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劇本《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的孤獨元素

徐辰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美國著名劇作家尤金·奧尼爾于1939年撰寫的自傳戲，由四幕組成，講述了泰隆一家人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劇情推進以人物對白為主。

故事有四個主要人物，分別是一家之主詹姆士·泰隆，他的妻子瑪麗，他們的大兒子詹米和小兒子艾德蒙。泰隆是一名話劇演員，因為年輕時日子過得太貧苦，一直心存陰影，即使后來有錢了，也是一個十足的吝嗇鬼。為了賺錢，他葬送了自己熱愛的演員事業(yè)，并一直對此耿耿于懷。妻子瑪麗年輕美麗、有活力，但僅僅一步之差—嫁給了幾乎一無所有的泰隆，使瑪麗從天堂墜落地獄。泰隆的貧窮和吝嗇導致了瑪麗的痛苦，泰隆愛錢勝過愛一切，在瑪麗生產(chǎn)時，為了省錢，泰隆只請了便宜的庸醫(yī)，瑪麗被注射了過量嗎啡，自此以后，她就染上了毒癮，成為家里的“定時炸彈”。他們的大兒子詹米是一個紈绔公子，整日沉迷于花天酒地的生活。詹米雖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也有自己的敏感之處，尤其是對于母親瑪麗，有很強的占有欲。小兒子艾德蒙的原型是奧尼爾本人，他多愁善感，渴望自由，卻又被肺炎的病痛折磨，像是被困在籠子里的鳥。

四位主角對彼此充滿愛意，但同時又因為過于窒息的愛而互相猜疑，每個人都試圖構建一個和諧的家，但適得其反。舞臺布景只有兩個場景，劇情聚焦于人物的語言。在他們持續(xù)的對話、獨白里，觀眾可以直觀感受到泰隆家族的“這本經(jīng)”格外難念，也可以在人物的對話中感受到角色身上無盡的孤獨。

《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是美國心理學家歐文·D·亞隆所著的現(xiàn)代心理學著作。這本書從存在主義入手，講述了存在主義下孤獨的表象與隱映，對人類的孤獨情緒的分析與治療有重大意義。在書中，亞隆把孤獨分為三種：存在孤獨、人際孤獨與心理孤獨。筆者將以亞隆對孤獨的論述為基石，解析《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的孤獨元素。

存在孤獨在瑪麗和艾德蒙身上的體現(xiàn)

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中，亞隆用大量篇幅介紹了“存在孤獨”為何物。存在孤獨指的是個體和任何其他生命之間存在著的無法跨越的鴻溝。它是一種更基本的隔絕，個體和世界的隔絕。也就是說，患有存在孤獨障礙的人會認為自己無法融入世界，這種排斥源于孤獨者本身的判斷。存在孤獨在瑪麗和艾德蒙身上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他們母子擁有同一種特質—“兩人的神經(jīng)都非常敏感”，這種敏感源于自身的天性與后期的經(jīng)歷。不同經(jīng)歷與體驗的組合指向了同一種難以治愈的孤獨—存在孤獨。

對于瑪麗，她的存在孤獨最直觀的來源是“被凝視”。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瑪麗被凝視的情節(jié)，這種凝視，或者說是監(jiān)視，是一種無聲的責備與審判，來源于家中的每一個人?，旣悘牟辉鴮儆谧约骸翘┞〉钠拮?。泰隆是個控制欲極強的人，對事業(yè)的失意使他把野心轉移到家庭上來，他試圖控制家里每一個人。但長大了的兒子不是那么好管教的，只有瑪麗—家中唯一的女性能帶給他征服的成就感；她是詹米與艾德蒙的母親，兩兄弟在心理上極度依賴母親，并且在成長過程中沒有找到新的情感替代，是典型的弗洛伊德戀母情結。對于母親，兩兄弟存在競爭關系，艾德蒙作為小兒子受到母親的偏愛，這使詹米嫉妒?？傊?，瑪麗以不同的形式屬于家里的三個男人。她的三個“主人”一方面出于對她的愛與責任，過度關心；另一方面，男人們懼怕失去對自己掌中之物的控制，他們以愛為名的凝視一次又一次摧毀了瑪麗的心理防線，使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她變得愈發(fā)焦慮、多疑，反而加劇了他們之間的矛盾。

從劇本中不難看出，瑪麗為體面和尊嚴而活，但她最看重的這兩樣東西對她而言卻無比奢侈。自從嫁給泰隆后，她就遭到了父親、朋友的排擠，脫離了原來熟悉的高階層社交圈，轉而伴隨泰隆過著底層的日子，居無定所，生活得不到保障，這種落差感導致了她對自己存在的意義產(chǎn)生了懷疑。但是對此，處于被隔絕狀態(tài)的瑪麗無處宣泄，而當一種情感無法釋放時，就產(chǎn)生了孤獨。劇本中，瑪麗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即使常年不出門也時常注重自己的容貌、發(fā)型和體重等。她很在乎別人眼里的自己，當她想轉移話題時，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讓丈夫和兒子檢查自己的外表是否有紕漏。但實際上，這是一種內(nèi)心空虛的表現(xiàn)，她過度重視自己的外表，企圖借此掩飾自己已經(jīng)淪喪的內(nèi)心?，旣愂敲艿模环矫妫枰ㄟ^“被凝視”來感受到“被重視”；另一方面，因為對自己吸毒的事感到心虛，她又恐懼家人的目光。這種矛盾使她的心理永遠無法達到令她滿意的平衡，從而加重了她的孤獨感。

對于艾德蒙來說，他的孤獨感來源于兩方面：一是被剝奪的自由，二是對死亡的恐懼。艾德蒙渴望自由，從他出海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他渴望大海，出海意味著遠離陸地俗世的煩擾，投入自由世界的懷抱。大海所象征的變幻無常卻純潔干凈與陸地所象征的穩(wěn)定踏實卻渾濁混亂之間的對比，表現(xiàn)了埃德蒙對自由與幸福的渴望和向往。但是他不能拋下一切去追尋自由，他對現(xiàn)在的生活、對家人仍有牽掛，并且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過放蕩的生活。

除了渴望自由，艾德蒙對生命也有無限的向往，可他卻是離死亡最近的那個人。死亡是最孤獨的人類體驗，肺炎作為一種可以導致死亡的疾病，是人類無法預料、無法選擇的。當我們發(fā)現(xiàn)在未經(jīng)自己同意的情況下，被放入自己無法選擇的存在時，強烈的孤獨和無助感是很可以理解的情緒反應。在死亡的威脅下，艾德蒙并沒得到家人該有的反應—父親依然吝嗇，不肯出錢為他請正規(guī)醫(yī)生醫(yī)治；母親精神錯亂，始終不肯接受艾德蒙生病的事實；哥哥一方面擔心他的病情，一方面還嫉妒他因為生病更受母親的關愛。

艾德蒙本身是抑郁質人格，敏感內(nèi)向，但在家庭生活中，他不僅需要承受生理上病痛的折磨，還要在自己精神不佳的情況下輸出情緒支持其他人，聆聽父親無理的抱怨，安撫母親緊繃的神經(jīng)，接受來自哥哥的針對……艾德蒙是疲憊的，他的孤獨更多體現(xiàn)在一種無力感上，他不滿現(xiàn)狀，卻無力改變自己，也無力拯救家中任何一個人。

另兩種孤獨在劇中的體現(xiàn)

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中，亞隆指出孤獨除了存在孤獨外，還有另外兩種類型：人際孤獨與心理孤獨。

人際孤獨就是通常人們感受到的寂寞，意指與他人分離。在劇本中，這種孤獨體現(xiàn)在了每個角色身上。泰隆唯利是圖，瑪麗精神分裂，詹米自負狂妄，艾德蒙敏感脆弱。四人都是典型的消耗型人格，沒有一個人有穩(wěn)定的精神內(nèi)核，卻都想在這種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救贖他人。他們不是“壞人”，只是有私心的“好人”。他們?yōu)楸舜藸奚?，卻又為自己有所保留，他們之間存在著不可磨滅的責任和愛，但是就如四種不同密度的液體，始終無法相融，只能共存且排斥，相愛并相互折磨。

“與他人分離”還指與社會脫節(jié)，劇中的四個人都沒有氛圍良好的社交圈。泰隆看不起不如自己的人，鄙夷比自己厲害的人，他沒有能交付真情的朋友，在他眼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建立且僅建立在利益之上。瑪麗在嫁給泰隆后，與原本的社交圈脫節(jié)，她的高傲也使她無法融入新的圈子。受制于毒品后，她更沒有信心進行正常的社交，每日只是在家里不斷地自我折磨。詹米沉迷于燈紅酒綠的風月生活，在放蕩中麻痹自己，回到家里面對需要處理的問題時，只會感到空虛與煩躁。艾德蒙特立獨行，追求航海與自由，在他生活的地方，難以找到共鳴。劇中的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都或多或少因為自己的人格特點無法與他人建立融洽的關系。

心理孤獨是指人把自己內(nèi)心分割成不同部分的過程。只要人壓制自己的欲望或情感，把“應該如是”或“必須如是”作為自己的愿望，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埋沒自己的潛力，都會導致心理孤獨。簡單來說，心理孤獨存在于人們的行為由妥協(xié)心理驅使時?！巴讌f(xié)”幾乎是泰隆家族的標配，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在為家庭和諧而妥協(xié)，每個人都壓抑著自己的欲望，但結果卻并不如他們所想，有許多犧牲只是他們的自我感動。比如泰隆終于對瑪麗不正常的狀態(tài)妥協(xié)，花“大價錢”為瑪麗添置了一輛車，希望她能夠出門走走，轉移一下注意力。但瑪麗并沒有領這份情，因為她的身體和心理狀況使她變成了一只驚弓之鳥，她接受不了外界的刺激。于是，這輛車就成了泰隆自以為是的產(chǎn)物?，旣悇t一直生活在這種心理孤獨下，在對嗎啡上癮后，她的這種病態(tài)更為嚴重了。半夢半醒之間她會無數(shù)次回想起自己以前健康、快樂的日子，做修女時的時光、彈鋼琴的自己……往日的美好并不能治愈她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反而時刻在提醒她幸福是一去不復返的。為了支撐自己活下去，瑪麗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告訴自己“必須如是”—她必須接受現(xiàn)在的生活是幸福的，現(xiàn)在的一切是滿足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觀體驗，即對悲慘生活的痛感，她在給自己編制的夢網(wǎng)中感受著無盡的心理孤獨。

孤獨的奧尼爾自身的創(chuàng)傷與創(chuàng)作

奧尼爾創(chuàng)作《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的過程極為痛苦，他整日將自己封閉起來，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傷，再將它們轉化為文字。這部劇的獨特之處在于其真實性—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復刻奧尼爾的人生經(jīng)歷，吝嗇的父親、悲慘的母親、放蕩的哥哥、病痛的折磨……觀眾可能會就劇中的某一點產(chǎn)生共鳴，但難以完全感同身受。奧尼爾夫人在此劇展演前夕時說：“他開始寫《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的時候，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在寫作的過程中怎樣每天折磨自己，讓自己受罪。每天工作完了，他從書房里出來，面容憔悴，有時還流眼淚，兩眼往往哭得通紅，看上去比早上走進書房的人要老了十歲。我想他寫完這部戲，把心里要說的話傾吐出來，才好像恢復了自由。寫這部戲是他唯一跟他的父母、兄弟得到平安的方法—自己心里得到平安?！钡劣趭W尼爾是否通過這部劇的創(chuàng)作與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達成和解，后人不得而知。

除了對自身經(jīng)歷的還原，奧尼爾還進行了精妙的劇本設置。從布景上來看，整部劇只有兩個場景，房間里和房間外。全部的劇情都以一所房子為中心，哪怕角色有短暫的離開，也會在不久之后重新回到這個“圈養(yǎng)之地”。四個人像是軌道交錯的四顆行星，圍繞著一所房子公轉，時不時就會碰撞到一起。人們都被困在這所房子里，仿佛被困在過去巨大的創(chuàng)傷中，并且最絕望的是，在每個人身上都看不到希望。從人物設置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每個角色都是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的產(chǎn)物?？释敻坏谋涣邌菝杀?，渴望尊嚴的被毒品摧殘，渴望成功的被風月麻痹，渴望自由的被病痛牽制。情節(jié)圍繞人物展開，沒有復雜的故事線，貫穿全文的兩個家庭大事件就是瑪麗吸毒與艾德蒙生病，四個人兜兜轉轉，你唱我和，精疲力竭，一無所得。固有的問題根深蒂固，過去的問題死而復生，全新的問題不斷滋生。

奧尼爾將自己多年來體會到的、保留下的孤獨絲毫不加掩飾地寫進劇本里，當這場戲以舞臺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各種孤獨元素在樸素的舞臺布景下被無限放大。劇本的最后，瑪麗在毒品創(chuàng)造出的幻境中空洞地注視著前方，其余三人絕望地靜止在原處，仿佛時間停擺，孤獨以看得見的形式凝固在那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