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健
(浙江大學 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對于經典作家研究來說,不斷的深化研究,進行深度性的思考、分析、論述和闡釋,看起來似乎有點瑣碎,甚至會有些過度闡釋之嫌,但深究一下,則不難發現,這卻是對經典及其經典作家進行細致分析和充分闡釋的一條認識和型塑之路,也是深化研究的一種重要方式和方法。因為對于任何一個進入經典范疇的作家及其創作的作品來說,其所蘊含的價值和意義都是無限的,并不受特定的時間、空間、地域和民族、語言等因素的限制而產生所謂時效性。經典作家及其創作的作品,既是一個民族的文化、文學和藝術之瑰寶,也是全人類共有之精神財富。只有不斷深化研究,不斷進行細致的分析和闡釋,才會將蘊含其中的無限價值和意義得以闡發,得以深入人心的傳播,并產生廣泛的影響力。在現代中國的作家序列中,魯迅無疑是一位最具經典性的作家。無論是他的思想,還是他的創作,他的精神、人格,都是最具現代性價值和意義的,也是最富有藝術魅力和影響力的。因此,結合魯迅研究史來看,可以說,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整個魯迅研究大致是經歷了一個由宏觀性的建構與論述,到微觀性的分析與闡釋的轉向過程,其特點是從原先較為注重宏大性的建構性命題,如對魯迅的時代性、主題性、體系性、邏輯結構性等方面的研究,開始轉向為對魯迅本身和具體的創作作品進行細致的分析與闡釋,尤其是注重對魯迅及其創作作品的經典性進行微觀發掘性的闡釋和分析,從而形成一種“回到魯迅本體”,也即“原魯迅”,或“還原一個本真魯迅”的研究范式和相關范型,型塑出一個經典的魯迅。
深度聚焦和審視,是分析和闡釋經典作家作品的首要步驟。在不斷的深化研究中,重新認識魯迅,型塑經典魯迅,首先就是要進行深度聚焦。如果說以往的宏觀性研究,主要聚焦的是如何在時代的坐標系上確定魯迅的價值和意義,將魯迅研究從原先所屬的中國現代文學學科中單獨分離出來,形成“魯迅學”或“魯迅研究”的學科體系,并且使整個魯迅研究并不局限于文學范疇,而是全面性的、體系化的、結構性的研究和探討,那么,轉向為具體的、個性化的、精細化的研究和探討,則將是會更加注重對作為經典作家的魯迅進行深度性的聚焦與審視,其主旨則是要探尋一個“本真”的魯迅,一個“原色”的魯迅,同時也將會是面對一個立體的、多維的魯迅,還經典魯迅之本來的面相,讓經典魯迅更加具有經典性、永恒性。僅以近期所發表的相關魯迅研究的文章來看,就不難發現這個轉向的特點。譬如,近年來不少研究者都非常注重以往較少關注和討論的問題,像對“中期魯迅”“政治魯迅”“文學史家魯迅”“日常生活家魯迅”等研究,以及對他的作品的重讀、重釋,都展示出了這種研究趨向。從學術維度來看,這種趨向是受到魯迅研究規律所規約的,也是經典作家本身就有著無窮魅力和無限內涵而決定的,也即人們通常所說的經典作家是“說不盡”“道不完”的。對經典作家進行深度聚焦,勢必是要全方位地關注和審視他的誕生、成長和成型(家)的全過程,而不是用一些預設的概念或理論框架,以及只僅僅結合時代因素或一些外在因素來進行考量,對此開展所謂的重點研究。對于魯迅這樣的經典作家來說,盡管以往的研究也幾乎涵蓋了他的一生,或他的全部,但并不能由此可以說就窮盡了對他的全部研究。人們常說國外有“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其實,國內也有“說不盡的魯迅”。魯迅之所以為魯迅,是他作為一個獨特的存在及其所具有的獨特價值,特別是獨特的精神價值及其所彰顯出來的無限意義而決定的。所以,不斷深化魯迅研究,深度聚焦和審視魯迅的全部,是完整地展示他成為經典作家,以及成為“現象級”文化事件、文學事件的一個必然過程;是力求全面、全方位地展示魯迅是如何成為經典作家,如何不斷經典化的一個必然過程。
深度聚焦和審視所帶來的是對經典作家的深度分析和闡釋,這也是型塑經典的關鍵步驟。對于魯迅研究而言,如何進行深度分析和闡釋,所要做的是研究的精細化。縱觀近年來魯迅研究的趨勢,可以說正是朝著這個方向發展。所謂精細化,強調的是在遵循學術規范性的基礎上,主張用扎實的史料來進行實證性的分析和闡釋,要求有一份史料說一份話,而非只是依據一點而進行“帶面”式的邏輯推論。以往的宏觀性研究的分析和闡釋,多半是依據相關的理論,尤其是善于借用外來的相關理論來進行分析和闡釋,如借助現代西方相關理論來分析和闡釋魯迅的思想和創作,這的確也給整個研究帶來一種分析、闡釋的新認識,所得出相應的結論也令人耳目一新,大大地推動了魯迅研究的體系性建構與發展,特別是對于糾正在此之前人們習慣性地用“革命”性話語來詮釋魯迅的一些做法,起到了很好的撥亂反正的功效,表現出相當的學術勇氣和學術創新。如王富仁教授的博士論文《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受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思潮影響,就對以往認為魯迅及其創作是“政治革命的鏡子”,認定魯迅是從“進化論”到“革命論”的思想轉變,進行了撥亂反正式的學術糾正,并依據對《吶喊》《彷徨》的綜論式分析、論證和闡釋,提出了魯迅及其創作的《吶喊》《彷徨》是“思想革命的鏡子”的學術觀點。[1]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大的學術進步。盡管在當時的分析和論證還顯得小心翼翼,頗有些拘謹,但畢竟是打開了魯迅研究新的學術大門。應該看到,整個20世紀80年代撥亂反正的學術進步,為以后的魯迅研究建構一個系統性的、結構性的學術體系和完整的研究學術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開創了魯迅研究的新時代,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影響了整個20世紀90年代,乃至21世紀初的魯迅研究走向。
然而,宏觀性的學術研究也還存在一些問題,在借助相關理論進行預設性研究時,容易遮蔽一些本質性的,或關鍵性的問題,使研究對象成為某種理念或某種理論的詮釋物,使原本一些能夠真正反映研究對象真實面目的相關要素被忽視,從而不能夠真正地反映出研究對象的本質性特征。因此,隨著研究的深入,要求對經典作家和經典作品進行微觀性的深度分析和闡釋,也就成為研究發展的一種態勢。正是基于這種研究規律的制約,近年來魯迅研究出現向微觀性的深度性分析和闡釋轉向,也就是深化研究的一種表現,并非刻意的人為動作。依據筆者有限的閱讀和觀察,近年出現的重讀魯迅經典,重新注釋魯迅作品,重考與魯迅相關的史料和史實,重審域外魯迅研究等等,都顯示出這種深化研究的態勢。這對于全面、全方位地分析和闡釋作為經典存在的魯迅和他創作的經典作品,都是非常有必要的。這種深化性研究本身,也是研究的一種向“內”而求的表現,如同中世紀著名的神學哲學家奧古斯丁所說,向“內”而求,將會發現真理,進而認識真理,掌握真理。對經典作家進行向“內”而求的意義發掘,自然是深化研究的表現,也是力求通過“有限”去尋求所蘊含的價值與意義的“無限”。對于魯迅研究來說,微觀性的分析和闡釋,當然不應是微言大義、繁瑣分析、過度闡釋,而是向“內”而求,尋找無限的一種研究態勢,真正目的是要還原一個“本真”的魯迅,展示魯迅的真面目、真風采,展示他的精神底色、人格魅力、藝術創造力與創新力,彰顯他的經典作品的無限含義。從近期的一些魯迅研究成果來看,可以說,不少的研究文章和著作都具有這個特點。像長期旅居日本的李冬木教授最近出版的《越境:魯迅之誕生》[2],可以說,就是這種微觀性深化研究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成果。這部研究著作不論是在理論分析上,還是史料考證、辨析等方面,都做得十分扎實,見解深刻、獨到,頗具力度,也頗具高度、廣度和深度,所得出的結論令人耳目一新。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張夢陽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書中以1902年到1909年魯迅留學日本的七年為線索,結合日本明治三十年代的時代背景,圍繞‘周樹人何以成為魯迅?’,具體考察了留學生周樹人如何確立起其作為近代思想基礎的‘進化’與‘國民’的觀念,并將其反映到后來的創作當中的思想歷程;具體廓清了‘個人主義’‘尼采’‘狂人’等言說的本來形態,并在此基礎上探討其對周樹人在波瀾壯闊的20世紀初,如何在時代大潮中完成個人主體塑造的精神歷程。全書帶著清晰的問題意識和明確的研究方法,從閱讀史的角度切入魯迅研究,重新回歸魯迅本身,從進化論、國民性、個性主義、文藝觀和文藝實踐五個方面解析魯迅思想和文學的生成機制,完成了對魯迅一系列思想內涵的溯源,為現階段魯迅研究注入新的活力。冬木以大量史料和文本細節考證,追蹤魯迅留日時期的閱讀體驗和精神歷程,還原出一個處在歷史現場中的‘原魯迅’。”[3] 可見,在不斷深化研究中發現一個“原魯迅”,實際上就是在發掘和展示魯迅及其作品的經典性。換言之,即是在深化研究中認識經典魯迅,型塑經典魯迅。
深度思考和論證,是微觀性深化研究的又一個鮮明特點。因為所有的聚焦、審視、分析和闡釋,嚴格地來說,都應是屬于方法論范疇。只有將在聚焦和審視過程中所發現的問題,通過深度分析和闡釋之后,進入深度思考階段,并進行認真的論證,方能夠發現其本質性特點,從中闡發出所內含的無限價值和意義。在魯迅研究轉向微觀性深化階段之后,一些原本較少提及,或一時無法顧及,來不及進行細致的辨析,或由于史料局限而未能發現,一時也還無法論證、無法深入思考的問題,甚至是一些忌諱的問題,也開始能夠得以進行廣泛而深入的研究。例如,以往魯迅研究中較少提及的魯迅與朱安、兄弟失和、魯迅與同時代人的關系,以及隨著互聯網興起,網絡魯迅傳播及其所遭遇的問題等等,都能夠將其置于整個魯迅研究的體系中來進行認真辨析、考證、分析和闡釋,從而在微觀層面上也構筑起一個開放性的研究平臺,能夠將在宏觀層面上不易論述或易被忽視、忽略的相關問題,得到更加深入細致的研究,使原先易被遮蔽的問題得以充分展示,得以深入思考和廣泛論證,使型塑經典魯迅得到更充分的學理性支持。如同中國魯迅研究會原會長孫郁教授在《〈中國小說史略〉述學筆法舉隅》一文中,論述魯迅的小說史研究筆法特點時所指出的那樣:“《中國小說史略》有多種述學筆法,這里想談兩點,一是神理的描述,二是底色的呈現。神理的描述,乃精神特質的勾勒,有過小說寫作經驗的魯迅知道,大凡復雜的作品,都能以陌生化的方式表達內心隱曲的思緒。讀解小說,就不能不關注那些深掩的部分。……魯迅所以遙遙領先同代一些文學史寫作者,除校勘、考據功底外,大概在其寫作經驗與翻譯經驗。他的感悟力帶來的審美的能量,使述學文體具有了文章之美。”[4](P.64) 因此,“魯迅面對小說演進,不因私的感受而取舍作家,對于不同類型代表總能取公的態度。所以在論述中能客觀地道其原委,述所來由。在鑒賞中,已有分析。寥寥數語中,沉在底下的內核便浮出水面。這種分析,也多短言簡語,而畫面清晰”[4](P.65)。 雖然在文章中所針對的只是從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述學而言,但實際上也可以借此而道出整個微觀性深化研究的一種演化形態。簡言之,也就是說魯迅研究轉向微觀性深化研究,型塑經典魯迅,并非只是繁瑣的考據、分析和闡釋,恰恰是有其“神理”的依據,需要有扎實的學術功底,有獨到的感悟,有呈現“底色”的功夫,需要有問題的意識,有思考的力度,有獨到分析和闡釋的能力,這樣才能真正地走進魯迅博大的世界,認識經典,擁抱經典。
當然,如果說宏觀性研究最忌諱的是空洞性的、概念化、公式化的綜論和推論,那么,微觀性研究則最忌諱的是過渡性的闡釋,尤其是細節性的過度闡釋,以致缺乏客觀依據而任憑主觀推論。事實上,在當前的魯迅研究中,也確實存在此類現象,這應該引起高度關注,并加以防止。從整個魯迅研究發展來說,宏觀與微觀的研究,各有長短,并非二元對立。以時間維度而言,從宏觀向微觀轉向,是不斷深化研究、認識經典魯迅、型塑經典魯迅的一種表現,而以空間維度視之,宏觀性研究擅長魯迅在時代驅力下經典要素的生成,以及由此產生的與歷史、文化、社會、現實人生等諸多關聯性經典要素的聚集和經典性的整體建構,而微觀性研究則更加注重在由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魯迅是如何成為經典的過程性要素呈現,以及諸多重要環節經典要素的聚集、組合和構成,從而為魯迅之所以成為經典作家提供充分的依據。正是這樣,不斷深化魯迅研究,必將是為了更好地認識經典魯迅、型塑魯迅提供充分的學術理據和有力支撐。因為經典作家的強大影響效應,是巨大的、永恒的,也是不可估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