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生”，何謂“活”？（上）

姜奇平

在2022年12月18日葦草智酷舉辦的第六屆“互聯(lián)網(wǎng)思想者大會”上，我做了題為《何謂“生”，何謂“活”？》的主題演講，現(xiàn)將記錄分享給大家。

1. “生”與“活”是兩個問題

首先我解釋一下這個題目總的背景。

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學對生產(chǎn)和生活世界的劃分，是聚焦在物的生產(chǎn)以及人的繁殖與生存上。按照物的生產(chǎn)與消費以及人的生產(chǎn)，對生產(chǎn)和生活世界進行了劃分。

我把“生”和“活”分為兩個問題，“生”對應著生產(chǎn)，“活”對應著生活。我們過去一直把生活當作一個詞來看待，正如中國人把時空統(tǒng)稱為宇宙一樣，并沒有分為“宇”和“宙”。

為了分析方便，我們需要把生產(chǎn)和生活分開看待，這是因為我們當前存在著生產(chǎn)和生活之間的矛盾。

“生”具體指的就是生產(chǎn)，物質的生產(chǎn)以及人的現(xiàn)實生存。“活”更多的是指人的精神活動和人的自我實現(xiàn)，它是人的潛能釋放。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傳統(tǒng)社會是把生產(chǎn)和生活割裂開的，而未來社會將出現(xiàn)生產(chǎn)和生活的融合，這是我們今天的主題。

我分三個部分來介紹內容。首先是從“生”到“活”的哲學意義，其次是它們的技術意蘊，最后是經(jīng)濟意蘊。我分別從哲學、技術、經(jīng)濟這三個角度來剖析“生”和“活”之間由分到合，由合到分的一種辯證關系。

2. 哲學角度的“生”與“活”

首先從哲學的角度看，“活”是指向死而生，它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生和死之間的轉變過程，這是第一個觀點。

我今天會介紹三本書，第一本書是著名的現(xiàn)象學思想家羅姆巴赫寫的《作為生活結構的世界》，他從哲學的高度來解釋生活，尤其是把“活”這個含義融入“生”之中，使生產(chǎn)和生活一體化。

羅姆巴赫把“活”稱為活存，在德語中叫Leben。這個活存和我們說的“生”——也就是存在——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關系呢？他認為“活”實際上是一個過程，也就是說既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生和死通過一個生命結構把彼此連接起來的一個過程，所以人們一般把這個過程稱為生活或者活，而把其中的每一個節(jié)點稱為生或者死。

羅姆巴赫所理解的“活”，首先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這個過程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結構，是一個自我構型、自我上升和自我窮盡的自發(fā)生過程。如果用中國的思想來闡釋，叫生生之德，前一個“生”和后一個“生”，存在著向死而生這樣一個新陳代謝過程，這個是“活”的哲學含義。

羅姆巴赫指出，一切都生活著或者一切都活著。這是整個世界的一個普遍規(guī)律，這是他所說的生活世界，也就是“活”的世界。相對而言，工業(yè)化的社會主要是一個機械的世界，也就是去掉了“活”的一個世界。

按照“活”是一種生命結構的說法，我們可以看到，生態(tài)就是一種結構，它是專門容納“活”的事物而存在的一種結構，這是我的第一個觀點。

第二個觀點，“活”指易，易是周易的易，是變異、變化的意思。在亞里士多德的概念中，曾經(jīng)區(qū)分了潛能與現(xiàn)實，其中的現(xiàn)實就接近于這里說的“生”的概念，也就是生存或毀滅，存在或者不存在。潛能主要是以可能性的方式存在，也就是它不斷地變化來變化去。

牟宗三認為，存在方式的基本問題也就是being和becoming。西方哲學，最終追問的都是“生”的問題，也就是being的問題，包括數(shù)字化生存，問的也是being的問題。

但實際上還有另外一種設問方式，就是數(shù)字化生活落在“活”上面，就變成了becoming，也就是數(shù)字化生活是從哪里變到哪里，將會帶來什么樣的變化？

王陽明就是用becomeing的方式來思考宇宙的根本問題。王陽明說：“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見得透時便是圣人。”哲學的最高境界是把握變化，而不是變成某一個起點或者終點的那種狀態(tài)，聚焦點不在狀態(tài)而在過程。這是中國人普遍的思維方式，我們用《周易》把它給固定下來了。

西方人追問的基本問題是“生”的問題，也就是生或者死。生和死主要指的是一種狀態(tài)，他是生就不是死，是死就不是生，是二選一的關系。所以它的基本問題就是to be or not to be，這是西方人追究到根上的最后一問。

東方人不一樣，東方人問的基本問題是“活”的問題，也就是變還是不變，我們翻譯成古代漢語就是易。它強調從生到死的變化過程，人生的基本問題是：你到底是從哪變來，變到哪去？

比如姜子牙見到了妲己就問，你到底是什么變的？孫悟空見到白骨精就會說，你不是你現(xiàn)在這個外表的樣子，不是你現(xiàn)在存在的狀態(tài)，你是一個妖精變的。

按照西方的觀點看，to be or not to be，白骨精一共變化了三種存在狀態(tài)（to be），先是變成了一個年輕美女，被孫悟空識別以后，一棒子打死了（not to be）。接著它又變成了一個老頭，被孫悟空識別出來，一棒子下去又給打成not to be，接著又to be成了一個老太太，又被一棒子打no to be了。

西方的思想說：你不科學，我問你到底存在的是什么？他明明就是“老頭存不存在？老太太存不存在？美女存不存在？”的問題，你非得跟我說白骨精在什么地方，白骨精在哪呢？

中國人就覺得這個很無語，因為白骨精它變來變去的，沒有一個固定的形態(tài)。西方人可能又說：“你這不科學，應該把白骨精扭送到派出所，給它銬上手銬，用照相機正面照一張，側面照著一張，這樣你才能證明白骨精的存在。”可這對于像氣功里的氣或經(jīng)絡里的經(jīng)絡這樣一種變化狀態(tài)，無法把握。

我們認為，“生”與“活”代表了兩種根本不同的把握世界的方式。

現(xiàn)在這兩種方式分開了，數(shù)字化給我們帶來的將是“生”與“活”的結合，也就是不僅追問狀態(tài)，還追問狀態(tài)之間的變化，也就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那種活著的過程。

我們說，生活實際上是“生”與“活”的結合，也就是狀態(tài)和過程的一種結合。所以羅姆巴赫說存在論是一個動力結構，它不是指向結構的成型，而是指向結構的發(fā)生，也就是指向生命的生生之德，指向結構的涌現(xiàn)和生成，這個是他對“生”與“活”的哲學含義的一種解釋。

我們屏幕上演示個幾何體動畫，它到底是圓還是方？從存在的狀態(tài)來說，是很難把握的。但是如果按照“活”的觀點，也就是它是從哪里變到哪里，我們可以說它是從a點變到b點，a點和b點都是狀態(tài)。a點是方，b點是圓。但是“活”是什么？“活”是從圓變到方的過程，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生”與“活”之間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

《周髀算經(jīng)》的算法是什么，有人說它是算方的方法，有人說它是算圓的方法，其實都不是，它的算法，實際是化方為圓，化圓為方。也就是這個“化”（即易本身）才是算法神髓所在。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問題，從哲學上解析“生”與“活”之間是怎樣的對立關系，同時它們又是如何統(tǒng)一在一起的。概括來說，“生”主要是一種對事物狀態(tài)的把握，而“活”是一種對事物過程的把握，一個完整的事物離不開狀態(tài)以及狀態(tài)之間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