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鯤
大山既是一個自然概念,也是一個文化象征。很久以來,大山里代表著封閉、保守和落后,而走出大山則代表著走出封閉、保守和落后,走向現代文明、走向新的天地。這種集體無意識至今仍在人們的頭腦中延續,去問問大山里的孩子,包括他們的老師,有幾個不渴望走出大山,走向更廣闊的世界?與此相對,又有多少城市孩子愿意走進大山生活?不過,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在現當代作家筆下呈現出不同的文學思考,有的認同山里(鄉村)的生活方式,有的贊美山外(城市)的現代生活,也有的在山里山外之間深入思考,難下定論。筆者在重讀了或初讀《邊城》《哦,香雪》《儺面》三篇現當代小說之后感想頗多。三篇作品創作時間相距八十多年,這八十多年是中國社會由傳統文明向現代文明轉型的時期,三位作家的價值取向和情感取向表現了不同時代中國人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精神動態。
一、《邊城》:山里世界歲月靜好
關于《邊城》的評論文章不計其數,但有些作者比較專注于文本解讀,而對作品的時代背景和沈從文的價值觀關注不夠。我認為,讀懂《邊城》內蘊,必須“重返”作者創作時的那個古老與現代碰撞的特殊時代。
《邊城》創作于1933年,此時鴉片戰爭過去將近百年,距離新文化運動開端已有十多年,以工商業文明、城市文明為標志的西方現代文明不斷侵入和影響中國。對于西方現代文明,中國人經歷了由鴉片戰爭之后的被動接受,到新文化運動之后主動學習的思想轉變歷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西方現代文明對中國的影響從沿海到內陸,從城市到鄉村,就像巨大的漣漪逐漸向四周擴散。即便在沈從文故鄉偏遠的湘西,也能感受到現代文明的鮮明印記,但西方現代文明與中國的傳統文化之間存在巨大的“文明的沖突”。作為外來的強勢文化,西方文明具有明顯的“侵略性”,處于攻勢,中國傳統文化處于守勢。但當時大多數現代知識分子對現代文明是心向往之并熱情歡迎的,他們認為現代文明是啟蒙國人的精神之“藥”,而以鄉土文明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幾乎與蒙昧落后畫等號。在現代文學作品中,“鄉下人”大多是落后、愚昧、麻木的代名詞,是需要啟蒙的群體。
自稱為“鄉下人”的沈從文,曾先后置身于北京、上海、青島等大城市,親身感受了現代文明的影響,目睹了現代文明的利弊。與當時大多數知識分子不同,沈從文對現代文明的態度并非一味熱情向往,而是抱有懷疑的。他在《〈長河〉題記》中曾這樣寫道:“去鄉已經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痹凇栋蓑E圖》《紳士的太太》等小說里,沈從文對現代文明的標志性群體——大學教授給予了無情嘲諷,都市文明人用文明的繩索無形地捆綁自己,以至于墜入并不文明的怪圈里。而《邊城》所描繪的環境和人物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翠翠、外祖父、天保、儺送、船總順順等普通的邊城人物構成了一個和諧寧靜的世界,雖然那里也有人間的憂傷、死亡和悲劇,但湘西邊城人代表著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顯然,沈從文把鄉村(山里)和城市(山外)看作兩種對立的文明代表,前者代表傳統文明,寧靜、和諧、健康;后者代表現代文明,浮躁、功利、悖乎人性。當他對都市文明代表的現代性表示質疑,卻又無法開出解決現代性弊端的藥方之時,只能回首眺望湘西大山里的傳統文明(農耕文明),投以深情的目光,賦予美好的情感和想象。他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可那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小廟供奉的是‘人性’?!鄙驈奈膶⒋笊嚼锏南嫖鬟叧敲枥L成和諧優美的世界,當然是心目中理想國的投射,有點類似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這樣的桃源世界既具有理想色彩,也具有審美價值,但它對日益現代的社會及其彰顯的弊端并不具有抵抗性和療效性。現代文明的“侵略”性依然不會改變,攻城略地的步伐不會停歇。除非像保護大熊貓那樣進行保護,不然傳統文明難以阻擋現代文明的侵蝕。當然,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和合理性,也需要國人傳承。文明的形態必須與生產力水平相適應,正如上層建筑必須與經濟基礎相適應一樣。農耕文明有其健康優美的一面,但與高效便捷的現代生活方式不相適應,當中國進入現代,盡管現代文明自身存在諸多問題,但現代人想再回到傳統文明時代已沒有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說,《邊城》描繪的山里世界雖然歲月靜好、和諧安穩、令人神往,但并不具有現實意義,其意義主要體現在其審美價值上,作品里的世界難以成為現代人的真實歸宿。
二、《哦,香雪》:山外世界很精彩
《哦,香雪》是著名作家鐵凝的代表作,創作于改革開放初期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這是一篇具有抒情散文色彩的小說,詩意的語言洋溢著濃郁的情感。作品描繪了一個名叫臺兒溝的山村,那里閉塞、落后、貧窮,人們還生活在農耕文明時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村民“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里,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默默地接受著大山任意給予的溫存和粗暴”。然而,新開通的一條鐵路和馳騁的鋼鐵巨龍打破了山村的寂靜,綠皮火車在臺兒溝站停留短短一分鐘,但“這短暫的一分鐘,攪亂了臺兒溝以往的寧靜”,也打破了村民的平靜生活。火車帶來了山外世界的新空氣,十七歲的初中生香雪和她的小伙伴們看到了火車上的新景象——婦女頭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蓋還要小的手表,還有“皮書包”(人造革學生書包)。最令香雪心動的是帶著噠噠聲能自動合上的鉛筆盒,她的同桌有。她心里羨慕極了。香雪終于在火車上發現了同樣的鉛筆盒,為了這心儀的愛物,她用四十個雞蛋換回了鉛筆盒,而且錯過了下車的時間,不得不步行十幾公里從下一站回家。盡管如此,香雪的內心仍然充滿歡喜和自豪。
《哦,香雪》是一篇極具改革開放初期時代氣息的作品,正因如此,2018年入選了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改革開放是基于現代性的啟蒙,與“五四”時代的啟蒙前后呼應,中間雖然一度中斷數十年,但國門一經打開,經濟社會以不可阻擋之勢迅猛發展。其實,所謂現代化過程就是工業文明逐漸取代農業文明的過程,也就是工業化率、城市化率不斷提高的過程。《哦,香雪》的主旨基于現代性的話語前提——山里(以鄉村為代表的農業文明)是落后的,山外的世界(以城市為代表的現代工業文明)是先進的、美好的,也是令以香雪為代表的山民向往的。說“北京話”(普通話),用自動鉛筆盒是時髦、先進的代表,土雞蛋、土話等是落后的標志。盡管用四十個雞蛋換一個自動鉛筆盒其實是價值倒掛,但在香雪看來是一筆劃算的交易,得到鉛筆盒的她內心滿是歡欣,哪怕在夜晚走十幾公里山路趕回家也覺得值。鐵凝用詩性的語言描寫了單純樸實的女孩香雪,她對山外世界無限向往。很顯然,香雪不僅僅是一個山村少女,她其實是一個象征,象征當時落后、貧窮的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日益強烈。
《哦,香雪》中的一個龐然大物——火車需要重點說說。這個鋼鐵巨龍是工業文明或者說現代化的典型產物和標志物,它龐大、快速、機械、冷峻,和講究時間與效率的現代社會高度匹配。在作品中,火車顯然象征著山外的現代文明,它與閉塞緩慢山村生活形成強烈的對比。鐵路的開通使火車成了連接山村與外面世界的巨大橋梁。山民對火車到來的好奇和歡欣,正是對外面世界好奇和向往的體現。無獨有偶,本世紀初,當青藏鐵路全線通車,一首《天路》唱出的同樣是藏族人民對美好的現代化生活的向往。其實,以火車作為小說的意象并不新鮮,在《哦,香雪》稍前的七十年代末,王蒙的短篇小說《春之聲》就是如此。不同的是,《春之聲》運用了當時文壇最先鋒的意識流寫作手法,作品中的火車是一列悶罐車改成的臨時客運車,車內的環境、條件可想而知,但擋不住乘客對春天、對更快車速的向往。那個時代,在現代性啟蒙語境下,山外的世界是美好的,令人無限向往。走向世界,走向未來,是當時中國發展的方向,而書寫現代性則是改革開放數十年來中國文學的基本旋律。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國人對現代化的追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依然沒有停止。
三、《儺面》:山里山外都無奈
《儺面》是貴州作家肖江虹的一部中篇小說,2016年發表于《人民文學》第九期,2018年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小說的創作年代距離改革開放之初已將近四十年,這近四十年的歷史,中國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現代化進程日漸加快,最顯著的變化是城市化程度不斷提升,大批“鄉下人”奔向城市尋求新生活。在城市日益龐大繁華的同時,鄉村卻相對凋敝荒涼,青壯年離鄉背井,兒童老人留守,傳統農耕文明逐漸式微。《儺面》正是基于這樣的背景而書寫的。故事的發生地是貴州大山深處的一個叫儺村的地方,這個村子可以看作中國傳統鄉村的代表。年輕女子顏素容為了追求舒適的物質生活來到某沿海城市,然而幾年后她卻得了一種不便言說的絕癥,此時她想“葉落歸根”回到故鄉等死。絕癥和死亡陰影對她的心理產生巨大影響,她想盡快死掉,一了百了。于是對父母和鄉鄰惡語相向、乖張暴戾,以期加速死亡進程,鄉鄰們都以為她中了邪。顏素容還一度上吊尋死,幸被村里制作儺面的老手藝人秦安順救下,秦安順老人對傳統技藝的堅守讓顏素容產生共情。老人去世后,顏素容自覺保存老人制作的伏羲面具,作為精神符號的面具對她觸動極大,她似乎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儺面》中隱含著一系列社會問題: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鄉下人”的出路是不是只能進入城市?進城的“鄉下人”的肉身和靈魂是否能得到安放?鄉村傳統文化的命脈如何挽救與賡續?其實作品里已藏著某些答案。雖然改革開放以來,數以億計的“鄉下人”走出了大山,走進了城市,許多人還在城市扎下了根。但走出大山的人們是否找到了期待的幸福?扎根城市的“鄉下人”是否已融入城市,肉身和靈魂是否有處安放?這些問題尚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而像顏素容那樣在城市找不到家園的人不在少數。《儺面》的成熟和深刻之處是,它不像改革開放初期的一些文學作品那樣,單純描繪一幅全然美好的山外世界圖景。事實上,當初“香雪”們所向往的山外美麗新世界并非期待的那樣美好,和山里的世界一樣存在諸多不如意。顏素容就是在山外世界受到傷害的女子,帶著深深的傷口回到山里。然而,回到山里,鄉村的現狀已不再像從前,青壯年遠走他鄉,老年人留守家園,傳統文化無人繼承,秦安順的儺面制作手藝已成絕響。顏素容見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往后余生(假如她能夠活得長久的話),肉身和靈魂很難同時在城市或者鄉村安放。這是個巨大的尷尬和無奈,也是一個需要直面和解決的社會問題。
巧合的是,《邊城》《哦,香雪》《儺面》三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年輕的女性,只是生活的時代不同。三位女性可以理解為,她們分別代表了三個不同時代中國人或者說中國女性的生存狀態。翠翠生活在農耕文明時代的大山里,是傳統女性的代表,她“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生命字典里沒有“現代文明”四個字,也就沒有山外的誘惑,只會在大山里過著原始淳樸的生活;香雪身處改革開放初期,對山外世界極盡向往。作品雖未交代,但可以推測,將來她不大可能繼續生活在大山里;而顏素容生活的時代是在中國歷經數十年現代化進程之后,現代性的利弊已經充分顯露,她遭受的肉體和精神痛苦在“鄉下人”中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山外的世界并非當初期待的那樣美妙,而山里的世界也已物是人非,不再是從前的模樣,無法“回去”。總之,山里和山外,何處才是生命的家園,這是一個值得所有人思考的大問題。
時序已至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是留在山里,還是走向山外?這顯然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問題。把山外的世界描繪得無比美好,對“鄉下人”是一種善意的“引誘”,因為現實往往并非如此樂觀;讓“鄉下人”固守鄉村,堅守與城市差異巨大的生活,也不是完全現實的選擇?;蛟S只有當城鄉差距縮小,城市、鄉村不再是兩極世界,城市人和鄉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家園,那時是留在山里還是走向山外將不再是問題。當下,鄉村振興、建設美麗鄉村的偉大工程在持續推進中,相信城鄉差距終將逐漸縮小,甚至消弭。到時無論山里的鄉下人還是山外的城市人,將可以自由選擇去向。今天,我們可以看見一些樂觀的景象,在有些經濟發達地區的鄉村,農民是留在“山里”還是去往“山外”已不再是一個糾結的問題。與此同時,有的作家也已正視了這樣的文學命題,并且塑造了新的鄉下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