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制資本”與反壟斷

關鍵詞：節制資本；私人資本；國有資本；市場準入；事業約束

摘 要：社會主義必須節制私人資本，方法是公有制、市場準入等規制以及事業約束，目的是縮小貧富差距、緩和及避免經濟危機、防止資本控制國家政權。反壟斷旨在維護公平競爭、提高效率，其三大制度——反壟斷協議、反濫用市場及其他優勢、經營者集中審查，對于各種所有制的主體一律平等適用。壟斷是市場行為，反壟斷是政府行為，政府對市場行為的判斷是外在且主觀的。因此，反壟斷不具有節制資本的功能，不僅不能強化反而應當謙抑。

中圖分類號：D912.2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3）06-0082-08

"Moderating Capital" and Anti-Monopoly

SHI Jichun （School of Law，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Key words： moderating capital； private capital； state-owned capital； market access； business constraint

Abstract： Socialism must moderate private capital through public ownership， market access and other regulations and business constraints， with the purpose of narrowing the gap between rich and poor， alleviating and avoiding economic crises， and preventing capital from controlling state power. Anti-monopoly aims to maintain fair competition and improve efficiency. Its three major systems － anti-monopoly agreement， anti-abuse of market and other advantages， and review of concentration of operators， apply equally to entities of all kinds of ownership. Moreover， monopoly is market behavior， anti-monopoly is government action， and the government's judgment on market behavior is external and subjective. Therefore， anti-monopoly does not have the function of moderating capital. Not only cannot it be strengthened， but it should be mod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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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1從而掀起了一波反壟斷執法的高潮。2021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提出，要為資本設置“紅綠燈”。2

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和為資本設置“紅綠燈”屬于節制資本范疇，就是孫中山先生的民生主義所概括的“平均地權，節制資本”的后半段。3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形成于20世紀初，1924年系統地發表，內容即民族、民權、民生，而“民生主義者，即社會主義也”。4中國共產黨之所以在百多年后重申、實踐孫中山先生的思想，皆因為“中國共產黨人是孫中山先生革命事業的最堅定的支持者、最忠誠的合作者、最忠實的繼承者”。1

問題是，中央同時提出反壟斷，將其與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為資本設置“紅綠燈”放在一起講。那么，反壟斷與節制資本是一種什么關系？反壟斷能節制資本嗎？我們所要節制的資本是私人資本，還是也包括公有資本？公有資本包括國有資本、集體資本或者合作制的資本，集體資本作為公有資本也是節制資本的一種重要方式。比如華為公司，其14.2萬余員工持有公司的股份并且控制公司；該公司創辦人說，華為堅決不上市，為什么？因為資本暨股東是“貪婪的”，如果上市，他們希望盡早榨干公司的“每一滴利潤”，公司一年一千六百多億的R&D就做不了，2不可能成為如今這么為國人爭氣、為世人矚目的企業了。華西村也是集體資本，村民以合作制的方式行使村的所有權，并且出資、控制華西村股份有限公司，所以華西村股份有限公司是集體所有制或者說合作制的公司。本文對集體資本或合作制資本不展開，主要討論以國有資本等節制私人資本的問題。

一、什么是資本？

所謂資本，是指以獲取利潤或者剩余價值為目的的財產，通俗地講就是會下蛋的雞。資本是跟投資結合在一起的，人們把錢存到銀行里形成債權，債權本身不是資本，只有用金錢或財產來投資，表現為出資、控制、分紅，才是資本。所以，也可以講，投資是為了取蛋而養雞，不是為了殺雞吃肉而養雞。投資形成資本。

資本非常了不起，簡直像魔法一樣，它與市場天然地契合，再與工業革命、信息革命等相結合，形成了巨大的生產力。馬克思、恩格斯在1847—1848年寫《共產黨宣言》的時候，就看到了資本的威力，他們在宣言里說，“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3“不到一百年”當然是指從蒸汽機引發工業革命開始。蒸汽機從試驗成功到進入實用，到1848年只經過七十多年，生產力就大爆發了。以前都說倫敦是霧都，其實不是霧，是燃煤造成的霾。自那以后，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從蒸汽機到電力，然后是communication，包括電報電話和交通運輸，后來交通運輸從中分出來，communication變成通信，再就是化工、數字技術，到如今的經濟、社會、政務全方位數字化，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所有這一切，資本都功不可沒。設想，如果沒有資本的生產組織功能，生產力能否取得這么大的發展？不可能。政府沒有這個能力，勞動者也沒有這個能力，這是中外實踐證明了的。這就是資本的作用。

資本在表現出它的巨大優越性的同時，也暴露了其固有的弊端。概括起來，資本有三大弊端。

第一是不斷拉大貧富差距。道理很簡單，因為為資本打工的人——勞動者，他們的報酬永遠只是勞動力再生產的平均成本。一個社會再發展、再進步，勞動的報酬就是勞動者養家糊口、生兒育女的平均成本。可是資本的利潤上不封頂，資本越大，利潤越多、來得越快。經過幾百年的資本主義發展，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美國就是一個典型。2011年發生“占領華爾街運動”，老百姓群起抗議，當時有句著名的口號：We are the 99%！你們1%占有了35%的財富，老百姓很生氣。還有美國的無家可歸者，不啻為資本身上的一個瘡疤。在美國任何一個大中城市，都可以看到流浪者，他們沒有任何財產。從來沒有關于美國無家可歸者數量的準確統計，據估計至少有五六十萬人。美國總共三億多人，這么多人陷入絕對貧困，什么原因？只能“歸功于”資本。

第二個弊端是經濟危機。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發表后不久，19世紀50年代，西方國家就出現經濟危機了。此后每隔七八年、十幾年或二十年爆發一次。每次經濟危機一來，把經濟運轉的鏈條打斷，財富大縮水，然后從頭再來，資本在市場的引導下重新進行配置。其原因何在？就是市場引導資本造成生產過剩。資本在市場的引導下，哪里賺錢去哪里。某些領域社會特別需要，也特別賺錢，資本就不斷往里去。當市場環境突然發生變化，或者國際國內形勢生變，投入到這些領域的資本積淀下來，轉移不出去，市場經濟的運轉停頓，循環因此中斷。我國2015年左右也出現過這種現象，差點演變成西方國家那樣的系統性經濟危機。自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老百姓突然拼命地買房買車，比如日本人說2001年是中國家用轎車元年，中國人身在其中卻不自知。于是，適應老百姓買房買車的需要，不斷建房造車、修橋鋪路，買了房還要裝修，推動了鋼鐵、煤炭、水泥、玻璃、家紡等產業大發展。這些完全由市場調節，資本不斷往里堆積。可是突然間，老百姓該買房的都買了，該買車的也買了，增量一下子暴跌，鋼鐵賣不出去，鋼鐵企業多數停產，煤炭也是慘淡經營，就跟西方國家的經濟危機一樣，市場和經濟的運轉中斷了。因此，國家及時推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幫助市場識別不良企業、化解過剩產能，發展服務業，培育社會所需的新興產業，終于化險為夷。

資本的第三個固有弊端是，它做大到一定程度就必然要控制國家政權。人們公認，美國是華爾街和軍事與工業緊密融合的“軍工復合體”控制的，所以美國喜歡打仗，它的內在機制就是要打仗。美國還幾乎天天有槍擊案，一年死好幾萬人。為什么不禁槍？禁不了。因為來福槍協會的老板和會員們不同意，他們在統治高層內有代言人，資本控制了國家政權，政權要為資本服務，因此不可能制定出禁槍的立法和政策，即使制定也執行不了。

由此，資本主義就是社會關系由資本主導、資本控制，表現為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如果在宏觀上，在國家政權的層面也是資本主導、資本控制，那就是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社會了。中國改革開放，在微觀層面要引進資本關系，除了私人資本、外資，生產資料公有制也要模擬為資本，與市場結合。計劃經濟的實踐和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所有、自由人聯合勞動的理論都表明，國有制下的勞動者在微觀層面不能“當家做主”，因為他們不是國有財產的所有者，而只是國家所有權主體的成員或組成部分，所以要由“老板”（包括代表國家、集體行使老板職能的機構或個人）來組織社會生產，通過市場來決定資本的配置。政府和勞動者都承擔不了此任，一定要“資本＋市場”，才能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中國今日不但微觀上存在資本關系，而且還要強調資本關系，因為“老板”不到位或被僭越的情況仍較常見，這對資本、企業、市場和經濟而言都是致命的。但是，中國決不允許資本控制國家政權，所以我們不是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社會，相反要用公有資本、國有資本來節制私人資本。這正是孫中山先生民生主義的要義之一，即不能讓私人資本控制國計民生，要把它節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

二、資本與社會主義及其國有資本

資本推動的生產力借工業革命的東風大發展，但是資本主義早就有了。什么時候？簡單地說，從中世紀奴隸大逃亡、成立城市國家時開始，這幫人不種莊稼不畜牧，就經商大力發展手工業和貿易，由此推動了地理大發現，把市場擴張到全球范圍，在王權的幫助下完成了資本原始積累。所以在工業革命之前，資本主義就出現了，資本的弊端很快就顯露出來，反映為人們的主觀意識，就是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大家耳熟能詳的代表性人物是圣西門、傅立葉、歐文。歐文傾家蕩產到美國買土地，搞新和諧公社實驗，消滅資本、消滅雇傭勞動，為什么最終失敗了呢？因為它是空想，是“空想共產主義”。消滅資本、消滅雇傭勞動后，生產怎么組織，還要不要貨幣？不要的話，勞動怎么交換？這些都說不清楚，加之其他更多空想、不切實際的內容，當然就失敗了。只有馬克思主義在批判和否定資本主義的基礎上，形成了科學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思想。

馬恩全集洋洋灑灑三千余萬漢字，可以歸結為寥寥數語，即：消滅資本、消滅雇傭勞動；生產資料全部歸社會所有的公有制，先國家所有然后逐漸消滅國家；自由人的聯合勞動，從按勞分配過渡到各盡所能、各取所需。1但是，馬恩沒有說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怎么實現，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進行探索，就是計劃經濟，但不幸失敗了。南斯拉夫的實踐更激進：聯合勞動，由勞動者來組織社會生產，控制自己所在的組織，從下面開始，像金字塔一樣，層層聯合，最后在nation層面聯合，消滅國家（state）。但是不行，做不到，強行地做也是名不副實，勞動者當家做主很快變成了經理人控制、專業人士控制、能人控制。這還是小事，政權力量削弱，內部經濟社會渙散，民族和宗教矛盾凸顯，加上外部敵對勢力，國家分裂、毀于一旦。

我國上世紀90年代國有企業改革的一個重要思路，就是把大部分國有企業改成股份合作制企業，讓職工從名不正言不順的國家所有權主體成員變為企業的真正所有者，因為股份合作制企業是由大多數員工持股并且控股的公有制企業，持股的員工就是所有者。可是，短則一兩年、兩三年，長則三五年、七八年，股份合作制企業都成了私人老板的企業。這是客觀規律，無法違背的。什么樣的客觀規律？就是市場上的競爭主體實際上是資本所有者，而不是勞動者，勞動者當家作主勢必成為“大鍋飯”，普遍的“大鍋飯”會把經濟社會搞垮，所以我們經過艱難探索，找到了一條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道路。什么叫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我把它概括為：將公有制模擬為“資本＋市場”，與私有制并存。公有制本來是沒有老板的，現在將其模擬為資本，塑造、模擬出一個個“老板”，像私人一樣，誰投資、誰控制、誰享有所有者權益、誰享有利潤、誰承擔剩余風險。這樣的話，公有制才能做到不吃“大鍋飯”。在此改革中，國有企業一夜之間大部消失，幾千萬人下崗，非常令人痛心，但這也許是改革所不可避免的代價和陣痛。付出代價、承受陣痛，從而找到適合中國的公有制和社會主義道路，也是值得的。也就是說，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多種分配方式并存，國有和集體企業的生產資料采取資本的形式，與私人資本按照民商法、競爭法平等地競爭。公有資本通過競爭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合法性，這不是政府配置，而是市場調節、市場配置。無論私人資本還是公有資本，在競爭中失利，就理應倒閉、破產、清算。

國有資本有它固有的價值，至少有五點。第一點就是利潤用于社會目的，而不是私人的消費和投資，從而可以極大地緩解、縮小貧富差距。國有資本的利潤用于擴大再生產、創造就業，上繳財政用于修橋鋪路、社會保障等等。我們的“四大電信”“三桶油”，一年的利潤幾千個億，如果不是國有或者國有控股，這巨額利潤就歸私人了，那很快就會造就出私人大亨，比當下的富豪大得多的大亨。正是由于國有資本，貧富差距緩解、縮小了。

第二點是國有資本善待勞動者。這是因為國有資本與勞動者之間沒有切身利害。私人企業及其老板多給員工一分錢，自己就少一分錢，少給員工一分錢，自己就多一分錢，兩者之間是有切身利害關系的。國有資本的所有者是誰？是國家，國家是全體人民的，國有就是全民所有。國家是由千千萬萬個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組成的一種體系，由這樣的體系作為所有者，這個體系當中任何一個擔當國有資本運行各環節角色的人與勞動者都沒有切身的利害。代表國有資本去參加股東會的人不是實際的出資人和老板，國有資本的股東會選出的董事不是大老板，董事會聘任的經理也不天然是打工仔。所以，國有資本比私人資本更難以法治，為什么？因為它沒有天然的利益主體，資本投資運營各環節的角色都是法律和法治模擬的。法治水平差一點，政府能力低一點，角色一錯位，國有資本就毀了。

第三點，國有資本可以平衡協調不同的利益。比如平衡東部沿海與中西部的利益、老工業基地與新興產業聚集地的利益、城市和農村的利益、受過較高教育的人和沒有受過較高教育的普通勞動者的利益，等等。任憑私人資本在市場的引導下發展，這些利益的不平衡只會越來越嚴重。資本的弊端在美國為什么比在西歐大得多？因為西歐引進了很多社會主義因素，比如有相當比重的國有資本，他們的社會保障做得也很好。我國中西部人煙稀少，在那里修高速公路、鐵路、高鐵、移動網絡都是虧本的，那為什么還要去建？就是通過國有資本來平衡協調東部和中西部的利益。這也就從一個側面說明，為什么美國人煙稀少一點的地方，網絡就不行了，因為私人資本去做不能虧本。美國到現在一條高鐵都沒造出來，舊金山到洛杉磯的高鐵早就奠基動工了，可是一拖再拖，再過十年也造不起來。什么原因？無非是國家不作為，國有資本不作為。類似的例子還有，印度內政部一高官去藏南地區，發現當地手機只能用中國的電信網絡，就非常生氣：印度的運營商怎么不來這里？1原因很簡單，因為不能盈利，印度運營商是不會去的，又不能用軍隊拿槍逼著他們去。

第四點，國有資本天然承擔社會責任。這是否意味著，私人資本天然不承擔社會責任？確實如此。社會責任是social responsibility，不是legal responsibility，是一種moral responsibility，是指企業在遵紀守法的基礎上按照社會和社區的要求承擔更多更高的道義責任。私人企業、私人老板遵紀守法了，任何人就無權再對他們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不能要求其承擔這樣那樣的道義責任。道德的實現，除了當事人內心的信仰，就是靠輿論的要求和壓力，對私人資本誰都沒有權利這樣要求，所以他天然不承擔社會責任。但是，國有資本的主體是國家，是全體人民，即使國有資本、國有企業遵紀守法了，我們每個人作為國家所有權主體的成員仍然有權對其指手畫腳、說三道四，要求其這樣那樣，提各種各樣的要求。所以國有企業天然承擔社會責任。武漢疫情期間，幾天工夫造出了雷神山、火神山兩座傳染病醫院，令人非常感動。當時是1月底、2月初，冬天很冷，工地上一片泥濘，要從零開始建這兩個醫院，很多員工幾十個小時不睡覺，各種困難想方設法解決，按照國家的要求，最短時間內把這兩家醫院建起來。要求私人資本去做行不行？他一定會跟在你后面訴苦，要求給他解決這樣那樣的困難，這么短的時間，他抱怨都來不及，根本不可能實際去干并圓滿實現。

第五點是防止私人大亨控制國家政權，這可以說是國有資本最重要的價值，也是節制資本的核心所在。當然，國有資本還有其他價值，比如說相較于私人資本更遵紀守法。

歸結起來，國有資本的本質就是“節制資本＋市場經濟”。國有資本的存在是對私人資本的節制，同時，其在市場中運作，與計劃經濟時候的生產資料公有制不一樣。

當然，國有資本也有其固有的弊端。國有資本沒有天然的利益主體，激勵和約束不足，所有的主體都是擬制的，要靠法律、法治為它設置角色，并且督促角色擔當和實現，落實職責和責任。這對法治的要求特別高，易滋生化公為私、浪費低效、扯皮拖拉、官商作風、貪污腐敗等等弊端。能否有效控制國有企業的固有弊端，使之擺脫與生俱來的“包袱”與私人資本平等競爭，直接取決于政府的水平。政府水平的高低與國有資本可能的規模和范圍是成正比例的。政府的水平高，國有資本的規模、數量就可以大；政府能力差、水平低，這個范圍就只能小一點，一旦超出這個范圍，整個國有資本、國有企業就異化了，還不如不搞國有資本、國有經濟。那么，我國現在國有資本的規模和范圍合不合適？回答是肯定的。中國國有企業的營業額占GDP的比重約為28%，2這個比例關系是合適的。

綜上，在生產資料全部歸社會所有的社會主義階段或者說共產主義第一階段到來之前，必須承認私人資本的合理性，允許其存在和發展，依賴其承擔主要的社會生產組織功能。因此，對私人資本絕不能打壓，節制資本也絕非破壞私人資本。孫中山先生說，要用“國家資本”來節制私人資本，但是對于資本制度“不能夠馬上推翻”，“只可以逐漸改良”。3概言之，要承認私人資本存在的合理性，同時，又不能放任其固有弊端泛濫，要通過包括集體資本在內的公有資本、規制、事業約束這三大手段，把私人資本限定在既定的社會公正所能容忍的貧富差距、階級差別的范圍之內。

三、節制資本：如何為資本設置“紅綠燈”、防止資本“無序擴張”？

節制資本首先要靠國有資本。這正是孫中山先生所說的節制資本的方法，“必要加以制造國家資本”，“就是發展國家實業是也”。1他舉例說，比如鐵路、電氣、水利，等等。概括而言，按照孫中山先生的民生主義、節制資本的思想，公用事業等壟斷行業要由國家來做。公用事業為不特定的人服務，涉及公共利益，私人資本追求私人利益做不好，要么質次、要么價高，作為壟斷行業在缺乏競爭的情況下還可能“躺著”賺錢。三民主義被寫入“中華民國憲法”，該法第144條規定：公用事業和其他獨占性企業，以公營為原則。對此，有臺灣學者在上世紀90年代就說，共產黨已將三民主義在大陸實現，而臺灣早把三民主義給忘了。比如，現在臺灣的壟斷行業全化公為私了，臺灣的貧富差距也比大陸大。新冠疫情期間，老百姓得出一個共識：醫療機構不宜由私人資本來做，為什么？關鍵時候頂不上！另外，私人醫院往往以盈利為導向，未必關心病人的身體。在這方面，西方國家認識得比我們更早、更清楚，主要發達國家的醫療機構都是以公營為主，作為社會保障的依托，比如英國、美國、法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醫療制度是英國人建的，跟英國一樣。

節制資本的第二大手段是規制。規制的本質是政府規制，法律規制就是法律調整，所謂私人規制實際上是自治，所以“法律規制”和“私人規制”都不是規制的本意。規制的本意和本質，是政府在憲法法律的概括授權之下，自由裁量、相機抉擇，對某個領域或者某種事物甚至整個經濟社會進行調控監管。規制表現為行政立法、行政執行和行政執法，這是法治條件下政府行為公開化、規范化的表現，紅頭文件、暗箱操作那一套行不通了。負面清單是規制節制資本的一種主要的、典型的方式，也就是給資本設置“紅綠燈”。舉例來說，最新的《市場準入負面清單（2022年版）》規定，非公有資本不得投資設立和經營通訊社、報刊社、出版社、廣播電臺（站）、電視臺（站）、廣播電視發射臺（站）、轉播臺（站）、廣播電視衛星、衛星上行站和收轉站、微波站、監測臺（站）、有線電視傳輸骨干網等；不得利用信息網絡開展視聽節目服務以及新聞網站等業務；不得經營報刊版面、廣播電視頻率頻道和時段欄目；不得從事書報刊、影視片、音像制品成品等文化產品進口業務；不得進入國有文物博物館。總之是用列舉的方式不準私人資本進入某些領域，這樣就節制了資本，限縮了私人資本的范圍。

節制資本的第三大手段是事業約束。所謂事業約束就是用做事情來約束私人資本，讓它安心做事，別老想著賺錢。事業約束的最主要、最重要的法律制度是非營利機構或非營利組織制度。非營利組織對應于營利性組織，營利性組織大多數是企業，營利性是指企業的舉辦者、出資者、股東可以從其所舉辦、所出資或投資的企業分配利潤，包括分配財產；非營利組織正好相反，依法設立為非營利組織的，法律就不允許舉辦者、出資者、股東從其舉辦、出資或投資的組織或機構中獲取利潤，更不得分配該組織或機構的財產。這樣，財產所有者不能投資獲利，只能做事，既利用了財產，又節制了資本，可謂一種很好的制度。西方國家的非營利組織比我們發達，制度也更發達。典型的就是國際奧委會，它是一個非營利組織，舉辦賽事，賣冰墩墩、雪融融等，每年利潤有幾千萬美元，這些錢只能用于發展體育事業，舉辦者、出資者不能拿回去私用。

此外，還有一個新的現象，也能起到節制資本的作用，就是公司的雙重股權結構。舉例來說，馬云在阿里巴巴的股份很少，但是他搞了一個“合伙人制度”，由這些合伙人控制董事會，進而由董事會控制整個公司，用這種方法來保護做事的人。否則，在資本運作中，愿意做事的人、能夠做事的人很容易被新老資本所有者隨時趕下臺。這種情況太普遍了，被趕下臺的能人卻無可奈何，為什么？因為資本，搞市場經濟就要發展資本關系、實行資本制度，必須資本控制——誰投資誰控制、誰的資本大誰控制。因此，人們信奉股權平等、一股一權。雙重股權現象出現后，在一段時間內廣受指責，后來終于獲得社會和官方的認可。雙重股權結構的合理性就在于保護企業家、弘揚企業家精神，在不影響資本獲利的情況下適當限制其控制權。

四、反壟斷的廣義、狹義與節制資本

什么叫反壟斷？反壟斷有形式的、狹義的和實質的、廣義的之分。形式的反壟斷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狹義的反壟斷是《反壟斷法》范圍內的三大反壟斷制度，不限于這部法律，還包括國務院的行政法規、政府規章和其他規范性文件，比如反壟斷指南等。實質的、廣義的反壟斷，是指促進自由公平競爭的各種法律法規和制度、措施、做法等，不限于形式的、狹義的反壟斷法，還包括如下兩個主要方面：其一是在壟斷行業、規制產業中引進競爭。典型的就是1994年成立聯通，打破中國郵電一家獨占，消費者福祉很快就得到了大的提升；現在又授予廣電基礎電信運營商的牌照，在電信行業進一步強化競爭，以造福消費者。還有電力行業放開發電端競爭，石油天然氣行業放開天然氣價格，等等。在壟斷行業中能夠引進競爭的就盡量引進競爭，這也是反壟斷，但不是形式的、狹義的反壟斷，而更多地屬于產業政策范疇。除了壟斷行業外，還包括在規制產業中引進競爭。壟斷行業都是規制產業（regulated industries），凡壟斷必規制。但是，也有一些不是壟斷行業的規制產業，最典型的是金融。金融不是壟斷行業，而P2P暴雷后社會得出一個共識、形成一個原則，就是凡金融必持牌，金融也就是規制產業了。軍工也是這樣，它不是壟斷行業，但在中國是規制產業。這里附帶交代一點，就是一個行業是不是壟斷與所有制無關。對一個壟斷行業而言，國有資本經營是壟斷行業，私人資本經營也是壟斷行業。一個行業是不是壟斷行業不是所有制決定的，而是由規模經濟、網絡經濟、范圍經濟這三個因素決定的，茲不贅述。其二是公平競爭審查制度。這是政府自我革命，對自己出臺的各種產業及投資政策進行事先審查、糾錯、矯正，確保其不至于破壞統一大市場和公平競爭，不無理限制、扭曲、破壞市場機制。2022年修改《反壟斷法》，增加了一句“國家建立健全公平競爭審查制度”，但是，如同《反壟斷法》規定了國家安全審查一樣，這不等于說公平競爭審查就構成了狹義反壟斷法上的一項制度。

那么，反壟斷能不能節制資本？答案是不能。為什么？因為反壟斷就所有制而言是中性的，不能只針對私人資本，反壟斷對私人資本和國有資本、集體資本要一視同仁。對于不法的壟斷行為，《反壟斷法》必須一體適用、平等適用。而且壟斷是市場行為，反壟斷是政府行為，政府對市場的判斷不可能比市場、比資本更聰明。有學者認為，不該反壟斷，不要什么《反壟斷法》，壟斷作為市場行為隨時隨地受到市場的調節，時而出現，時而被打破，政府反壟斷反而會破壞市場秩序。1當然，這種觀點和結論是錯的，壟斷還是要反的，《反壟斷法》還是需要的，但是他說的理由大體上是成立的。從道理上講，政府對具體市場行為的判斷確實不可能比市場更聰明；從實際來說，反壟斷執法機構及其工作人員的水平和素質不足以“強化”反壟斷。“強化反壟斷”的提法引發針對私人大企業的運動式反壟斷，導致了不少冤案錯案。比如對事先沒有任何意思聯絡，只是參加央行招投標的幾家企業，反壟斷執法機構認定其中標后為央行指定的行為構成不法“協同行為”；又如某企業擁有某種原材料，從未銷售過也無意銷售該原材料，另一企業求購該原材料不得，反壟斷執法機構竟然認定擁有該原材料的企業構成不法“拒絕交易”。企業無端含冤被罰，甚至被罰倒閉，必然會認為這是政府在“修理”民營企業，從而挫傷其信心和預期，同時也是對市場化、法治化營商環境的一種損害。

因此，市場決定資源配置，政府對市場一定要保持一份敬畏。現在實際上已經對通過強化反壟斷來防止資本無序擴張進行糾錯了。2022年7月，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提出要對平臺經濟實施常態化監管，集中為投資開一批“綠燈”；要發揮企業和企業家能動性，營造良好的政策和制度環境，讓國企敢干、民企敢闖、外企敢投。12023年3月，習近平總書記重申，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是自己人。2節制資本不是打壓資本、破壞資本，只能用國有資本暨公有制、規制、事業約束等方式來節制資本。用反壟斷來節制資本，就是破壞私人資本、打壓民營企業，從而違反了客觀規律。因此，反壟斷不僅不能強化，反而要謙抑、謙恭。

五、《反壟斷法》與節制資本

中央所講的強化反壟斷、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強化的是形式的、狹義的反壟斷還是實質的、廣義的反壟斷？顯然是狹義的反壟斷，就是《反壟斷法》規定的三大制度：反壟斷協議、反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公權力和合法的權利比如知識產權都不得濫用）、經營者集中審查。

具體來說，反壟斷協議和反濫用與節制資本完全無關，它們針對的是行為。任何所有制的資本和企業，其行為構成《反壟斷法》規定的不法壟斷行為，就要反，哪怕是公有制的也要反。而通過經營者集中審查，可以防止大資本兼并競爭者，借助資本的實力上下左右、跨界擴張。某些大企業被詬病的一種行為，就是哪種產品、哪個企業做得好，可能對自己形成競爭，就將其買過來，從而消滅競爭。經營者集中審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樣的問題。當然只是“一定程度”上的解決，而且只是外觀上的“節制資本”，不是本來意義上的節制資本。經營者集中審查涉及很高的申報標準，以及較為靈活的相關市場認定，限制或禁止的情形極為有限；經營者集中審查的宗旨和指導思想也不包括節制資本。更重要的是，經營者集中審查不能僅針對私人資本，而必須公有資本、私人資本一視同仁。在這個意義上，它不具有節制資本的功能。

六、結 語

綜上所述，社會主義必須節制資本，靠的是公有制、以市場準入為代表的規制以及事業約束。節制資本指的是私人資本，反壟斷不能只針對私人資本和私人企業，而且壟斷屬于市場行為，資本作為要素也要由市場決定其配置，而不是政府決定，更不能以反壟斷來打壓私人資本。反壟斷必須謙抑，不能強化。有一種比較好的做法，應該成為常態，就是反壟斷執法機構將對市場的關注、深入調研作為日常工作，掌握市場及競爭結構以及各行各業分門別類的競爭狀況，經常向社會公布，以此起到一種宣教、引導的作用；執法中更多地采用講解、約談等柔性手段，促使企業遵紀守法，而不是動輒用反壟斷去干擾企業的經營和交易活動。

責任編輯：張昌輝

*收稿日期：2023-07-12；修回日期：2023-08-31

作者簡介：史際春（1952-），男，江蘇溧陽人，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為經濟法總論、民商法總論、企業和公司法、競爭法等。

本文系根據作者2023年6月6日在同濟大學116年校慶系列活動暨“同濟天下法治系列高等講堂”所作的講座內容修改而成。

1 《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人民日報》，2020年12月19日，第1版。

2 《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人民日報》，2021年12月11日，第1版。

3 《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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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習近平：《在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11月12日，第2版；習近平：《在紀念辛亥革命11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21年10月10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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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5頁。

1 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7頁；恩格斯：《反杜林論》，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68頁；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63、365頁。

1 周慶生：《中國手機信號覆蓋藏南》，《國防時報》，2014年7月16日，第6版。

2 張春霖：《各國經濟中的國有企業，情況如何》（2023-03-03），財新網，https：//opinion.caixin.com/2023-03-03/10200401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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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93頁。

1 張維迎：《反壟斷法的隱憂》（2014-08-14），鳳凰網，https：//finance.ifeng.com/a/20140814/12925113_0.shtml.

1 《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 分析研究當前經濟形勢和經濟工作 審議<關于十九屆中央第九輪巡視情況的綜合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7月29日，第1版。

2 《習近平在看望參加政協會議的民建工商聯界委員時強調 正確引導民營經濟健康發展高質量發展》，《人民日報》，2023年3月7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