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旻
三星堆器物坑的發掘,再度呈現出成都平原青銅文明瑰麗的儀式場景與物質文化。雖然整理與修復仍在繼續,通過考察器物群造型,以及三星堆、金沙兩地在山川之間的空間特征,仍可略知古蜀人的心跡。兩個埋藏地點所見儀式傳統、年代范疇、器物內涵、埋藏方式大致相同。兩地大規模祭祀活動集中發生在晚商到周初(約公元前一二00至前一000)。廣漢三星堆位于湔江沿岸,發現八個埋藏銅器、玉器、象牙等器物的大型長方坑以及若干小型坑 ,附近月亮灣、倉包包、青關山等處也先后發現諸多小型器物坑。成都金沙位于岷江沖擊扇上,沿河分布一堆堆的器物埋藏,包括玉器、青銅、金器、上千根象牙、數千鹿角和野豬牙等。如果把三星堆和金沙分別稱為“湔江組”和“岷江組”,分別對應水出岷山的湔江口和岷江口,那么我們就可將兩處遺跡視為人文與地質意義上的“ 岷山現象”,從歷時數千年的山川變化中理解發生在兩江沖擊扇上的儀式活動。
對比黃淮、江漢、江浙等地長達萬年的農業漁獵采集村落歷史,成都平原的聚落相當年輕。約公元前三千年,來自仰韶中期廟底溝彩陶傳統的人群從甘肅南下,在岷山河谷中建立起山那樹扎、營盤山等一系列聚落,此后逐漸走出山口,在沼澤遍布的成都平原建立農業聚落。到龍山時代(約公元前二三00至前一八00),成都平原上出現諸多古城,其中的寶墩古城面積近三平方公里,與石峁、陶寺、堯王城相若,是龍山社會最大的古城之一。平原上所有史前城址都沿水流方向修建,使聚落免受洪水威脅是這些圍墻的主要功用。
三星堆—金沙文明是兩河之間的水利文明,馴服兩江水患是歷時數千年的過程。岷、湔兩江諸多支流在沖擊扇上搖擺不定,威脅農業聚落。基于當地治水經驗,秦蜀守李冰在岷江口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壅江作堋”分流岷江,用于泄洪灌溉,穩定河道,蜀地自此“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此后,西漢蜀守文翁“又穿湔以溉灌繁田千七百頃”,修建湔江堰,將岷、湔兩江沖積扇上的灌溉體系連成一片。兩位蜀守試圖以水工馴服的自然力量可能就是三星堆和金沙祭祀活動的對象,千年之間變化的只是蜀地社會與之相處的方式。
理解岷山地質構造特征與平原定居農業之間的張力是分析三星堆、金沙儀式性活動的入口。岷山位于從青藏高原向四川盆地的過渡帶,直線距離五十公里之內,海拔高度從盆地西緣的五百米陡升至龍門山脈的四千米。復雜的地質條件與氣候環境,使山洪與泥石流成為災難的動源。在二0二二年八月十三日湔江口龍槽溝山洪事件中,局部暴雨、流程短、落差大、地勢陡、河道窄等綜合因素導致水流驟然增大,瞬間形成高達數米的水墻呼嘯而下。這種山洪在岷山河谷中相當常見,并時常伴隨山體滑坡與泥石流發生,干旱過后尤為嚴重—各小流域匯流之后,山洪挾帶大量泥沙涌向平原。水流放緩后泥沙淤積,水流漫出河道造成平原上洪水泛濫。
岷山的地質特征使自然的破壞力倍增。東移的青藏高原與四川盆地互相擠壓,在岷山山脈東緣形成北起青川、南到瀘定的龍門山斷裂帶。綿延五百公里的龍門山脈古稱湔山,沿線地震頻發,山體崩塌后產生大量松散的泥沙石塊堆積,誘發山洪和泥石流等嚴重次生災害。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的疊溪大地震全面地展現了龍門山的威力。這場里氏七點五級地震發生時,地鳴如雷,塵土蔽天,震口忽開忽合,地形大變。七百多年歷史的疊溪古城幾乎垂直陷落岷江中,被崩塌的蠶陵山體掩埋。山崩地陷的震撼場面,如《詩經》所言:“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地震波及全川,成都平原之上建筑坍塌,行人飄搖不能站立。震后余震持續一年之久,由密漸疏,滑坡、落石經久不絕。
比地震更具威脅的是洪水。兩岸綿延十幾里山體滑坡陷入岷江,形成銀瓶崖、大橋、疊溪三條大壩,導致岷江斷流。江水受阻后倒灌二十多公里,吞沒沿岸數十羌寨,傷亡近萬。日后江水漸升,三座堰塞湖逐漸連成長二十公里、寬四公里的海子。四十五天后,一百六十多米高的疊溪壩在湖水重力壓迫下潰決。高達二十丈許的水墻裹挾巨石泥沙摧毀沿岸茂縣、汶川大部分村鎮。洪峰到達下游一百七十公里的灌縣時依然浪高四丈,“沿河一帶聲如戎馬奔騰,復似大風驟雨,居民察覺而勢高丈余洪濤突至,防不及防,避不及避,所有牲畜財產田園廬墓掃蕩一空”(灌縣第七區公所電文),都江堰水利設施也大部被毀。由于沖積扇上地勢開闊,支流眾多,洪水進入平原之后淹沒面積倍增,內、外江“兩河中心,驟變沙磧”(灌縣癸酉水災叢葬碑)。洪水一直到達岷江口外七十公里的新津才消退,泥沙沉淀引起的河道淤塞導致岷江局部水系變遷。平原水患導致沿江崇寧、郫縣、溫江、雙流、崇慶各地數千人喪生,財產漂沒難以勝計。這些次生災害在二00八年汶川地震中重現—龍門山脈全境受災,位于斷裂帶中段的岷江口和湔江口山體塌陷嚴重,北川唐家山堰塞湖一度威脅綿陽,使用現代器械泄洪才得以保全。
由于成都平原聚落是高原農業社會的延伸,從岷山南下的先民與這些地質現象已經相處千年—他們在山中居住與耕作的田園就多在滑坡體之上。王蘭生團隊的地質學勘查顯示疊溪海子沿岸又有多層來自數千年前的古堰塞湖淤積,歷次泄洪攜帶的泥沙是成都平原土壤的主要來源。由于龍門山斷裂帶的存在,位于兩江沖擊扇上的三星堆與金沙聚落,有如建在間歇咆哮的巨獸之上—岷山并非地平線上靜止的遠景,而是一個相當活躍且破壞力驚人的神靈。地震產生的山崩、地陷、火災、洪水、泥石流等各種次生災害環環相扣,足以顛覆古人的社會與宗教秩序。這些由岷山地質結構產生的獨特現象也為我們開啟理解三星堆、金沙儀式活動之門。
與當時以酒器、食器與樂器為中心的中原青銅禮器系統相比,三星堆和金沙銅器中用于神廟陳設的神人像、神面、神樹、手執牙璋的銅人、神壇獻祭組合等造型強調對儀式場景的再現。即使來自商代中期江淮、江漢作坊的銅尊、銅罍等造型,也通過與人物造型的獨特組合呈現出與眾不同的儀式特征。八號坑出土四人抬神獸青銅造像組合最有代表性。此物下層方座中心圓壇上跪坐一名背負銅罍之人,周圍眾人面向四方,上層四力士跪在立柱之上,肩扛一只背上有馭手的神獸,參與者發型、穿戴、姿態各異,可能代表宗教角色、社會身份與部族的差別。這些造像組合可能再現了祭祀儀式中的核心場景。 三星堆七號坑出土四角裝飾龍頭,內盛青玉的青銅網格籠,可能象征“破竹為籠,以石實中” 的竹籠石,是當地水利工程中筑堤堵水的重要建材。
三星堆造像特征強調古人對超自然力量的敬畏與感知。大型神像上凸出的縱目和如翼的雙耳夸張地表現出神靈所具有的非凡視覺與聽覺,可能也與地質現象存在關聯。長耳可能象征與地震及山洪伴生的聲音景觀—幾乎所有關于地震與山洪的記述中都有“震聲如雷”的說法。率隊調查疊溪地震的成都水利知事公署技術主任全晴天,返程途中在疊溪下游三十里的大店遭遇決堤洪峰。其時,河下首先傳來巨大吼聲,然后“江水壁立而下,朦朦大霧,如錢塘江潮一般”。三星堆神獸和部分人像的冠上長方口造型仿佛熏爐煙口,或為重現煙霧彌漫的視覺效果。
三星堆和金沙祭祀儀式所用銅、玉禮器呈現的時代風格、制造技術和造型特征分別來自黃土高原、中原、江漢、江淮等不同區域傳統。三星堆器物坑中出現的青銅尊造型、紋飾與鑄造技術可能出自臺家寺、盤龍城等中商江淮、江漢作坊。當時長江中游土著社會也曾將尊、罍、鐘、鐃埋藏在山川之間,以湘江流域最為集中。這些江淮、江漢風格銅尊、銅罍的出現,以及用其盛放貝、玉的做法,都顯示三星堆、金沙屬于長江流域山川祭祀網絡的重要節點。
三星堆出土銅像造型雖然獨特,然而它們的裝飾細節、設計元素卻與中商時代江淮、江漢銅器特征非常相近。二號坑出土神壇組合用中商江漢方尊造型為藍圖來表現三星堆眾神云集的祭祀場景,顯示造像者精通中商造型傳統。三號坑出土由四個銅觚組成的銅人頂壇組合雖然纏繞蟠龍和牛頭,每個銅觚器身曲線與裝飾紋樣卻與商器一致。八號坑出土的神人頂尊像也是如此,銅尊造型本身全如商器。這些跡象表明,商代中期的江漢匠師可能以鑄客的身份參與了三星堆青銅器的鑄造。他們從湔江口銅礦就地取材,以其嫻熟的鑄造技藝與造型天賦,在江漢與當地造型之間自由切換。在三星堆埋藏發生的殷墟四期,這些中商造型在中原和江漢已不流行。

三星堆—金沙玉器造型與儀式傳統來自龍山、二里頭、商等不同時代,形成歷時千年的時空堆疊。當地不但傳承了數量可觀的龍山古玉,而且用岷山玉料制作龍山造型玉器用于山川祭祀。作為其核心禮器,牙璋出自龍山時代的跨區域宗教網絡,在距今四千多年前后分布范圍包括山東、鄂爾多斯、嶺南、甘肅等的廣闊區域,并集中發現于鄂爾多斯石峁古城。三星堆、金沙出土牙璋小者寸許,大者近兩米。通過玉璋表面浮雕可以看到人們手持牙璋供奉于山前。青銅人像多持牙璋與象牙,兩者象征性可能相近。
在龍山—二里頭傳統中,牙璋有用于山川祭祀的跡象。例如,沂南羅圈峪出土龍山牙璋埋藏在山坡巨石之下,二里頭形成期的鞏義花地嘴出土牙璋也與各種精致陶器與人畜犧牲一起埋藏在俯瞰伊洛河的邙嶺祭祀坑中。牙璋造型隨著二里頭文明(約公元前一八00至前一六00)的衰落而在中原腹地基本消失,卻在數百年后的蜀地依然充滿活力,證明三星堆文明對早期中國政治與宗教傳統有自己獨特的傳承與融匯。三星堆出土陶盉、倉包包出土的綠松石鑲嵌銅牌在二里頭和甘肅齊家文化遺址中都曾出現,說明成都平原、洮河流域、伊洛河流域曾經在后龍山時代保持著密切往來。三星堆、金沙出土素面玉琮造型也來自龍山傳統,特別是齊家文化。其中,金沙出土的多節玉琮來自江淮良渚—大汶口晚期玉作傳統,歷代傳承達千年以上。器物群背后復雜的時空脈絡說明三星堆、金沙這些祭祀場所不僅包括本地神靈,且涉及來源古老的跨區域宗教網絡,是距今三千年前重要的儀式中心之一,并有遠方朝圣者和使節的參與。
三星堆和金沙埋藏坑的密集出現說明在一段時間內小規模的祭祀活動頻繁發生。三星堆六個大型器物坑內銅器之間的關聯性則暗示它們可能是一次事件性埋藏的遺留。埋藏者先用紅燒土和黃土墊平鋪墊場地,然后挖掘六個長方形坑埋藏玉器和砸毀的青銅器,其上覆蓋大量象牙后填土掩埋。填土中包含的各種被火燒毀的建筑構件,可能來自被毀的神廟。這些跡象支持孫華的推測—器物坑是重大變故導致神廟毀棄后掩埋陳設器物形成。無論是主動焚毀掩埋還是地震火災造成的被動損失,毀器、焚燒、象牙厭勝等做法都暗示原有宗教秩序受到了空前挑戰。六個祭祀坑年代基本相同,可能來自一次集中發生的祭祀活動。另外兩個祭祀坑(五號和六號)年代更晚,顯示了當地祭祀傳統的延續。
三星堆和金沙的埋藏現象集中發生在成都平原和中原社會的重要轉折時期。 三星堆器物坑埋藏之后,繁盛千年的三星堆古城走向衰落。金沙東南十二橋遺址出現的大型濱水木構宮殿建筑群,東北建起的邊長百米、高十二米的羊子山祭祀臺都顯示蜀地政治中心可能已經從三星堆轉向成都。與此同時,中原社會也發生了影響深遠的商周變革。西周王朝的建立把政治中心從東方的安陽移到西土關中,縮短了中原王朝與蜀地的距離。《尚書·牧誓》有蜀人從周師伐殷的記錄。考古記錄顯示,西周時代周人和高地貴族與四川往來密切。古本《竹書紀年》記述蜀人向周夷王(約公元前九世紀初在位)“獻瓊玉,賓于河,用介圭”,與成都平原上的玉器發現可相印證。寶雞魚國墓地和石鼓山墓地等高地貴族墓葬中隨葬有族徽混雜的殷商戰利品、周初安陽作坊制作的銅器、甘青地區寺洼文化陶器,以及來自蜀地的銅人、面具、兵器。其中,寶雞茹家莊一、二號墓出土的雙手環握青銅人像與三星堆立像傳統存在緊密的聯系。這些都是三星堆—金沙文明物質文化北上關中的可靠證據。
關中南下的銅器以彭縣竹瓦街器物坑出土的蟠龍鈕青銅罍為代表。與其造型完全相同的銅罍,在江漢早期曾侯墓和西遼河流域的喀左祭祀坑中都曾出土,可能由西周官方作坊制作,用于山川祭祀、通聘之禮、撫國重器等用途。喀左祭祀坑青銅器多成組埋在山上,其中既有商人器物,也有燕侯銘文銅器。這些跡象顯示周人在封建諸侯屏藩周邦之外,可能系統地派員參與各地祭祀活動,通過告祭山川宣示周人天命所歸。中原周邊漢中、四川、寧鄉、喀左等地山川祭祀活動在晚商到商末周初的時代達到高潮,然后在西周時代暗淡下去,這種跨區域現象背后或有深層的歷史原因。
西周王室和史官可以從居住在寶雞的高地貴族和南北使節那里得到蜀地的知識。《周禮·秋官》中用象牙來對付水蟲精怪的做法,可能來自三星堆—金沙文明的宗教傳統:“壺涿氏掌除水蟲,以炮土之鼓毆之,以焚石投之。若欲殺其神,則以牡橭午貫象齒而沉之,則其神死,淵為陵。”現有證據顯示,只有三星堆—金沙文明在祭祀儀式中大規模使用象牙,而“淵為陵”則是“岷山現象”中特別令人震撼之處。
雖然蜀地與中原王朝的聯系隨著西周末年關中的失陷與東周政治中心的東移逐漸疏遠,當地貴族依然通過北方的秦和東方的楚與東周社會發生交往。茂縣牟托一號墓出土隨葬品呈現出戰國晚期岷山社會中物質文化的多元性。從陳設位置來看,青銅罍依然地位崇高。同時,來自楚文化傳統、巴蜀文化傳統、西北文化傳統,以及中原春秋傳統的銅器、樂器與兵器都有出現。出土玉器則包括成束出現在三星堆埋藏坑中的長條狀玉鑿,以及在三星堆、金沙頻繁出現的彩石。這些銅器與玉器的發現顯示三星堆—金沙文明傳統在數百年后的岷山深處的傳承。
三星堆—金沙文明的印記在漢晉兩江傳說中依然可見。《華陽國志》等文獻記述中,岷山傳說地理包括至少兩套體系。一套是蜀地獨有的傳說人物,包括從岷山南下平原的蠶叢、田于湔山的魚鳧、移都郫邑的杜宇、來自荊楚的鱉靈等背景不同的領袖與政權。前述疊溪蠶陵山就屬于這個體系,疊溪傳說為蠶叢氏故地。另一套是以禹生石紐為代表的跨區域體系,與禹分九州的傳說相連。湔江為沱江支流,《禹貢》中“岷山導江,東別為沱” 就是以成都平原為背景。在禹跡傳說地理中,大河穿山川而過之處多稱龍門,最是神跡顯現之處。《禹貢》世界的中心點河津禹門口、禹會諸侯的蚌埠涂山、《左傳》中劉定公贊禹之洛汭,以及龍門山脈上的湔江口與岷江口都是這種地貌特征。三星堆、金沙器物群本地特征與跨區域特征并存的現象暗示兩套神話體系可能都有存在。如果說大禹信仰的出現與傳播代表龍山社會通過山川祭祀對環境危機的一種宗教干預,那么充滿破壞力的岷山應該是這個傳說保留最為深厚之處。
兩位秦漢循吏治水采用的技術與宗教措施,留下帝國治理與本地宗教傳統之間折沖的痕跡。《華陽國志》描述了李冰對神圣山川的認知與干預方式:“冰能知天文、地理,謂汶山為天彭門;乃至湔氐見兩山對如闕,因號天彭闕;仿佛若見神。遂從水上立祀三所。祭用三牲,珪璧沉。”天彭闕就是湔江口,這種以岷山為對象的儀式活動,可能是三星堆山川祭祀的余緒。同樣,李冰作石人立水中與江神立約和作石犀以厭水精的做法以及開明王朝“能移山,舉萬鈞”的五丁力士傳說也可能延續了當地山川祭祀中所見神獸、神人傳統。
文翁則水工、神道、教化并舉。《水經注·江水》說:“蜀有回復水,江神嘗溺殺人。文翁為守,祠之,勸酒不盡,拔劍擊之,遂不為害。”《抱樸子·內篇》也說文翁“破水靈之廟,而身吉民安”。文翁的教化之功影響更為深遠,用儒家文明改變“辟陋有蠻夷風”的蜀地傳統。《漢書·循吏傳》描述文翁選拔聰敏有才干的小吏到京師學習經書、律令等知識,歸來后提拔為官。文翁又在成都創辦地方官學,“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為他們免除徭役,擇優錄用為縣吏。到漢武帝時,朝廷以文翁為楷模,“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文翁所建石室也成為成都重要地標。
兩位秦漢循吏的治水事業將曾經沼澤遍地的成都平原改造為“沃野千里,土壤膏腴”的西南經濟與文化中心,岷山則逐漸退居邊緣。這種空間關系的反轉使今人不再把三星堆和金沙視為“岷山現象”。歷時千年的轉折,正如岑參詩中所說:“江水初蕩潏,蜀人幾為魚。向無爾石犀,安得有邑居。始知李太守,伯禹亦不如。”然而,即使蜀守們有“自然之理,外物何為”的決心,龍門山斷裂帶的存在使其努力始終不能全功。岷山腳下兩江山川祭祀也因此綿延不絕。禹生石紐傳說最為集中的汶川、青川、北川三地都位于龍門山斷裂帶上,也是汶川地震災情最重之處,這并非巧合。三峽朐忍縣故址出土景云碑碑文中有“先人伯沇,匪志慷慨,術禹石紐,汶川之會”的說法,顯示禹之神跡與岷山的關系在東漢已是蜀地共識。這可能不是文翁教化的結果,而是早期中國跨區域宗教傳統的歷史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