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小偷家族》中的視聽語言和敘事分析

文淑儀

《小偷家族》的藝術感染力不僅通過鏡頭語言傳達，在整部影片的視聽語言以及敘事方面也具有極高的價值，在深化主題和人物塑造方面具有很深的意義，并且通過對人性的思考與社會制度改變產生的影響，使觀眾對當代社會非血緣家庭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一、固定長鏡頭的使用以及場面調度

長鏡頭的大量運用是紀錄片導演是枝裕和電影的一大特色，長鏡頭的運用弱化了人物情節，客觀記錄了日常細節，推動了故事的發展，尤其是在《小偷家族》這種封閉狹窄的室內環境。長時間的固定鏡頭敘事，不僅可以截取生活片段，產生一種非戲劇化的靜態舒緩效果，更可以宣泄情緒、表達情感。在影片第48 分鐘左右，就使用了1 分鐘左右的敘事長鏡頭，展現的故事場景是：信代抱著百合坐在火堆旁，將背后的翔太、治的人物進行虛化，信代一邊將百合的舊衣服扔到火中，一邊給她看自己身上同樣的傷痕，和她訴說著自己與她同病相憐，并希望百合能放下過去、告別過去。這一長鏡頭能夠讓觀眾更好地體會人物當下的情緒，將觀眾的心情與這二人的命運緊緊相連。

是枝裕和還擅于在長鏡頭里加入很多鏡頭內的運動來引起觀眾的注意力。影片中綜合運用大景別與貼近人物視角的“榻榻米”式小景別，通過鏡頭景別的變化，強化觀眾對演員的認同。例如奶奶在家給百合擦藥的場景，從側面拍攝，然后通過對鏡子的拍攝來展示家庭內部的縱深場景，并且通過鏡頭切換成中景，來拍攝祥太坐在柜子里讀書的樣子，鏡頭再一次切換，又使用近景拍攝奶奶的面部表情和百合的傷疤。這些大景別可以展示家庭內部以及人物活動，將人物命運聯系在一起，而小景別則將人物情感赤裸裸地暴露出來，靈活運用景別的變化在雜亂的空間里進行有序拍攝。導演也會通過跟拍的方式，拍攝信代和翔太在街頭喝飲料的場景，在縱向上呈現人物與環境間的變化關系。 此外，導演還注重現場演員的調度。在大景別的鏡頭中，父親與翔太在空曠的場地上追逐嬉戲打鬧；而室內拍攝中，演員人物同樣進行著前后的縱深運動，通過這些調度能夠更好地豐富導演想表現的人物關系和其中傳達的思想情感。［1］

二、畫中畫與留白

（一）畫中畫

“畫中畫”的構圖模式是日本傳統電影中的一大特色。框架式構圖能為情節增添許多戲劇色彩，虛實相間的畫框亦能起到隱喻的作用。例如當家中有人來訪時，導演將鏡頭置于圍欄外，圍欄自然形成一個畫框，透過圍欄窺視一家人的生存環境，凸顯其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

再如側面拍攝翔太在柜子里學習的場景，翔太被封鎖在一個四周封閉的“畫框”里，可以表現出此時人物內心的孤獨感，也能更好地讓觀眾體會到這一家生存環境的艱苦。

（二）留白

1.敘事留白

導演非常擅長使用敘事留白這一手段，通過人物情節留白或回憶留白來為觀眾提供一定的想象空間，不必事事巨細，反而會收獲更大的情感張力。《小偷家族》中的六個人原本有著屬于自己的家庭，但導演并未對每個人的創傷進行詳細描述。當信代向百合展示同樣的傷疤時，觀眾便可以從此猜測得知信代也許和百合一樣有著并不快樂的童年。在結尾，返回到原生家庭的百合一個人站在凳子上孤獨地眺望遠方，她的未來會快樂嗎？這樣的留白雖然展示出一個并不完美的結局，但是這恰恰可以引發觀眾對接下來故事發展更深的思考。導演通過在敘事上的留白也讓故事的后續發展有了更多可能性與未知性，對于觀眾而言，這樣的結局是更值得去思考的。［2］

2.空鏡頭留白

導演還喜歡運用日常生活中的空鏡頭來使情節敘述更加流暢，給觀眾留下反應空間的同時亦可帶來更多期待，充分調動觀眾的想象力。當零食店出現在鏡頭中時，觀眾便不自覺地聯想到美食，下一秒鏡頭轉到亞紀與奶奶吃飯的畫面，使情節更為流暢；更為經典的是一家人窩在城市一隅觀賞煙火的一幕，一家人抬頭望向絢爛的煙花，鏡頭中不見煙火只能聽得到聲音，觀眾心里也一定有著唯屬自己的煙火，看煙火的同時亦在凝視著自己。

三、影調和光線

（一）自然光線

是枝裕和導演非常擅長拍攝家庭題材，因此他的取景大多來自室內光，他很喜歡利用自然光線，而很少使用人工照明。通過明暗的對比和光線角度的不同來傳情達意。影片中，一家人乘坐火車去海邊游玩，陽光灑在田野上，心情是愉快的，一切充滿生機與希望，這與之后一家人坐在沙灘上昏暗壓抑的氛圍有著鮮明的對比。年事已高的奶奶獨自坐在沙灘上看著一家人，說出那句無聲的“謝謝”，也預示著不久后奶奶的離世。這些自然光的運用都對影片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不同自然光的使用也使影片更加真實，更好地傳達出影片想要體現的豐富情感。

（二）冷暖色調

即使拍攝場景大多是在冬天，室內的色彩基調仍以暖色為主，像是添上一層溫暖而昏黃的燈光照明。影片中，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室內的光線照在每個人的身上，也映照著這一家人相親相愛的幸福感。并且影片中的衣服也以紅、黃等暖色調為主，以此來烘托溫暖幸福的氣氛。盡管這一家人的生活狀況并不太樂觀，但是可以聚在一起就是幸福的。此時室內的暖色與室外的冷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特別是在影片的結尾。例如信代于警察局接受審問時，側光打亮人物左側，右臉隱于黑暗之中，融合偏冷的色調，來傳達人物內心的悲涼情緒。

四、重復敘事

《小偷家族》中重復敘事的表現形式是“回憶”。回憶是對過去的重現，對刻骨銘心的經歷、難以釋懷的舊事的重提，回憶是話語重復的變形。影片中通過大量的回憶鏡頭帶領觀眾進入每個主人公曾經的故事中，讓觀眾對其境遇和環境有了更多的共情。在影片中反復出現的組合方式能夠起到提醒、強調、回憶和對比的作用，本片不僅通過回憶還以宿命輪回以及生命反復和細節復制等手段豐富了重復敘述策略，而且通過重復敘事強化了主人公的處境和遭遇，也同時顛覆了傳統的血緣家庭關系的觀念。［3］

五、現實主義的風格

（一）散文化的日常敘事手法

自從好萊塢建立傳奇化、封閉式的經典敘事原則后，這種戲劇性敘事便逐漸成為劇情電影的敘事準則。而是枝裕和卻不使用這種經典的敘事策略，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散文化的日常敘事手法，放棄了情節縱深的敘事手段。是枝裕和曾說過：“電影的存在并非為了審判個人，導演也不是上帝或者法官。比起設計一個壞人和一個黑白分明的事件，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突然變得美好的瞬間。”在是枝裕和看來，導演沒有必要去講述一個承上啟下、因果邏輯鮮明的故事，他更喜歡表現當下一種真實的生活狀態，讓現實反映內在，更加凸顯出電影的記錄性和真實性。《小偷家族》的敘事情節主要是靠演員對話和表演，而攝影機只是以一個旁觀者來記錄發生的一切，不注重表現因果和邏輯，只是展現和陳述當下的真實狀況。《小偷家族》敘事結構的松散和敘事節奏的緩慢，使敘事留白成為一種抒情載體，不僅可以體現導演對美學的不同追求，還滿足了觀眾的審美心理以及對于影片不斷發展中的故事情節產生好奇和探索的快感。［4］

（二）典型的底層邊緣敘事對象

是枝裕和使用最多的現實主義特征之一，就是在電影中一直將底層邊緣的小人物當作敘事對象。《小偷家族》里的人物對導演之前電影中的人物進行了一個整合，越貼近底層邊緣的人物就越貼近現實。這些毫不起眼的底層小人物背后折射出的是導演這一代人的人生價值觀和家庭倫理觀。這一代人的成長經歷了戰后經濟復蘇繁榮，遭遇了西方的思想文化沖擊，對從小接受的傳統教育產生了動搖。于是在父權制度的不穩定下，傳統的社會土崩瓦解，現代家庭取代了傳統家庭，如影片中的小偷家族取代了傳統有血緣關系的家庭一樣。與通常展現父親形象的影片截然不同的是，導演在電影中總是更加注意營造母親形象的偉大，充滿了母性的光輝。影片《小偷家族》里展現的母親角色是慈祥又精明的奶奶，她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有意無意地大聲向信代透露自己的銀行卡密碼，也是想為家人的未來提供經濟上的保障。她在沙灘上對著家人嬉戲的背影用唇語說出的“謝謝你們”，是她無聲的訣別，也是電影第一個含蓄的催淚爆發點。而奶奶的死亡，也成為家族分崩離析的導火線。導演在影片中通過對這些底層邊緣的小人物細致的刻畫，把觀眾更好地帶入影片的同時也能使觀眾對這些小人物有更為直觀和深入的了解。［5］

（三）彰顯人文關懷的敘事內核

在日本傳統觀念中，家庭其實是靠血緣和戶籍來維系的，而《小偷家族》中展現的卻是對這兩者的雙重背離。影片對現代社會的家庭建構提出了一個又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沒有血緣關系的幾個人是不是可以組建一個家庭？維系一個家庭存在的關鍵點到底是什么，是血緣還是感情？在20 世紀70 年代以后，未婚同居、單親家庭、公社家庭等其他家庭模式已經開始探索，一個家庭除了血緣之外其他維系家族的因素存在發展的可能。

是枝裕和用現實主義敘事手法，生動地展現了如今日本社會的現實情況，通過電影的形式來記錄現實并展現出當下多樣的家庭可能。影片通過現實主義的敘事手法深入探討了人性的復雜和情感對于人的重要性和意義，并且提供了一個與當今社會傳統主流家庭不同的非血緣情感共同體的新的可能性，這是引人深思的。［6］

《小偷家族》和是枝裕和以往作品有著不一樣的元素，影片中加入了很多懸疑、犯罪的元素，在增強影片觀賞性的同時，也增添了導演對社會的批判意味。日本有著比較完善的福利制度和社會體系，然而影片《小偷家族》卻讓我們看到了客觀存在于日本當今社會中經常被無視的問題，例如底層社會的犯罪犯法行為、冒領養老金的啃老族、遭虐待或誘拐的兒童、打擦邊球的性服務業。這些都是導演想通過電影展現出來的真實情況，影片沒有去判斷或定義對與錯、是或非，只是把這種存在于社會中的一面呈現出來給觀眾看。影片最后，國家政府的強勢執行，在主流社會的規則下，柴田一家迎來了自身的崩壞。是枝裕和看到了在當今社會中人性的自私與陰暗，也看到了社會制度的不公與虛假，但最終還是選擇了諒解，還是相信人和人之間存在感情與羈絆。導演認為這層牽絆可以超越血緣、超越規則規章，但是它不被主流社會所認可。就是這樣一群生活在社會邊緣底層的小人物，卻教會了大眾什么是溫暖、什么是幸福。影片的最大悲劇性在于導演所建立的烏托邦最終還是被社會現實和道德倫理規范殘酷地毀滅了，所以他們建立的小家庭還是破碎了。這些人最后的結局會是怎樣的，還會不會一直像親人一樣聯系和生活，導演在敘事上采用了半開放留白的方式，故事最后也沒有給出觀眾一個真相或明確的答案。是枝裕和只是把值得思考的問題呈現給觀眾，使觀眾產生泛義的人性思辨，也凸顯了影片中豐富的人文情懷。［7］

六、結語

《小偷家族》用最溫馨的家庭故事給觀眾講述了一個關于人性的故事，這一家與其說是小偷家族，倒不如說是“臨時性拼接大家族”更為貼切，說他們是小偷家族，無非這一大家族的人要想存活下來，就務必盜竊，才可以保持家中的一切正常生活。影片的絕大多數時間也是在敘述著一個特殊家庭的日常，在日常生活中累積難題，在影片最終爆發，伴隨著臨時性大家族的土崩瓦解，給予了大家較大的人的本性沖擊性和思考性。《小偷家族》是對現代社會邊緣人物如何自處的一種思考和提問，是底層小人物如何在現代文明制度中生產、生活、繁衍的問題，其更像是新舊社會之間的碰撞。導演通過紀錄片的現實主義敘事給我展示了現代社會可能出現的景象，并使觀眾們思考和探討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