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君博 王國宏
黨的十八大以來,群團工作和群團組織的重要性被提升到了一個新高度。相較于黨組織、政府和軍隊,同樣作為國家治理體系重要組成部分和組織動員重要載體的群團組織,它的工作對象相對寬泛、模糊,其正規化、行政化的組織形式有時難免同靈活、廣泛發動群眾的任務不相協調,由此產生的脫離群眾問題[1]189愈加成為群團組織在新時代提升治理能力和效能的挑戰。2015年1月《關于加強和改進黨的群團工作的意見》的出臺和同年7月黨的首次群團工作會議的召開,拉開了新一輪群團改革的序幕。增強“政治性、先進性、群眾性”(以下簡稱“三性”),去除“機關化、行政化、貴族化、娛樂化”(以下簡稱“四化”),成為新時期群團組織深化改革面臨的制度環境約束。
在創新成為驅動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新時代背景下,為響應黨中央深化群團改革的決策部署和適應國家治理現代化建設的需要,群團組織相繼制定深化改革實施方案。2016年3月,《科協系統深化改革實施方案》的印發,標志著作為國家重要科技力量的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以下簡稱“中國科協”)①成為首個詳細公開自身改革行動策略的群團組織。在這一方案中,企業科學技術協會(以下簡稱“企業科協”)②改革是深化基層群團組織改革的重要內容,關系到其是否能將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更加緊密地團結在黨的周圍、為中國式現代化建設凝聚磅礴的科技力量。A中心③作為落實這項改革的關鍵行動者,采取何種行動策略事關其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將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組織動員起來,進而服務經濟和科技領域的現代化建設。筆者在對近年來企業科協改革的觀察和追蹤調研中發現,相較于增強企業科協組織活力、吸納和組織動員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行動者更加追求企業科協組織覆蓋、吸納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和重視服務企業技術創新。由此產生的困惑是:為什么同樣能夠滿足合法性約束的改革行動策略,有的發生了耦合,有的卻脫耦(decoupling)[2]?本文將對此展開討論,以期為群團改革提供一些思路。
1.文獻綜述
圍繞上述研究問題,既有中國群團組織的改革行動策略研究可以歸納為結構性和能動性兩種視角[3]。
在結構性視角下,一些研究認為群團組織處于國家與社會之間,其改革行動策略缺乏自主性和獨立性[4]。在群團改革中,共青團的絕大多數工作都是在完成黨交付的任務,而其主體性未得到充分彰顯[5]。婦聯的改革行動策略總體上會跟隨黨政部門的階段性指令和政策發生“鐘擺”[6]。因此,大部分研究觀察到,群團組織在改革中采取積極滿足國家或社會治理需求的行動策略取向。例如,在組織建設方面,工會采取組織吸納、擴張和延伸的改革行動策略[7];在活動開展方面,全國婦聯發起了“鄉村振興巾幗行動”[8],地方婦聯致力于“解決家庭糾紛”[9],地方科協積極服務經濟高質量發展[10]。上述文獻將群團組織視為合法性的遵從者,并強調制度環境對群團組織改革行動策略的影響。它們為分析群團組織的行動策略提供了宏觀視角和重要解釋變量,并認為各種外部制度壓力和需求“超越了任何單個組織有目的的控制”[11],但較少檢視并解釋群團組織在改革中的策略性行為。
與認為群團組織的改革行動策略缺乏自主性和獨立性的結構性視角不同,能動性視角下的研究認為群團組織在改革中的行動策略選擇具有自主性。有研究指出,中國官辦非營利性組織擁有“實際自主性”[12]。在經驗層面,少部分研究觀察到,群團組織有自利意識[13]和自己的利益訴求[14]以及謀取自主性的傾向[15]。具體來看,在群團改革實踐中,婦聯在行動策略選擇上具有彈性空間[16],秉持于己有利的婦聯干部群體通過利用或修改制度規則轉移外部壓力,策略性地抵制部分改革任務[6],或在理性驅使下采取目標替代的行動策略[17]。這些文獻在承認群團組織具備自主性的前提下,研究它們在改革中的策略性回應及其過程。然而,這些研究相對缺少探討彈性空間如何產生以及哪一(些)微觀因素以什么樣的機制影響群團組織在改革中的策略性行為。這導致既有解釋往往脫嵌于細節豐富的群團改革現實,不能提供理論的想象空間和扎實的解釋。
此外,在中國群團組織的改革行動策略研究中,討論工會、共青團和婦聯的行動策略占絕大多數,而對其他群團組織改革行動策略的深度個案研究相對較少。這不利于不同群團組織的改革行動策略之間形成對照,進而概括和探究這些策略的異同以及背后的理論邏輯。下一步的研究既需要突破片面強調制度環境的影響,又需要更加注重組織內部因素,如行動者的認知[18]和組織的稟賦,對群團組織的改革行動策略的塑造以及相應的作用機制。這些研究缺口為本文以及后續群團組織的改革行動策略研究留下了空間。
2.研究方法
為回答研究問題和彌補研究缺口,本文選擇在深描和深化理論方面具有比較優勢的個案研究方法。這是因為案例研究更適用于“主要問題為‘為什么’”[19]。加之,個案研究方法的目的“不是證偽而是提問和解釋”[20]。選擇企業科協改革個案是綜合考慮案例的典型性④、田野的可進入性和數據的可及性、豐富性的結果。本文將處于直接負責企業科協改革任務執行的A中心作為重點觀察和研究對象。
在數據收集方面,本文運用訪談法、參與式觀察法等收集了豐富的數據。第一,文檔數據。筆者收集了2015—2019年官方公開和內部文件,如黨和國家出臺的關于群團改革的文件、中國科協和A中心制定的與企業科協改革相關的文件。第二,訪談數據。從2017—2020年,圍繞企業科協改革有待解決的問題及其成因,筆者團隊對A中心、地方科協和企業(園區)科協直接負責人進行了半結構化訪談,訪談基本情況詳見表1,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訪談記錄。訪談記錄的編碼由訪談時間、科協名稱和序號組成。第三,觀察數據。2019年5—8月,在A中心蹲點調研期間,筆者圍繞組織運行、成員認知等方面,撰寫觀察筆記。觀察筆記的編碼由觀察時間和序號組成。第四,其他數據。除這些非結構性數據外,本文還收集了結構化數據,如針對地方科協企業工作負責人的調查問卷數據和中國科協事業發展統計公報數據。

表1 訪談的基本情況
在數據分析方面,本文立足于經驗事實,呈現和解釋行動者在企業科協改革中的行動策略。首先,通過公開文檔數據,梳理新時期黨和國家對基層群團組織改革提出的要求,并將它們視為評價行動者采取行動策略的參照基準。其次,基于文檔、訪談和參與式觀察數據,以時間為主要線索開展敘述分析,深描企業科協改革中的關鍵事件和行動者采取的策略,并主要利用結構化數據呈現這些實際行動策略取得的成效,使用非結構化數據論證行動者的行動策略與制度需求的差距。最后,在這些數據的基礎上,提煉影響改革行動策略的關鍵因素,以解釋行動者在企業科協改革中的行動策略邏輯。
在新一輪群團改革中,為增強“三性”、去除“四化”,黨和國家部署了“擴大有效覆蓋”“密切聯系群眾”和“組織動員”[21]等基層群團組織改革的目標及任務。為將增強“三性”貫穿到企業科協改革中,中國科協專門制定了《關于進一步加強企業科協建設的意見(征求意見稿)》。在“擴大有效覆蓋”方面,該意見中與之相關的行動方案有“加大組織覆蓋、激發組織活力和探索企業科協組織新形態”;在“密切聯系群眾”方面,該意見明確了“完善企業科技工作者參與機制,幫助企業科協開展群眾性技術創新活動”的任務;在“組織動員”方面,該意見提出“企業科協要把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更加緊密地團結在黨的周圍”⑤。在此基礎上,A中心積極學習領會新一輪群團組織改革文件和會議精神,貫徹中國科協關于企業科協改革要求。相較于增強企業科協組織活力、吸納和組織動員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A中心實際采取了追求企業科協組織覆蓋、吸納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和重視服務企業技術創新的行動策略。
1.追求企業科協組織覆蓋
在新一輪群團改革周期內,“群團組織要以擴大有效覆蓋面為目標……立體化、多層面擴大組織覆蓋”[21]。這要求群團組織在基層群團組織日常運作中,設計出符合群眾需要的活動,并以他們喜歡和接受的方式開展這些活動,進而提高基層群團組織的親和力和認同度。為完成企業科協組織建設維度上的政治任務,中國科協確定了“推動科協組織向基層延伸,擴大有效覆蓋”[22]的改革目標,并將基層組織建設作為重點、難點任務之一。為解決“企業科協的工作特色不明顯,活力不足”⑤的問題,A中心在企業科協組織建設目標維度的改革行動策略是分類、分步在企業(園區)實現科協組織和工作全覆蓋。
2015年以來,伴隨由“Z專門委員會”“Q辦公室”和A中心共同構成的企業工作體系的搭建,地方科協也相繼設立對應負責企業工作的部門。這一條縱向工作體系開辟后,中國科協率先啟動科協組織向國有企業覆蓋的計劃,與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國資委”)聯合頒布《關于加強國有企業科協組織建設的意見》。一年后,《企業科協組織建設近期規劃(2017—2020)》在每個時間節點上均設定了企業(園區)科協覆蓋的具體量化目標,如2020年實現省級層面成立科協組織的國有企業占比從20%增加到80%⑤的目標。在選擇國有企業科協作為改革突破口和確立新時期企業科協組織建設目標后,經過多部門精心籌備,2017年8月,全國企業科協建設推進會召開。此次會議再次明確提出企業(園區)科協組織覆蓋和工作覆蓋的具體任務指標。會后,A中心與商務部和科學技術部相關部門對接,推動科協組織向國家級園區覆蓋。與此同時,在園區科協、企業科協聯合會和企業科協創新聯盟等被納入廣義的企業科協范疇后,A中心持續通過立項的形式,大力培育這些企業科協組織的新形態。據統計,2019年A中心某處70%的項目經費用于加強園區科協和企業科技聯合體建設⑥。這開拓了追求企業科協組織覆蓋的新的增長點。此后,追求企業科協組織覆蓋的改革行動策略一直未改變。
經過近年來持續的資源投入,A中心的改革行動策略擴大了企業科協組織覆蓋面。2016年,上述策略迅速取得了新增企業科協3016個的效果;此后,2018年新增1789個,2020年新增4339個,2021年新增3843個,企業科協總數達到25692個⑦。同時,包括園區科協、企業科協聯合會等在內的企業科協新形態的規模也在不斷擴大。這些嵌入企業(園區)的科協組織為行動者后續開展相關工作奠定了重要基礎。
在企業科協組織規模不斷擴大的同時,行動者也不能忽視增強企業科協組織活力的問題。主觀調查問卷數據顯示,三級地方科協企業工作負責人對新經濟組織科協活力的評價偏低,均值僅為2.93分⑧。對于這一問題,Y副主席建議:“‘管種’又要‘管收’,這應當是(企業科協)組織建設必須面對的問題。”⑨T副主席直言:“我們建了(企業科協)組織,但很多情況下,大多數我們還服務不到。‘僵尸型’企業科協是沒有用的。”⑩這些經驗證據表明,A中心圍繞“擴大有效覆蓋”采取的實際改革行動策略與制度規定存在一定落差,未將追求企業科協組織覆蓋與有效覆蓋辯證統一起來。
2.吸納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
在新一輪群團改革中,黨和國家明確指出群團組織“要以群眾為中心,讓群眾當主角”,“必須克服重精英輕草根的傾向,更多關注、關心、關愛普通群眾”[1]196-197。這要求其在聯系和服務群眾中,實現對他們的有效吸納,從而解決脫離群眾的問題。為增強群眾性,解決“不親”“不緊”的問題,“改革聯系服務科技工作者的體制機制”[22]成為重要目標。作為回應,在企業科協改革實踐中,A中心采取較多的行動策略是吸納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
在平臺搭建方面,A中心的實際操作是與科學技術部相關部門聯手推廣創新方法、培養一線創新工程師,目的是探索企業優秀創新人才培養模式。在同樣作為企業科協改革重要內容的激勵方面,專門針對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的常態化“講理想、比貢獻”活動在2015年被取消后,A中心主要通過設立年度項目的形式,不定期選拔和宣傳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在2018—2021年的企業科協項目設計中,A中心在2018年專門設立了“企業創新人才培養項目”和“企業科技工作者宣傳項目”。其中包括規定選拔250名企業科技工作者進行創新思維能力的拓展演練和對4名企業科技工作者的先進創新事跡進行宣傳[23]。由此可見,在培養和激勵方面,吸納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成為A中心在新一輪企業科協改革中的主要行動策略。
通過上述實際改革行動,A中心在吸納企業中的優秀科技工作者方面獲得一定成效。例如,近些年來,通過開展創新工程師活動,A中心為企業培育了一線創新骨干8000多名⑤;2021年全國層面的創新方法大賽通過一二三等獎項表彰了123個項目團隊,共計369名優秀科技工作者[24]受到表彰。這些針對企業中優秀科技工作者開展的活動,為他們搭建了成長成才和學習交流的平臺,并在一定范圍內有利于形成社會示范和引領效應。
相比之下,“參加培訓的畢竟是少數,如何讓廣大科技人員都能應用其方法”⑤需要A中心采取實際的行動策略予以回應。在表彰企業科技工作者方面,K業務主管指出:“‘講理想、比貢獻’活動取消了……沒有給普通(企業)科技工作者任何獎項。”對此,L秘書長提出:“希望給(企業)科技工作者帶來看得見、摸得到、感受到的利益和好處。”S部長也認為:“要給企業科協,包括企業科技工作者一定的榮譽。目前,這個也是我們開展工作非常困惑的一些地方。”這表明A中心在改革行動策略選擇上需要處理好“先進性”與“群眾性”的辯證統一關系,尤其是采取行動策略有效響應“密切聯系群眾”相關的制度要求。
3.重視服務企業技術創新
在中國,“群團組織承擔著組織動員廣大人民群眾為完成黨的中心任務而共同奮斗的重大責任”[1]193。這要求群團組織在深化改革中,將特定群眾廣泛地組織并凝聚起來,發動和引導他們參與到中心任務中去。在“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建設世界科技強國”的背景下,為貫徹上述政治任務,作為國家科技事業重要組成部分的中國科協提出“團結帶領廣大科技工作者助力創新發展”[22]。具體來看,在企業科協改革中,A中心一面緊跟國家創新戰略,一面強調創新資源下沉。
在企業科協改革啟動階段,中國科協首先在組織機構和職能設定上做出適應性調整,創設的自上而下的企業工作體系與創新緊密結合,以歸口負責的方式執行來自黨政機關布置的技術創新任務。在這一工作體系下,A中心依托下設的職能部門,將高端智力資源、國內外專利信息和創新方法輸送到企業中。2019年6月,A中心正式推出“創新資源共享平臺”,試圖將它打造成為科技界的“淘寶”,通過匯聚專家、技術和專利信息等創新資源,幫助企業解決創新中遇到的技術難題。這開啟了A中心對體制內科技創新資源市場化運作的探索。2020年,這一平臺成為促進科技和經濟融合的“科創中國”平臺的子平臺,并更名為“科創中國”中小企業服務平臺。這些實際行動被其視為服務國家創新戰略和加強“網上群團”建設的重大改革創新。由此觀之,無論是在組織治理結構革新上,還是在服務創新平臺搭建上,都凸顯出A中心重視服務企業技術創新的改革行動策略取向。
A中心采取的加強向企業供給科技類公共服務的改革行動策略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截至2022年8月31日,全國已認證企業院士專家工作站3437個、園區院士專家服務中心75個;已建科技信息服務總站28個、科技信息服務子站171個。在介紹公司成立企業科協后取得的成績時,Z秘書長指出:“將高端技術和人才引進企業,公司專利產品、重點新產品工藝上進一步改良提升,提高了生物有機肥的市場占有率。”通過接入科協系統內這些“下沉”的優質專家和豐富的專利信息等創新資源,企業的自主創新水平和能力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
然而,單純以技術創新為結果導向的改革行動策略,難以產生長期堅持和持續轉化為服務企業技術創新的內生動力。就此,中國科協黨組書記W曾指出:“沒有企業科技工作者的積極參與和鼎力支持,科協服務創新驅動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就會成為一句空話。”⑤A中心某處S處長也認識到:“科技創新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科協組織多大程度上將科技工作者組織起來,將科技工作者的積極性和創造性發揮出來。”⑤也就是說,理想的企業科協改革行動策略就是將服務國家階段性創新戰略與組織動員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緊密結合起來。通過比較可以發現,A中心的實際改革行動策略與“組織動員”的相關要求還有一定距離。
組織分析的新制度主義理論揭示:“組織是嵌入在為其提供合法性的制度情境中,并設法遵從‘適當性邏輯’[25]下的制度期望。”[26]這一主流理論為分析行動者在新一輪企業科協改革中的行動策略邏輯,提供了制度環境這一重要的解釋變量和“合法性機制”[27]。處于黨和國家領導下的群團組織理應在改革實踐中采取默許[11]或遵從環境的策略[28],從而滿足組織生存和發展的需要。然而,該理論無法充分解釋同樣為滿足具有合法性約束需求所采取的改革行動策略,有的卻發生了脫耦。與此同時,這一理論也沒能進一步解釋行動者是怎樣把自身偏好的、那些高度可見的和顯著的做法[29]同復雜的制度環境約束最終捏合在一起的。這是因為運用該理論解釋行動者的行動策略時,“組織通常被去中心化,以強調環境的中心地位”[30]。同時,該理論還刻意突出制度環境的統一性和一致性[31],相對忽略制度環境的復雜性可能給組織帶來的“非協調約束”[32]和自主選擇空間。本文認為,解釋行動者的行動策略需要回答兩個緊密相關的問題:其一,行動者為什么能夠自主行動;其二,在自主行動的空間內,哪一(些)關鍵因素以何種機制影響行動者的策略選擇。
1.復雜制度環境與彈性空間產生
在新一輪企業科協改革中,增強政治性要求行動者積極服從黨和國家的階段性需求。具體來講,當黨和國家的注意力聚焦于階段性創新戰略時,積極服務這些中心工作就成為行動者增強政治性的優先選擇。所以,行動者在企業科協改革中非常重視服務企業技術創新的相關工作,并將相關行動上升到政治高度。當黨和國家把注意力放在“眼睛向下”和解決“脫離群眾”上時,資源下沉、夯實基層基礎、聯系服務企業科技工作者就成為行動者響應政治性的重要內容。這些舉措為行動者提供了合法性前提。增強先進性需要行動者在改革中,樹立典型,選拔、培養和宣傳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增強群眾性要求其秉持“以群眾為中心”的理念,并通過走“群眾路線”的方式,整合、吸納和組織動員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在操作層面,不同階段的行動之間可能存在不同程度的緊張感。
如果行動者在企業科協改革中只是拘泥于在復雜的合法性約束內進行優先級排序,那么不免陷入已有研究所描述的“鐘擺”式行動策略[6]的困境。在本文觀察的改革期間內,行動者面對的企業科協改革的制度環境是復雜的,它的行動策略在時間上是持續和穩定的,在結構上是互為支撐的,在邏輯上也是連貫和一致的。行動者利用復雜制度環境所產生的操作空間,為自己的行動策略尋找合法性依據。如此,它可以根據自身的資源稟賦和技術偏好,在多維合法性的彈性空間里選擇自己擅長的行動策略。
2.組織技術與改革行動策略選擇
在實地調研中,S部長曾向A中心反映:“我們目前困惑的事情就是,缺少一些好的活動載體……這個叫得響的活動載體最好能夠自上而下地創設出來。”同時,筆者在參與式觀察期間也發現,A中心缺乏常態化洞察廣大普通企業科技工作者需求的機制和有效回應需求的活動。加之,相關證據顯示,行動者對自身的改革行動策略有待改進的內容比較清楚。這說明在控制認知因素的情況下,工作抓手是影響行動者改革行動策略的關鍵因素。行動者反復強調的工作抓手是為實現企業科協改革目標及任務,針對特定對象開展各類活動所搭建的載體或平臺。它們是推動“群眾工作卓有成效的機制”[33]。
從學理層面,本文將訪談中涌現的實踐術語——“工作抓手”抽象為“組織技術”這一學術概念。曼海姆認為,組織技術涉及社會關系和人本身以及人類協作形式[34]。該概念與工作抓手背后所揭示的深層次內涵相一致。基于以上分析,本文認為組織技術是指與組織實現宗旨、目標或任務緊密相關的、穩定的協調機制,即一種達到組織生產目標、有效動員和管理集體行動的機制。組織技術作為組織實現預期目標的協調機制,屬于“目的”與“手段”這對哲學關系中的“手段”范疇。從兩者的辯證關系來講,只有響應組織制度或滿足制度需求與組織技術高度統一和適配,才能取得良好的組織聲譽和績效;若兩者倒置或錯配,就會出現“目標置換”[35]、組織偏離原初目標和行為偏差[17]等現象,進而使組織可能陷入合法性危機。這表明在運用組織技術落實改革目標或組織制度前,組織必須充分掌握這些目標或制度的特征、針對的對象、適配或需要儲備的組織技術及其優劣勢。案例顯示,完成企業科協改革的目標及任務涉及分散在不同場域的三類行動主體,即科協系統(人員)、企業(家)和企業科技工作者。每一類主體對應的領域內都有各自達成集體行動所固有的協調機制。依據這些主體間關系運作的基礎——權威、交換和說服[36]的不同,組織技術應包括行政機制、市場機制和社群機制[37],分別對應行政化、市場化和社群化組織技術。其中,行政機制依托科層制組織網絡,強調對科層制頂端組織威信的維護,并以權威、服從和懲戒為最主要的治理方式[38];市場機制崇尚自由和競爭,供給主體和需求主體之間依據平等交易或者契約[39]達成合作;社群機制凸顯特定群體的主體性,注重廣泛的社會化動員、平等的參與以及組織成員之間基于身份、認同和自愿達成的集體行動[40]。這些組織技術及其組合直接影響著組織的行動策略選擇。
既然行動者無論采取什么樣的改革行動策略都可使之或至少顯得合理和正當[41],那么它會轉向有組織技術保障的策略,向組織內外部釋放明確的行動信號,確保組織看起來有產出、有效率。所以,理性的行動者自然會把對政治任務完成情況的考核同組織自身擅長的組織技術掛鉤,忽略那些組織技術無法支撐的政治任務。如此,在短時間內,行動者以相對可控的成本高效地完成部分政治任務。相應地,組織績效指標的設計也要配合組織所擅長的技術,力爭突出組織技術對組織效率和改革績效的貢獻,從而贏得黨政機關的認可。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解釋組織行動策略的命題:面對復雜的制度環境,組織會依據自身擅長的組織技術,選擇多維合法性約束中與之相契合的部分進行耦合,并對不適合的部分予以脫耦。結合上述命題,可以對行動者在企業科協改革中的行動策略予以新的剖析。
(1)行政機制強化對部分合法性約束的耦合。中國科協自上而下形成了相對嚴密的科層體系,與地方科協之間是指導與被指導的關系。這種“形式層級”結構的特點是等級分明[42]138。A中心借助體制內身份、主導性地位和體系內權威,影響系統內各類組織和群體的行為。加之,設計考核指標、強調明確責任和加強過程控制等進一步強化了行政機制。在企業科協改革中,行政機制所能匹配和支撐的生產目標是市場商業價值不明、操作性強、可量化和有明確產出的方案。行動者頻繁熟練地使用行政化組織技術,如文件加持、指標設定、節點控制等,不斷進行改革任務的量化生產。具體來講,行動者開展了兩個方面有效的行動策略生產。第一,追求企業科協組織覆蓋的行動策略耦合。雖然A中心不擁有行政權力,但其充分利用體制內的地位和身份,并憑借科協組織體系內外的科層力量,進行內部管理、資源控制和關系協調[43],以完成企業科協組織建設方面的政治任務。具體而言,其借助國資委、科技部和商務部的行政權威和力量,推動科協組織嵌入企業(園區),不斷擴大企業科協的覆蓋面。與此同時,行動者也積極依托自上而下專業化的企業工作體系,建立相對緊密的集體行動網絡,并通過提升任務級別、開會統一思想、發文下達和分解任務、明確指標和項目等手段,發動和激勵地方科協。如此,其實現了科協系統內外力量相對充分且有效的利用,這為“擴大組織覆蓋”這一任務的有效生產提供了有力支撐。正如案例中所呈現的,企業科協數量在多個時間節點上都有顯著增加,企業科協組織新形態逐漸多樣。這些成績向黨和國家顯示了行動者的作為和效率。第二,吸納企業優秀科技工作者和重視服務企業技術創新的行動策略耦合。在企業科協改革中,行動者依靠科協自身的科層組織網絡、項目和獎勵資源,偏重選拔、培育和宣傳企業中的優秀科技工作者。在服務國家創新戰略方面,行動者利用并發揮全國學會中的技術資源和高端人才優勢,在全國范圍內為企業調配和輸送體制內優質的科技資源。這種行政化組織技術在內部控制、“自上而下地進行動員、迅速集中資源和整合力量方面非常有力”[42]139。行動者正是使用這種擅長的組織技術,將少數優秀企業科技工作者吸納到科協組織中并將各種創新資源下沉到企業中和整合到“創新資源共享平臺”上,從而達成上述企業科協改革目標及任務的有效生產。總體而言,以上這些行動策略都被上升到了服務黨和國家戰略決策的高度,并在實踐中被較好地執行。這是因為“在理性準則下,復雜組織對那些重要的任務環境要素所最容易觀察的標準會保持高度警覺,并強調在這些標準上獲得好評”[44]。這種動機在行動策略上的直接映射是,行動者在企業科協改革中積極捕捉和敏銳洞悉多維合法性約束中的顯性需求,并運用行政化組織技術,驅動學會和地方科協相對高效地完成對應的改革目標及任務。這背后是行動者立足組織自身行政化組織技術稟賦,并在效率機制驅動下產生的結果。
(2)社群機制缺失對部分合法性約束的脫耦。社群機制要求行動者突出企業科技工作者的主體性,并通過“調動非純粹的功利考慮因素”[45],激勵、引導他們的行為。因此,在促進集體行動的微觀基礎上,它不同于行政化和市場化組織技術。這要求行動者在兌現改革目標的過程中,運用“群眾化、社會化、民主化的工作方式和方法”[46],開展日常活動,吸納和組織動員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參與科技創新。然而,正如經驗證據揭示的那樣,行動者缺少與有效執行這些改革任務相適配的社群化組織技術。這不利于其適應新時期開展基層整合、吸納和組織動員工作的需要,是導致企業科協改革制度性規定與具體實踐發生脫耦的重要原因。第一,增強企業科協組織活力的行動策略脫耦。在企業科協改革中,社群機制缺失使行動者難以及時、有效地獲取廣大普通企業科技工作者的真實想法和需求,也就難以有針對性地設計出符合他們需要的活動。目前,自上而下式地設計企業科協活動并推動活動的開展,如創新方法培訓和創新人才的選拔、培養,對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的吸引力不夠。這些活動未能形成雙向、持續、良性的互動關系,進而也較難增強他們對科協組織的信任與認同。這影響了企業科協日常活動的有效開展和組織活力。“擴大有效覆蓋”和“激發組織活力”也因此并非行動者優先級最高且有效的回應策略,所以產生了被訪談者所描述的“僵尸型”企業科協、“管種”與“管收”脫節的問題。第二,吸納和組織動員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的行動策略脫耦。在培養、宣傳、表彰企業科技工作者的活動設計和實施中,社群化組織技術的缺失使行動者不注重活動參與的廣泛性和平等性。同時,行動者未能通過建立社群機制,吸納體制外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與科協組織保持緊密的聯系和互動。這不利于有效說服和動員他們廣泛參與到企業技術創新乃至國家創新戰略中。也就是說,行動者難以借助企業科協培育和積累集體行動所需的“觀念、利益和情感”[41],進而也就較難有效吸納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和開展技術創新組織動員工作。這正是一些被訪談者建議增加對企業科技工作者激勵的初衷。因此,在企業科協改革中,行動者并未優先選擇那些試圖增強群眾性的行動方案。總之,社群化組織技術缺失使行動者無法有效激活企業科協,并發揮它們在吸納和組織動員等方面的作用。這意味著在企業科協改革中,不同主體間持續、密切的互動合作網絡難以形成,行動者在增強群眾性這一政治任務上較難進行有效的行為生產和完成改革目標。這反過來也迫使其積極尋求能夠帶來更多確定性、顯著性和有效性的行動策略。最終,行動者只能優先執行有組織技術保障且能夠帶來效率的實際行動,而另一些制度需求因社群機制的掣肘難以有效生產被束之高閣。
通過對企業科協改革的個案分析,本文得出如下結論:組織技術是影響行動者采取耦合抑或脫耦策略的關鍵變量;在復雜制度環境情境下,行動者偏好有組織技術保障的改革行動策略;社群化組織技術的缺失限制了行動者在滿足制度需求時的行動策略選擇,脫耦也因此發生。總之,在社群化組織技術難以為有效完成與企業科技工作者相關任務提供支撐的情況下,行動者更加傾向于依靠行政化組織技術耦合黨和國家部署的部分制度需求。這容易導致企業科協改革效果同初衷若即若離,也是造成群團組織陷入“四化”困境的重要原因。為破解上述困境,行動者在未來企業科協活動設計和實施中需要始終突出企業科技工作者的主體性,并以社群機制培育為重點,補齊自身組織技術上的短板,從而始終在與廣大企業科技工作者密切互動、合作中有效增強“三性”,助力經濟和科技領域的現代化建設。
本文的理論貢獻是主張在解釋中國群團組織的改革行動策略時,不能過度強調制度環境的影響,而應引入組織技術這一關鍵因素。這是因為在中國組織學所面向的組織中,挑戰組織生存的不確定性來源是合法性因素,組織內用以調適不確定性沖擊的因素是組織技術這個變量。將組織技術納入組織分析的新制度主義理論,有利于降低解釋變量的維度,從而更好地解釋組織的行動策略邏輯。此外,本文僅截取A中心推進企業科協改革這一個片段的經驗數據開展個案研究,缺乏更長時段的經驗觀察以及不同時段內行動者的改革行動策略的比較分析。同時,企業科協改革仍處于進行時,行動者的改革行動策略脫耦是否會走向耦合,仍有待實踐觀察。這些局限有待后續研究進一步深入討論。
注釋
①中國科協是人民團體,由全國學會、協會、研究會,地方科學技術協會及基層組織組成,所屬機關單位中的在編工作人員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進行管理,經費來源主要是財政撥款。因此,它在組織性質、人事管理和經費來源上都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社會組織。②企業科協是在企業黨組織領導下,由企業科技工作者自愿組成的群眾組織,主要履行為企業科技工作者服務和企業技術創新服務的職責。它是中國科協的基層組織,不需要在民政部門注冊登記。③它是中國科協直屬事業單位,致力于服務企業科技創新和服務企業科技工作者,經費主要來源于財政撥款,下設四個核心業務部門。2020年,這四個部門共計23人。④其他群團組織(工會、婦聯、共青團)與中國科協一樣,面臨同樣的體制環境,處于同樣的結構位置,具有相同的組織體系和政治任務。⑤資料來源于2016年8月至2019年7月A中心提供的資料。⑥數據是筆者根據A中心提供的資料計算得到。⑦數據是筆者根據中國科協2015—2021年度事業發展統計公報計算得到。⑧1~5分依次對應非常弱、比較弱、一般、比較強和非常強,有效樣本188個。數據來源于“針對地方科協企業工作負責人的調查問卷”,2019年5月。⑨資料來源于筆者訪談記錄201708HDZHKX001。⑩資料來源于筆者訪談記錄201907NBSKX001。“講理想、比貢獻”活動是激勵廣大企業科技工作參與技術創新的群眾性活動和重要工作抓手。資料來源于筆者訪談記錄202003ZGKX003。資料來源于筆者訪談記錄201710CDYQKX001。資料來源于筆者訪談記錄201907HZSKX002。數據來源:院士專家工作站認證建設平臺,http://gzz.scei.org.cn/index.php?g=&m=rz&a=index,2022年8月31日。數據來源:“科創中國”中小企業服務平臺,https://www.qiyekexie.com/portal/zkx/6/patentInformation.action,2022年8月31日。資料來源于筆者訪談記錄201803LLQYKX001。資料來源于筆者觀察筆記201905001。資料來源于筆者觀察筆記201906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