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炳月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竹內魯迅”即日本學者竹內好(1910—1977)闡釋的魯迅,代表性文本是竹內1944年出版的專著《魯迅》(日本評論社)。《魯迅》出版四十年之后,到了1980年代,日本另一位魯迅研究名家丸山升(1931—2006)在其長文《日本的魯迅研究》中還說:“這是一本時至今日仍被稱為‘竹內魯迅’的對其后的魯迅研究起著決定性影響的著作。”[1](P.339)最近二十余年間,域外的魯迅研究成果中對中國本土的魯迅研究產生較大影響的,就是這個“竹內魯迅”。《魯迅》已有兩種中文譯本,竹內的魯迅論與其“近代論”“亞洲論”一起被眾多研究者討論,“回心”“超克”成為時髦用語,“作為方法的××”也成了模式化的命題方式。在中國知識界,竹內譯介、竹內研究拓寬了東亞研究、現代思想研究、魯迅研究的思路與視野,但另一方面,對于竹內話語,也出現了過高評價、過度闡釋、過度消費的“三過”現象。所幸,近年已有研究者開始“正本清源”,客觀評價竹內好。比如,2016年,孫江在其論文《在亞洲超越“近代”——一個批評性的回顧》中尖銳地指出:“在日本中國學界,除去魯迅著作的譯者和研究者身份外,竹內好稱不上學者,幾乎沒有任何學術地位;即使作為評論家,竹內好也算不上出色,因為無論是戰時還是戰后,他對中國的判斷都悖離實際。”[2](P.166)“竹內好所談論的亞洲,無論是作為理念的,還是作為方法的,都與亞洲無關,而他所張揚的日本的亞洲主義是建立在‘他者’不在的基礎上的。”[2](P.171)“當竹內好研究熱興起時,正是歷史修正主義和反歷史修正主義圍繞戰爭認識博弈正熾之時,竹內好這種模棱兩可的戰爭認識和責任認識成為‘沉默的大眾’——知識分子的避風港。”[2](P.171)微信公眾號“謂無名”2023年9月20日推送了這篇論文,“編者按”明言:“孫江教授力圖通過對亞洲主義實像的歷史把握,驅散竹內好的幽靈。”(82)見微信公眾號“謂無名”(grandviewea),2023年9月20日推文,https://mp.weixin.qq.com/s/De6BUPR7Il0Wx7g9v_B6-Q。在對“竹內魯迅”的接受方面,類似的誤讀或“錯位”同樣存在。有研究者模仿“竹內魯迅”(以及“丸山魯迅”)這一概念,用中國魯迅研究名家的名字命名其魯迅論,提出了數種“某某魯迅”。殊不知“竹內魯迅”是突顯竹內魯迅論影響力的概念,也是將魯迅相對化,同時將竹內好的魯迅論相對化的概念。在我看來,所謂“某某魯迅”,只有在魯迅研究史或方法論的層面上才能成立,即某位研究者在魯迅研究的某個階段,或者運用某種方法,提出了對于魯迅的獨特認識。在主體的意義上,“某某魯迅”不成立,不存在。魯迅者,魯迅也。魯迅就在那里。無論是多么杰出的研究者,都只能走近魯迅、理解魯迅、發現魯迅,而不可能與魯迅相加,成為“某某魯迅”。
那么,“竹內魯迅”是怎樣誕生的呢?換言之,竹內好為何、怎樣撰寫了《魯迅》?最近,陳朝輝發表了論文《論“竹內魯迅”的生成》,專門探討該問題。陳朝輝在文中說:“早年竹內對魯迅幾乎無感。甚至以‘無視’一詞來形容都不為過。但令人費解的是,對魯迅如此無感的竹內卻在1944年10月被征召入伍之前,突然以寫遺書的心態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本專著《魯迅》并一舉成名。這不得不使人對其生成的過程及其質變的契機,抱有好奇心。”[3](P.109)陳朝輝所謂“早年竹內”指1932—1943年間的竹內好。這確實是個有意味的發現。十多年間“對魯迅幾乎無感”的竹內好怎么忽然撰寫了《魯迅》?這確實是個問題。陳朝輝從竹內好面對的20世紀40年代初期日本文壇政治與文學的糾葛切入,對此進行解釋,結論是:“竹內的文學觀是在日本文壇深陷政治與文學相糾葛的泥潭中難以自拔的大歷史環境中生成的。‘竹內魯迅’的生成過程也不例外,它貌似突兀,實則不然,其背后有竹內對政治與文學關系常年思考的結果在做支撐。”[3](P.114)這種解釋充滿善意,有歷史依據,有啟發性,但忽視了《魯迅》背后的日本魯迅研究歷史脈絡。竹內好何以寫《魯迅》?丸山升的解釋更為簡潔。丸山升早就指出:“竹內好的《魯迅》一書的寫作動機之一,便是對小田的《魯迅傳》的批判。”[1](P.338)確實如此。竹內好撰寫《魯迅》的直接動因是小田岳夫《魯迅傳》的刺激。如果小田岳夫不寫《魯迅傳》,竹內好未必會在那個時間點上寫《魯迅》,“竹內魯迅”也未必是現在這種形態。
小田岳夫(1900—1979)年長竹內好十歲,1922年從東京外國語學校畢業,入外務省亞洲局任職,1924—1928年被派駐杭州日本領事館。因為熱愛文學,他1930年從外務省辭職,專心從事文學創作,1936年即以短篇小說《城外》獲芥川文學獎。1940年下半年,他撰寫了《魯迅傳》。《魯迅傳》出版于昭和十六年(1941)三月,由序章和“清朝時代”“辛亥革命之后”“國民革命之后”三大部分(共十二章)以及附錄“魯迅著作年表”構成。小田在該書《后記》(所署寫作時間為“昭和十六年早春”)中交代了寫作緣起、寫作方針等等。他說自己撰寫《魯迅傳》有些偶然,本來是希望魯迅的學生增田涉撰寫,而增田無暇動筆,他只好自己動手。因魯迅的生平資料匱乏,傳記寫作主要是依賴魯迅作品,寫作過程中曾受到中野重治《魯迅傳》的啟發。寫作方針則是“基于‘傳記’的性質,盡力避免主觀性的解釋或評判,始終保持淡泊、從容的態度”。關于書中的魯迅,他說:“覺得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將筆墨向魯迅的‘愛國者’層面集中。不過,另一方面,如果看到魯迅一生心中都最為熾烈地燃燒著‘愛國’之火,那么出現那種敘事傾向也許是理所當然的。魯迅在青年時期之后,好像幾乎終生都對執政者、當權者懷著憎惡與反感,我想,讀者讀了這本傳記,容易理解那是植根于其真正的‘愛國’之情。”[4](P.315)在1940年至1941年這個時間點上突顯魯迅的“愛國”,可以做多種解釋。(83)相關問題可參閱徐利《“愛國者”的背面論小田岳夫〈魯迅傳〉中的魯迅形象及其塑造邏輯》,《日語學習與研究》,2022年第2期。
小田岳夫使用資料(魯迅作品)的方式,《魯迅傳》呈現的“愛國者”魯迅,都被竹內好否定。1956年,魯迅逝世二十周年之際,竹內好撰寫《風花雪月》一文,談日本的魯迅研究和魯迅傳記寫作,批判了小田《魯迅傳》。他盡管表揚《魯迅傳》“是最早研究魯迅的單行本,是一本很好的書”,“作者認真細致地整理了魯迅的文章,并重新調整了結構”,但從根本上否定了該書,說“我不認為書中所寫的就是魯迅其人”,“我只能說整體上都不對。如果一定要我說出不滿之處,那就是作者過于樸素、過于輕信原作,對原作只做表面功夫,而沒有從其深處理解。作者過于依賴這個或稱之為文章、或稱之為表達的二元世界,錯把這一假象當作了現實。進一步說,就是混淆了文章的真實與事實”。[5](P.281)這種否定是根本性的,而且,這否定之中已經包含著竹內好本人對魯迅作品的基本認識——魯迅的文章呈現的有可能是“假象”,背離事實的“假象”。無疑,這是竹內好早就持有的魯迅觀。
意識到竹內好對小田《魯迅傳》的批判、將竹內《魯迅》作為小田《魯迅傳》的“批判之書”來閱讀,會看到二者之間的對立。《魯迅》第一章為《關于傳記的疑問》,這可以并且應當理解為竹內好是眼前晃動著小田《魯迅傳》對“傳記”提出“疑問”的。與小田《魯迅傳》呈現的愛國者、政治性魯迅不同,竹內好在《魯迅》中建構、強調魯迅的“文學者”(文學家)身份——所謂“對我來說,魯迅是一個強烈的生活者,是一個徹底到骨髓的文學者”[6](《關于傳記的疑問》,P.39)。這種建構和強調明確針對民族主義者、愛國主義者魯迅。竹內好說:“在本質上,我并不把魯迅的文學看作功利主義,看作是為人生,為民族或是為愛國的。魯迅是誠實的生活者,熱烈的民族主義者和愛國者,但他并不以此來支撐他的文學,倒是把這些都拔凈了以后,才有他的文學。” [6](《思想的形成》,PP.57-58)而且,竹內好將這一問題上升到文學與政治之關系的高度,將二者分離開來。“政治與文學的關系,不是從屬關系,不是相尅關系。迎合政治或白眼看政治的,都不是文學。所謂真的文學,是把自己的影子破卻在政治里的”[6](《政治與文學》,P.134),等等。在將魯迅界定為“文學者”的前提下,他用“無”“回心”“贖罪”之類的概念解釋魯迅文學的起源與魯迅文學。在把握魯迅作品的方式上,與小田岳夫的“過于輕信原作”不同,竹內好懷疑魯迅的文章,努力穿過魯迅文字的表象,發現文字背后、文字之外的另一種“真實”。其最為大膽的懷疑,是針對魯迅在《〈吶喊〉自序》《藤野先生》中講述的“棄醫從文”故事。他說:“魯迅在仙臺醫專看日俄戰爭的幻燈,立志于文學的事,是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這是他的傳記被傳說化了的一例,我對其真實性抱有懷疑,以為這種事恐怕是不可能的。然而這件事在他的文學自覺上留下了某種投影卻是無可懷疑的,因此拿這件事和我所稱之為他的回心的東西相比較,并以此作為一條途徑來探討他所獲得的文學自覺的性質,將是一種便捷的方法。”[6](《思想的形成》,P.53)這里,竹內好在否定魯迅自述的同時,提出了對于魯迅文學起源的獨特解釋,即所謂“回心”。這種否定本質上是對魯迅文學起源政治性(用文學喚醒國民)的否定,也是對“愛國者”魯迅的否定。同樣是為了否定魯迅的政治性,竹內好還質疑人們對魯迅參加楊杏佛葬禮不帶鑰匙故事的講述,說:“據說在死的前三年,他去參加楊杏佛葬禮時出門竟不帶鑰匙。我覺得這話有些靠不住。說靠不住,不是說事實有誤的意思,而是我覺得對于這一事實的解釋過于政治化了,把他打扮成了英雄。”[6](《關于死與生》,P.9)
從與小田《魯迅傳》多方面的對應、對立關系來看,竹內《魯迅》的撰寫與“竹內魯迅”的誕生,都是“反小田《魯迅傳》”的結果。當然,這種“反”的前提是竹內好本來就有自己的魯迅觀與魯迅作品解讀方法。對于小田《魯迅傳》的“否定”將竹內好推向了與《魯迅傳》相對的另一極——在對魯迅本質的認識方面,在對魯迅文章的解讀方法方面,都是如此。這種影響可以稱為“逆向影響”。當然,小田《魯迅傳》與竹內《魯迅》的關系不限于此,比較復雜,有待于進一步探討。1985年6月,小田岳夫去世七周年之際,《小田岳夫著作目錄》[7]出版,其中收錄了日本魯迅研究名家伊藤虎丸(1927—2003)的文章《小田岳夫先生與中國文學》。伊藤在文中對自己在戰后閱讀小田《魯迅傳》時過多受到竹內好批判《魯迅傳》的影響有所反省——所謂“只想到竹內《魯迅》是以對于小田《魯迅傳》的批判為主題”,并指出“毋寧說,是在小田先生《魯迅傳》的基礎上(即在基本肯定小田先生呈現的魯迅像的前提之下)才有竹內先生的《魯迅》出現”,“將兩本書并讀,會認識到竹內從小田那里繼承的東西有很多——例如將魯迅與孫文并論這種視角。如果忽視了這一點,那么相反,對于《魯迅》的結構與問題意識,都不能充分理解”。 [7](P.23)
竹內《魯迅》與小田《魯迅傳》之間存在著對話關系,因此閱讀《魯迅傳》是深入理解“竹內魯迅”的前提之一。確如伊藤虎丸所說。
竹內《魯迅》是小田《魯迅傳》催生的,誕生之后又和《魯迅傳》一起對其后日本的魯迅研究、魯迅傳記寫作發生影響。最早同時接受二者影響的,是著名作家太宰治(1909—1948)的傳記小說《惜別》。
1944年初,太宰治接受“日本文學報國會”的委托,決定以魯迅留學仙臺醫專的故事為素材創作傳記小說,以貫徹所謂“大東亞共榮五項原則”,表現所謂“大東亞親和”。太宰治當年年底前往仙臺搜集資料,進行實地考察,1945年年初用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寫出了《惜別》。不過,《惜別》由朝日新聞社出版,卻拖到日本戰敗20天之后的1945年9月5日。相關問題,我在論文《自畫像中的他者太宰治〈惜別〉研究》[8]中做了詳細論述。關于《惜別》與小田《魯迅傳》、竹內《魯迅》的關系,太宰治在《〈惜別〉后記》中做了說明:“搜集材料時,我的前輩、小說家小田岳夫先生和我進行了親切的交談,對于小田先生與支那文學的關系,無人不知。沒有小田先生的贊成和幫助,笨拙的我是不會下定決心從事這種很費氣力的小說的創作的。小田先生已經創作了《魯迅傳》這一春花一樣甘美的名著,盡管如此,我還是開始了這部小說的創作。恰在那之前,完全出乎我預料地,竹內好先生把他剛剛出版的、像秋霜一樣冷峻的名著《魯迅》惠寄給了我。我與竹內先生連一次面都沒有見過。”[9](P.128)《魯迅》出版時竹內好已經應征入伍、被派往中國,《魯迅》是竹內好委托出版社寄贈給太宰治的。這個事實意味深長。與太宰治未曾謀面的竹內好為何希望太宰治閱讀《魯迅》?如果他知道太宰治正準備寫以魯迅為主人公的小說,那么他就是希望自己的《魯迅》影響太宰治的創作。“五項原則”的作品化是1943年前后日本文學界的一件大事,1943年底至1944年初“日本文學報國會”機關刊物《文學報國》多有報道、討論。從“日本文學報國會”的影響力和竹內好當時的處境來看,竹內應當知道太宰治的創作任務。這個問題有待考察,不知日本學者有無研究。但無論怎樣,創作《惜別》之前,小田《魯迅傳》和竹內《魯迅》確實同時擺在了太宰治面前。太宰治看到了二者的巨大差異——前者“春花一樣甘美”而后者“秋霜一樣冷峻”。從《惜別》的內容來看,太宰治對魯迅的理解、把握魯迅作品的方式接近小田岳夫。《惜別》中的魯迅是滿懷政治熱情的愛國者,聲稱“我的愛國之情絕不遜色于任何人。正因為喜愛,所以不滿也很強烈”[9](P.30)。這種魯迅,太宰治是通過將魯迅的文章改寫為《惜別》主人公的自白呈現出來的,即太宰治也和小田岳夫一樣相信魯迅的文章。《惜別》呈現的魯迅與“竹內魯迅”相去甚遠,自然會受到竹內好的批判。竹內好在寫于1956年的文章《風花雪月》中批判了小田《魯迅傳》,同時更為嚴厲地批判了太宰《惜別》。竹內好說:“其實,風花雪月更符合日本人的心性,所以連看似反對風花雪月的太宰治的《惜別》,都讓我有風月之感。但是這部作品所寫的恐怕是無視魯迅文章、主觀臆造的形象——確切地說是作者的自畫像。……戰時我比較喜歡太宰治,但是復員歸鄉后讀《惜別》卻令我很失望。我覺得他太天真了,而我期待的恰恰是與他的天真相反的東西。最近關于太宰治的評論很多,但是為什么沒有人把《惜別》作為課題來研究呢?其實,一個人的致命傷不正是這個人本質的顯現嗎?”[5](P.282)等等。這批判之中應當包含著竹內好對于太宰治漠視《魯迅》的失望與憤怒。此時,太宰治已經自殺身亡八年,無法反駁竹內好,而將近半個世紀之后,日本的魯迅研究名家藤井省三駁斥了竹內好對《惜別》的批判。2005年底,在《惜別》中譯本即將出版時,藤井省三為中譯本撰寫了序言《青春文學名著中的魯迅》,在序言中肯定《惜別》呈現的魯迅,否定竹內對《惜別》的批判,說:“如果太宰在九泉之下讀到竹內‘僅憑作者的主觀想象捏造的魯迅形象——與其這樣認為不如說是作者的自畫像’這一批評,也許會原封不動地將這一批評全部交還給竹內吧。”[9](《青春文學名著中的魯迅》,P.4)所謂“將這一批評全部交還給竹內”,是說竹內好《魯迅》呈現的魯迅形象才是著者竹內好的自畫像。
小田《魯迅傳》、竹內《魯迅》與太宰《惜別》,三者結構性地呈現了戰前日本知識界的魯迅認識,可稱為“戰前日本魯迅三部曲”。
如丸山升所說,《魯迅》代表的“竹內魯迅”“對其后的魯迅研究起著決定性影響”。這種影響的具體情形須結合特定魯迅研究者的具體研究來認識,但整體上,對于“竹內魯迅”的深化、超越或顛覆是基本趨勢。“顛覆”更意味深長。“顛覆”也是一種接受影響的方式,如同竹內《魯迅》因批判小田《魯迅傳》而走向另一極。在戰后日本徹底顛覆“竹內魯迅”的,正是強調“竹內魯迅”影響力的丸山升。丸山升1965年出版了《魯迅——其文學與革命》(平凡社),1972年出版了《魯迅與革命文學》(紀伊國屋書店),他闡釋的魯迅自成體系、影響廣泛,被稱作“丸山魯迅”。“丸山魯迅”本質上是“革命人魯迅”。“革命人魯迅”的提出是針對竹內好的“文學者魯迅”。對此,丸山升本人有明確表述:“竹內好氏將他第一本專著《魯迅》的中心思想概括為立于‘文學者魯迅無限生發出啟蒙者魯迅的終極之處’,如果套用他的說法,可以說我的立場是探尋‘將革命作為終極課題而生活著的魯迅’(倘若從他后來的話語中尋找形容這樣的魯迅最合適的詞,我想應該是‘革命人’吧)生發出文學者魯迅的這一無限運動。”[1](P.30)可見,在丸山升這里,對于竹內好來說具有本源意義的“文學者魯迅”不過是“革命人魯迅”的衍生物。關于丸山升的“革命人魯迅”,近年靳叢林、趙京華、高華鑫等學者均有詳論。靳叢林與李明暉等學者合著的《日本魯迅研究史論》[10]用兩章討論“丸山魯迅”,趙京華新著《活在日本的魯迅》[11]第二章《“政治與文學”關系闡釋架構中的魯迅》中的一節為《丸山升:“革命人一元論”魯迅觀》,高華鑫發表了論文《“革命”的多義性——思想史中的“丸山魯迅”》[12]。“革命人魯迅”是丸山升對魯迅的基本認識,強調的是魯迅的政治屬性,本質上不同于“竹內魯迅”,而與小田岳夫的魯迅觀相通。丸山升的研究方法,也是與竹內《魯迅》的觀念論、原理論、懷疑論相對的實證方法。就是說,在基本觀念、研究方法兩個層面,“丸山魯迅”都不同于“竹內魯迅”。不僅如此,丸山升對于竹內好中國論的主觀性、先驗性也有清醒的認識。他在20世紀70年代發表的論文《作為問題的1930年代——從“左聯”研究、魯迅研究的角度談起》中說:“至于竹內好,在他的中國論中作為有意識的‘方法’選取的視角,與其說是通過和中國的對比來構筑日本批判的立足點,不如說是先存在著強烈的日本批判,然后將中國設定為對立的一極。其結果便導致一種傾向:當竹內好的日本批判敏銳地擊中要害時,被設定為另一極的中國所具有的特質就被尖銳地刻畫出來;但另一方面,倘若竹內好的日本批判稍稍偏離要點,就那一問題描述的中國像和中國現實的偏離便十分明顯。”[1](P.187)丸山升是說:中國有時是竹內好“設定”之物,竹內好“設定”的中國有時明顯偏離現實中國。
讀《魯迅》可知,“竹內魯迅”是“文學者”(非政治)的魯迅,“無”的魯迅,“回心”的魯迅,“贖罪”的魯迅。這些“魯迅”盡管有可能是魯迅思想、精神、文學中的某個層面,但今天看來,作為魯迅觀有主觀、混亂之嫌。受到資料、文本解讀方式、基本觀念、批判小田《魯迅傳》動機的制約,竹內《魯迅》并不成熟,誤讀魯迅之處頗多。竹內好對于魯迅文學起源、文學自覺的解釋有違史實,“回心”說似是而非、難以自洽,“贖罪”說是以偏概全。關于竹內好對魯迅文學發生原因的曲解,高遠東早在2007年就做了具體分析,并尖銳指出:“竹內好的魯迅在一定程度上是以遠離魯迅的歷史性存在為特征,以放棄對魯迅的‘實體性’理解為代價的。”[13](P.22)尤其是作為《魯迅》主體結構的對于魯迅、政治、文學三者關系的解釋,曖昧且多有自相矛盾之處。這是因為竹內好用自己的框架無法處理魯迅鮮明的政治性。對于《魯迅》的這種“政治與文學”論,丸山升用20世紀40年代初日本文壇的狀況來解釋,說:“幾乎所有的文學都被作為推進戰爭的手段,作為統一日本人民思想的手段受到動員;在文學家之中,出現一部分人對此積極響應,高唱正是為國家為戰爭的文學才是取代歐美近代文學的更為高度的文學的‘文學論’。同時,大部分的文學家在政治方面不必說,思想方面也沒有抵抗力,隨波逐流。”[1](《日本的魯迅研究》,P.343)基于此,他把竹內好對于魯迅“文學者”身份的強調解釋為“對上述的日本文學狀況的殊死抵抗”[1](《日本的魯迅研究》,P.343)。前述陳朝輝的解釋也是采取同樣的思路。問題是,就政治態度而言,竹內好在撰寫《魯迅》之前已經明確表示支持“太平洋戰爭”。[6](《大東亞戰爭與吾等的決意》,P.345)因此,他即使在《魯迅》中做出抵抗“政治”的姿態,這種姿態也是虛偽的、無效的。造成這種情形的主要原因,大概還是在于與小田《魯迅傳》呈現的政治性魯迅的對立。相關問題,藤井省三的批評一針見血:“竹內是用政治與文學的對立這一圖式展開其魯迅論。對于生活在戰爭狀態下的竹內來說,‘政治與文學’具有極其深刻的意義,但是,魯迅所生活的1910至1930年代的中國的政治與文學狀況,與竹內所直面的戰時日本的狀況具有相當大的差異。可以說,竹內好的言論作為魯迅論是毫無價值的觀念論。”[9](《青春文學名著中的魯迅》,P.4)按照丸山升的說法,竹內好本人“后來也反復指出‘政治與文學’這種立論方法的無效”[1] (《日本的魯迅研究》,P.345)。這意味著竹內好本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魯迅》代表的“竹內魯迅”。
竹內好在《魯迅》第一章《關于傳記的疑問》中就說《魯迅》是“不成熟的研究筆記”[6](P.16),這并非自謙。那么,問題多多的“竹內魯迅”何以能夠對后來的魯迅研究產生影響?原因顯然并不在其科學性與系統性,而主要在于兩點:一是《魯迅》論述的魯迅之死、魯迅生存狀態、魯迅思想的本質、魯迅文學的起源、魯迅作品的價值、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啟蒙等等,都是魯迅研究中的重大問題,后來的魯迅研究者無論是否認同竹內好的觀點,都必須面對同樣的問題、沿著同樣的思路前行;二是竹內好帶著強大的主體性評判魯迅、與魯迅對話,用“無”“回心”“贖罪”等深奧的概念將魯迅陌生化,用近于故弄玄虛的修辭技巧制造了一個“魯迅迷宮”,這些概念、這個“魯迅迷宮”能夠充分調動研究者的思維,開辟新的思維空間。不過,“竹內魯迅”在戰后日本實際上具有多大影響,是可疑的。丸山升“起著決定性影響”的表述大概包含著謙遜、向前輩學者致敬的成分。從“丸山魯迅”對“竹內魯迅”的超越、伊藤虎丸的反省、藤井省三的批判來看,所謂“竹內魯迅”的影響力也許早就成為“傳說”。
要言之,竹內好《魯迅》的撰寫有特定的環境與背景,“竹內魯迅”誕生、存在于日本魯迅論的漫長歷史脈絡之中。“竹內魯迅”只有回到其歷史坐標上,才能突顯其價值。這是閱讀《魯迅》、理解“竹內魯迅”時應當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