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白
初中畢業的那年暑假,大概是青春期突然發作,我本來就不算細膩的皮膚又突然接二連三的冒起了痘痘,原本只是零星地分布在下巴和額頭,后來蔓延全臉,大的小的,單獨的成片的,一張臉上足以見識到不同形態和不同階段的痘痘,簡直就是一本行走的痘痘百科大全。哪里是臉上長痘痘,明明是痘痘間夾縫生存了五官。
我就頂著這樣一張臉開始了高中生活。
我小時候最愛扎高馬尾,發尾在走動之間輕掃后頸,偶爾有一些兩鬢的碎發被微風吹起,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青春小說里的女主角。可自從開始長痘痘以后,我就恨不得用頭發擋住整張臉,仿佛可以擋住我的自卑和羞愧。
別人的16歲是由三五好友、歡聲笑語和無法復制的年少輕狂再加上一些青春萌動構成的,而我的16歲,則是敏感、脆弱和固執己見的集合體。
我開始變得十分討厭社交。
當然有自卑在作祟,本應該是最活潑靚麗的年紀,別的女生是如花一般在肆意綻放,而我的青春故事主角卻是這一臉青春痘。從開始的難過逐漸變成怨憤,怨憤為什么只有我才會變得這么丑,也嫉妒那些皮膚光滑看不見毛孔的女同學。
我被復雜的情緒掌控,不想也不敢和其他女生走在一起,我總覺得別人投來的目光都透露著嘲笑,“看這個女生呀,一臉痘痘,好丑。”
又或者自己在心底想象出同學在背后如何議論我的痘痘,會不會覺得我不愛干凈,不愛洗臉,因為曾經有人跟我說:“長痘痘就是要多洗臉,保持臉部清潔。”
我知道對方可能沒有惡意,大概是在哪里看了一些類似于“油皮要保持臉部清爽”之類的科普,在聊天中隨口告訴我以釋放自己的好意。
但孩子們不懂的是,有時你著重表現出對他人“缺陷”的包容反倒是另一層面的傷害,因為你正在用言語提醒著對方與你之間的不同。
因為痘痘,我變得畏畏縮縮,要知道少年人的善意直白而通透,惡意也通常不加掩飾,因此我害怕變成被集體攻擊和嘲笑的那個人。
我見過因為種種原因被大部分同學孤立的人,這些人通常被一整個班的人作弄和暗地里嘲笑,畢竟年少的時候,大家都是更習慣群體聚集行動,想要被集體接納而以隨大流當作默認社交手段。
為了防止有一天我受到更重的傷害,我只能先讓自己遠離人群,獨自一人生活在孤島,構造虛假的世界蒙蔽自己。
但也不全是因為自卑,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似乎早早看清自己并不擅長社交,我從小的性格就有些擰巴,缺乏耐心,語速又快話又多,很多時候說出的話都傷人而不自知,加上我反應不夠快也不夠幽默,不能取悅別人以提供情緒價值,漸漸的,我發現自己并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初中女生向來都喜歡結伴而行,一起上衛生間,一起去學校門口的小商店,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自動地站在一起。人緣好的都會被大家主動招呼,而我每次都是眼巴巴湊到別人旁邊的那個人。
如今想來,我那時種種的舉動,都是太害怕被不熟的人看出來,看出來我朋友很少,看出來我人緣不好,為了逃避一定存在于我內心的審視,我只能下意識地去討好別人,換取加入她們的機會,營造順利融入某一個小群體的假象。
時間久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了騙別人還是在安慰我自己。
當我意識到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時,我卻陷入了更大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我不想再委屈自己而結交所謂的“好朋友”,一方面我又不想讓別人看破我強撐的偽裝,我只能假裝自己并不喜歡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從而以此避免社交。
獨來獨往是16歲的我找到可以解決當下困境的最優解。
我后來才知道,因為我刻意將話癆和自來熟屬性的收斂,居然被高中一些不熟的同學評價我“文靜和高冷”。
我是真的不喜歡16歲時的自己,因為每每想起那段時光,都只會覺得難過和苦澀。我先是拼命地想要擁有許多朋友,后來又不得不脫離人群成為一只孤鳥,在那段可貴的青春中,我因為盡情袒露自己而受到傷害,又因為與自己糾纏而嘗盡孤獨。
我急切地想要長大,每天在眾人結伴去吃飯時我會在學校里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發發呆看看云,在那時的我看來,似乎等我成為大人以后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現在我會被別人夸獎有趣和熱情,偶爾還會被稱贊細心周到,與我相識數十年的好友曾經跟我說,與十年前的相比,如今的我“正常”多了,以前的我真的有些“怪”。
我毫不意外自己會得到這樣的評價,“正常”是個好變化,我從唯唯諾諾的追隨者到不善言辭的班級社恐逐漸進化成如今還算不卑不亢的職場人,我學會與人交際,懂得通過分辨他人的神情適時調整對話的內容,更好的共情他人并同仇敵愾以表明自己的善意,雖然運用的只是皮毛,但這是16歲的我完全不掌握的技能。
而曾經的“怪”大概就更加好懂了,性格的孤僻躲閃不代表沒有青春期獨有的不可一世,我假模假樣地瞧不上同齡人幼稚的抱團行為,內心卻極度渴望被拉入某一個小團體,這樣的反差讓當時心理本就不成熟的我并不如期望的那樣討人喜歡。
我尚不懂得一個真正獨立的人要有自己的思想,既會出世也會入世,而不是一心地隨波逐流來獲取別人的接納,因此做了許多現在看來極為可笑又有些同情自己的事情。
16歲的我聽見這樣的形容詞大概會難過一整晚,或許還會翻來覆去思索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錯了,而現在的我可以平靜地接受別人對我的評價,或許真的是因為我長大了,終于擺脫了16歲時無形的自我束縛,在長大中慢慢與自己和解。
終于,我如16歲時期待的那樣,成為了一個大人,不再會因為沒有朋友和長滿痘痘而蜷縮在被子里默默哭泣。
我可以一個人去食堂打飯,可以一個人去看電影,可以一個人去吃海底撈,甚至還可以一個人去醫院看病。
現在的我依然會長痘痘,但是我也只會滿不在乎地說“那又怎樣”。
16歲的我害怕孤獨,所以想擁有朋友,哪怕需要面對迎合別人奚落的尷尬境地;16歲的我長滿痘痘,所以想逃避嘲笑,因此只能先自我嘲諷來活躍氣氛。
在別人都不了解16歲奇怪的“她”時,現在的我終于明白了“她”心里密密麻麻的小情緒,那是還未真正了解自己內心而產生的惶恐,所以只能一再地尋求外界的力量想用熱鬧和歡愉滿足他人認同自己的渴望。
所以我真的不想再回到自己的16歲,那是一段灰暗和無解的日子,但也正因為走過了那段時光,我才更加懂得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