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周刊》記者 王紅茹|北京報道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推動貨物貿易優化升級,創新服務貿易發展機制,發展數字貿易,加快建設貿易強國。”
這為我國貿易發展方向提供了明確指引。
1978 年,中國開始了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實踐。在過去40 多年里,中國經濟持續保持平均每年高達8%左右的經濟增速,發展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大貨物貿易國、第一大貨物出口國、第二大貨物進口國、第二大服務貿易大國、第二大對外直接投資大國。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貿易大國地位進一步鞏固,多年來穩步推進貿易高質量發展,也為加快建設貿易強國奠定了堅實基礎。接下來貿易強國如何建?何時建成?《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就此問題專訪了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首席研究員張燕生。
《中國經濟周刊》:“加快建設貿易強國”提出的背景是什么?
張燕生:建設貿易強國的背景,實際上就是我國提出的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即到本世紀中葉把我國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而要建成現代化強國,貿易強國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改革開放40 多年來,中國從一個外貿小國發展成為外貿大國,主要實施的是外向型經濟發展戰略,從離岸制造、在岸制造,然后走向了全球制造。外向型經濟發展戰略取得了兩種結果:第一,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第二,中國創造了一個超大規模經濟體、創造了全產業鏈的工業體系、創造了東部發達六省市研發強度整體超過OECD 平均水平的新優勢。中國經濟與美國和世界經濟的相互依存達到了相當的深度。所以從這個角度講,雖然說外向型模式的起步是全球供應鏈低端、代工貼牌、血汗工廠,缺憾是沒有自主品牌和知識產權,沒有自主營銷渠道等,但是我們通過實施外向型經濟戰略,取得的經濟增長實績和“干中學”的效果特別好。
就拿蘋果的供應鏈來說,蘋果公司為了培養合格的全球供貨商,制定了非常嚴格的標準、規則、規制和管理規范,中國廠商只要符合他們的條件就能夠進入到蘋果的供貨商中,蘋果就會在技術、設計、資訊、人才和設備等方面給供應商提供世界一流的支持。如此,中國企業和蘋果慢慢地就由淺入深達到了深層次合作。這種定制模式對中國企業成長是一個特別好的學習機會。2021 年中國企業通過ISO9001 質量認證體系的超過42 萬家,約占全球42%,而印度只有3.65萬家,美國只有2.55 萬家。這是過去40 多年中國外貿發展非常成功的原因之一。從這個角度看,中國人就是用看起來不起眼的代工貼牌這種加工貿易合作模式起步,卻撬動中國成為經濟大國、貿易大國和制造大國。這是中國人的大智慧。

《中國經濟周刊》首席攝影記者 肖翊I 攝
《中國經濟周刊》:此前我國提出的“外向型經濟發展戰略”和正在加快建設的“貿易強國戰略”有哪些不同?
張燕生:此前實施“外向型經濟發展戰略”取得成功的都是小經濟體,如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新加坡、韓國。而轉向“貿易強國戰略”是開放大國戰略。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首先,國際環境發生了很大變化。當前,我國面臨著全球化停滯、全球貿易投資減速、全球產業鏈和供應鏈重塑——從離岸制造轉向友岸制造。所謂離岸制造,就是一種產品的不同工序和環節在全球不同地方制造的全球化合作模式。所謂友岸制造,就是商品、服務和技術有了價值觀,只與符合美西方價值觀的企業合作。為此,在一些關鍵技術領域(比如半導體芯片)、一些關鍵原材料和零部件對不同價值觀的國家企業進行制裁打壓的分裂模式。我國企業被迫從相互依存的合作模式轉向進口替代的自助模式,有些關鍵設備、原料和零部件需要很長時間攻關和自主生產,受到的傷害極大。
所以,我國建設貿易強國之路就比過去40 多年更為艱難。貿易強國戰略重視質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長。近年來,我國貿易依存度(進出口總額占該國國民生產總值或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直線下降,已經從2006 年的64%下降至2021年的34.1%。那么,未來10 年以后還會進一步下降,我預計會下降到略高于美國、低于日本的水平。這意味著,進出口貿易量的增速低于GDP 的增速。從這個層面來看,一個大國的外貿強國戰略,是建立在內需立國基礎上的外貿強國,是基于國際競爭力和綜合實力的外貿強國,是實現貿易基本平衡的外貿強國,而不是外貿規模在世界上占據首位的貿易強國。因此,中國要加快建設外貿強國,還是自身要有核心競爭優勢的硬實力,要有話語權、定價權和規則制定權軟實力。
《中國經濟周刊》:中國的貿易強國之路如何才能走得通?
張燕生:當前我國建設貿易強國就好像是一場拔河賽,一端是希望與中國脫鉤的少數極端分子,另一端是希望與中國合作的大多數。希望合作的大多數如果是一盤散沙或者是相互斗爭,那么,少數的極端分子就會成功地把中國和世界帶入沖突對抗的陷阱,少數極端分子就會贏,中國就會輸。面對這種情況,中國就是要憑借大智慧、大戰略和大定力,才能夠走下一步的貿易強國之路。
建設貿易強國之路應該就像上甘嶺戰役一樣,無論美國如何狂轟濫炸,上甘嶺陣地始終不丟,最后美國不得不在板門店簽署停戰協議。也就是說,只要我們能夠扛得住美國的科技脫鉤、產業脫鉤、金融脫鉤和貿易戰的打壓制裁,能夠真正始終做到斗而不破,最后美國也會不得不承認中華的復興之路,不得不和中國合作共存、和平共處。
我記得美國前財政部長薩默斯曾說2020 年是中國經濟的峰值。從這個角度講,未來中國的貿易強國之路和民族復興的現代化之路前行,充滿了嚴峻挑戰。
《中國經濟周刊》:去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2023 年要繼續發揮出口對經濟的支撐作用。但是市場普遍預測今年全球需求萎縮,如果中國要在萎縮的全球貿易蛋糕中拿走更多,很可能引發更多的貿易摩擦,我們該怎么避免貿易摩擦?
張燕生:要避免貿易摩擦和貿易沖突,我國在憑借硬實力擴大出口的時候,要相應地擴大進口。這就相當于拿別人的市場奶酪的同時,給別人自己的市場奶酪,以此來增加相互依存的深度聯系,就不會脫鉤斷鏈,就不會發生貿易沖突,就不會加劇全球失衡。中國企業很努力,但是要贏者通吃,那么在更艱難歲月別人就沒飯吃。中國要探索不單打獨斗、贏者通吃,而是讓大家開放合作、都有飯吃。這是對中國貿易強國之路的考驗。中國貿易強國之路,要跨越修昔底德陷阱(和平發展),跨越薩繆爾森陷阱(強強合作),跨越金德爾伯格陷阱(對大家負責),走中國式現代化和負責任大國的開放之路。
《中國經濟周刊》:從2013 年成為全球第一貿易大國,至今還在建設貿易強國的征途中,衡量貿易強國的重要標準是什么?
張燕生:衡量是否是貿易強國可以有以下幾個標準。首先,貿易強國是一個能夠帶動全球貿易發展的國家。目前中國是130 個國家的第一大貿易伙伴,什么時候我們成為這些貿易伙伴的貿易逆差國,相當于我們購買別人的東西比賣給別人的多,相當于給別人更多市場奶酪,形成別人對我們市場的相互依賴,我們還能夠為貿易逆差融資或實現貿易平衡,這個時候我國就成為了貿易強國。
其次,貿易強國的背后是制造強國。貿易和產業是直接相關的,當中國成為一流的制造業強國,無疑就是貿易強國了。如果用制造強國的發展指數來衡量,我國現在處于世界第三方陣,第二方陣是日本和德國,第一方陣是美國。但是中國的制造業要進入第二方陣跟日本和德國并駕齊驅是時間的函數,只要給予足夠長的時間,中國貿易產品的質量和增值能力達到跟德日一樣好是可以達到的。但問題是,給德日100 年時間,也達不到美國高技術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數字貿易的水平。也就是說,在制造強國建設方面,德日和美國的差距,恐怕不是時間的函數。這就會產生一個問題:德日都不可能成為第一方陣的制造業強國和貿易強國,中國怎么能進入第一方陣呢?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就需要大智慧大戰略支撐。
這不僅僅是貿易和制造業領域的事情。這就需要一流大學培養出一流人才,一流企業培育出一流創新能力,一流制度培育出一流金融市場和交易所,一流營商環境培育出一流市場。說白了,中國要成為一流的制造業強國和貿易強國,在和美國的戰略競爭中要能夠贏,如果輸了,中國就是二流的貿易強國。我相信,中國絕對不愿意當二流的貿易強國和二流的制造業強國。在這種情況下,要解決的問題就不僅僅是制造業和貿易的問題,可能涉及科學、文化、法治和國際影響力等一些軟實力指標。

視覺中國
《中國經濟周刊》:目前阻礙我國成為貿易強國的掣肘都有哪些?
張燕生:要成為貿易強國,應該有話語權、定價權和規則制定權。這并不意味著要推倒現有規則,而是“維護和平的國際環境和穩定的國際秩序”,與時俱進、優化完善。如跨境電商和數字貿易是新貿易方式。近年來,我國跨境電商和數字貿易確實發展得很快,定價模式已經從離岸價格FOB轉向到岸價格CIF,有很大進步。但是從2021 年5 至9 月發生的亞馬遜電商封號事件,能夠看到我們的差距和煩惱。當時發生的亞馬遜電商封號事件涉及1000 多家企業、5 萬多個賬號,預估損失超過千億元。很多千辛萬苦打造出來的中國品牌被一夜間廢掉了。通過亞馬遜封號這件事,體現出中國要成為貿易強國,首先要合規,要改掉此前野蠻生長時代養成的不合規行為。
其次要維權。在亞馬遜封號的時候,暴露出我國跨境電商頭部企業缺少足夠的維權能力,主管部門、監管部門、行業協會以及商會也都缺少在國際商業舞臺上拿起法律、規則、證據的武器維權的能力。因為我們缺少足夠的非常精通國際法、真正懂得國際商業游戲規則的人才和機構,所以在跟對手博弈的時候,你講的全是道理,你要公平,但是公平是用鐵打的實力、經驗和智慧換來的。
再次是協調。亞馬遜封號的時候,我國的各個主體缺少統一綜合應對的協調機制。中國是貿易大國,很多方面的表現卻像是一盤散沙。為何中國購買了全球超50%的鐵礦石,但在定價上卻沒有話語權?最后卻成為國際現有規則的受害者呢?其要害是缺少內部協調力,無法握成一個拳頭出擊。最后讓對手各個擊破,付出了很高的學費。因此,要成為貿易強國,我國在話語權、定價權和規則制定權方面還是小學生,還需要很長的學習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中國經濟周刊》:您估計中國要發展成為貿易強國,還需多長時間?
張燕生:美國成為貿易強國的歷程可以參照。美國從1894 年成為世界第一工業強國。此后的50 年,美國都跟隨英國學習如何真正成為大國,其中,美國也付出過高昂學費,扮演了一個順周期的小國行為,直到二戰結束。二戰后,美國才完成了世界科學中心從歐洲轉移到美國,國際貨幣從英鎊轉移到美元的過程,大概走了130 年。目前我國對外貿易“大而不強”的特點依然突出,無論從貿易結構、貿易方式、貿易主體還是服務貿易、技術貿易、數字貿易,我國距離世界一流貿易強國還有不小的差距。
我國貿易強國的征程可分為初級階段、中級階段和高級階段。我個人認為到2050 年中國有可能成為制造強國和貿易強國,但是沒有話語權、定價權和規則制定權,仍是貿易強國中間的新進入者。要贏得話語權、定價權和規則制定權,可能要等到2078 年,也就是2050 年以后的30 年,即改革開放100 周年,那時中國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貿易強國。但要成為一流貿易強國,包括價值觀、創新力、全球治理影響力,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這是百年的博弈,百年的征程。
中國的貿易強國之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需要幾代人鍥而不舍,合作努力才能夠做到。在這個過程中,得民心者得天下,要贏得世界貿易伙伴的認同和共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