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雷新 魏穎 劉儆碩
摘 要: 《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規定了個人信息權益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方式,沿用了民法典關于人身損害賠償的規定,即按照損失或獲利、根據實際情況確定的次序確定損害賠償數額。在信息時代,個人信息權益因可產生較大經濟價值而具備普遍性的侵權基礎,這對檢察機關在辦理此類案件中如何認定賠償數額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只有厘清現行法律規定的損害賠償規則,進一步探索個人信息權益損害賠償的訴訟路徑,才能充分發揮民事公益訴訟的獨特優勢,助力形成在面對商業利益誘惑時個人信息使用的市場規則。
關鍵詞:個人信息保護 訴訟請求 損害賠償 懲罰性賠償
一、基本案情及辦理過程
2021年6月,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人民檢察院辦理兩件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線索,經過審查分別做出立案和不立案的決定,其中立案案件提起訴訟后,訴訟請求得到法院支持。
案件一:周某為推廣股票配股及網絡放貸生意,花費7000元通過QQ群購買了10萬余條個人信息,其中包括姓名、手機號碼、貸款信息等,后安排其員工通過打電話、發短信的方式全部使用,但未從該批信息權益人獲得收益。因該QQ群中銷售人員案發,周某同時被查獲,因涉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被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
公益訴訟部門接到線索移送后,調取了相關刑事卷宗,聽取了偵查人員的意見,證實了周某在獲得信息后,有多輪使用個人信息的行為,但因其經營不善,未獲得任何收益。經征求多方意見,現有鑒定措施無法對個人信息權益受損情況作出明確價值認定,遂參照購買個人信息的金額,確定賠償數額為7000元,后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法院支持了該訴請,周某未上訴。
案件二:王某等三人為裝修公司營銷人員,其花費200元從城區新售樓盤銷售人員處購買該樓盤的業主購房信息,包括姓名、房號、購房款、手機號碼等,后通過聯系業主的方式推銷房屋裝修業務,并以此達成數十筆交易,獲利100余萬元。事后銷售人員案發,王某等三人同時被查獲,因涉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被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
公益訴訟部門接到線索移送后,調取了相關刑事卷宗,詢問了犯罪嫌疑人及證人,明確了王某等三人購買樓盤業主信息的過程,進而使用業主信息營銷客戶并達成數筆交易從而獲利。經征求刑事檢察部門意見,刑事訴訟中未把該裝修房屋獲利認定為非法使用個人信息獲取的利益。為保持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證據認定一致,檢察機關認為本案雖獲利較大,但房屋裝修業務獲利不是因使用個人信息而取得的非法獲利。經向上級檢察機關請示,該案因在個人信息非法買賣過程中交易金額較少,遂未啟動公益訴訟程序。
二、損害賠償數額的認定難點
在辦理上述案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以下簡稱《個人信息保護法》)尚未施行,該院依據《河南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加強檢察公益訴訟工作的決定》[1],認為案件符合不特定公民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線索標準,遂予以審查,為確保案件質效,在立案環節即以擬定訴訟請求作為審查要點。賠償損失、停止侵害、消除危險等侵權責任是個人信息侵權公益訴訟案件的主要訴訟請求類型,檢察機關考慮到個人信息侵權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應當以民事經濟賠償手段為主,若不提出明確經濟賠償的訴訟請求,即便訴求得到法院的全部支持,由于被告沒有與侵權行為相當的經濟損失,則對侵權人無法形成經濟威懾,既不利于懲罰侵權行為,也難以達到保護個人信息公共利益的目的。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沿用了民法典第1182條人身損害賠償的規定,即按照損失或獲利、根據實際情況確定的次序確定賠償數額。個人信息作為無形權益,其損失數額一般難以量化。筆者檢索裁判文書網大量案例,未發現有明確的個人信息權益受損價值的鑒定結論。個人信息權益保護的價值在于一旦個人信息遭到泄露或者非法使用,易導致自然人的人格尊嚴受到侵害或者人身、財產安全受到危害,而非其本身的交易價值。同時,個人信息權益侵權行為往往是鏈條式,單看其中一個環節,雖沒有造成量化的財產損害,但其造成的信息流動是下游實際損害發生的來源。因此,在司法實踐中,以損失確定賠償數額的認定方式往往難以實現。
(一)個人信息侵權造成的損失難以查明
以案件一為例,案情的基本邏輯是周某花費7000元非法購買大量個人信息并用于其經營業務。該類型的案件較為普遍,如房產銷售、保險銷售業務甚至是電信詐騙行為等。在此類案件中,單一的個人信息只有聚集形成大量的信息集合才能體現其財產價值,侵害后果主要表現為對不特定公民群體個人安寧生活的打擾。周某購買、使用信息的行為并沒有對單個自然人造成直觀的財產性損失,因而司法機關也無法認定因個人信息侵權受到的經濟損失。在案件一的調查核實中,檢察機關查明侵權人信息來源存在多個上游違法者,這也是個人信息侵權案件的特征之一,即信息流通往往涉及多個銷售環節,流通次數增加會導致更大信息泄露的可能,亦會造成更大損害后果發生的可能性。是否要向每個銷售環節索賠也是辦案中的難題,如同無法準確認定非法使用個人信息造成的損害后果一樣,司法機關更無法準確界定每次信息流通的損害后果。與一般財產權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結果不同,個人信息的每個銷售環節都具有易放大性、非消耗性特點,雖然案發當時未造成直接損失,但每銷售一環其損害發生的可能就被不斷放大一分,但不論流通多少次,對信息權利人來說,其信息含量是固定的,若對每個環節索賠又可能導致違背填平原則。
(二)個人信息處理者獲得的利益界定存在難題
“因此獲得的利益”同為法定索賠規則的第一梯度,在實際辦案中,“因此獲得的利益”分為兩類,一是出售個人信息獲得的直接利益,二是使用個人信息獲得的間接利益。在第一種情況中,個人信息交易往往發生于線上,銷售金額流轉亦通過線上支付工具,該類案件的獲利數額極易獲取。在第二種情況中,使用個人信息獲得的間接利益,這又需要區分合法經營獲利和非法經營獲利。數字化浪潮下,信息在日常交易中的商業價值較大,但獲利與信息價值之間的因果關系不具有排他性,往往會出現購買該信息價格與間接獲利數額差異過大的情形。
在合法經營獲利案件類型中,案件二則較為典型。王某等三人為裝修公司營銷人員,其利用非法購買的個人信息拓展客戶,并以此達成數筆交易,裝修房屋數套。顯然該案獲利為合法裝修房屋所得,且數額較大,若檢察機關機械適用該條款,把裝修房屋獲利作為賠償數額的計算依據,則會造成情理難題,且在該案的刑事程序中,偵查機關和公訴部門亦未把裝修房屋金額認定為違法所得。因此在該獲利為合法收入的情況下,合法獲利和個人信息買賣之間的因果關系難以確定,則不宜把合法獲利情況確定為賠償數額。在此情形中,可以參照非法購買個人信息的價格要求賠償,因購買信息的金額最終會通過后續經營的獲利予以核減成本,即便是后續經營行為合法,但核減的成本為非法購買信息而產生的成本,因此以購買個人信息的數額確定賠償數額亦是可行的。
在非法經營獲利案件類型中,2021年4月最高檢公布的檢察機關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中案例8具有典型意義。該案中李某利用非法獲取的公民個人信息,雇傭電話客服批量、隨機撥打營銷騷擾電話,并以收藏品公司名義,采用夸大收藏品價值和升值空間等方式,誘騙消費者購買腎寶片、紀念冊、紀念幣等商品,銷售價款共計人民幣55.4605萬元。保定市人民檢察院把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確定為依法判令被告李某支付3倍懲罰性賠償金共計人民幣166.3815萬元,并獲得法院的全部支持。[2]因此在利用個人信息非法獲利的案件類型中,該違法所得可以認定為因此獲利的數額作為賠償數額的計算依據。除此之外,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線索來自于刑事案件,提起公訴的同時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訴請賠償,在此類案件中,追繳違法所得、損害賠償、罰金刑如何同時適用也是應當考量的問題,這三種法定責任性質不同,相互競合但不能互相代替。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2條規定,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的罰金數額一般在違法所得的1倍以上5倍以下。在案件的實際辦理中,罰金和損害賠償數額均是以違法所得為計算依據,存在同質性,因此在認定損害賠償數額時也應當考慮到沒收違法所得和罰金的情況,適當予以折抵。
(三)兜底條款的適用:如何把握按照實際情況確定的標準
實踐中有大量案件未造成實際經濟損失、亦未獲得經濟利益。同樣以案件一為例,周某購買的個人信息包含身份信息、手機號碼等,在公安機關查獲時,現有證據顯示所購個人信息均已被周某通過撥打、短信等方式使用,但周某使用上述信息并未獲得任何經濟收益,即行為人違法購買、使用個人信息,未造成現實經濟損失,亦未獲得經濟利益。在這種情形下,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2款規定的第一梯度已無法調整個人信息侵權中侵權人與受害者群體之間的利益落差,即非法獲取、非法使用已構成對個人信息權益的侵害,但在無損失、未獲利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在訴訟請求中如何認定賠償數額。《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2款明確了兜底條款,即根據實際情況確定賠償數額。在此之前,民法典第1182條對人身權益賠償的兜底規定是先協商,協商不一致的由法院根據實際情況決定。該兩條規定均未能進一步明確個人信息的價值認定方式,在實在無法明確的情況下,以立法技術為司法機關留下了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在案件一辦理中,檢法兩院一致認為周某非法獲取并使用個人信息的行為,雖未造成明確的損失且未獲得收益,但該行為確實侵犯了個人信息權益,依據民法典第1182條規定,參照其購買金額,確定賠償數額為7000元則較為妥當。
三、辦案引發的思考及建議
(一)進一步明確檢察機關的自由裁量權
除了存在侵權行為未造成實際損失、亦未獲得利益的實際情況外,在涉及包括個人信息要素的商業行為中,因個人信息在經濟活動中承擔角色的不確定性,導致在個案中因個人信息獲利的因果關系亦難以確定,結合實際情況確定的兜底規定將會成為個人信息權益侵害案件的主要賠償數額認定方式。在私權利受損的私益訴訟中,會因自由裁量的不同造成個案的差異,但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兼具懲前毖后的司法屬性,應當有明確的賠償數額訴訟依據。當然,行使自由裁量權確定訴請賠償金額時,也應當考慮案件的各方面要素,如根據侵權行為的主觀故意程度、違法嚴重程度等情節,分類分級確定數額。2021年8月最高檢下發《關于貫徹執行個人信息保護法推進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檢察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指出,“各級檢察機關在履行公益訴訟檢察職責時應當突出重點、從嚴把握以下方面:生物識別、宗教信仰、特殊身份、醫療健康、金融賬號、行蹤軌跡等敏感個人信息應當嚴格保護;兒童、婦女、殘疾人、老年人、軍人等特殊群體的個人信息需要特別保護;教育、醫療、就業、養老、消費等重點領域處理的個人信息,以及處理 100 萬人以上的大規模個人信息應當重點保護;對因時間、空間等聯結形成的特定對象的個人信息加強精準保護”。該《通知》為檢察機關辦理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公益訴訟案件明確了辦案重點,同時也為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中確定賠償金額時明確了自由裁量要素。因此,亟待進一步規范賠償數額的自由裁量細則出臺,進而避免“同案不同訴”的問題出現。
(二)適當引入個人信息權益的懲罰性賠償
雖然我國法律尚未承認個人信息侵權懲罰性賠償,但懲罰性賠償并不是一個靜止和封閉的體系。[3]基于個人信息權益的前述特征,不論立法技術對此如何細化,皆難以證實因信息權益侵權而產生的經濟價值的變化。個人信息權益一旦遭受侵害,難以通過救濟恢復原狀,更應當強調對損害的預防效果,因此在訴訟中引入懲罰性賠償就顯得尤為必要。同時司法實踐中亦存在侵犯個人信息數量巨大但獲利極少的情況。在這種情形下,若僅按照遭受損失或侵權人獲利情況認定賠償數額,不但不能有效彌補被侵權人的損失,更是難以對侵犯個人信息行為形成有效威懾。如案例二中,劉某將其掌握的包含業主信息的數據包僅以200元的價格賣出,劉某在該行為中獲利200元。如果按照上述索賠路徑,劉某只用承擔200元的損害賠償,但該案件中非法售賣的信息極為精準,且又有經過多次交易的可能,造成的社會危害更是難以確定。因此,建議有必要在侵犯個人信息行為的民事賠償中增加懲罰性賠償規則。
懲罰性賠償具有明確的法定性特點,目前有法律依據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有經營者欺詐、生產或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知識產權侵權等。這其中以知識產權領域較為典型,作為一種人身屬性極強的財產權,民法典已將嚴重侵害他人知識產權的行為納入到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疇,那么個人信息權益作為一個財產屬性極強的人身權益,也同樣具備懲罰性賠償保護的制度基礎。首先,個人信息一旦被非法收集、非法使用后,若未繼續發生明確的下游侵害,則很難計算出實際的損害數額。其次,個人信息侵權行為具有不可逆的特征,在網絡環境中,被泄露的個人信息基本上無法恢復至被泄露之前的狀態,類似于著作權中的發表權,一次即用盡,事后無法救濟。自然人姓名、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等這些難以更改的個人信息一旦非法公開,則很難恢復至最初狀態。即便判決消除危險,恢復原狀,窮盡行為人自身的手段刪除現有信息、撤銷發布網頁、登報賠禮道歉,但在損害事實發生后,基于互聯網記憶和擴散性,這些信息的再次獲取也會變得極為容易。
總之,進一步明確和探索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公益訴訟案件訴請賠償數額的訴訟路徑,充分發揮檢察公益訴訟中民事賠償的作用,方能更好規范個人信息處理者在面對市場利益誘惑時的商業規則,進而促進個人信息的合理利用,以回應人民群眾在數字化時代對信息安全感的迫切需要。
*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人民檢察院黨組成員、一級檢察官[473000]
**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人民檢察院政治部副主任、二級檢察官[473000]
***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人民檢察院第四檢察部副主任、三級檢察官助理[473000]
[1] 2019年9月27日,河南省第十三屆人大常委會第十二次會議審議通過《河南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加強檢察公益訴訟工作的決定》規定,檢察機關可以在生產安全、產品質量安全、公共交通安全、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不特定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等領域探索開展公益訴訟工作。
[2] 參見《檢察機關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xwfbh/wsfbt/202104/t20210422_516357.shtml#2,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12月19日。
[3] 參見孫鵬、楊再會:《個人信息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之構建》,《北方法學》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