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隨
一
來書問,萬事皆進化發展,后來居上,何以書法一道竟爾不然?善哉問!惜不佞向日學力、此刻體力兩俱薄劣,勉強作答,未必能祛言兄(按即周汝昌,字玉言)之惑耳。
不佞舊聞前輩說古人敷席而坐,又所用者短幾,不能全身依伏,且袍袖寬大,故每當作字,肘腕凌空,使轉如意,能盡撥鐙之妙用。后人高桌子大板凳,窄襟禿袖,全身傾伏,肘腕著案,以談使轉,千里萬里矣。此語不為無理,然只道得一半,后人亦盡有懸肘懸腕作書者,其不合也依然,則又奚以說耶?糟堂曰:弊在不能運腕。夫既不能運腕矣,則自指及腕,自腕聯肘,自肘達肩,舉成僵死之勢,以是作字必至橫沖直撞,書成之后,無血肉者,字如劈柴;無筋骨者,字如亂韭,更無一毫可取。大抵運腕之法,宋人已復不甚了然,自是而后,去之益遠。默大師(按指沈尹默)奮起百世之下,合作每每超過唐人,直入晉賢之室,千有余年,一人而已。若夫書法之風格,有關乎書家之道德品質、識見思想,則又不待煩言也。
復次,文藝不盡同乎科學,而特殊尤大異乎一般。盲左、史遷而后,更無盲左、史遷,屈子、老杜而后,更無屈子、老杜。不過,此以筆力論,不以世界觀、人生觀論耳。今世蘇聯作家風起云涌,鷹揚虎視,然猶且自恨詩人中無普希金,小說家中無托爾斯泰也。更以吾國今日論之,極力提高人民文化程度,使人人皆能閱讀文學作品,能寫通順文字,導之有方,假之歲月,必有成效,不須致疑。若必使人人皆成為作家,每一作家皆成為魯迅,則萬萬無此可能,不待智者而后知。書法在文人為小技,而在藝術中實較之繪畫為尤難,而書家之成就亦較之畫家需要更高之天才、更大之人力。言兄自了,不須詳說。
二
來書數道及所收表本澄清堂大王法帖,想法眼所鑒定是尤物??箲鹌陂g亦曾收得一冊,是有正書局所印,適于架上帖堆中檢出,翻閱一過,覺與吾兄所藏表本未必同出一源。此本并不分卷,又吾兄所舉“九日采菊”及“又頃水雨”兩帖,此亦無有;惟卷首亦刻“澄清堂帖”,次行低一格刻“王右軍帖”,俱作楷書,字體則學率更而失之板滯。下有收藏者八印,內一漫漶不可辨識,亦有邢子愿印,白文曰“邢侗之印”。第一帖為“且極寒”,最末為“昨得期書”,不知高齋所收亦如此不?內有數帖與“大觀”重復,舊曾兩兩對勘,覺“澄清”略具規模,遠不如“大觀”之精彩。而“四月廿三日羲之頓首昨書”一帖,“澄清”帖之“書”竟刻成“”,竟不復成字。惟“三月廿四日羲之白末春”帖與“羲之頓首昨得書問所疾”二帖是章草,不佞于他帖未見過,每一閱覽,覺其欹斜傾仄,嫵媚橫生,風華蓋世,與漢代章草之專謹相較,信是即所謂古質而今妍者也。但恨其非真跡,上石原刻初拓而已,未識兄本中亦有之否?
又來書謂拙草真得“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之妙,獎譽過當,甚感惶慚,然而私心亦竊自喜。伯樂相馬,相賞于牝牡驪黃之外;伯牙聽琴,能辨于高山流水之音,非我魚兄(按周汝昌號射魚邨人)不能于拙草下如是評語也。不佞比來雖不認真習書,然于書法時時有悟入處,即如作草,每于斷處行以楷法,此雖細節,然初學粗心,往往見不及此,即不佞病初愈時,亦尚千里萬里。然則吾兄所謂“點畫狼藉”者,至當不易,而又得吾心之所同然者矣。若夫伯英,豈敢,豈敢。
本答來問,縱筆至此,溢出題外。今賡前言,以竟此幅。“有乖入木之”,“”定是“術”,然以文義與文律求之,當是“微”,而非“術”?;蚴球Y筆誤,焉得起之于九泉而問之耶。“自通規”之“”,不佞舊只讀作“闕”,蓋“朔”草作“”。則“闕”字左下之“”作“”自合法,至“欠”之為“”,又不須說也。

顧隨手書詩稿(一九四七年十月九日—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