次上去認識與把握,尤其是馬克思主義關于意識形態理論的關注,將文學研究和人的觀念、信仰等問題與意識形態結合起來進行思考,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后續發展具有極大的啟發。由此,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本身就包含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美學觀念的繼承,其中必然包含與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目標相聯系的重要方面,這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的一個本質規定。與此同時,區別于所謂的正統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美學在后續的發展中具有很大的靈活性,并結合不同歷史時期的審美經驗與社會經驗,形成多種理論上的創新與發展。在此基礎上,如何界定這些新的理論資源,以及其中有哪些部分、在何種層面上可以隸屬于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傳統,或者對這一傳統有所突破和創新性的發展,是需要我們認真思考和總結的理論問題,亦是我們在世界美學的范疇內界定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的重要一環。由此,當我們提出“美學傳統”的命題時,首先需要明確以下兩方面的問題。
第一,如何界定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源頭。如果將馬克思主義美學的起源定位到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經典文本,同樣需要我們再區分兩類美學傳統:一類是在馬克思主義誕生之前的西方美學傳統,我們要探討這些傳統在怎樣的層面上被馬克思與恩格斯加以批判性吸收和借鑒;另一類是在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文本中,是否有區別于以往傳統西方美學的革命性的東西(我們認為,這是馬克思主義美學之所以成為一股革命的美學力量的根本原因)。如果將馬克思主義美學的起源定位在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誕生之后,即從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開始有意識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美學問題開始,那么俄國美學家普列漢諾夫的研究無疑具有開創性的歷史意義。作為一種不同于康德和黑格爾美學思想的美學理論,馬克思主義美學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就已經孕育和產生,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框架內,美學問題并沒有被提到關鍵的理論位置。普列漢諾夫最重要的貢獻在于,他在一系列的代表著述中,最早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原理闡述了馬克思主義的美學理論,初步構建了我們沿用至今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的話語體系。④在《沒有地址的信》中,普列漢諾夫通過對大量原始藝術和考古資料的研究,將藝術和審美心理的起源歸因于人類的勞動實踐,將美學與社會學、人類學之間建立起有機的聯系。馬克思關于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之間關系的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成為普列漢諾夫論述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哲學基礎。在隨后的發展中,馬克思主義美學不斷面臨著來自內部和外部的雙重挑戰,其中如何看待以前蘇聯模式為主導的馬克思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發展中重要的內部危機。雖然受制于前蘇聯模式強大的理論束縛,許多東歐馬克思主義美學家仍然貢獻出非常珍貴的研究成果。
第二,作為一個理論問題,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很早就貫穿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發生與發展全程。以往關于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研究,大體上可以劃分為以下幾種情形:一是堅持并恪守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經典文本和言論,并從中闡發出馬克思主義關于美學的理論規定,主要以早期蘇聯的一些馬克思主義者為代表;二是信仰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理論,但并不是教條地堅守,而是結合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經驗對馬克思主義加以創造性的發展,主要以20 世紀上半葉以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或新馬克思主義為代表⑤;三是將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方法,這種觀點的主要代表是匈牙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喬治·盧卡奇。可以說,盧卡奇是繼普列漢諾夫之后,第一位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結合新康德主義等豐富的思想資源系統研究馬克思主義美學思想的學者。早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盧卡奇就曾提出“什么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這一問題。他在《什么是正統馬克思主義》一文中總結道:“馬克思主義這個詞,專門指的就是‘方法’”⑥。為了化解這一理論問題,盧卡奇在書中進行了非常大膽的理論探索。可以說,盧卡奇在這里為我們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理論問題,即通過界定馬克思主義的本質,來探索和辨析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邊界,這一問題至今依然具有非常迫切的現實意義。雖然盧卡奇將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解釋為“方法”,在某種程度上矮化了馬克思主義新近的研究成果和辯證法的概念,具有很大的片面性,最終得出的結論難免有失偏頗,但是,盧卡奇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研究方法、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異化)關系、“總體性”等問題的深入研究,進一步充實了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的諸多概念。這些概念不僅直接影響了馬克思主義美學后續的發展方向,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貼近和理解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方式和路徑,影響和激發了許多馬克思主義學者的進一步研究和探索。
由此,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多義性、模糊性以及非常強烈的批判性,使得它無論是對自己的理論“盟友”還是“敵人”,都始終保持著辯證和清醒的批判態度。而且,我們很難用一套簡單的方法繪制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學術版圖或理論“地形圖”,因為無論是馬克思、恩格斯還是其后續的代表理論家,都沒有為我們圈定出一塊清晰的領域,可以直接將其界定為“馬克思主義美學”(或者說一些理論家所作的努力嘗試,都難以得到普遍的公認)。還原到某些具體的理論問題,進而對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傳統進行劃分,也并不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因為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美學觀點并不僅限于對“異化”“剩余價值”“商品的二重性”等抽象理論概念的美學闡釋。當我們提到“歷史唯物主義”“異化與異化勞動”“整體性”等這些耳熟能詳的美學概念時,它們無疑又都帶有非常鮮明的“馬克思主義”的特色。正如薩米爾·甘德薩在《美學馬克思》中所作的區分,他認為“美學的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美學”事實上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即使在當代社會中,“美學”與“馬克思”之間的聯系仍然會遭到某些資本主義美學的批判性質疑。問題在于如何在當代社會重新建立起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精神傳統,或者說,基于這段漫長又復雜的美學歷史,馬克思主義的諸多理論觀點可能被證明與美學相關,但始終處于一個不斷被完善、被發揮的過程。⑦毋庸置疑,我們無法也不可能否認馬克思主義美學自身所具備的偉大傳統。這種傳統既根植于整個西方美學史與德國美學的理論傳統之中,同時又極大地扭轉和打破了以康德美學為代表的形式主義美學大廈,時至今日依然發揮著革命性的影響作用,這是我們研究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重要原因。
在馬丁·杰伊的《法蘭克福學派史:1923-1950》中,杰伊曾引述喬治·斯坦納的觀點,指出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批評傳統中有兩條分離的線索:一條源自列寧的著作,并由日丹諾夫在1934 年第一次蘇聯作家大會上加以編纂,核心是提出一種“傾向性文學”,認為只有展示了公開的政治黨性的作品才有價值,后來逐漸被奉為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經典;另一條源自恩格斯的傳統,認為在評價藝術作品時應較少地根據創造者的政治意圖,而更看重其內在的社會意義。⑧以斯坦納為代表的一眾西方學者,普遍認為第二條傳統更加值得我們重視。但斯坦納同時指出另一個復雜現象,他認為盧卡奇作為在蘇聯陣營內最具天賦的批評家,恰恰介于這兩條傳統中間——他在發展恩格斯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二分法時,還是與否定這一點的日丹諾夫主義有著非常顯著的區別。換言之,盧卡奇“企圖溝通列寧主義者和恩格斯陣營之間的鴻溝”,但卻一直沒有真正從列寧主義的傳統中掙脫出來,一個比較明顯的標志就是盧卡奇對各種現代主義藝術和“現代派”表現出的敵意和排斥。⑨斯坦納根據“文學的傾向性”將馬克思主義美學的陣營劃分開來,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介入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方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亦是對所謂蘇聯正統派馬克思主義壓力的一種回應。⑩但是,恩格斯與列寧之間是否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或“非此即彼”的選擇,二者之間是否處于一種截然對立的關系,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在斯坦納的基礎上,杰伊肯定了盧卡奇的著作對于統一西方“變異的馬克思主義”(邁克·克魯茲語)或追隨著第二條傳統的非官方集團的理論家的重要性,認為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和他關于“物化”的觀點,成為“馬克思主義或新馬克思主義文化分析的關鍵”,尤其對以瓦爾特·本雅明、西奧多·阿多諾等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產生重要的理論影響。
杰伊認為,正是基于盧卡奇致力于解決的“恩格斯式”的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二分法問題,無論這些馬克思主義學者之間曾產生過何種理論異議,都與盧卡奇處于一個共同的理論傳統之中。杰伊首先以馬克思對黑格爾理論傳統的繼承為界,指出在通常意義上兩種辨析傳統的方式。他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陣營可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理論家堅持認為馬克思對于黑格爾的繼承是非常重要的理論傳統,是“黑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或者說,馬克思本身也是一位黑格爾主義者。如果按照這個定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圈子是相對松散的,因為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可以納入到這個理論傳統中來。另一部分理論家是按照佩里·安德森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中所采納的一種“托洛茨基視角”,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同時還應包括反黑格爾派的批評。但這個視角同樣引起很大的質疑,一個普遍的觀點是認為安德森擴大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陣營。因為新黑格爾派與反黑格爾派之間仍存在一些共同特點,且這些特點與馬克思主義及其理論傳統(包括社會主義民主主義、斯大林主義、托洛茨基主義、毛澤東主義等)之間是相互對立的。總體而言,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最明顯的一個共同點在于他們大都出生或成長于西歐大陸,而他們所處的知識分子時代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處的革命時代有很大的區別。在杰伊看來,無論是俄國革命的例子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持續多年的內部爭議,他們之間都具備的一個共通性在于西方國家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們仍然堅持馬克思關于未來的期望,認為真正的社會主義革命只有在最先進的資本主義社會才會成功,這是一個貫穿于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傳統。在很大程度上,馬克思主義美學正是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蓬勃發展的時代迅速地發展起來,尤其在文化問題上,無論是以本雅明、阿多諾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還是薩特、戈德曼、阿爾都塞等其他流派的馬克思主義學者,他們的理論工作都超越了馬克思與恩格斯關于文化或美學問題的零散論述,也是對普列漢諾夫相對簡單化的美學理論的重大進步。
自普列漢諾夫之后,文學的自律性與他律性成為一個重要的美學問題,尤其以英美新批評為代表,從形式主義的角度將文學的自律性發揮到極致。從本雅明到薩特,這些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對文學的自律性展開批判。如果從馬克思主義美學史的角度來看,法蘭克福學派的崛起正是以對盧卡奇現實主義美學的批判為開端,爭議的焦點主要在于從不同的維度介入對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現象的認識。雖然他們在一些問題上存在激烈的爭議,但都積極地引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辯證法,強調美學與社會生活、與社會主義運動之間的聯系,并試圖在馬克思的文本中尋找理論依據。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作為20 世紀一股強大的美學力量,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傳統。在這樣的理論背景下,安德森“激進主義”的風格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發展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他突破了英國經驗主義傳統的圈子,在研究中表現出極強的批判意識和對社會現實的強烈關注,拓寬了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研究的視域。伊格爾頓將他譽為“大不列顛最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伊格爾頓曾指出,20 世紀60 年代,大量理論產生于當時的政治事件,然后在很長時間內發揮作用。?安德森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研究同樣基于非常重要的社會背景。20 世紀中葉的世界歷史有兩個重要的歷史事件極大地影響了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歷史發展進程。第一件發生在資本主義國家,1968 年“五月風暴”運動的失敗,使法國及西方世界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心理普遍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產生深深的理論質疑,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的無力狀況這個嚴峻的現實打破了許多人一直沉溺于其中的幻想,英國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資本主義國家似乎并沒有產生任何革命的跡象,這一危機現象使得安德森產生極大的困惑。第二件發生在社會主義陣營內部,1956 年2 月,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出臺,斯大林主義陷入了深深的危機,而在一些西方學者眼中,盧卡奇的思想就等同于斯大林主義,認為他的觀點正是斯大林主義的代言,由此導致國際上產生很多關于盧卡奇理論的質疑和批評。
作為當時英國年輕一代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安德森于1962 年開始擔任《新左派評論》的主編,并以此為基地,組織譯介了大量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著作。安德森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一書完成于1974 年,1977 年在倫敦新左派書局出版。他在書中非常明確地提出了如何看待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在第一章就開宗明義地闡釋了馬克思主義經典傳統的問題,并從“發生學”的角度分析和論述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形成過程。安德森的基本觀點是:從20 世紀30 年代開始,或者說從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將“正統馬克思主義”定義為一種“方法”開始,馬克思主義就開始出現了一種“退卻”,從原來社會中的核心位置(即從政治問題)退向了文化問題和美學問題。安德森認為這是一種悲觀主義的表現,也是馬克思主義失敗的一種表現。從外在表現上,如果說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大都是政治家,那么隨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則大都是學者。這種身份上的轉變表明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典型的研究對象不再是國家或法律,“它注意的焦點是文化”?,學者們將自己的才智主要傾注在藝術和美學上,因而西方馬克思主義從政治退向了書齋。正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安德森指出:“自二十年代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漸漸地不再從理論上正視重大的緊急和政治問題”,而“幾乎傾全力于研究上層建筑了”?,雖然葛蘭西曾直接討論了階級斗爭的中心問題,但他對于資本主義經濟本身也緘口不提。安德森認為,作為一種革命的理論,當馬克思主義退向書齋之后,就勢必會與現實的工人運動相脫離,必然會對社會產生悲觀的情緒。由此,安德森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中的一個重要思想就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馬克思主義在政治上不再能與資本主義進行較量,而是退向了文化領域和審美領域,從而導致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在20 世紀以來所發生的美學轉向。安德森指出了這一現象,并根據這一現象作出一系列的推論。
在根本意義上,安德森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與認識,事實上仍是在回應何為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理論問題。結合特定時期的社會背景,安德森所發覺到的這種“美學轉向”從理論發展的角度有其合理性與歷史必然性,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家對于美學與藝術的強調是否真的是一種“退卻”?或者摒棄了馬克思主義優良的革命傳統呢?從接受者的角度,文學或藝術作品是否可以與之建立起啟蒙與被啟蒙的關系,甚至可以起到某種解放或改造世界的作用呢?這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所思考的重要問題,西方學術界關于安德森的觀點也發出多種聲音,其中以波琳·瓊森的《馬克思主義美學——意識解放的日常生活基礎》最具代表性。波琳在這本書的導言部分就率先指出了安德森一書的不足。在她看來,安德森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轉向美學研究所作的解釋是很不充分的。盡管悲觀失望的左派知識分子從政治斗爭中撤離,激發了他們對美學問題的新關切,這是可能且真實的狀況,但這種思考并沒有提供解釋傳統本身重要性的真正標準。在此基礎上,波琳書中最重要的貢獻在于作出這樣的判斷:她認為從盧卡奇到阿爾都塞以來的馬克思主義并不是走向一種“悲觀地退卻”,而是在前進,“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文化和意識形態問題的重視,正是為了把握和回答這種形勢的變化”?。繼而,波琳提出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傳統和實質究竟是什么的問題,即“馬克思主義美學作為一種集中論述個體意識變革的基礎問題的傳統,可能有什么樣的重要意義呢?”波琳指出:“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傳統的重要部分,起著聯結社會主義社會的目標的作用”?,這是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重要意義。波琳整體上追溯了從盧卡奇到本雅明、布萊希特、阿多諾、馬爾庫塞,再到阿爾都塞和伊格爾頓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發展歷程。她認為馬克思主義美學最重要的本質在于當我們的生活被意識形態化了,我們的習性被意識形態化了,我們的審美觀也被意識形態化了,那么,意識的革命和解放的沖動是否還有可能?對于每一個充滿希望的社會來說,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從本質上來說,波琳所論述的核心主要是解放異化了的個性的問題,也就是該書的副標題“意識解放的日常生活基礎”。
不難看出,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面臨重要危機的情況下,安德森看到了潛伏其中的“危機”,波琳的《馬克思主義美學——意識解放的日常生活基礎》則對安德森的觀點作出了堅決且直接的回應。與此同時,另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在于,波琳在書中所持有的理論立場恰恰是站在盧卡奇學派的一面。以盧卡奇關于偉大的現實主義傳統具有解放潛能與阿多諾在概念上對一些先鋒派作品的描述之間的對比為代表,盧卡奇與其他法蘭克福學派學者爭議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該在怎樣的基礎上理解現代藝術。波琳看到了爭議的焦點和區隔,亦看到了馬克思主義美學主流傳統的重要價值。在她看來,無論是哪一種“馬克思主義美學”都賦予了藝術以啟蒙的能力,都試圖確定藝術作品解放作用的基礎。波琳繼而借鑒了阿格妮絲·赫勒在《馬克思的需要理論》中的觀點,她從馬克思的“需要理論”入手,致力于探討藝術的作用。在波琳看來,一種成功地解釋藝術左派的解放作用的美學理論,有必要對現代社會生活所產生的激進需要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或者說,藝術最重要的目的和功能在于通過“激進需要”去感受到真實的需要。這或許可以為資本主義社會克服日常生活異化提供某種闡釋途徑,在本質上仍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對于整體性的人類生活與人的本質問題的關注。總體而言,西方馬克思主義作為20 世紀最具沖擊力的一股哲學與美學思潮,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當代馬克思主義美學發展的多元化格局。在理論上,我們在承認具有統一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基礎上,同樣應該正視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內部的分野,或者說,在這條統一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脈絡中,它的內部還開辟出了多樣化的理論傳統。無論是托洛茨基主義的傳統、盧卡奇的理論傳統,還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傳統和阿爾都塞學派的理論傳統等,盡管各種理論在具體內容和具體觀點上存在明顯的不同,但是他們所討論的若干核心問題是相通的。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美學的主流具有共同的理論規定。更重要的一點在于,在這一偉大的傳統中,關于未來的指向和訴求是一致的。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中國學術界同樣對安德森的觀點作出了積極的反思與回應,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如何認識和看待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對于近現代以來的中國社會而言,馬克思主義或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傳統問題已不僅僅是一個學理問題,還是一個與政治、文化、經濟、社會生活等各個層面都息息相關的現實問題。對這一問題的正確理解和認識,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入地分析和建設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繼而思考將其納入世界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中的可能性與必要性。
1988 年,陸梅林先生在他編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一書的導言部分,直接回應了安德森的觀點。陸梅林指出,“西方馬克思主義”主要是相對正統馬克思主義而言,原是共產國際內部的一種“左”的激進主義傾向,肇始階段以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和科爾施的《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為代表;二戰結束之后,1955 年,梅洛·龐蒂在《辯證法的歷險》中將其表述為一種對馬克思主義的新解釋,并將其與列寧主義相對立;直至70年代安德森一書的出版,可以說對西方馬克思主義作出了更加細致和全面的觀察和描述。陸梅林認為,安德森書中最值得商榷的一個問題在于,他將馬克思主義思想家葛蘭西和盧卡奇包括在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范圍內,“使人不太容易劃清理論性質的界限,劃清理論探索上的正確和失誤的界限”?。接著在《探索·開拓·建設——〈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編后》一文中,陸梅林進一步明確了兩個重要的理論問題:第一,如何辨別“馬克思主義者”與“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問題,在陸梅林看來,馬克思主義革命家和思想家葛蘭西與盧卡奇都是地地道道的馬克思主義者,而非安德森所說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以其具有“馬克思主義性質的戰斗文獻”為典型代表;盧卡奇在他的整個理論發展中也逐漸“掙脫了黑格爾的精神枷鎖”,發展成為一位“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家”?。第二,如何劃清或甄別“非馬克思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之間的界限,以及如何科學地對待“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如果說阿爾都塞、本雅明、阿多諾等理論家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者,那么他們是何種程度上的馬克思主義者呢?他們所做的究竟是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創新和發展?二者之間是否有某一具體的尺度或標準呢?歸根結底,這一系列問題仍是盧卡奇提出的“什么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的問題。按照盧卡奇的觀點,馬克思主義的正統性歸根結底在于它的研究方法,即辯證法。只要堅持它的方法,就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尤其在馬克思主義面臨危機的情況下,盧卡奇認為唯有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才能解除馬克思主義本身的危機和人們對它的信仰危機”?。盡管如此,陸梅林指出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在于我們需要正視研究方法的正確性,分析馬克思主義之所以是馬克思主義(而不是別的什么主義)的基本前提和本質規定,科學地對待和評價西方馬克思主義中合理的理論資源。
陸梅林先生的觀點代表了這一時期中國學術界的重要聲音。在學理上,對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合理分析,科學地對待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資源,對于我們建設和發展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而言,至今依然發揮著很重要的導向作用。但是,他將葛蘭西與盧卡奇看作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從理論貢獻與革命性質的角度將二人與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區分開來的依據,其間的界限似乎也并不明晰,這一點也是值得商榷的。同樣在80 年代,王魯湘等編譯的《西方學者眼中的西方現代美學》是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文本,這本書的出版在當時的中國學術界產生了很大影響,關于現代美學的建設問題一度成為當時學界探討的一個熱點問題。書中所說的“西方現代美學”包括存在主義美學、現象學美學、闡釋學美學、分析哲學美學、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精神分析美學、結構主義美學等10 個部分,每部分分別選取幾篇代表文本。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書中尤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部分選取的篇章最多,而且波琳一書中關于盧卡奇、本雅明、阿多諾以及馬爾庫塞的論述章節都被節選并編譯在這個部分。不同于陸梅林的觀點,盧卡奇在這里明確被認為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代表人物。編譯者指出,在科學技術日益發展的時代,美學仍然是完整的人學的一部分或者就是人學本身,不僅“關系著主體與藝術的創造性”,“關系著藝術與真理以及藝術對生活的基本流向”,還“關系著藝術所具有的超越與解放的功能”?。可以看出,相比于其他美學理論思潮,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對這一時期的中國美學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波琳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與“日常生活解放的基礎”的觀點給編纂此書的中國學者們予以重要啟發,對美學與藝術介入現實功能的強調,通過美學的革命實現認識與改造世界的目標,已經成為這一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之一。針對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相關的理論問題,中國學者內部也存在著不同的觀點和爭議。在此基礎上,如何在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解決美學的轉型問題,如何結合特定時期的歷史經驗,建立起嶄新的現代美學體系,建立起現代形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可以說是當時的中國美學界面臨的重要挑戰和任務。時至今日,這仍然是一個有待完成的理論工作。
在隨后30 余年的發展中,中國美學取得了非常顯著的成就,在實踐美學、后實踐美學、審美意識形態理論、生命美學等方面均取得豐碩的研究成果。雖然90 年代一度陷入低潮,但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當代發展與理論建設而今已成為我國美學界普遍關注的問題,討論的問題也漸漸超出了“西馬非馬”“如何對待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沒有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等問題的論爭,而是立足于更加開放的全球化與國際化視野,更加致力于中國美學學科與話語體系的當代構建,以及從比較美學的角度積極展開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與對話等。托洛茨基曾指出:“我們馬克思主義者總是生活在傳統中,而離開傳統,就不再是革命者”?。我們認為,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傳統始終是貫穿于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重要核心和紐帶。同時需要注意的是,相比于西方國家,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還面臨著特殊的問題和挑戰,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如何將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納入到世界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傳統中來。伊格爾頓曾將馬克思主義美學與文學批評劃分為四種理論模式,即“人類學的、政治的、意識形態的以及經濟的”?,并對這幾種模式作出詳細解讀,但他并沒有將中國模式納入在內。那么,中國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到延安時期,再到現在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經歷了百年歷練的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究竟是何種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呢?又在哪些層面上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優良傳統呢?對這些問題的系統研究,是我們思考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重要前提。二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是否只能在最先進的資本主義社會成功的問題。從上述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研究中可見,西方學者的普遍觀點是認為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革命只有在最先進的資本主義社會才會成功,這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中一個重要的理論規定,而這無疑對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產生了巨大的沖擊與考驗,是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之間的一個理論分歧。那么,這個結論究竟能否作為規定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本質要素之一,需要我們將馬克思與恩格斯所生活的特殊年代與當代社會鮮活的審美經驗和社會實踐聯系起來進行思考,對這一問題作出合理的解釋。
事實上,馬克思在晚年曾經提出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的設想,即思考通過現代的科學技術和現代的管理體系來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可能性。雖然他當時得出的不是一個肯定的結論,但這一問題的提出具有非常重大的理論問題和實踐價值,對于我們今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的建設具有很重要的指導意義。中國社會復雜且特殊的歷史語境已經注定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在現實基礎和提出的理論問題等方面都與西方馬克思主義存在很大的差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在百年的曲折歷史和社會主義實踐中不斷發展和走向成熟,衍生出明顯不同于歐洲馬克思主義的美學思想與理論形態,探索出了一條獨特的中國式的理論道路。從美學的角度,如何從學理上論證這一問題,需要當代中國學者拿出實踐型的研究姿態,結合中國當代社會的審美經驗和審美關系,系統闡釋并提煉出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在理論上的具體性與特殊性,同時積極地介入現實問題,樹立起高度的制度自信和理論自信。在此基礎上,結合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經典文本,我們認為以下幾個方面可以作為理解和切入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關鍵,亦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的重要特征。
第一,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歷史觀與異化理論。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強調:“進步這個概念決不能在通常的抽象意義上去理解。”?馬克思認為歷史的發展與進步絕不能簡單地相提并論。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盛行的進步主義歷史觀和浪漫主義緬懷昔日的歷史觀,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最重要的貢獻在于它的辯證性——一方面承認歷史的進步,認為只有通過生產力的發展,人類才會向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邁進;另一方面又指出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是一個異化的過程。就在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出版不久,馬克思的《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首次面世,手稿中提出的異化理論成為馬克思主義美學一個重要的思想內核。馬克思極具創造力的一點是:他從分析“商品的二重性”入手來研究資本主義社會的復雜性和辯證性,指出自從人從自然中脫離出來之后,社會中的所有現象(包括現代藝術在內)都是二重性的,在普遍異化的社會狀況下,難免有其他意義和價值嵌入到美學傳統之中,我們只有采取一種辯證的認識方式才能把握住真理。
第二,關于人的本質問題,這亦是當代美學面臨的重要問題。在西方哲學史上,本質主義一度被整個西方現代哲學批判和解構,而人類學與當代藝術則強調和珍視經驗的重要性,認為“活的經驗”才具有意義。其中的一個問題在于,經驗與真理并不能等同。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意味著真理是相對的,藝術與文化的真理性始終處于不斷變化的語境中,需要放到實踐和具體語境中去檢驗和考察。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本質的觀點首先是反本質主義的。人的存在首先是一個復雜的、有機的現象,現代科學的異化將人進行分工后,分成了生物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哲學、美學等領域,只有這些部分有機結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人。在資本主義制度龐大且復雜的運行機制中,人變得越來越碎片化和個體化,但人自身的整體性始終不能被突破,這種整體性或共同性可以說是人類實現彼此認同的前提,事實上就是人的“類本質”。馬克思試圖通過審美來說明這種“類本質”,本質上是一種基于哲學人類學的反思。
第三,關于“美的規律”。馬克思在《手稿》中強調要正視自然和人性之間基本的結構關系,提出“人化的自然界”概念,即通過勞動,自然被不斷地人性化,人則不斷地被自然化。馬克思認為,通過這種公平的交換,主體和對象不斷地進入對方,這是歷史的希望。?人文學科在古希臘時期就開始產生這樣的困惑,馬克思關于“美的規律”的解釋是整個人類之謎、整個歷史之謎的最后解答,藝術與審美具有抵抗異化的功能,現代藝術在商品身份的支配下以扭曲自身的方式,有意地轉向了它自身,成為抵抗社會秩序的沉默姿態。馬克思認為,人的進步與自然界同步,通過人對自然界的改造,自然界不會停留在一種原始狀態。在根本意義上,“美的規律”是強調內在尺度和外在尺度要達到一種充滿人性的、和諧的創造,代表著一種最高的準則,這才是真正的人的創造和美的創造,才是符合人的目的性的創造,是當代的知識分子應該去積極倡導的。
第四,關于未來的指向。自康德美學以來,以想象為中心、以二元分裂為哲學基礎的西方現代美學一直居于主導地位。直到馬克思主義美學出現,打破了以康德美學為基本框架的形式主義的美學大廈,使當代西方美學終于擺脫文學自律性的基本流向,向著更加廣闊和多元的文化視野發展。我們認為,雖然中西方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在若干具體問題上存在爭議,但他們在實現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偉大目標上是基本一致的。從美學的角度而言,馬克思主義的目標是為了解放人自身,恢復人的身體被剝奪的全部力量,本質上代表著人類走出異化的主觀能動性。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深入剖析,認為這種美學感性能力的豐富展開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是自相矛盾的,只有通過某種顛覆資產階級社會關系的努力才能實現。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正是一種指向未來的理論,它真正代表的是一種怎樣使未來成為可能的理論和實踐,代表著一種內容與形式相交融的嶄新的崇高形式。
時至今日,關于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的研究仍是一項有待完成的理論任務。隨著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的不斷豐富,這一任務不能在傳統美學而必須在現代美學的視域下進行解決。與此同時,美學研究應該與我們的日常生活領域建立起有機聯系。在這一過程中,歷史闡釋學、人類學、倫理學和精神分析學等方法的綜合運用,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價值,有助于我們更系統地闡釋鮮活的審美經驗,并將其提升到復雜和抽象的理論高度,從而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發揮積極的力量。
注釋:
①②?特里·伊格爾頓:《歷史中的政治、哲學、愛欲》,馬海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104~105、105、109 頁。
③?王杰:《現代美學的危機與重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478~479、475 頁。
④凌繼堯:《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哲學基礎》,《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7 年第5 期。
⑤參見佛克馬、易布斯《二十世紀文學理論》,林書武等譯,生活·讀書·三聯書店1988 年版。
⑥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1996 年版,第48 頁。
⑦Samir Gandesha &Johan F.Hartle eds.,Aesthetic Marx,Bloomsbury Academic,2017,p.xii.
⑧⑨馬丁·杰伊:《法蘭克福學派史:1923-1950》,單世聯譯,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第199、200 頁。
⑩參見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李曉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351~352頁。
??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高铦等譯,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97、96 頁。
??Pauline Johnson,Marxist Aesthetics:The Foundations within Everyday Life for an Emancipated Consciousness,Routledge,2011,p.3~4,p.1.
??陸梅林選編:《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漓江出版社1988 年版,第4、7 頁。
?陸梅林:《探索·開拓·建設——〈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編后》,《文藝理論與批評》1988 年第6 期。
?《西方學者眼中的西方現代美學》,王魯湘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年版,序言部分。
?列夫·托洛茨基:《未來主義》,選自張秉真、黃晉凱主編《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96 頁。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韋建樺編,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4 頁。
?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修訂版),王杰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 年版,第18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