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芳
當紅法學名家羅翔寫了本書叫《法治的細節》,書中有個篇章,專門記錄自己讀經典的感受,其中關于盧梭的段落尤為令人唏噓。
羅翔回憶自己年少時讀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深深為之折服——“這是一個多么敏感的人啊,看到人類受苦,居然會流出傷心的淚水”!可惜的是,隨著年歲漸長,讀的書慢慢多了,“才發現我所敬仰的盧梭只愛抽象的人類,根本不愛具體的人”。盧梭把女傭忽悠上床,然后把女傭為他生的五個孩子都送進了孤兒院。盧梭在《懺悔錄》中是怎樣為自己辯護的呢?他說自己忙著愛人類,以至沒有時間來關心自己的孩子。可一個真正具有愛心的人,又怎么會忍心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小生命淪落到孤兒院而不覺得應該施以援手呢?無怪乎詹姆斯·斯蒂芬會說:“我在讀盧梭的《懺悔錄》時發現,幾乎很少有文學作品能像他對人類表達的愛那樣讓人惡心。”
是的,我很愛全人類,但我沒時間來愛身邊一個個具體的人(或者干脆就是,我不愛身邊一個個具體的人)——如果誰這么對你說,你大概一眼就能辨識出來,這是多么荒謬而虛偽的“大愛”!可如果對方只以慷慨激昂、情深意切的詞匯反復宣講前半部分、宣講自己對全人類的愛,卻把后半部分(對身邊一個個具體的人的冷漠)藏在心里,不說出來,你還能透過他那慷慨激昂、情真意切的演說,去看透他實際行動中對身邊一個個具體的人是有多么冷酷無情嗎?
看過一個視頻,揭露一些人的冷漠與偽善,比如有的人熱衷收養小貓小狗,卻不愿意生養一個孩子或者收養一個孤兒,美其名曰,人類身上有太多缺點,不如小貓小狗可愛,寧可與狗貓為伴,也不愿意與人類為伍;又如,有的人寧愿為遠方素不相識的人捐款,也不愿接濟身邊的窮親戚。
可實際上,上述行為雖然見仁見智,卻并無多少可以批評之處。畢竟,這里只是一道“奉獻給誰”的選擇題,而不存在“履行責任”的必答題。你有余力,在你的職責范圍或者道德責任之外,你選擇去愛A還是愛B,都只是個人選擇,旁人無須苛責。更何況自古就有“升米恩斗米仇”的教訓,身邊的窮親戚也未必都那么清純善良。這是題外話了。
可“盧梭們”的所作所為,性質就大不一樣了。盧梭對五個未成年的孩子負有撫養的義務,用“我的時間要用于愛全人類”來推卸對身邊一個個活生生的孩子日常煩瑣艱辛的照料責任,顯然是取巧,是虛偽。幸虧盧梭不是國王,否則,他想必會告訴國民,我要考慮的是江山社稷、天下蒼生,你只是“天下蒼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員,你有什么資格讓我為你服務——他將每一個具體的小民排除在他的服務范圍之外,還贏得一片敬仰。事實上,這套話術,后人用得簡直太得心應手了,而且效果奇佳。
是啊,對抽象的人類的愛是無需付出代價的,只需空口白牙,便可收放自如,還能換得“博愛”“大愛”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可對具體的人的關愛卻總是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這多麻煩。聰明人才不會去選后者。正好,觀眾們同樣普遍不喜歡自己去冷靜辨析、深入思考,于是,人們一次次被慷慨激昂的“大愛”宣言所打動,只記得“他說得多好”,敬仰和愛戴之情油然而生,哪里還記得冷靜下來,花點兒時間和力氣去看一看“他實際做了什么”?更何況,多數人自己本來就如此,愛國而不愛身邊具體的國人。
于是,當希特勒說“我深深愛著這個國家和民族”“我愿意為全民族的福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時,民眾們感動得熱淚盈眶,愿意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去追隨領袖,直至被帶進歷史的深坑。他們忘了,認識一個人,不僅要聽他說了什么,更要看他做了什么。特別是當實權在握的大人物口口聲聲宣稱愛民如子時,你一定要記得看看他所說的“民”究竟是一個個具體的人,還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如果記不住,就請溫習一下書中這段話:“如果你的愛是一種泛化的愛,有愛天下之人的大愛,但是你唯獨沒有對具體的人的愛,那是一種虛偽的愛,一種自戀的愛,一種偽善的愛”。
活到這把年紀,如果你還把“說得動情”當成“做得踏實”,把“抽象的承諾”當成“具體的行動”,把“漂亮的言辭”當成“真實的內心”,那就太可悲了。
【原載《上海法治報》】
插圖 / 偽善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