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默
一
不止一次地,一只喜鵲從我頭頂飛過。
天是空的,一只喜鵲和它向兩邊伸展的翅膀,填不滿無邊無際的空空蕩蕩。它飛得這么低,我看清了它的手勢,似乎舉手就能摸到它,我回應它以手勢,想著指揮它掉頭、轉身,按照我規劃的路線飛翔。這只是我的錯覺和奢想,其實它只要張開翅膀,就比地上的我飛得高,我壓根兒指揮不了它。
造物主精準地創造了萬物,具體到這只喜鵲,在它黑色和白色相間的羽毛覆蓋之下,中空的骨骼構造精細,像一個小小的迷宮,減輕了自身重量,飛起來從容不迫。我遇見它,從來都是偶然。它在天上飛,我在地上走,本互不相干。但它飛過我頭頂,勺子形的腦袋、展開的雙翅、筆直的尾巴,這三者結合起來,像一個躺平的十字架,在我頭上投下一塊陰影,不大不小,恰好遮住我的頭,僅僅一剎那,沒等我感到清涼,就飛了過去。它不是先知,沒有一成不變的飛行路線,也無法將自己釘在空中,等待我正好路過,我也做不到站在它必經的某個地方,等候它飛臨我頭頂,投下一塊陰影遮住我的頭,仿佛臨時戴上一頂草帽,因此,它從未在同一個地方飛過我頭頂。
它在我頭頂,尖尖的嘴巴勇往直前,有時什么都沒銜,有時銜著什么,這些東西五花八門,豐富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有干草、枯枝、羽毛、鐵絲、布頭、塑料袋、包裹暖氣管道的保溫棉等,還有隨手丟棄的過濾嘴煙頭,被它一眼覷到,不等那人走遠,立刻從天空俯沖下來,準確地啄了起來,余溫燙著了它細長的舌頭,它沒松口,反倒更緊地銜著它。它像一個會飛的破爛王,降落到塵世,撿拾著這些蛛絲馬跡,收集著時間洪流淘洗留下的舊時光,一趟又一趟地銜來,不知疲倦,再經過精心連綴和鋪墊,筑就自己的安樂窩,不懼風雨飄搖。
它扇動翅膀,拍打氣流,扛起整個天空,似乎不堪重負,搖搖欲墜,這只是假象,它不過在裝裝樣子、炫炫技罷了。果真,它飛得更高了。飛在天空中,它是一條船,雙翅像一對槳,劃著虛擬的水,陽光密集地泊在翅膀上面,鋼藍色反射著油汪汪的光。這鋼藍色是如此純凈,如此美妙,我只在童年時看見過,那是成功地偷了家里的鐵釘,那些鐵釘整整齊齊地擠在一塊兒,被包裹在了油紙中,打開油紙,它們渾身上下沾著油兒,在空氣中泛著的就是這種鋼藍色,它們一定是經過高溫固化冷凝才冶煉出了這種色彩,僅僅與它對視一眼,我便記住了它。
我不擔心它飛著飛著,會像一只斷線的風箏,一頭栽下來,砸中我的頭,落在我面前,它不是驚弓之鳥,我也不是一張弓。我的同事跟我說過一件事,他熟悉的一個人,一天清晨,站在一棵白楊樹下,“喳喳喳喳”,一只喜鵲一邊在枝頭蹦跳,一邊叫出了內心的歡喜。樹下的那個人聽了滿心喜悅,他最近正想著一件好事兒,周圍也不斷地有人提前祝賀他,仿佛那件事兒板上釘釘似的。此時,喜鵲在他頭頂鳴叫,他同樣當成了鼓掌喝彩,連懂得他心思的喜鵲都不厭其煩地祝賀他,他著實有些得意,腳底輕飄飄的,像一只氣球就要飛起來。叫聲剛落,喜鵲掉轉身子,尾巴沖著他,拉了一大泡屎,穿過枝葉,準確地砸中了他梳得順溜的頭。鳥屎遠不如鳥的叫聲,它像一條小小的溪流,沿著他中分的頭發,流成了一線瀑布,聞上去又臭又腥。他沒覺得尷尬,反而抑制不住興奮,他同樣將這泡物質主義的鳥糞當作了喜悅的一部分,內心涌起了勝利的波浪。喜鵲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掏出手絹擦拭鳥屎,又靈巧地轉身,頭朝著他,“喳喳喳喳”,比開始叫得更加響亮和急促,至少不止一個人從中聽出了喪鐘的鳴聲。
挨到下午,他被“雙規”了。那一聲聲鳴叫,那一大泡屎,成為他觸手入耳的霉頭,也是他在鐵窗外最后的記憶。
在我從小到大的認知和觀念里,喜鵲總跟好事兒相依相隨,這種名字中帶“喜”字、天生有喜感的生靈,不是不請自到地馱來好運,就是任我們自我欺騙地活在對好運的渴盼和篡改中。但同事的講述徹底顛覆了我曾經喜氣洋洋的經驗,讓我對它的鳴叫變得敏感、猜疑和動搖了,這明顯有我主觀意識上的強化。至于那一泡躲在鳴叫背后的屎,則是一個隨心所欲的惡作劇,或是一記用心良苦的當頭棒喝,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二
兩只喜鵲飛入枕套,枕在了我頭下。
它們面對面地站在一枝梅花上,尾巴高翹,四目相對,含情脈脈,嘴與嘴之間隔著一個吻的距離,頭頂各有一個“喜”字,合巹后雙喜臨門。所有這些都淹沒在了喜慶熱烈的紅色中,四周飾以一朵朵梅花和波浪紋。
長大后我才知道,這畫面脫胎于一幅剪紙,是兩只喜鵲銜來它,由紙上被繡在了白布上。一個極其偶然的機緣,我完完整整地邂逅了這一幕。那是在一個景區,一間不大的屋子內,靠墻的一張炕占了大半間屋子,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太太像在家里時一樣,盤腿坐在炕上,左手捧一頁紅紙,右手持一把剪刀,神情專注地剪著什么。她是當地俗稱的“剪花娘子”。我進去時,屋子內就她一個人,埋頭在剪紙中,我站在她面前偏右些的位置,這兒最適合觀察她。她沒抬頭看我,她太沉迷于其中了,也許根本沒覺察到我在她面前。她開滿繭花的手馭使著剪刀,像一條小蛇扭動著身軀,穿行在紙的叢林中。刃口在前,手隨后,一路破紙深入,聽得見沙沙聲,仿佛蠶咀嚼桑葉。不一會兒,她罷了手,剪下的紙順著剪刀,無聲地落到腿上,手中捏著一張剪紙作品,紅彤彤的色彩映紅了她干枯的臉龐。
讓我驚訝的是,她手中這幅剪紙作品,竟然是一剪刀一氣呵成地剪出來的,竟然與幾十年前枕套上繡的畫面一模一樣,就像兩只喜鵲銜起它,重新回到了紙上,回到了繁花熱鬧中間。
這樣的枕套我家還有一件。它們是隨著父親與母親結婚來到我家的,當然比我的年齡大。我不知道它們是父母一同置辦的,還是別人送的。父親在時,我沒想起問他,剩下了母親,我卻懶得問了。也許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曾經一起擁有它們,它們也靜靜地見證了父母的幸福生活。
在疲于應付的生活面前,母親的骨子里不乏浪漫。譬如,我到其他小朋友家玩,那時,東方機床廠家屬區后樓的宿舍大都像我家一樣,進門是四方形的客廳,一直向里面是長方形的臥室,旁邊是逼仄的廚房。我們在客廳玩著玩著,就進到了臥室。我不經意地發現,他家和我家同樣高的床頭下,兩床被子被疊成了整齊的豆腐塊,像是打好隨時可以背起走的背包,上面各橫放著一個枕頭,蓋著枕巾。它們替代自己的主人占據他們的領地,守望他們躺倒的生活,那時的他們就是這么刻板,連疊放個被子都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但我家不是。母親會別出心裁地玩點兒小花樣,她將兩個枕頭摞到一起,斜放在床中央,又將兩床被子貼著墻角斜放。她好像排兵布陣一樣,這樣擺放著它們,的確看上去美觀舒服,就像愛美的女人用一條花手帕扎起長發,我后來知道這叫浪漫。
基于此,我有時想,這兩件枕套是母親先在東山代銷店相中了,然后叫上父親一起去買回來的。她太喜歡這個畫面了,它讓她從內心里感到了喜氣、熱鬧與快樂。那一段時間,這兩只紅彤彤的喜鵲一直在她心頭蹦蹦跳跳,喳喳喳地跟她說著什么。她樂于與父親分享,卻羞于跟其他人說。
打我記事兒起,這件枕套便枕在了我頭下,陪伴著我從小到大的夜晚,從黔南到魯南,一直到我成家,才悄悄地隱身不見了。
三
我家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樹。它是我童年的坐標。我曾經將它從我的記憶深處連根拔起,移栽到我的文字中,我試圖以優雅的漢語和美麗的標點符號,讓它永遠挺拔如戟,濃蔭似蓋。
但我很快發現,我其實無法完全徹底地將它移出我的記憶,我的文字也配不上它飽經的風霜和歲月,它仍然牢牢地扎根在原地。
我小心地選擇了“大”來修飾它,樹再老也只能叫大,譬如,那棵記住了我祖先離鄉背影的槐樹。隔著一道圍墻和一扇窗戶,它與我朝夕相處,就像眼前與我同處一室的這個叫父親的男人。
秋風起,數不清的白果葉像一只只黃蝴蝶,興奮地漫天飛舞,落到地上,落到各種物體表面,有的隨風飛入窗戶,落到窗下貼墻豎放的高低床上,鋪了薄薄一層,閃著亮晶晶的光;透明的白果仿佛密集的子彈,挾著風聲射向地面,它沒有翅膀,飛不起來,就地臥倒,骨碌碌地滾得滿地都是,有的炸開自己,皮裂肉綻,露出白生生一粒果核兒,一股難聞的味道迅速彌漫在空氣中,愈來愈濃,乘著風的翅膀飄入屋內,嗆得我們禁不住咳嗽起來。不知是這味道,還是遍地果子,引來了一只只喜鵲。“喳喳喳”,先是叫聲從樹上降臨,接踵跳下的是黑白色長尾巴的它們。如果說黑白色代表的是陰陽,它們就是將陰陽穿在了身上,這讓它們扮演著占卜師或陰陽先生的角色,叫聲是它們唯一傳遞給塵世并被人類破譯的密碼。它躍上高枝,扯開嗓子叫了起來,這棵樹如此高,必須抬頭仰望,才能看見樹梢上的它。它的叫聲像驟雨傾瀉而下,澆我一身歡喜,它就是這樣一種鳥兒,總跟喜事兒聯系在一起,誰出門碰到它,都會認為好運就要到來了。相比之下,渾身漆黑的烏鴉站在了它的對立面,烏鴉像一個刺客,在一旁窺伺著我們的生活,尋找著可乘之機,讓我們避之唯恐不及。這是我們的心理在作祟,是人根據自己的臆想和需要,鮮明地對立了它們,任它們勢同水火,相互不容。
它們蹦蹦跳跳在果子中,身輕如風,仿佛沒有重量,尖尖的嘴巴啄著果子,它們不喜歡坐享其成,而樂此不疲地啄開果肉,剝出果核,但它們馬上遇到了一個新問題,那就是它們嘗試了各種辦法,都無法打開果核。它就像一個魔咒,被堅硬光滑的殼緊緊地包裹著,天機藏在其中,它自己不會開口泄露,它們誰都打不開它,無奈地將它像一枚微型橄欖球踢來踢去,它混入了無數同類中間,再也找不到了。費了半天勁兒,一無所獲,它們一齊叫上幾聲,權作安慰自己,像一片云,垂頭喪氣地飄走了。
天下喜鵲都姓喜。從黔南到魯南,從高原到平原,海拔低了,地勢平坦了,我與喜鵲在路上遇見。它們仍然棲居在樹上,也棲居在城市高處,仍然飛過我頭頂,當它們與我的腳持平時,站立的我俯瞰著它們,它們會走,還會跳,我會的它們也會,但它們會的我卻不會,譬如飛翔,一個人和一只鳥之間,永遠橫亙著難以逾越的飛翔障礙,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穿過黑夜,我從未看見過喜鵲,也沒聽到過它的叫聲,黑夜托舉起了它,它在自己的窩中是這么安靜,白天熱鬧的它進入夜晚,仿佛被濃重的黑暗堵住了嗓子眼兒,發不出聲了,眾聲喧嘩中少了它的嘈雜。夜幕遮蔽了鳥群,我很難發現它們,它們肯定看得見正走夜路的我。月出驚鳥飛的妙境,僅發生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在人像攢糖葫蘆一樣聚居的城市永遠是天方夜譚。
天蒙蒙亮時,窗外傳來喜鵲稠密的叫聲,新的一天開始了。隔著紗窗,透過水墨畫似的天色,我看不見它。我住在十層,俯瞰樓下的樹差不多高低,暈染成了一大團綠色,這叫聲不是從這中間傳出的,我猜測是從對面樓的樓頂,它足足有二十層。我仰頭看過喜鵲在樓頂鳴叫,灑下一串串叫聲,落到地上,濺起一地歡喜。這個早晨,我在家中,睡眼蒙眬之時,乍然聽到喜鵲鳴叫,就像出門見喜一樣,我的心情指數陡然高漲,開始了滿懷期待的一天。直至我出家門,走在路上,在我頭頂,一只喜鵲拍打翅膀,產生的氣流送給我一絲涼爽,凝滯的悶熱也因此被它扇開一條縫隙。但我總覺得,它的翅膀承受不了整個身體的重量,它看上去氣喘吁吁,身心俱疲,經過一夜沉睡,它應該像我一樣精力充沛,元氣旺盛。我甚至覺得是它負載的好事和好運太多了,許許多多的人和我一樣,也聽見了它的叫聲,他們從內心里歡喜,將這歡喜想象成一條條火紅的祈福帶,系在它本就有點兒超重的身上,這讓它不堪其負,貌似勉強飛過。
我看見的喜鵲一般不成群,沒有三只或三只以上,至多兩只,它們相互繞飛追逐,仿佛在打斗,這符合它兇惡好斗的本性。這次是我錯了,它們其實在求偶,即使是這么一件浪漫而溫柔的事兒,它們也弄得如此激烈,扣我心弦。在翠竹谷,循著它們劇烈急促的叫聲,我扶欄桿上臺階后,來到一處平坦的山坡,幾棵枝葉繁茂的松樹上,喜鵲們在引吭鳴叫,這是它們的集會,它們以某種名義聚集在一起,鬧騰的是它們的叫聲,而不是它們,我也不清楚它們究竟有多少只。待我站在樹下,它們已經朝著不同方向,翅膀一撲棱,像煙花一樣四散飛走了,剩下的幾只,借著梳子齒似的松針,跟我捉著迷藏。它不像麻雀,永遠不會讓我生發密集恐懼癥,這是在有限的空間內,由于種群的無限累加和擴張,投射到人視覺和心理上的陰影。我曾在泉吉河邊觀看湟魚洄游時產生過,后來又在遇見一大群麻雀時發作過。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我來到郊外的田野,在一大片收割后空空蕩蕩的玉米地上,麻雀先于我占領了這片地兒,它們尋覓著地上遺落的玉米粒兒,刨挖著地下冬眠的蟲兒,它們已經像梳篦子似的找了幾遍了,偶爾誰有收獲,總會在同伴們中惹起一陣瘋狂的爭搶,但它們不死心,仍然在埋頭蹦著找著。這個冬天,這個黃昏,我闖入了它們的領地,徹底驚擾了它們。我不是稻草人,稻草人不會走,打我下了公路走向田野,它們中就有麻雀瞥見了我,它們早已看透了人虛張聲勢的把戲,四肢僵硬的稻草人站成了它們口耳相傳的笑話,它們的野性和警惕提醒著它們,這個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近它們的人身上充滿著未知的危險。當我踏上地頭的那一刻,它們通過土地的神經搭上了我腳步的脈搏,一只或幾只領頭,撲棱棱地振翅飛了,一剎那,不計其數的同類得到信兒,跟在它們的身影后面,一齊飛上天空,翅膀與翅膀相互摩擦,發出可怕的金屬聲,一大片灰色的云遮住了最后的白天,黑夜降臨了。我的目光追隨著它們,埋在記憶深處的密集恐懼癥猝然犯了,頭皮發麻,渾身泛起雞皮疙瘩。大地能夠承受所有重量,可如果世上所有的麻雀不幸一齊落到一棵樹上呢?那對這棵樹將是一場災難,因為恐懼,我胡思亂想起來,一會兒是水中湟魚,一會兒是天上麻雀。
四
大廈后面,是一片不小的空地,種了草,也種了樹,有柿子樹,還有山楂樹。開始種時,樹尚小,相互之間保持著一定距離,幾年后,樹已經長大長高了,地上地下都連在了一起。到了秋天,黃澄澄的柿子和紅艷艷的山楂綴滿枝頭,煞是喜人。它們本是供人觀賞的,而不是作為收成種下的,住在附近的人手下留情,流浪的人偶爾路過,卻不貪心,摘幾個果腹,最多再摘幾個揣在兜里,繼續上路流浪。因此,絕大多數果子都掛在了樹上,像是有意為鳥兒留的,秋風吹過,自然落到地上。這方便了喜鵲們,它們愛在草坪上,在柿子樹和山楂樹下,蹦蹦跳跳。它們有足夠的耐心,從樹開花開始,到生出幼果,一天一天地長大,漸漸地由青轉黃變紅,最后成熟,它們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挑剔的嘴巴和胃口需要它們這樣。是時候了,它們啄著樹上的果子,撿著地上的果子,芬芳而甜蜜的氣息像一條小溪流,歡暢地流淌在空氣中,它們覺得幸福而滿足,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歡喜隨風吹入了千家萬戶。那些日子,附近每家每戶都像過年一樣,臉上貼著紅彤彤的對聯,說話仿佛放著脆生生的鞭炮。
它們在這兒是王。沒有比它體形更大的鳥了。聒噪的麻雀像是怕它們,成熟的柿子掉到地上,摔爛了自己,好聞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同時吸引來了喜鵲和麻雀。麻雀遠遠地躲著喜鵲,邊啄食著柿子,邊抬頭看著喜鵲的動靜,時刻警惕著它突然襲擊。一次,我看見一只成年松鼠闖入喜鵲的領地,立刻遭到了它們的集體攻擊,它們有的在它面前張翅飛起,伺機啄它一口,有的在它背后“喳喳喳”地狂叫,似乎在擾亂它的注意力。它嚇壞了,身體也感到了真實的疼痛。它想從這前后夾擊中逃跑,兩只喜鵲擋住了它的去路。它耍起了心眼,閉眼臥下不動,想趁喜鵲不注意時奪路逃走,但它錯估了喜鵲,過了一刻鐘,喜鵲沒耐心了,它們認為它是在裝死,一只率先飛起又落在它上空,狠狠地啄了它一口,鉆心的疼痛讓它無法再裝下去,一躍而起,倉皇逃竄,所有喜鵲一哄沖上,爭相啄擊著它,疼痛像雨點似的砸到它身上,它慌不擇路了,直到沒命地逃出它們的領地。
它們落到了小區的草坪上,在這兒,它們遇到了真正的勁敵。是幾只野貓,不知從哪兒而來,平常就出沒于小區里,與我在路上遇見。野貓們野性十足,有著老虎的殺傷力和豹子的靈敏性,它們喜愛活物到了迷醉的地步,更樂于享受血淋淋的殺戮快意。在這半個足球場大的江湖中,它們肆意踐踏其他動物的尊嚴,是以速度取勝的閃電奪命殺手。就是戲弄過那只成年松鼠的幾只喜鵲,它們飛到這兒,眼巴巴地望著枝頭碩果僅存的幾個石榴。一只黃白色的野貓正在灌木的掩護下,悄悄地靠攏它們,它裸露的肉墊鮮紅豐腴,這是造物主偉大的創造,是深陷于魔幻現實主義的杰作。野貓無聲無息地靠攏喜鵲們,越來越近,終于像一道瘦長的閃電,一躍擊向它們中的一只,尖利的牙齒嵌入了喜鵲的脖子,喜鵲嘗試著動了動,牙齒嵌得更深了,疼痛一瞬間充滿全身。喜鵲不敢動了,恰在這時,野貓奇跡似的松開了口,喜鵲不敢相信地蠢蠢欲動,還沒等它動,野貓又一口咬中了它,放了抓,抓了放,如此反復再三,野貓絲毫沒有放喜鵲飛的意思,它只是在爪子和牙齒之間玩弄著喜鵲,享受著這個向一邊傾斜的過程。喜鵲清楚難逃成為野貓的腹中之食,徹底絕望了,自己的對手是個冷血動物,這讓它的求生欲望也冷卻了下來……
在湖溝村的日子里,村委會門前的場上,只要不下雨,村民們總會輪流晾些自家地里收獲的麥子、玉米、黃豆、地瓜干等。有一種喜鵲,也總會循著各種糧食的氣息,嘰嘰喳喳地飛到場間啄食,它像是麻雀的放大版。城市里常見的是黑喜鵲,有時也能看見這種灰喜鵲,它們個頭和長相都差不多,只是穿的衣服色彩不同,村民們叫它山哥拉子,聽上去土得掉渣,卻說明了它的籍貫和出處。它叫得不如黑喜鵲好聽,嗓音像被沙礫磨礪過了,聽上去有點兒聲嘶力竭。它飛時立起張開翅膀,尾羽分散,迎著光線,幾近透明。山里土地瘠薄,收成有限,饒是如此,村民們對它們的不速啄食仍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容忍。他們的視而不見,是在縱容它們,它們上下翻飛,像一片灰色的云落下,吃飽了,又像一片灰色的云飛走,回饋他們的只有嘈雜的叫聲,仿佛在感謝他們,又像在跟他們告別,他們卻覺得心滿意足。在山里頭,它們和人同樣活得不容易,再說它們也吃不了多少,有人一口吃的,就有它們一口吃的。
五
不久前,我們去爬鐵腳山。鎮上的護林員帶著我們,從山的正面上山,這是一條由他走出來的路。山勢陡峭,起身站立,像一大扇城門,裱滿荒草綠樹。貼著山的胸膛,他在前面走,我們在后面跟著,不是由低向高垂直往上爬,而是像蛇橫向走著之字形路線,腳下青草打滑,“老虎”一個趔趄,差點兒滾下山去,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滾下去,輕則遍體鱗傷,重則有性命之虞,幸好他一把抓住了身旁小樹。
走著走著,在半山腰上,遇到一棵樹。這是一棵槐樹,有一人多高,由樹干分出兩枝,呈丫字形,各自任意生長。大概是山高氣溫低的緣故,時令雖已是四月中旬,但這棵樹稀疏的枝丫上長出了稀稀拉拉的葉子,有的還泛著鵝黃色,那根枝干挺直向上的枝杈間,托舉著一個喜鵲窩。窩是喜鵲銜來又細又短的枝條縱橫搭成的,看上去粗糙凌亂,卻堅固結實。我猜測是大風刮折了枝條,有的落到地上,有的暫時搭在樹間,喜鵲一趟又一趟地銜來搭窩,從第一根枝條開始,一直到搭好一個窩,它不知來回飛了多少趟,跑了多少路。那些日子,它只有一個夢想,也只有一個信念,對人是造屋,對它則是搭窩。它精心挑了差不多一樣長一樣粗的枝條,又認真選了這棵最直溜最漂亮的樹,在它最牢固的枝杈間搭窩。窩終于搭好了,在半山腰的這棵樹上,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現在平原上齊刷刷地長著綠得發亮的麥子,麥子簇擁著的蘑菇形的柳樹下蔭庇的是誰家祖先的墳,陽光下投射的陰影是從生到死的距離。過上幾個月,麥子被風吹熟了,變成了金燦燦的一片,唯有柳樹在其中保持著不變的青綠容顏。風浩浩蕩蕩地長驅直入平原,一股腦地涌向鐵腳山,站得高的樹最先迎到了風,它們中有的被攔腰折斷,轟然倒地。慶幸的是,這棵樹不高不矮,就像人群中的中不溜兒,它的不出眾一次又一次地保護了它,和它枝杈間的喜鵲窩。
喜鵲總是將窩搭到高處。它選中這棵樹,是因為這棵樹長在鐵腳山的半山腰上,它天真地覺得,鐵腳山足夠高大,也足夠陡峭,人到不了它面前。但它低估了人的雙腳,先是護林員的雙腳將他帶到了這兒,他走出了一條日常巡山護林的路,接著我們跟隨他的腳印和背影,靠著自己的雙腳,也來到了這兒。我是第一次離一個喜鵲窩這么近,站在這棵樹下,我探手就能摸到這個喜鵲窩,我沒有這樣做,仿佛窩里趴著喜鵲,我怕驚嚇著它。四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動靜,除了我們的腳步聲和說笑聲,如果窩里有喜鵲,也早被我們嚇跑了。我若有所思地在樹下站了一會兒,忽然想到過去夠不著喜鵲窩,那是因為自己站得不夠高,譬如說現在,我站在半山腰上,伸手就夠著了這個安坐在枝杈間的喜鵲窩。
一周后,我和同伴來到伏里山。山上有座廟,過去香火不斷,由于新冠疫情反復肆虐,當地政府為防止大家到廟里聚集燒香,一扇大鐵門和一把大鐵鎖擋住了大家上山的路。我和同伴攀著鐵門旁的圍墻,在一株開得熱鬧的凌霄注視下,狼狽地爬了進去。環山一圈,石頭疊砌,荒草灌木叢中也有大小石頭狼藉,隱約可見城郭輪廓,據說這兒是個古城遺址,我咋看都覺得像柔軟的時間與堅硬的石頭殊死搏斗后遺下的慘烈現場。似乎時間溜走了,留下了石頭,其實時間是以另一種形態附著在了石頭上,深入到了它的肌理中,你若不信,就請看看它的膚色、表情、紋路或其他。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自亂石中掙扎出來,樹上坐著一個喜鵲窩,此刻窩內空空蕩蕩。一棵樹無論分出多少枝杈,喜鵲搭窩總選沿著主干筆直向上伸展的枝條,它是主干的一部分,越往上長得越細,周圍枝丫稠密。喜鵲相中了它的筆直與隱蔽,在離樹梢最近的枝杈間搭起了窩,這是一棵樹最佳的位置,將窩搭在這兒,牢固、結實、安全。事實證明,喜鵲想得沒錯,樹在一天一天地長高長大,年輪在一年一年地增加,窩被托著舉著越來越高,卻一直牢牢地坐在當初那根枝杈間。
而我們面前這棵樹,喜鵲當初選中它離樹梢最近的枝杈間搭窩,作為主干最堅定的部分,這根枝杈一直沿著主干筆直向上地伸展枝條。喜鵲搭好了自己的窩,后來,大風覺得這棵立根在石頭下的樹好欺負,漸漸地吹歪了它,整棵樹向著西邊傾斜,一陣風吹過,心形葉子嘩啦啦響,仿佛在對誰說著心里話,喜鵲窩紋絲不動。同伴好事,踏著猙獰亂石走到樹下,雙臂摟定樹,晃了晃,樹不由自主地動了動,喜鵲窩仍一動不動。類似事兒我也干過,我的本意是想通過晃樹晃落樹上的喜鵲窩,但我沒成功,我不知道同伴是咋想的,也許他僅僅想晃動這棵樹。
六
喜鵲是一株蒲公英,隨身帶著叫聲,將種子一樣的窩搭得到處都是。
十幾年前,那時還沒開通高鐵,我從所在城市到北京,要乘一輛綠皮慢火車,就只有那一輛。當天晚上上車,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到站。一路向北,都是平原。天亮了,車窗外的一切變得清晰了。說是慢火車,奔跑起來仍然比公路上的汽車快,它的慢其實是相對于急不可耐的人心而說的。有時買不上臥鋪,我就坐在硬座上,呆呆地望著窗外。隨著火車向前奔跑,平整如鏡的平原往后倒退,一棵棵白楊樹仿佛被攔腰斬斷,無一例外地向后傾倒,樹與樹之間被種下時隔開了一些距離,倒下時也恰到好處地躲開了互相碰撞。這些樹上都托舉著一個喜鵲窩。夏天枝葉繁茂時,喜鵲窩藏了起來,好像整棵樹都在替它打著掩護,不仔細看真的發現不了它的蹤影;到了秋天,一棵樹沒了熙熙攘攘的葉子,成了“光桿司令”,喜鵲窩就醒目地露了出來,四平八穩地坐在枝杈上,像是一頂漆黑色的草帽。有時幸運地買到了臥鋪,而且是中鋪,在顛簸中迷糊一夜,也不蹬梯子下來,頭朝窗外,趴在臥鋪上往外看,這個角度幾乎與這些樹持平,平原和白楊樹繼續向后倒退,似乎多了些三維效果,一個個喜鵲窩在我面前迸裂開來,夾雜著血淋淋的骨肉,看得我驚心動魄起來。閉上眼睛,腦子里仍在回放著剛才那一幕幕。一路上平原坦蕩,白楊挺拔,小麥茁壯,卻不見人,村莊也很少,這是那時北方平原上常見的景觀。一個個喜鵲窩慰藉了我的孤獨,填補了我的失落,我一個一個地數著,分神數錯了,那棵樹已經退后,我跳過它繼續數。待到從北京返回時,仍然乘的是這班火車,出發時間改到了當天下午,平原、白楊樹和喜鵲窩換到了車廂另一邊,仿佛是誰施展了乾坤大挪移,將一模一樣的景觀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這邊,我又開始一個一個地數著喜鵲窩,直到夜幕悄然降臨,什么都看不見了,偶爾平原上閃過一星磷火和幾點燈光,先人與生者就這樣繼續在曠野上相親相愛……
現在城鎮化步伐加快,城市像一塊鮮香誘人的蛋糕,吸引著人從不同方向,飛蛾投火似的撲向它,爭搶屬于自己的那一口蛋糕。喜歡熱鬧的喜鵲也開始深入城市腹地,將窩搭在我們日常煙火生活的枝杈間。生活永遠在高處,舉頭三尺有喜鵲。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而沒有喜鵲找不到的地方,它見縫插針,尋找所有與生活之樹構成枝杈的高處,搭起自己外表粗糙但內心安詳的窩。不知是喜鵲侵占了人類的家園,還是人類入侵了它們的領地,它們早于人類許多年就生活在了這個地球上,自由自在的天空任憑它們飛翔,無邊無際的森林任由它們棲居。后來人類來了,砍伐森林建起了房屋,沒了森林,它們失去了托庇自己的陸地,展翅遠走高飛了。森林死而復活,揚起綠色手臂召喚回了它們,煙火漫卷的塵世生活需要它們,它們也需要這個欲望澎湃活色生香的塵世。站在生活的高處,俯瞰螞蟻一樣上路辛勞的人流,胸中一顆慈悲心讓它們張口即是喜悅,歡快的旋律像花雨灑向塵世,成功地感染了人,他們無不抬頭仰望,在喧嘩之中捕捉它們的那一聲嘈雜,喜氣從天而降的同時,竟然多了些醍醐灌頂的意味。
我的周圍,各種各樣的金屬架子矗立,它們不是從大地中柔軟地生出的,而是人生硬地揳入大地的,譬如太陽能路燈、通訊信號塔等,它們時刻被汽車尾氣和各種分貝的噪音包圍。喜鵲相中了它們,在它們上面搭窩,成就自己在城市“居者有其屋”的夢想。在四塊正方形太陽能光板和金屬架子之間的空兒,喜鵲銜來枯枝和干草,搭起了窩兒。太陽能路燈起自平地,結構簡單,比我高了許多,白天吸納陽光,天黑釋放明亮。喜鵲在它的庇護下,似乎不擔心患上失眠癥,將每一個夜晚過成了白天,但喜鵲明白,這只是自己的白天,就在這之外,黑暗已經涉入縱深,因此,喜鵲決定做一個啞巴,直到太陽重新照亮大地。通訊信號塔高高立在那些威武堂皇的大樓后面,無一例外地比大樓高,仿佛孫悟空屁股后面藏不住的旗桿。喜鵲選中這兒搭窩,大概是因為它足夠高,人輕易爬不上去,也懶得爬它,偶爾需要維修了,工人腰間拴著保險帶,踩著爬梯,費勁地爬上去,哪像喜鵲拍拍翅膀就飛了上去,一躍跳入窩中;也許是因為這兒視野好,站得高,看得遠,也足夠安全,這些一層一層地擰身上升的塔是真正的鋼鐵俠,大風刮不倒它,它也不會像雷峰塔一樣自己倒掉。
我喜歡漫無目的地圍著會展中心轉圈兒。這是一座體形和體積都足夠大的建筑,設計者的本意是將它設計成船形,這艘船在立體平面上蜿蜒曲折,視覺上呈波浪狀,屋頂上立著十幾根圓柱,仿佛船的桅桿;我偏偏將它想象成一具大魚的遺骸,譬如圣地亞哥老人的馬林魚,圓柱則是它憤怒不屈的鰭。假如非要說它是船,它也是自滔天洪水中巡弋而來的諾亞方舟,渡來了喜鵲和它們的家。五年前,我閑來無事,繞著會展中心轉了一圈,發現在它巨大的屋檐下,棲居著十三個喜鵲窩;今天下午,我又轉了一圈,數了數,喜鵲窩變成了十八個,我為我的發現而感到欣喜。過了五年,這兒的喜鵲窩在增多,說明喜鵲也在增加,這艘諾亞方舟載來的不是世界末日,而是船上的喜鵲和船下的人卑微如野草的興旺繁衍。喜鵲在會展中心的四面都搭了窩,它們在東邊迎迓日出,在西邊目送日落,無論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刮過,它們都能捕捉到風的脈搏。垂直的玻璃像一片靜止的海水,縱橫交錯的鐵架子和喜鵲窩逼真地印在上面,風吹不皺,色彩反而變黑了,仿佛這些簡單的筆畫統統被加了黑體。往回走的路上,適逢夕陽西下,燃起滿天火燒云,投映到那一大片玻璃上,絢爛輝煌,兩個喜鵲窩失火了,恰好窩中趴著兩只喜鵲,有點兒驚慌地躍出,它們透過玻璃看見這景象,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出來瞧個究竟。當它們一齊張翅飛起的那一剎那,一束火紅的火苗落到了它們黑、藍、白和灰四色混雜的翅膀上,它們就這樣馱著它,慢慢地飛向遠處,拉扯著我的目光。
我承認,那一刻,我徹底驚呆了,想到了浴火、涅槃,甚至死亡等等,這景象呼喚我抱著夕陽緩緩下沉……
七
早晨,出門散步,在小區路上,遇見一根羽毛。這是一根喜鵲羽毛,反面朝天,一大片白浸染之外,梢頭有一抹黑,羽枝排列緊湊嚴密,天衣無縫,管底沾著新鮮的血肉。它來自天空的賜予,屬于飛翔。一只喜鵲身上披覆著肩羽、尾羽、飾羽、絨羽等羽毛,根據這根羽毛的形狀和長度,我判斷它是喜鵲的肩羽,就是翅膀上的羽毛。每一根羽毛都連著皮肉,隨著新陳代謝,它們有自然脫落的,此時喜鵲感覺不到疼痛;也有非正常掉的,譬如在與別的同類打斗中被扯掉,幾秒前還飄揚在空中,幾秒后就帶著血肉落到地上,安寧大地像是被重重地一擊,喜鵲肯定感到疼痛難忍。而一只被野貓覬覦上的喜鵲,它的羽毛,它的翅膀,甚至它的飛翔,都暫時棲息于野貓的胃囊,以另外的形式永遠還給大地。
兒時在黔南山區,在山間,在路上,我常常能夠撿到各種鳥的羽毛,其中就有喜鵲的。我是真的不記得它們中是否有沾著血肉的,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我寧愿相信沒有,我竭力想保留一個干凈得沒有皺紋,也沒有血腥的童年記憶。我在西山公園的孔雀園邊,撿到過雄孔雀掉的羽毛,上面印著五彩斑斕的大眼睛,讓我愛不釋手。母親在家里殺雞時,燒開一壺水,在鋒利的菜刀橫著割向公雞的喉嚨前,總不忘揪下它尾部的一撮絨毛,它們有半拃多長,光彩照人,柔韌性強,適合縫毽子。
臨離開沙包堡的幾個月前,父親將趕場陸續買的木料集中起來,請來機床廠的幾位木匠師傅,在我家窄小的客廳里支起家什,一天又一天地忙碌,最后打了一套家具,有大立櫥、沙發、餐桌等。為了感謝這幾位師傅,母親每天變著花樣地炒菜招待他們,那段時間,我家總飄縈著濃郁的土酒香。有一天,父親趕場時特意買了一只野雞,它渾身扎著金碧輝煌的羽毛,趾高氣揚地搖著修長而華美的尾羽。我當然想要它的羽毛,這是我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的資本,但我更想一直養著它,養它到死再要它的羽毛也不遲。終于,母親趁我上學時殺了它,我回到家只看見一堆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連它的羽毛都沒發現,它的羽毛那么長,也許不適合縫毽子,母親也就想不起來留。想起與它短暫相處的兩天,我拿苞谷粒和青菜葉喂它,不免暗暗垂淚,傷心不已。
此刻,遇見這根羽毛,我不想撿它回家,它管底沾著的血肉在晨風吹拂下,很快干了。我心生疙瘩,像是被馬蜂蜇了,想到了殺戮與吞噬,因此,我無視它的存在,繞開它走了。它最后的結局也許是被一陣大風刮跑了,也許是被一股腦地掃入垃圾箱,也許是被誰匆忙的腳步帶到了哪個角落,我一下子想了許多它的結局,卻一個都不能確定。唯一的事實是,已經冷卻的它再也插不上喜鵲溫熱的身體,載著略微超重的喜鵲,沿著光線、氣流、磁極等交織構成的路線圖,振翅高飛。
下午,我去翠竹谷,在入口處,混凝土地面上,側臥著一只喜鵲,是那種最常見的黑喜鵲。它松垂的頭歪向里側,綠豆大的眼睛閉合,我不敢也不忍探手去摸它,我猜想它已經完全冷卻了,接下來會漸漸地變僵硬。幾個小時以前,它還在空中優雅地飛翔,但現在,它已經不能表達對天空執著的眷戀。我曾經以為它的胸腔里藏著一個八音盒,引吭放出的唯有喜悅,沒有悲傷,它也是極少數能夠以自己的達觀和快樂影響與感染人情緒的鳥之一。它小小的心臟停止了搏動,世上便少了一克快樂,多了一克沉重。
聯想到早晨出門遇見一根喜鵲羽毛,此時又有一只喜鵲死在我面前,我擔心一天之內接踵出現的它們有何必然聯系,潛藏著什么兇險,預示著什么不吉利。我算得上一個迷信的人,在我和我的同胞的傳統觀念里,喜鵲的美好寓意家喻戶曉,一旦它以現在這種方式出現在我眼前,它的寓意就走向了美好的對面。上午遇見那根喜鵲羽毛,我沒想太多,也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當是巧合和偶遇。但一只喜鵲千真萬確地躺在我面前,卻不由我不多想起來,心頭也像飄滿了初春的楊花,發起毛來。
我胡亂揣測著它的死因,從小到大,無數次地看見和遇到喜鵲邊蹦跳邊覓食,在各種高度灑下它的快樂,我相信這快樂是發自內心的,也滿懷期待地抬頭仰望,尋找它,在接住它的快樂的同時,盼著與它對對眼神,好運和喜事從此一齊從天而降。有時我看見一個人邊走路邊吃著東西,一只喜鵲翹起尾巴,昂著腦袋,淘氣地跟隨在他身后,模仿著他走路的樣子,還嫌不夠親近,干脆跳到他的腳邊,撿他嘴邊漏下的食物。他住了腳,俯視著它,它聚攏警惕,立刻拍翅飛走,不給他這么近觀察它的機會。我是第一次遇見一只心臟不再跳動的喜鵲。天空給了它最遼闊的自由,它樂于將自己像一枚掛鉤懸掛在空中,落在時間后面,慢慢地飛,它飛得這么從容,這么安靜,有如禪定,我甚至沒覺得它在飛。昨夜沒有暴風雨,今天沒有電閃雷鳴,它不可能死于它們的突然襲擊;在城市,高樓和鐵塔林立,它基本沒有天敵,這樣說是因為很難找到比它體形大的同類,偶爾一只老鷹路過城市上空,在星光和月亮的指引下,忙著昂頭趕路,哪有閑暇注意到它。居有定所的生存習慣讓它無須一直在跋涉途中,擔心詭譎云層和氣流埋下的伏筆,也無須時刻提防自身體力的衰竭。這些都讓它成功地擺脫了如影隨形的危險與不測。如果說它死于一只野貓的捕殺,那么,野貓為什么會大發慈悲地給它留個全尸,而不是在它咽下最后一口氣前大快朵頤盡它。我實在想不明白它的死因,有那么一瞬間,我猛然想到它也許死于食物中毒,譬如有人為了自己的私利,在地里撒下拌了毒藥的黃豆、花生米等藥野兔,它壓根兒沒想到人會這么狡猾,這么卑鄙,它不幸誤食了,它強大的胃可以接受和消化很多東西,卻不具備分解和排毒的能力。它覺得中招后,立刻掙扎著往回飛,這兒有它精心搭起的家,飛著飛著,支撐不住了,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這僅僅是我關于它死因的合理想象之一,我首先說服了自己,才將它如實寫了下來。
一只喜鵲從天而降,在我的心目中,這與一架飛機失事有著同等重量,都讓我雙手合十,陡生天空一樣無邊無際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