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性

李東文

晚飯后不久，梅姐居然坐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神經衰弱得嚴重，平時連躺在舒適的床上都難以入眠。這天可能比較特殊吧，莫名其妙地睡著了，還做了個古怪的夢。那只長毛雜交貓巴喬，也在睡覺，把梅姐平放在沙發上的手當成枕頭。梅姐睡覺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巴喬的呼嚕聲卻大，堪比粗魯壯漢。

“第六套健體健身操現在開始！”

八點整，窗外突然響起的廣場舞音樂驚醒了梅姐，整個人嚇得哆嗦了一下。緊挨著梅姐的巴喬也醒了，緩緩站起，弓身體，前伸的爪子壓在梅姐大腿上，然后整個身體又慢慢趴下，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它的一只前爪仍然搭在梅姐大腿上，以貓科動物的方式表達對梅姐的愛，梅姐習慣性伸手按摩它的脖子和后背，想幫它減輕痛苦。以前巴喬胖胖的身上全是肉，現在摸上去只剩下骨頭了。

巴喬才九歲，正值壯年，絕癥讓它深陷于痛苦，常常連呼吸都給人撕心裂肺的感覺。

梅姐起來打開大燈。光線很亮，看得見地上有單根的，也有一團團的貓毛。她早上起來才搞過衛生，一天不到屋里又全是巴喬的毛。巴喬脫毛越來越嚴重，吃了醫生開的藥也不見有好轉。梅姐用動物專用濕巾擦干凈巴喬的眼屎，給它剪指甲，剃去火箭一樣的腳底毛，再用大塊的濕巾給它擦身體，最后才梳毛——毛都打結了，梳子過不去，稍為用力就一團團地脫，梅姐糾結過后停了手，轉而開一個三文魚罐頭，巴喬最愛吃的罐頭……之后梅姐帶它去寵物醫院實施安樂死。

剛與寵物醫院商討巴喬安樂死時梅姐不忍心一把火燒了它，希望能土葬，獸醫仇志強跟她解釋有關規定，在寵物醫院死去的動物必須要火化，后來梅姐想到自己死了以后同樣要火化，也就釋然了，沒準以同樣方式處理遺世肉身的人和動物能在另一邊團聚呢。

那天梅姐再次帶巴喬去寵物醫院檢查，希望有奇跡發生，結果發現巴喬的病情比預測發展更快，無奈之中只好同意讓巴喬安樂死，注射時間預約在五天后。然后梅姐坐在寵物醫院的簡易沙發上，隔著航空箱的柵欄看見趴著的巴喬在微微顫抖，不知它如此痛苦是被自身的病痛折磨，還是知道了即將要與梅姐告別。獸醫，也是這間寵物間的老板，仇志強過來蹲在航空箱前面喂巴喬吃貓條，抬頭問梅姐家杰最近的情況。梅姐勉強笑笑，說家杰還那樣，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不出來。志強張嘴想再說點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他知道太多家杰的事，反而不知怎樣開解梅姐。

志強被叫了去做事，梅姐依然坐在原處，陷進了回憶，陷入了沉思。說起來，還是兒子家杰建議梅姐來找志強給巴喬打狂犬疫苗的，之后志強順理成章成了巴喬的專職獸醫。家杰和志強是高中同學，巴喬小時候志強還是個剛從獸專畢業沒多久的獸醫，如今已經是這間著名的寵物醫院的老板，而家杰，竟然還賴在家中啃老……志強忙完，見到梅姐還在有些意外，過來指著靠墻大籠子里一只三花，說那只公貓一歲半，做過手術，也打了疫苗，因為女主人意外懷孕而沒法再養，委托寵物醫院給它找個負責任的鏟屎官。梅姐第一時間就動了心，不過很快又打消了念頭，帶上巴喬回家。

預約巴喬離世這一天，老劉原本也要到寵物醫院陪它走完最后一程的，無奈臨時被調配了去上夜班。他不滿地跟梅姐嘀咕，這種事情本身已經讓人瘆得慌，不明白你干嗎還要安排在夜里。梅姐說夜貓子，夜貓子，貓屬于夜晚的你知道嗎？

巴喬在家杰去英國留學那年來到家里陪梅姐。梅姐與丈夫老劉是過小日子的普通人，一輩子做的都是普通收入的普通工作，認為家杰去英國留學超過了家里的經濟承受能力，家杰說現在的本科學歷不值錢，一哭二鬧三上吊，說什么去英國讀碩只需要一年，比在國內劃算，比去美國讀更劃算。不肯像他的本科同學一樣四外投簡歷求職，躺在家中絕食。梅姐老劉心疼，砸鍋賣鐵讓他出去。過后老劉想著多弄點錢去福州做事，又怕梅姐一個人在家寂寞，抱了只幾個月大的小貓給她養。給小貓取個什么名，梅姐一直拿不定主意。之后不久，從福州回來的老劉想也不想就說叫巴喬。梅姐說怎么能給貓取一個人的名字，而且還是你偶像的名字。老劉年輕時癡迷足球，不僅自己踢，還熱切期待國足沖出亞洲，走向世界，他這輩子唯一的偶像是意大利的足球巨星羅伯托·巴喬。老劉說必須要叫巴喬，不管男貓還是女貓，反正男貓女貓在我眼中都是貓。然后老劉重新在本市找了份工作，跟梅姐一起照顧又可愛又黏人的巴喬。

梅姐問老劉怎么只在福建停留那么點時間，老劉粗略說了在福建的遭遇，感嘆現在的年輕人做事不辨好歹。梅姐又心疼又憤怒，拿起電話準備向姐姐揭發她的寶貝兒子，老劉制止了她，讓她從此以后莫提此事。梅姐說咽不下這口氣。老劉說我都快煩死啦，不管是你還是別的人，以后都不許再提——你再啰唆就自己煮飯去，我連飯都不想吃了。

一年之后家杰學成歸國，進入一間投資銀行做事，意氣風發，摟著梅姐的肩膀說媽，等你退休就和別的大媽到處旅游去吧，帶上絲巾和你的碎花裙子，每天拍漂亮的照片，奢華地曬朋友圈，你的退休金不夠花，我給你。梅姐臉露滿足的表情，說我又不是廣場舞大媽，什么亂七八糟的絲巾裙子——你這傻孩子，媽不拿你的錢，媽什么也不要，只求你踏實做事，娶妻生娃，媽幫你帶娃。老劉在邊上聽著，一言不發。他對兒子的了解比梅姐透徹，所有做媽的都喜歡把兒子往好里想。

老劉的擔憂不無道理，家杰工作了好幾個月還不肯給家里交伙食費，卻給自己買了臺價格讓梅姐老劉瞠目結舌的咖啡機。家杰外出留學，學到專業知識的同時也染上了洋鬼子喝咖啡的惡習。梅姐問他怎敢如此奢華，他說這是分期付款，現在的年輕人買大件東西都這么干。老劉警告家杰，再不給伙食費，請他帶上他的咖啡機從家里搬走。家杰嘟嘟噥噥，委委屈屈地交伙食費。親戚朋友羨慕梅姐老劉養了個出息的兒子，梅姐老劉卻是有苦無處說。

家杰二十五歲那年梅姐退休了，在同一個月，家杰辭職，說要復習準備投考公務員。滿打滿算，他留學回來十幾個月，已經換過三份工作，沒一份能做得安穩。此后八年，家杰專職在家復習應考，沒有外出工作，嚴格來說是不肯外出工作，啃老。

每天望著兒子緊閉著的房門，梅姐想象兒子在里面認真學習的樣子，擔心家里會斷炊，擔心兒子有天突然宣布結婚而家里拿不出彩禮……內憂外患，梅姐時常半夜被噩夢驚醒，起來去廚房倒水喝，再被半躺于沙發玩手機的兒子嚇一次——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劉家杰沒啥必須要去做的事，一會溫書復習，一會打打游戲，困了睡，醒了玩，生物鐘極其混亂，嚴重影響了梅姐與老劉的生活和情緒。

梅姐經熟人介紹去打工，料不到體檢不過關，哪怕是熟人介紹的老板也不敢雇她。之后又試了兩次也這樣。是心臟的問題。她向家人隱瞞了病情，日復一日留在家中與巴喬為伴，將巴喬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寵愛有加。

一歲之前的巴喬天真活潑黏人，常常有些古里古怪的行為，像兩三歲的小朋友，跌跌撞撞卻又能給人溫暖和治愈，就是上竄下跳得有點過了，會在你吃飯的時候跳上桌子聞飯菜，聞你杯子中的水，如果忘記關房門睡覺會在半夜跳上床踩肚子，在睡得正香的你的臉上聞來聞去，發出呼呼呼的聲音以示滿足……每天早上是梅姐最開心的時刻，因為巴喬會蹲在門口等著，一開門就仰頭沖她喵喵叫，像是投訴，像是問候，也像討吃的。梅姐在衛生間洗刷必須要關好門，要不然巴喬也會進去，不管地面濕不濕，在她腳邊纏來纏去，傻瓜一般去嗅衛生間的邊邊角角，包括馬桶。

家杰小家子氣，不滿梅姐照顧巴喬比照顧他仔細，梅姐膩膩的不搭理他。后來老劉聽得多了忍不住嘀咕，德行！家杰不干了，問老劉有何不滿。老劉哼一聲，咬牙說：“你到了這般年紀，應該考慮的是怎樣照顧你爸你媽，而不是還讓你爸你媽照顧你，出息！”

父子倆互發脾氣，臉紅脖子粗。每每這種時候，梅姐要么抱起巴喬進房間戴耳機聽音樂，要么出去散步。頹廢的兒子令她頭疼不已，家庭氣氛實在是太古怪了，兒子不像兒子，房客不像房客，房客好歹會給你房租，不用你給他做飯，不用你替他洗衣服，不用你替他操心他有沒有女朋友……巴喬很快就成熟起來了，不再上竄下跳，不再做各種古怪而又有趣的動作，還高冷，有時對人愛理不理的……貓變成了一只標準的成年貓，兒子卻倒過來，越活越像個沒心沒肺的傻子。

家中再也見不到巴喬的身影，再也沒有巴喬溫柔纖細的叫聲，梅姐很是傷心，靠在床頭翻看它的相片和視頻，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枕邊放有兩扎巴喬的胡須，那是梅姐一根一根從地上撿的，全部保留起來了。老劉接近凌晨才下班回家，驚醒了梅姐。本來這個星期老劉不用上夜班，有位同事請假回鄉下，他得頂班。對于老劉這么大年紀還要像年輕人一樣熬夜上班，梅姐心疼不已，每每見到兒子家杰沒心沒肺的樣子想說他幾句，話到嘴邊卻又什么都懶得說。最近這兩年，梅姐漸漸失去了與兒子溝通的沖動，因為她覺得與兒子溝通變得毫無意義，兒子不會因為她有所期許而調整自己，當面的承諾過后即忘，從不算數。見到梅姐醒來，老劉說老板家的貓上星期生了五只小貓，銀漸層，純種的，跟老板娘說好斷奶后抱一只回來給梅姐養。梅姐說銀漸層本身就是雜交錨，哪有什么純種不純種的？老劉說梅姐，我發覺你變得越來越愛跟我對著干了。梅姐說活到這把年紀，我只剩下你了。老劉說你這話啥意思，你不是還有……他想說兒子的，話到嘴邊硬生生咽了回去。梅姐不愿意再養貓，說今朝不知明日事，自己未必還能照顧它多久。老劉罵道，你說的什么傻話！

外面突然傳來家杰進屋的聲音，夫妻二人對視一眼，興致索然，關燈睡覺。他們都膩煩透了啊，老劉累白了頭，梅姐熬壞了心臟。

家杰在家閑賦八年，作息時間亂七八糟，有時房間整晚亮著燈，不知他在里面做什么，有時整個白天睡覺，連飯都不起來吃——這天他晚歸是因為在外面和朋友吃飯喝酒或者結伴打游戲。老劉私下里跟梅姐嘀咕，不知家杰從哪弄錢去外面消費的。梅姐說，我懶得問他，反正也問不出真話。

周而復始，家杰一連好多年都考不上公務員，降低要求，考進了某某國營銀行，好歹算是事業單位。這年家杰三十三歲……他二十四歲那年從英國歸來，應聘進去做事的第一份工作也是銀行。

五月下旬阿天想去長沙走走，順便把小美也弄過去升級一下愛情。長沙有間奶茶店爆紅全網，得排隊一兩個小時才買得到的那種，作為一位網紅咖啡店的老板，阿天想假借旅游的機會偷師學藝，一舉兩得。但小美想去三亞，哇哇叫嚷，湖南的辣椒會讓她發瘋，說得好像她以前去過長沙似的。自己出錢旅游卻不能選擇去哪里，阿天心有不甘，說全國各地都會有粵菜館，去到長沙你可以一點辣的都不吃。小美翻翻白眼撇撇嘴，表示要么去海南，要么哪里都不去。此時距離他們正式確定關系三個月，外出旅游是清除二人之間最后一根棉線的契機，在本市約會期間，每每阿天興奮難耐小美都嚴防死守，讓阿天恨得咬牙切齒又無計可施。

在三亞三天花費一萬五，小美一毛不拔，而且還在五月二十號當天敲榨了阿天五百二十元放上朋友圈炫耀。在房產中介公司做事的小美，靠的就是口才混社會，伶牙俐齒，總有辦法從阿天身上揩油。

男女朋友之間用到揩油二字，連當事人阿天都嫌棄自己格局小，可被揩油的感覺認識小美的第一天就有，他使勁揮手都驅趕不走。

從海南回廣東的路上，阿天悶悶不樂，有一句沒一句地附和小美的吱吱喳喳，后來干脆戴上耳機聽音樂，翻查游玩長沙的攻略，打算找個時間自己單獨去一趟。查完攻略他惡狠狠地知道了，這三天如果是在長沙，幾千元就能玩得很奢華。阿天的店面太小了，利潤又薄，雖然被人稱之為網紅店，一個月的收入也就萬把塊錢，還比不上部分替人打工的同學。倒不是他不愿意在女朋友身上花錢，是寒門小戶出身的他希望辛苦掙來的錢用得有意義，吃喝玩樂，揮霍無度，表演式消費等等，是富二代的特權。剛剛與小美交往沒多久，阿天那位屬于社會精英的表哥仇志強就警告他，與小美來往要看緊一點錢包，別頭腦發熱，被人家賣了還幫忙數錢。當時阿天頗不以為然，到了回程的飛機上，閉目養神之余，表哥的諍言一句句在腦中回放，字字錐心。去海南的酒店是小美訂的，五星，吃飯的餐廳是小美選的，菜也是她點的，頓頓都是海鮮大餐，阿天除了跟著一起吃喝和付款，啥都不用操心，連服務員都以為他是被小美這個富婆包養的面瓜。更令阿天不舒服的是，小美手重，每頓都按四五個人的量點餐，還振振有詞，格局打開，大剩才能大發……

志強表哥年長阿天六七歲，是本市最為出色的幾位獸醫之一，開有兩間寵物醫院，號稱閱人無數。前些時候他離婚了，孩子判給前妻，他得以從家庭中解脫出來，突然猛增的閑暇時間無處揮霍，動不動就跑來騷擾阿天。他開的第一間寵物醫院離天天咖啡店，走路不用十分鐘。阿天說強哥，你總來我這里干嗎呢，天天喝我的咖啡都不給錢，小心我向我媽告你的狀。志強說，我婚都離了，慘絕人寰，你居然還好意思收我的錢？阿天說主要是你太有錢啦，我嫉妒！其實阿天經常帶他的藍貓拿鐵去寵物醫院享受服務，志強也沒問他要錢。志強又說，親愛的表弟，以后你接到陌生的電話可別不接，我以前的應急聯系人是你嫂子，現在你嫂子變成了我的前妻，我的應急聯系人就變成了你。阿天愣了一下，聳聳肩，有句刻薄話差點脫口而出：表哥你能不能把我列為你的遺產繼承人？

回到廣東第二天，阿天準時開店營業。昨晚志強表哥與一位很富裕的朋友吃飯，商討再開一間分店事宜，喝至大醉，今天假借宿醉補休，無所事事，又跑來騷擾阿天。

店門還未完全打開，已經聽到拿鐵在屋里大喊大叫。可憐的拿鐵已經吃完了阿天留在碗里的貓糧，喝光了大碗里的水，再遲一天，很可能就要餓死，或者渴死。屋里有股強烈的貓屎貓尿的味道……哪怕是一只貓，也會有脾氣的，拿鐵重新吃飽后躲在角落——因為被繩子拴著，這個角落是它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裝睡，不搭理阿天的百般撩撥。停業三天重新開門做生意，生意也還像往常那樣不好也不差，大多數時間，阿天站在吧臺后面犯困，做毫無意義的白日夢。阿天的天天咖啡店之所以能成為網紅店，暴脾氣英短藍貓立下了汗馬功勞，幾乎每一位進店的客人都要擼它，發它的相片上朋友圈，美其名曰，“全市唯一一間有貓的咖啡店”。志強開玩笑說阿天作為一位事業有成的咖啡店老板，風華正茂，美男子，在顧客眼里還比不上一只貓，雖然拿鐵只是一只被繩子拴著養的貓。也有愛貓人士因為貓被拴著而不滿，從此不再光顧。不過還好，這類同情心泛濫的愛貓人士少之又少。

志強找了個角落舒服地坐著玩手機，臉上始終保持著詭異的微笑。淫蕩的表情暴露了他此刻正在勾引良家婦女。孤獨的阿天啊，心里全都是小美這個小妖精，過去踢踢志強表哥的腳問他怎樣看待小美這個人。表哥說小美是房產中介，認識很多大老板，啥飯局都參加過，粗茶淡飯未必看得入眼，你說是她主動來找你做她男朋友的，圖的啥？你的帥又不能當飯吃！阿天說你總是打擊我，我不想再跟你說話了。大概是那杯雙份特濃意大利咖啡令到志強興奮過度，他問阿天成功破處以后是不是很興奮。阿天臉都紅了，小聲申辯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是處男。他在家族的同輩中最為年幼，打小就被表哥表姐們調戲。

阿天不喜歡跟志強不正經地說話，回到吧臺后面玩手機。志強笑笑，過來趴在吧臺上顧左右而言其他，句句都在套阿天外出旅游期間發生了什么事。

兄弟兩個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些半葷半素的傻話，正在幾公里外上班的小美點了美團外賣做午餐，發來信息讓阿天代為付款。阿天原本低落的情緒更加低落，手機一推給表哥看。表哥說你可以選擇無視，看她什么反應。隔了會，小美打電話來細聲軟氣地指責阿天小家子氣，區區幾十元都不肯出。阿天沒好氣地說我忙得坐一會的功夫都沒有，顧不上看你的信息。掛斷電話他小聲嘀咕，區區幾十元！區區幾十元！每天幾十元，比養拿鐵貴多了，拿鐵可是幫我掙錢的。因為表哥在旁，他繼續硬撐，不給小美付款。

志強想要安慰阿天，刻意用平緩的語調說：“小美這么弄未必是自己買不起午飯，也不一定是貪心，是有些女的缺少安全感，不管年紀大的還是小的，用這種方式撒嬌，提醒你不要忘了她，以加強她對自己的自我認同——作為男人，我認為，這種幼稚的行為偶爾來一下挺有感覺，天天這么搞，那就是胡攪蠻纏了，屬于又膩又煩人類型，碰巧她遇上你這個脾氣好的，如果是我，早拉黑啦。”

阿天大笑。不過笑得很勉強。小聲提醒表哥不要再提疑似得了公主病的小美了。

外賣送到了，兄弟兩人不再拆解愛情，不再分析人性，開始吃那著名的燒鵝叉雞飯。志強見過小美幾次，對她沒有一點好印象。他像說無關痛癢的閑話般跟阿天說，現在有不少女孩子，尤其是長相出眾的那一部分，同時吊著幾個男的，像在跟人家處朋友，又不是真的處朋友，半真半假來往，跟著出去吃喝玩樂，讓男人買這買那，廣播薄收，最后選定一個既有實力又適合自己的人敲定，談婚論嫁。阿天說，小美不是這種人，她待我很真心。志強說，她待你的錢很真心，但你又沒什么錢。

當晚志強請球友們吃飯，阿天也去了。為了說服阿天跟自己一起吃晚飯，志強專門打電話給阿天的母親，他的小姨，讓小姨批準阿天今天不回家吃晚飯。阿天母親在電話里絮絮叨叨，讓志強多帶阿天出去見世面，因為阿天實在太乖，二十五六歲的人比小孩子靦腆，介紹些女孩子給他認識啊。阿天母親并不知道兒子已經在熱戀并且提前預支了蜜月旅行，阿天之前告訴母親是陪剛剛離婚心情不好的志強去海南散心的。小姨最后跟志強說，阿天那個傻孩子天天往家里跑，害得她晚晚都要留在家里做飯沒有辦法外出談戀愛。志強說啊，我還不知道小姨你談戀愛啦，小姨小姨，我要請你和我小姨夫吃飯，我得給你把把關！

跟小美處朋友之前阿天過有規律的生活，早上八點開門做生意，傍晚六點關店回家吃飯，不下雨那天會在晚飯后從家里出來，跟表哥等等一群二三十歲的朋友，打籃球或者結伙打游戲。除了周末，他都回家吃晚飯，因為他不想母親單獨一人吃飯。他每天工作十小時，周末還會延長幾個小時，因為周末要到夜里十點后才關門。作為老板，他的工作時間比在公司里做事的人長，更令他郁悶的，人家打工仔周末休息，他每天都得上班，越是周末和節假日，就越要準時開店，推遲關門……有專家指出，咖啡的味道百分之八十取決于咖啡豆和牛奶等等材料的品質，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機器和咖啡師各占一半，咖啡師的用處不大，他們賣的是服務，是店面帶給客人的感受，嚴重依賴口碑和人緣。

升級成為男女朋友之前，小美跟著閨蜜來店里玩，被阿天臉上永不消失的笑容打動，問阿天為何每天晚上都要去外面浪，不是打球就是打游戲。阿天說，我才二十五歲，年輕啊，渴望社交，需要給生活一點咖啡之外的顏色。請說人話！小美大聲說。阿天的人話就是，整天一個人守著小得可憐的咖啡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上班，又孤獨又可憐，為了防止發瘋，打球打游戲，還要與朋友趁著朦朧夜色喝奶茶。

于是小美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了孤單的阿天。其實憑良心說，是個單身女孩都能拿得下這種狀態下的阿天，因為阿天已經被孤單折磨得快要發瘋。

毫無疑問，小美給阿天帶來快樂的同時也帶來了煩惱。快樂無須多言，戀愛總能讓人快樂啊。阿天煩惱的是錢，小美幾乎每天都在想方設法折騰他，吃飯、逛街、禮物、護膚品、化妝品，這個節，那個節，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得讓他花點錢。阿天趁著幾分酒氣把內心的委屈跟志強表哥說了，志強說阿天完全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大聲罵他，我的老表啊，你咋能笨到這個程度？！

在志強表哥看來，阿天與小美之間缺少一種叫作真誠的東西。在表哥的一再勸告之下，阿天鼓起勇氣找小美溝通，希望她能跟自己坦誠相待，又跟她講自己不愿提及的過往：

上到高中以后阿天無心學習，天天在學校胡作非為，背上一個又一個處分但毫無悔改之意，母親被他氣哭了，父親要打他反被牛高馬大的他推得一屁股摔倒在地。到了高三，父親被急病奪去了性命，甚至未來得及跟家人道別。母親望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兒子，說你父親已經不在，我一個人支撐起家庭已經夠難的了，希望你以后不要給我惹麻煩，我承受不住的，考不上大學，到十八歲以后你就從家里搬出去住吧……阿天跪倒在母親面前痛哭流涕，從此痛改前非，發奮讀書，考上了一間收費昂貴的野雞大學。他知道母親工作辛苦，不忍去讀收費如此昂貴的大學，母親說不讀書你能干啥？去給人家送外賣還是去做流水線工人？你蘋果都不會削，你能做啥？他只好帶著幾分委屈去讀大學。是他一再堅持，母親只需要幫他交學費，生活費一分不用給，他要靠自己打工養活自己。十八歲的大學生阿天，沒有技術，沒有資源，能做什么樣的工作呢？服務性的工作唄，打印店服務員，餐廳服務員，洗碗工，夜場服務生，能找到什么做什么，家教是不敢做的，怕自己基礎太差誤人子弟。最后兩年在同情他的師姐的咖啡廳做事，掙到了吃飯的錢，學到了扎實的咖啡知識。轉眼畢業了，名校畢業的學生，成績優異的學生，尚且就業困難，阿天這樣的學渣就更不用說了，簡歷投放出去，有如泥牛入海，最后他只好又去咖啡店做事……后來在表哥的幫助下開了現在這間十多平方的咖啡店，終日與一只做過絕育手術的母貓拿鐵為伴。貓是志強送的。作為寵物醫院的老板，志強一直致力于救助被主人遺棄的小動物，再幫它們尋找一位負責任的新主人。

小美瞪大了眼睛問，你跟我說這些，幾個意思哦？

帶著涼氣的話讓阿天略感難受，壓下脾氣說，我是窮人家的孩子，雖然在外人的眼里我是老板，但講實話，如果我有學識，有專業技術，我寧愿去打工也不做這樣的老板，很磨人，很受氣，也掙不到什么錢……

“然后呢？”小美打斷了阿天的話說。

“我的意思是說，我每天手腳不停，一杯接著一杯給客沖咖啡，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所以我從來就不敢胡亂花錢——小美，我是真心想跟你好，想以后娶你做老婆，但是小美，你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倆將來會怎樣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呢？”

阿天說自己不是富二代，也沒掙大錢的本領，如果沒有奇跡發生，會一直守著這么一間小店做下去，運氣好的話或許能與朋友合作開幾間分店，存夠錢交首付以后買房子，與老婆一起供樓，生兩個小孩……三個怕養不起，也未必照顧得過來，兩個孩子生活質量好點。

“啊——”小美驚呼一聲，“你追我，你想娶我，是要我和你一起供樓的啊——但我是很怕吃苦的啊，我認為供樓養家是你們男人的責任。”

阿天想糾正當初是小美主動追自己的，不過覺得這話說出來也沒啥意思，就沒說了。

“不供也行，”阿天說，“現在我跟我媽住在一套三居室，舊了點兒，但住著也很舒服，反正我媽就我一個兒子，多住兩三個人進去問題不大，大家一起擠擠咯。”

“我才不要跟老人一起住！”

小美說完走了，杯中的咖啡還有一半沒喝完。阿天提到的那些，按揭買房，生兩個還是三個小孩等等，太遙遠，太沉重，也太笨拙，嚇得她落荒而逃。

望著腳穿高跟鞋的小美一扭一扭向前沖，阿天難受得嗓子眼冒煙，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人家做老板日進斗金，自己做老板連女朋友都養不起！在海南那三天像是他們的蜜月，香甜的余溫尚存，卻已物是人非！如果不是聽取了表哥的建議跟小美進行真誠的對話，繼續無條件地給小美買這買那，像鴕鳥一樣假裝歲月靜好，感情又會朝著什么樣的方向發展呢？說一千，道一萬，苦惱的根源是貧窮，如果能多掙些錢，什么矛盾都不會有。細想起來，小美其實算不上貪心，只是讓他沒完沒了地掏小錢，沒讓他買過奢侈品。他自怨自艾，恨自己出身貧寒，恨自己本領低微，甚至恨自己過早離世的父親。

小美走后阿天苦熬到下午三點，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關店回家療傷。沒想剛一進屋又被嚇得逃了出來——母親與一位身穿短褲背心的大叔在客廳的沙發上抱成一團看電視。過后阿天跟母親開玩笑說，一把年紀了還大白天地跟男朋友在家中胡作非為，夜間其實可以讓他在家里留宿的。母親打他一下，罵道，你才胡作非為！阿天又說，既然你已經胡作非為，以后我自己在外面胡作非為的時候就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負擔啦。母親臉都讓阿天說紅了，她以前怕阿天反對她跟男人來往，只敢挑阿天不在家的時間段約會。阿天過去抱抱母親，說自己希望母親幸福快樂，希望母親以后光明正大談戀愛，爭取再給他生個弟弟……

阿天想跟小美提出分手又不舍，沒有愛情的日子那么孤單，那么寂寞，他不想回到從前，更何況，小美還那么漂亮，完美的雙眼皮，又俏皮又可愛的小屁股，嗲聲嗲氣說話時的神態，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味……他們不咸不淡地相互吊著，不舍得提出分手，又沒勇氣向前多邁一步。阿天有時遷就小美，有時不遷就。后來有一日阿天在醫院，又忙亂又驚慌的時候，小美想吃烤魚發來鏈接讓他付款，他說我正在醫院里，沒空！小美回：“付個款又不需要很久！”居然沒問為何會在醫院。他一怒之下把小美拉進了黑名單。

二十四歲那年家杰留英歸來，十多個月內換了三份工作，最后還是辭職了，氣鼓鼓地抱怨，該死的老板像吸血鬼，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他，同事個個都是二五仔，天天在背后說壞話、打小報告。然后宣布不打工啦，要考公務員。未曾想，作為留英碩士的他，一口氣考了八年未中。

當前中國人的平均壽命七十二歲，假設家杰能活到八十，八年占去了他人生的十分之一，青壯年時期的八年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珍貴，可家杰整整八年沉浸在考題和游戲之中不能自拔，令梅姐和老劉心疼不已又拿他毫無辦法。

家杰故步自封的生活單調乏味，父母的嫌棄亦日漸增加，他有些待不住了，鼓起勇氣在同學群里說他想出山找點事做。有同學提醒他別用出山一詞，容易讓人誤會他從前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家杰嗯嗯啊啊胡亂應著，提醒自己謙虛，萬萬不可在知根知底的同學面前狂妄。志強私信問他會做些什么，他說除了金融，還會弄漂亮的咖啡——喝得多，喝出了門道，喝出了理論。咖啡一詞讓志強心動。寵物醫院離天天咖啡店不遠，他隔三岔五就過去坐坐，等候艷遇降臨，不知不覺咖啡喝上了癮。

志強與家杰的對話發生在中午時分，當時志強正在天天咖啡店內與阿天一起吃著白云豬手叉雞飯，屋內濃郁的小資情調提醒了他，開咖啡店比開一間寵物醫院分店容易很多，成本也低，現在連現成的咖啡師都有了。志強觸覺敏銳，手上有閑錢，最近幾年嘗試過幾次跨界投資，均收獲甚豐，比如去年打本給朋友開手工餃子店和面包店。

因為擔心家杰心理不健康，志強拋出計劃前約他聚餐，問他，為何整整八年不出來做事，在這八年中何以為生。家杰說第一次公務員考試差三分落選，十分不甘，倒不見得非要做公務員不可，是想考到一個高的分數以報仇雪恨。他一直以讀書聰明著稱，考試從未失過手，不料公務員考試如此困難，成績一年比一年爛。志強大笑。家杰又說在家賦閑這八年，托父母的福，不用交房租水電和伙食費，他打游戲能弄到一點錢，有時幫親戚朋友從海外淘點什么也能弄錢，有錢時還炒炒股……志強想起了每次見面都是一臉愁容的梅姐，在心中頗為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

因為志強認識梅姐，話題輕輕松松就落到了梅姐身上。

巴喬走了以后梅姐情緒低落，恍恍惚惚——以前她與巴喬玩，打理巴喬的吃喝拉撒，臉上好歹有些笑容，現在一天說不了幾句話，看見家杰愛理不理，好像很厭惡的樣子，而更令家杰難受的是，梅姐也學他那樣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不出來，老劉不在家那天連飯都不煮，她自己不餓，也不擔心她的年富力強的兒子餓。

梅姐退休前很少進廚房，他們家廚房里的活大都由老劉負責，因為老劉是廚師，而且心疼梅姐，梅姐退休后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外出打工，而老劉還在飯店里做事，超過一半時間上夜班，讓梅姐心疼不已，說什么也不讓老劉再操心自家廚房中的事了，每每老劉回到家中，梅姐就給他泡上一壺茶，命他看會電視，玩會手機，等著飯菜端上桌就好。

“聽起來，你媽得了抑郁癥。”志強說。

“不至于吧？”

抑郁癥這個說法倒是令家杰意外，因為他一直以為只有年紀小的人才會得抑郁癥。

志強跟家杰確認了，巴喬以前用過的貓砂盆，剩下的貓砂、貓糧、罐頭等等都還留著，就帶家杰回寵物醫院，要送一只貓送給梅姐。這是一只六七個月大的白色獅子貓，后背和肚皮有些雜毛，純不純種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眼睛一藍一黃，很是難得，脖子上的毛獅子般威風。家杰猶猶豫豫，怕母親不樂意。志強說如果她實在不要，你拿回來給我，別給扔了！結果這天家杰剛一回到家中梅姐就打電話跟志強道謝，又問貓貓打了疫苗沒有，哪天生日的，還要多久才能給它驅蟲等等。

又過了幾天，志強約家杰到天天咖啡店見面。家杰剛進門就大聲感嘆，英倫風啊，一種老派的高貴，阿天老板的眼光真是好！喝一口咖啡又盛贊，柔順清香的哥倫比亞咖啡豆，中度烘焙，豆中精品，深受英國民眾的喜愛，尤其是那些有錢有閑的少婦們。過后阿天問志強，為何家杰說話如此浮夸，這種風格的人靠不靠得住。志強說他中學時已經這個鬼樣子，見面之前我以為他會變得成熟，沒想到讀完大學又去海外浸過咸水，也還這樣！

阿天對家杰的第一印象不好，很不好，不過志強說沒有事，現在大多數人都喜歡他這種浮夸的調調，喜歡他帶著拍馬屁意味的說話方式，沒準以后他會成為一位很受顧客喜愛的咖啡師呢，比你更受歡迎——你這個人嘴笨得很，純靠美色行走江湖。

志強口中說家杰靠得住，其實心里沒底，畢竟他已經有太多年沒跟家杰來往。他之所以主動向家杰伸出援手是因為欠著家杰的人情，以及認識他的母親梅姐。中學最后一年老師特意安排他們同桌，希望家杰這位學霸拉學渣一把，而家杰沒有辜負老師的期許，真的拉了志強一把，令志強的成績突飛猛進，考上了大學，成為獸醫。

再回到當天，他們三人第一次見面時。占地面積十多平方的天天咖啡店內，志強與家杰熱烈地敘舊，重提了N次同學情誼之后志強還是不喜歡以前很瘦現在很胖的高中同學劉家杰，但打心底里佩服他，因為他在咖啡方面的知識似乎不輸以咖啡為業的表弟阿天。

之后家杰寫了個可行性方案，用A4紙打印出來，很正式的樣子。他退隱江湖多年，方案、預算、可行性報告等等小事情還是手到擒來。新店選在一個人氣很旺的社區門外，旁邊有生活超市、早餐店、土特產店、奶茶店、干洗店、健身房、幼兒園、早教中心等等，生活氣息濃郁，人流密集，鋪租貴是貴了一點，總體來說性價比很高。店名叫天天咖啡店第一分店，算是分店，比舊店面積大一倍多，是阿天目前這間的升級版——需要的啟動資金不低，志強出六成，阿天三成，家杰一成。開業后阿天將負責貨源供應和技術監管，家杰負責店面的日常運營，按店長職位給他算工資，三個人按比例分紅。志強什么都負責，又什么都不用負責，因為他是真正拿錢出來投資的老板。家杰主動要求做賬被否決了，志強要親自負責這一塊。

梅姐之前拒絕了老劉送她一只銀漸層的提議，一見到異瞳獅子貓馬上愛上。其實任何一只貓被帶到此時的梅姐面前，她都會愛上，之前她那么跟老劉說只是嘴硬。為表示謝意，她做了小點心拿去寵物醫院找志強，在前臺小妹妹指引下來到相隔不遠的天天咖啡店。這時志強正與阿天討論著關于天天咖啡分店的一些細節問題。

點心真材實料，味道好極了，阿天和志強贊不絕口。阿天問梅姐想喝什么，梅姐想也不想就說美式，好久沒喝了。阿天有些意外。他以為梅姐會像別的上了年紀的女性那樣，要一杯巧克力熱飲或者椰青淡咖什么的。梅姐衣著樸素保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般退休的工廠女工，外表不像常喝咖啡的人，而常喝咖啡的人才會點美式，因為美式是咖啡中的根基和靈魂，喝起來略苦略澀，卻又有一絲香醇暗藏其中。老劉是中餐廚師，對西餐也有所涉獵，家杰出國前家庭經濟尚可，沒啥后顧之憂，老劉常帶梅姐外出品嘗美食，西餐咖啡洋酒什么的，梅姐早年見識過不少。

“梅姐，你今天臉上有光，是不是買彩票中獎啦？”志強突然轉換話題。他是梅姐的老朋友，知道梅姐的身體一直不好。

“我最近身體不錯，老劉也還好，獅子來到家里以后我們都變好了。”梅姐說。她給新得的貓貓起名獅子。阿天說家杰哥真幸福，有個做廚師的爸爸，有個點心師媽媽。梅姐愣了一下，說不給家杰吃點心，怕他太胖，他已經太胖了。志強趕緊給阿天遞眼色，意思是讓他不要提家杰。最近幾年家杰把梅姐老劉氣得不成樣子，尤其是梅姐，每每有人提起家杰她都心煩意亂。阿天提議梅姐做些點心到咖啡店試賣，梅姐很是開心，答應明天一早拿些過來。

之后阿天假裝接電話走到門外，發信息問志強要不要告訴梅姐他們正與家杰合作做事。志強覺得這個事情還是由家杰跟梅姐和老劉說好些，讓阿天先不要泄露天機。寵物醫院那么多客戶，志強對梅姐最有耐心，最愛惜，因為梅姐總讓他想起自己遠在天堂的母親。

過后志強跟阿天解釋，梅姐老劉以前對家杰的期待很高，他們聽到家杰放棄金融專業轉做咖啡未必開心得起來。阿天說既然這樣，我們給家杰提供一個工作的機會，到底是幫他還是坑他？志強說野百合也有春天，哪怕整天給人沖咖啡都有可能成就大事業，比如你！但在父母眼中，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新咖啡店的位置選好了，合同簽下了，開始裝修。家杰情緒高漲，每天過去守著，以防止工人偷工減料。志強和阿天有自己的工作，偶爾過去發表一點高見，對家杰做事嚴謹的態度很是滿意。從方案到選址再到裝修，過程十分順利，只等裝修材料的氣味散去，預定的設備送到，擇個良辰吉日即可開業。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志強無意中發現賬面有漏洞，一查不得了，是家杰串通裝修工頭吃錢，而且還是家杰主動找人家合作的。還未真正做事就搞小動作，如何得了？志強破口大罵，說什么如果不是給梅姐面子，打斷家杰雙腿。散伙。新店面轉讓虧了一點，阿天表示三個人平攤，志強不干，讓家杰一個人承擔。問題是，那筆錢家杰剛拿到手就用在別處了，還不上。家杰到底還是心高氣傲，不肯向志強求情，也沒有向什么人求助，回家偷母親的首飾賣了填虧空。

一個恐怖的臺風過后地上跌滿了樹枝和落葉，阿天站在店門外向遠處遙望，拿鐵懶洋洋地趴在他腳邊，身上的繩子半濕。有層水汽遮擋在眼睛與前面那幢高樓之間。一片大大的棕櫚樹葉子從樹冠墜落，伴隨著陰影啪的一聲跌到地上，嚇了阿天和拿鐵一大跳，以為有人從樓上跳了下來。

這個發生在炎熱夏季的臺風不懷好意，幾十棵上百棵街邊的綠化樹被吹倒吹斷橫躺在地上，對城市的交通和運輸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全年最熱的時刻降臨了呀。成為老板以后阿天尤其不喜歡夏天，因為夏天室外熱得像蒸籠，縱使門外整天開著功率很大的水冷風扇，縱使是上午或傍晚，客人們也不肯像別的三個季節一樣待在室外，全部擠進開著空調的室內。他的客人大都年輕，有時相約前來不是饞那杯咖啡，是找個有wifi和空調的地方一起聯機打游戲，年輕人們打游戲不關聲音，再加上靜坐著刷短視頻和看劇的客人，十多平方的咖啡店內聲音亂撞。

最近阿天的生意不錯，店內總是高朋滿座的樣子，美團的成績也有所提高，梅姐每天拿來的點心都能賣得光，可阿天依然憂心忡忡，開心不起來。眼看馬上就要開門營業的分店因為家杰的貪婪而夭折，阿天雖說沒有損失錢財，但浪費時間和精力，大大打擊了他對創業的樂觀向往。從開店的第一天起，他就期盼著有朝一日能把天天咖啡拓展成為連鎖店……母親得了腎結石住院做手術，他一怒之下拉黑小美相當于粗暴地與小美分了手。這么多不好的事情發生在同一個月之內，他又怎樣開心得起來呢？

與小美關系良好時，阿天有啥不開心的事會跟小美說一說，雖然小美不怎樣回應他的傾訴，也不懂得開解，但好歹沒有阻止他說下去，現在小美被他拉黑了，他壓抑難受時只好向志強表哥傾訴。志強張嘴就說，格局打開好事自然來。然后又忍不住開始修理他。志強總是批評阿天情緒過于緊張，給自己施加太多壓力，吃飯的時候想著工作，打球的時候擔心家中門窗是否關嚴，戀愛的時候害怕遭受情人嫌棄。阿天聽罷，沉默不語。其實阿天也知道自己太過緊張了，對一切都緊張。以前的他像個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自從父親去世以后換了個人似的，夜間走路會害怕，秋風吹得皮膚微涼會害怕，夏天出門遭遇小雨也害怕……因為父親離世，他迅速成長，跪在母親面前發誓從此以后做個積極向上的人，做好每一件事，不再讓母親失望。差不多有十年了呀，他兢兢業業地做人做事，異于常人般努力，起早貪黑做事，可收效甚微，連女朋友都嫌他窮……

阿天的母親得了腎結石住院做手術，正當阿天在醫院帶著母親檢查身體，簽各種表格，又忙亂又驚慌時，小美想吃烤魚發來鏈接讓他付款，他說我正在醫院里，沒空！小美回，“付個款又不需要很久！”居然沒問為何會在醫院。他一怒之下把小美拉進了黑名單。

幸得母親的男友及時現身，阿天才得脫身回到店里開門營業。

發現自己被拉黑，小美盛怒，跑來咖啡店興師問罪。店里有客人，阿天扶著小美胳膊的手用暗力，推土機一樣把不足百斤的小美弄到店外。阿天要分手，小美讓阿天賠償青春損失費，十萬元。阿天鐵了心一分錢不給，但又怕小美來店里搞事情，向志強求助。志強一本正經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由他出面對小美實施美男計，成功把小美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找個借口甩了小美。阿天罵道，神經病！

阿天以為志強開玩笑，沒想到這家伙真的行動了起來，火力全開去撩撥小美。他說自己對小美一見鐘情，因為以前小美是表弟的女朋友，所以他憑著鋼鐵般的意志克制自己海嘯一般的情感……小美將信將疑，不過經不起志強又是鮮花又是美食的誘惑，上鉤了。志強又說，阿天那樣的窮光蛋，配不上小美這樣的絕色美人。

志強實施美男計其實是惡作劇，沒想到竟然成功了，他跟阿天吹牛，如果他想與小美怎樣怎樣，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甚至連一朵玫瑰都不用送。阿天撇撇嘴，走到一邊逗拿鐵玩，內心吃了蒼蠅般難受。

不過志強很快就膩了，嚴肅認真地與小美劃清界線，并且警告小美別找自己和阿天的麻煩，否則會吃虧。小美吃驚地望著志強，以為他跟自己開玩笑。不過小美是聰明人，知道以自己的能力頂多只能欺負一下阿天這類小男生，可不能招惹老江湖仇志強，硬生生咽下委屈，收起任性另找目標。

失去成為股東兼店長的機會，家杰受傷了，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認為，小鋪小店不符合自己的人設和當初自己對自己的人生企劃，收心復習，考進一間國營銀行做事。

重出江湖做事掙錢，家杰說要請梅姐和老劉外出吃飯以示慶祝，梅姐不愿意出門，問家杰要來當月的伙食費，又讓資深廚師老劉在家弄一桌好菜慶祝。家杰支支吾吾，老劉兩眼一瞪告訴家杰，不交伙食費就自己搬走。

開了兩瓶酒，老劉跟兒子喝白的，梅姐喝紅的。梅姐高興，老劉也高興，說起前些時候家杰表弟那個奢華的婚禮。家杰說，人家那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彩禮多，陪嫁多，新娘披金戴銀！我旁邊幾個小伙子口水流了一地。梅姐趁熱打鐵，慫恿家杰周末去相親。家杰沒想到引火燒身，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梅姐一時興起，進房間取她早就替未來媳婦準備好的項鏈和戒指等等首飾。東西不多，是梅姐一年買一點攢下來的。卻是找不到，家杰的偷盜行徑曝光。

梅姐氣得頭暈：“我怎么就生出了你這種兒子，你明知道自己在做壞事仍然壞事做盡！”說完這句話，梅姐扶墻慢慢吐出一口氣，感覺自己已經耗盡了這輩子最后的一絲耐心和愛。

老劉恨得咬牙切齒……十年前他被徒弟，也就是梅姐大姐的兒子，以承包學校飯堂為由誘騙至福建，剛從車站出來就被帶上一輛面包車，被奪去手機、錢包、隨身行李，帶至郊區一間人跡罕至的舊樓囚禁，讓他通知家人匯錢過來加入非法傳銷團體，他既不反抗亦不順從，讓他上課就上課，讓吃飯就吃飯，十天以后壞蛋們拿油鹽不進的他毫無辦法，只好把證件錢包等東西交還給他，還給他買了回程車票送他上車，以確保他不在福建當地逗留——當年他孤身一人深陷龍潭虎穴毫無懼色，如今卻被兒子弄得驚恐不已，他實在無法明白，一個讀了這么多年書的人，怎么還能如此卑劣！

當晚梅姐犯病，被送至醫院搶救。

被推進手術室之前梅姐拉著老劉的手說，以后辛苦你了。她叮囑老劉盡快換一份不用上夜班的工作，這一把年紀不該再熬夜班……老劉撐不住，混濁的老淚潸然而下。梅姐告訴老劉自己收集了很多貓胡須，在梳妝臺的抽屜里用個摔過沒有壞但有了裂紋的杯子裝著——巴喬剛來到家里不久，她聽人說貓胡須能給人帶來好運。護士催進手術室了，梅姐拉起家杰的手說：“你從家里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吧，好歹讓你爸過幾天舒服的日子。”

正如梅姐自己猜測的那樣，她沒能撐過手術。

辦完后事，老劉東拼西湊買了輛車準備去自駕游，家杰問他去哪里，他說走到哪里算哪里。去多久也不知道，過得一天是一天。老劉曾經有過一輛車，當年為湊錢給家杰去英國賣掉了。但老劉放心不下獅子。家杰說放心吧爸爸，我會照顧好獅子。老劉覺得打理一只貓其實也沒有難度……然后老劉帶上梅姐的相片和巴喬的胡須開車出城，前往遠方。

一段時間以后，家杰確信自己沒有辦法照顧好獅子，因為他工作以后對自己實施報復性外出，每天早出晚歸，有時甚至夜不歸家，貓長時間一只貓在家，難免餓肚子，難免口渴，身上的毛糾結成一團一團……也太過孤單，看樣子要得抑郁癥了——他打電話問老劉怎么辦，老劉讓送去寵物醫院托志強代養。他不敢去見志強，就把獅子送到了天天咖啡店。

阿天用根很長的貓繩，把獅子養在咖啡店，與拿鐵為伴。兩只被繩子拴著的貓有時恩愛，有時干架，像極了戀愛期間的男女。獅子和拿鐵，長相出眾，基因強大，可惜它們都已經做了絕育手術，無法繁殖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