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林
時光更迭,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個不會消失的冬天。可惜白發終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終究不似少年模樣。
1
那個冬天,雪好像下得比往常更大一些,父親在雪里不停地忙活著——我想,那應該是他人生中最高興的一場雪。
我就是在那個下雪天出生的。父親大清早去找醫生,在大雪里踉踉蹌蹌地奔跑。雪花落在人家的屋檐上,落在父親的頭發上。
2
從記事起,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就不是太好。父親在一所村小教書,收入微薄。一家人住在學校分的一間安置房里,冬天透風,夏天悶熱。
單憑父親那少得可憐的工資,是根本養不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中很多東西都靠賒賬,尤其是過年。父親每到冬天便開始發愁,可是他一個師范畢業的老師,除了舞文弄墨,別的也不會。
于是在快過年的時候,他想到了賣春聯。
父親買來很多紅紙,自己拿著刀剪裁,找了一本寫春聯的書,便開始寫了。
因為白天要去賣對聯,所以只能晚上寫,他經常寫到半夜,然后就在那間屋子披著外套睡去。我早晨去那間屋子玩兒,看見凝固的墨水,還有地上晾干的春聯,直感覺到凄冷。
3
天氣好的時候,父親就在集市上擺攤,如果碰到下雨下雪,只能收攤——做生意就是看天吃飯,可是,他總不能因為天氣在屋子里耗上一天。
于是,父親就找來一個大包,裹上蛇皮袋,背著他的那些春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賣。很多村子里年齡大的老人,正為雪下得太大,無法買春聯而發愁,見到父親去了,便直接買了。一副春聯很便宜,可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翻山越嶺,卻是最辛苦的。
等到父親走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他帶著滿身風霜與寒氣站在門外,背著蛇皮袋,全身都是雪。他把蛇皮袋放進屋,然后在外面拍打身上的雪、帽子上的雪,還有頭發上的雪。我在屋里笑著說:“呀,爸爸變成了白頭發的老爺爺。”父親還開玩笑地說:“那我給你變個魔術,馬上變成黑頭發!”
他用毛巾甩掉頭上的雪,頭發從花白變成了濕潤的黑色。母親給他盛飯,吃完飯,他又進了那間屋子開始寫字。
4
剛上學的暑假,我特別喜歡出去玩兒。平日里操勞的他總想趁著中午休息一會兒,卻又害怕我出去亂跑,于是他想出來一個辦法。
父親會在午休的時候喊我去拔白頭發,10根一毛錢,得到的錢就是我的零花錢。我那時候剛上一年級,這樣既可以鍛煉我數數,又可以讓我別亂跑,可謂一舉兩得。而對于我來說,這是靠勞動致富,還能賺錢買雪糕吃。
那時候的父親,也才30出頭,卻已經開始有了白頭發。
我在父親的黑發里尋找著白發,把那些白發一根根地拔下來。有時候,我看見一茬頭發里,有好幾根白發,便興奮得不得了,感覺淘到寶了。有時候為了節約時間,我會兩根一起拔起,然后哈哈大笑。多次的試驗,我還找到了拔白頭發的竅門。比如后腦勺的頭發拔起來最疼,頭頂的頭發拔起來最容易。每次拔完,我還要炫耀一番自己的戰果。
于是,我每天中午都這樣尋找著白發。起初,我只能賺一只冰棒,后來,我能賺一支雪糕,再到后來,最貴的冰沙我也能買上一杯。
夏天下午4點多的時候,有位老爺爺總會推著一個冰箱賣冰沙。各種口味混合在一起特別好吃,5毛錢一杯,可是小朋友們都買不起。我每次買冰沙都叫得很響亮,生怕別人聽不見,那一聲呼喚也掩蓋不了我的驕傲。而我拿到冰沙的那一刻,覺得那是我對自己的獎勵。
那段時間,只要我想要零花錢,我就會爬上沙發對爸爸說:“我來給你拔白頭發吧,我看你白頭發又多啦!”
5
后來上了初中,我不好意思再去給他拔白頭發,我們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少。
還記得下雪天,他都會騎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學校接我,因為成績不好,我們更多的是沉默。他讓我在后面撐著傘,每次我要給他打傘,他都說:“你別擋我視線,下雪天路滑。”于是我就撐著小雨傘,坐在后面,看著他的自行車,在雪地上劃出一道痕跡。看著他在風雪中,頭發開滿白色的花。
我忘了在哪一刻,我發現有些雪花是拍不掉的,有些風霜將永遠地留在了他的頭上,拔頭發已經無濟于事了。
6
如今,我已經畢業,父親不用再為了我四處奔波;不用在下雪天騎著自行車帶我回家;也不用為了讓我別亂跑,想出拔白頭發的法子。
但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下雪天不愛打傘,戴著皮帽子上完課后小跑回家,在門口停下,跺跺腳上的雪,把帽子取下來拍拍上面的雪花。可是那白發,終究不像曾經那樣,拍一拍,便成了黑發。
7
那些雪花,好像再也拍打不掉了。那些風霜,也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變得更加沉默,即使長大的我乖巧懂事、熱愛學習,他也沒有再給我變過一個魔術。他的那個魔術,在一場場大雪中永久失效了。
時光更迭,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個不會消失的冬天。可惜白發終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終究不似少年模樣。
可每當想起那些我拔掉的白發,我心里就仿佛下了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