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愛瓊
“阿媽,你給是又跑去我姐家了?”
就在我出去接聽電話的幾分鐘,母親又悄悄溜出了病房。
“咕嚕”“咕嚕”,電話那頭先傳過來的是一陣陣水在竹筒里打滾后想要噴薄而出但又找不到出口發出的悶響。
想起不久前,為了讓母親來州醫院做心臟支架復查,我和姐姐七說八說,最后姐姐使出撒手锏,在家里準備了一支水煙筒給她,她才勉強答應。
姐姐家離醫院很近,溜溜達達四五分鐘就到了,于是為了吸上一口水煙筒,母親每天都要和我們上演幾次躲貓貓的游戲。
吸水煙筒,是母親執著了半輩子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在我老家土樓板上的角落里擺放著幾支或長或短、形狀各異的水煙筒。它們有的是用竹子做的,有的是用鐵皮做的,有的是用塑料做的,有的身子是竹子煙嘴是鐵皮,還有更妙的一支是用飲料瓶拼接而成的。
這些水煙筒是十幾年來母親使用后慢慢淘汰下來的,它們的使命已經完成,哪怕把水裝進它們的身子里,母親用嘴對著煙筒大聲呼喚,它們也不再發出“咕嚕”“咕嚕”的回應。
水煙筒雖然沒有回應,但母親也舍不得把它們扔了。壞了的水煙筒找塊抹布把煙嘴擦拭干凈,倒置幾天把水瀝干,然后一支挨著一支擺放到樓板上。
從此,這些水煙筒就悠閑地躺在樓板上,看著窗外白云流淌過山頭,看著院子里的柿子因為沒人采摘從秋天掛到了冬天,聽著樓下從來沒有間斷過的“咕嚕”“咕嚕”聲,然后把日子從白天走到夜晚,從春天走到冬天,從母親的滿頭青絲走到了現在的白發蒼蒼。
在牟定蟠貓、安樂、鳳屯等地的彝族村寨,20世紀70年代以前出生的彝族男女大多都會吸水煙筒。至于水煙筒起源于哪朝哪代,是誰發明了它,沒有人去深究過,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它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人們的生活里,安安靜靜待在彝家火塘邊,等著火塘燃起,等著主人歸來。
母親20世紀50年代出生在安樂鄉白馬山懷抱里的一個傳統彝族村子,母親才2歲外公就因病去世,家里沒了頂梁柱,溫飽不濟的日子過得苦巴巴的。在母親的記憶里,外婆唯一的休閑就是等月亮爬上白馬山山頂,坐在火塘邊慢悠悠的吸上一陣水煙筒,讓一天的辛勞隨著水煙筒里升騰起來的煙霧交給山風去吹散。
每年春天,外婆會在院子外的角落里撒上幾顆草煙籽,也不需要費太多的心思照料,偶爾澆點水就可以,因為老古輩的說法是,如果地太肥,種出來的煙葉缺少辛辣味。等秋天煙葉從綠變黃,采下來,用麻繩編在木桿上,用火慢慢烘烤干,烤干的煙葉還要放置一天左右,讓葉片回軟,然后撕去葉片的經絡折疊整齊,用刀子慢慢切成均勻的細絲,切好的煙絲裝進干凈的口袋,高高的懸掛在屋內的柱子上避免受潮。這樣的工序村子里家家戶戶每年都要重復上一次。
母親16歲時,外婆不再吸水煙筒而是改成了吸煙斗,母親用一小塊黑布給外婆縫了一個小小的旱煙袋,煙袋上唯一的裝飾就是一朵小巧精致的馬櫻花,外婆把煙絲裝進布袋,布袋從縫好那天起就再也沒從外婆的煙斗上取下來過。外婆的水煙筒自然而然地就傳到了母親的手里。
我曾經好奇地問母親,為什么外婆會允許她吸水煙筒,母親沒能給我答案。因為在母親看來,外婆的外婆會吸水煙筒,村里和她一樣大的姑娘會吸水煙筒,隔壁幾個村的姑娘也都會吸煙筒,就連她要遠嫁的那個村子,姑娘小伙也會吸水煙筒,這就是長久以來彝家人生活里簡簡單單的一個習慣或者喜好而已。
在那個年代,也許就是因為少了那一份世俗的約束,才讓彝家女孩活得如此靈動。她們就像山上的馬櫻花一樣熱烈奔放,她們能在跳腳場上拉著心儀小伙的手跳落太陽,跳到小小公雞叫三聲;她們心靈手巧,能讓山茶花、馬櫻花、石榴花、谷穗自由的綻放在衣服、褲子、圍腰或是帽子、鞋子上,她們縫制的繡花鞋能讓姑娘小伙跳起黃灰做得藥。
白馬山山風拉長了歲月,吹白了外婆的黑發。又一個馬櫻花盛開的季節,母親也到了出嫁的年齡,母親翻過一道道山崗梁子,從貓街來到了蟠貓。在車馬很慢書信很遠的年代里,母親算是遠嫁。白馬山的山風吹不到蟠貓,還好水煙筒翻山越嶺陪她一路東行。不同的水土,同樣的語言和習慣,讓母親在新的生活里多了一份從容。
母親嫁過來時,父親還在部隊上,一兩年才能回來一次,母親把對愛人的思念和外婆的牽掛揉吧揉吧碾碎進水煙筒的每一縷煙霧里,挑起了家里的擔子。家里田地分散,山前山后都有,有些要翻過好幾道山梁子,為了節省來回時間,母親會帶上一個飯團背上水煙筒,天蒙蒙亮出門,一直忙碌到晌午,于是“咕嚕”“咕嚕”聲從這個山箐響到那個山箐,一遍又一遍重復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四季故事。
后來,父親從部隊轉業回來到地方工作,我和姐姐相繼在火塘邊出生。我們聽著母親水煙筒“咕嚕”“咕嚕”的聲音長大,看著母親從最開始的自己種草煙切煙絲,到后來換成吸“春城”“紅梅”“紅塔山”……一直到現在的“紅河”。
母親對水煙筒的執念,看她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就能知道,以前吸煙絲的時候,煙絲燃燒很快,吸兩口要給煙絲翻個面,再吸兩口就要換掉煙絲,母親總喜歡直接用手去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即使后來換成吸紙煙,她也習慣用手去掐煙蒂,不管是煙絲還是煙蒂溫度都很高,長年累月下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被炙烤得焦黃,手一伸出來就能聞到辣辣的、澀澀的煙草獨具的味道。
小時候,春天我們會跟在母親屁股后面去幫她種烤煙;夏天去烤煙地里割豬草;秋天喜歡在晚霞映紅天空的時候,幫母親提著水煙筒陪她去村頭的稻場邊分揀煙葉;冬天的夜晚在火塘邊鋪上一個羊皮褂睡在上面,母親會吸著水煙筒慢悠悠的給我們講關于白馬山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時的村子,只要你出了門,村腳的田里有人,對面的山坡上也有人,水井邊的菜園里一天到晚都有人,無論到哪,哪哪都熱鬧。可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曾經熱鬧的村子慢慢寂靜了下來。吸旱煙的老人一輩輩地離開,村子里再也聞不到那濃烈中帶著辛辣而又昭示著歲月沉淀的旱煙的味道。
母親這一輩沒有從我爺爺奶奶那一輩接過煙斗,然后我們這一輩雖然會學著母親的樣子讓馬櫻花、山茶花綻放在谷雨藍的布料上,會在一個個月圓之夜約上村里的姑娘小伙唱著左腳調跺響腳下的大地,但是卻沒能從母親他們的手里接過水煙筒,我們都陸陸續續離開村子去或遠或近的地方打拼生活。我和姐姐是幸運的,讀完書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初出發的地方,一邊上班一邊陪著父母慢慢老去,一次又一次叮囑他們每天少抽一點水煙筒,就像小時候他們囑咐我們要好好讀書一樣。
一棵竹子演變而來的水煙筒,對于母親來說是人間煙火,對于我們來說是歲月故事。將來,它可能就是一件用來欣賞的工藝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