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文生

鄉村是幸運的,先是覆蓋了一層雪,后覆蓋了一層月光,最后覆蓋了一層燈光。
只是,鄉村并不覺得自己身體的重量有多重,畢竟雪那么輕,月光那么輕,燈光那么輕。
一個人,躲在小鎮里,想著雪的一切。在這個夜里,風與雪似乎分不開了。風似乎也有胖瘦之分,瘦風從門縫里擠進來,散在屋子里。胖的風,撲打著門,哐當哐當,聲音在夜里飄蕩,落在樹枝上,落在屋頂,還有一些風,把樹枝吹得亂顫。這是我的想象,我坐在屋內,看不見樹枝的動靜,只聽見風吹樹枝的聲音,凌厲,尖銳。雪落下來的時候,我正在屋子里讀一本舊書,發黃的紙,昏黃的光,心里沒有一絲悲涼,倒是安于夜的寂靜。突然聽見一絲輕微的聲音,打開門一看,雪已經鋪滿了院子,夜里不適合觀雪,眼睛無法攫取雪的任何一種細節,只能在雪落的時候,體味著雪的形與意,為一個深夜,為一場不期而遇的相逢。
月光薄薄的,雪也是薄薄的,像母親攤的煎餅。夜的大嘴,能吞下一場雪,我也能吞下所有關于雪的意境。一個人,與雪對望,不想僅僅為了描述雪,只想讓雪慢慢地落,讓聽雪落的聲音成為一生最重要的時光。或許,多年以后,我所記住的,會是一個深夜,一場雪。大地有多么遼闊,一個人的雪事就有多少,心與大地一樣遼闊,能裝下一個山河的雪,平原的雪、山頂的雪、溪水邊的雪,都在胸膛的溝壑里。我坐在深夜里,讓雪穿上山河的衣服,為山水獻上一場無言的頌詞,明天,一定是一個沸騰的日子。大人,看到了瑞雪兆豐年,想到了麥子之于生活,孩子看到的是一個沸騰的世界。
我歡喜的雪,就這么來了。月光遇見雪,本身就具有詩學的因子,月光的白,雪花的白,疊加在一起的白,讓一個黑夜居然有了光的桃源。一個人,擁有了雪,也就擁有了北方,江南在薄薄的雪中失望的時候,北方的厚雪在黑夜中向我們緩緩走來。雪照亮的,不是一個人的眼睛,是一個人遼闊的想象,為江河,為無限的中國田園。眼中所見,不過是一場雪的光澤與明暗,一種形體之美在各種物體上,樹枝上,瓦檐上,水缸里,雪都不同,雪本無形,器皿所容納的雪,與器皿的本質有關,古樸的,高雅的,簡約的,都在一場雪里出現。
雪與夜,如此矛盾,我向來認為,雪的白與夜的黑,不可調和,沒想到,薄薄的月光,竟然讓黑夜與大雪互相間彬彬有禮,對對方厚愛有加。夜少了雪,月光就少了一種自然天成的詩意;雪少了夜,那種直視的亮,便少了曲折與隱伏的部分。誰能想到,大雪之中美的絕句,居然隱藏在北方一個微不足道的村子里,妙手偶得的大雪,正下在一個人的眼睛里,下在一個人的心里。我無意于對著一場大雪贊美,卻在大雪的身體里能掏出來諸多水到渠成的文字,柳絮、白鹽、白棉、云朵,似乎都不足以修飾一場雪。雪來之日,就是我詞語匱乏之日。我在雪中,敏感于大雪的每一種走向,盛大的、細微的、急促的、緩慢的,都是雪花賜予我們的福氣。我們攫取著大雪與山水精神的一致,又目遇了一枝早開的梅花,鑿開了雪天的墻壁,讓一個人歸隱在冬天爐火般的心意,向一場大雪投降。許多按捺不住的腳步,踩碎了雪的原生態,用歡喜的心情去揣摩一場大雪。
大雪,打通了關于夜的通道,也打通了我無限歡喜的文字。
(孤山夜雨摘自《四川日報》2022年12月30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