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澤學林，涌泉相報：紀念王恩涌先生

葉 超

（華東師范大學 地理科學學院，上海 200241）

2023 年2 月2 日下午我在微信群里看到王恩涌先生去世的消息，著實感到突然和哀傷。待到晚上訃告出來，地理學群內盡是緬懷王先生的短信和言語，可見王先生的道德文章及學術影響之大。作為文化地理大家和杰出的地理教育家，王先生的學術貢獻已有公論，也得到了公認。其實，王先生不是“狹義的”文化地理學家，他對政治地理以及整體地理學都有非常精深的研究，他早年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有自然地理的專業(yè)背景，加之終生對地理學事業(yè)的熱愛與堅守，持續(xù)不懈的鉆研，使他對自然與人文的結合有非常獨到和精準的認識，他將這些認識和判斷經(jīng)常付諸社會現(xiàn)實和地方進行驗證，由此形成了他對地理學作為一門“通古博今、經(jīng)世致用”的學科的工作方法論，所以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地理學大家。他不是我們現(xiàn)在時代以影響因子、刊物級別和論文篇數(shù)等標準評判下的學者。若不是他生活的時代所限，以先生的天賦、勤勉和對學術的執(zhí)著與熱愛，他在學術上的影響會更為深遠。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也最令人惋惜的是，在人生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青年和中年時期，他就像那個時代絕大多數(shù)學者一樣，無法在學術上有更多建樹。但改革開放前后，已到知天命之年的他，出于對地理學的熱愛和濃厚的使命感，重新煥發(fā)學術生命力，創(chuàng)建北大地理學并持續(xù)進行人文地理學的探索，開辟文化地理、政治地理研究的新方向。正是因此，他對文化地理學的研究體現(xiàn)出人文與自然、世界與中國、學術與社會的有機結合，這也許是他經(jīng)歷的風云變幻的時代打下的烙印。時代和社會塑造著包括學者在內的每個人，明智的學者也會透過個人的際遇思考國家、世界、文化或文明發(fā)展的大問題與大方向，王先生無疑是帶著這個問題進行持續(xù)的學術研究的，他的研究也常常跨越歷史、自然、社會、政治等學科邊界。所以，雖然當時人文地理或文化地理學是一個小眾的學科，卻是一門大學問。今天我們所面對的最大問題仍然如此：自然與社會如何協(xié)調，世界的格局和方向是什么，人類文明的出路何在，這是王先生及我們時代依然面對的三大問題。我們悼念先生，也許最好的方式是繼承先生的遺志，繼續(xù)思考和回答這些先生畢生致力的大問題。

王先生在地理教育事業(yè)上貢獻了畢生力量，也是一位可親可敬的師長。學界不同代際的很多人都得到過王先生的幫助和扶持，很多學者已經(jīng)撰寫了紀念的文章感謝并懷念王先生，除了王先生的學生，文化地理、旅游地理的同仁以及北大的同事都紛紛撰文緬懷先生，由此可見先生的人品與學術感召力。王先生可說是人如其名，“恩涌”一名我冒昧地揣度來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核心是一個“義”字。王先生是貫徹了這一個“義”字的，對家國與文化、學術和學科、學生和同行，他都充滿了情義。他確實是恩澤學林的，大家對他的紛紛愛戴和由衷感謝，何嘗不是另一種涌泉相報。紀念和學習王先生，也許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把這種“義”綿延和傳承下去。

我也是王先生照拂過的后輩學人之一。雖然疫情阻隔已有好幾年沒有親見先生，但回憶起與先生的交往，往事歷歷在目，久久不能忘懷。我讀碩士和博士期間，僅是通過讀王先生的著作得知其大名，真正面對面接觸王先生是2008年在北京大學做博士后期間。那時我所住的中關新園與他所住的中關園很近，且因為我的博士論文也涉及文化地理，所以，我就將博士論文呈送先生請他指正。原以為他不一定關心或沒時間細看我這名不見經(jīng)傳之人的文章，不料隔天他打來電話約我專門到他家里談論文，使我有些受寵若驚。作為資深教授，他當時的居住條件其實并不好，但狹小的房間內都是書和各種圖冊、報紙等，很多都被他用筆劃過，包括我那本博士論文，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敬意。落座后他并未客套，直接與我談起論文以及延伸出來的其他問題。在我們共同關心的問題——中國文化與地理的關系及其對國家、區(qū)域發(fā)展的影響，他有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思考和研究，也積累了很豐富的素材。他結合自身的經(jīng)歷闡發(fā)地理學的綜合性，使我茅塞頓開。他是博聞強識、融會貫通且又了解實際的地理學家，當他運用淵博的地理學知識和思想分析現(xiàn)實問題與地方發(fā)展時，猶如庖丁解牛，脈絡清晰。他并未因退休就安心地頤養(yǎng)天年，而是繼續(xù)以飽滿的熱情探究問題。和我這樣的年輕人交流，他不是以權威的姿態(tài)，而是非常平易近人，給我如沐春風之感。我工作后有一次去他的新家看他，進門后他二話沒說，攤開一本世界地圖集就談了起來。歲月并沒有減弱他對學術的熱情，他還是當年或者多年前的先生。他對學術的熱愛一直持續(xù)到90多歲，這是最打動和感染我的。

隨著與王先生交往次數(shù)的增多，我逐漸體會到先生不僅是世事洞明的學術大家，也是富有人情味的師長。為答謝他指導論文，我邀請他到家中吃個便飯，他欣然答應。閑聊時我們提起甘肅很偏遠的兩個小縣城，他竟然對其歷史地理也很熟悉，讓我們大為驚訝。他的腦子里仿佛有一副活地圖，思維敏捷，記憶力超強，但其時他已是82歲了。過兩天我們收到了他回贈的小禮物，深切感受到他待人的溫暖和平等。我們也并非在所有學術問題上都持一致觀點，但他對不熟悉的學術問題和人物，都是盡可能查閱資料和詢問相關人士力求弄懂，或是做到包容。比如，他感覺段義孚的人文主義地理學與他所接觸的傳統(tǒng)地理學大不一樣，他很關心這一流派，詳細詢問過唐曉峰老師，也問過我的觀點。我當時其實也是一知半解，回答不清楚，但是他不恥下問的態(tài)度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也促使我學習新知。

當看到嗶哩嗶哩上王先生講課的視頻，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仿佛先生沒有故去，心中頓時百感交集。王先生不僅對我是關心、照顧和支持的，而且他對很多同學、同仁也是如此。他80多歲時還請同學們到他家中義務為他們授課，并準備零食相待。我想很多同學也像我一樣，不僅從王先生那里得到知識的滋養(yǎng)，也感受到了師長儒雅溫暖和平等待人的人格魅力，這是最為難得的也是我們最難忘懷的。這是一種真正的學術精神和人格力量，是通過我們切身感受見到和得到的，也成為激勵我們繼續(xù)奮進的力量。

在我離開北京赴南京工作之時，我向他道別，他專門寫了一封信托我?guī)Ыo他的一位朋友其實也是他曾經(jīng)的學生，語氣謙和地向他問好并請他關照我，我深受感動。因為我并非他的學生，他卻給予了這樣熱心的幫助。我知道他在研習書法，所以特向他求字一副作為對我的勉勵。他慨然應允了，過幾天讓我去取。紙上寫的是那句名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他知道我當時思考甚勤但知識底蘊尚需加強的特點，所以，這句話雖然普通卻很有針對性，為我所珍視。他寫了好幾副，挑了一張最滿意的給我，足見其對這一件小事的鄭重。現(xiàn)在，睹物思人，斯人已逝，但情義永在。先生的恩義是我們難以忘懷的，也常促使我反躬自省。如果我們繼續(xù)學習、保留、傳承和延續(xù)先生的這種非常難得的熱愛、平等、謙遜和寬容的精神與品質，那么，先生也就沒有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