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偵查階段涉案企業的合規制度構建思路

□ 西寧 趙文昕

目前企業刑事合規在我國還處于起步階段，雖然通過一系列的試點改革探索取得了一些成績，但也不得不意識到作為一種全新理念的司法改革，企業合規還有諸多的問題有待去解決。在刑事合規的制度設計中，不能僅僅關注到實體法的問題，程序法也在整個過程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當前，隨著企業刑事合規的不斷探索，對其認識也更進一步加深：涉案企業合規已慢慢由一開始的審查起訴階段向偵查階段和審判階段延伸，這也使得刑事合規的模式更加多元化。本文主要從偵查階段對于涉案企業合規制度提出些淺薄的構想。未來隨著實踐和理論不斷地探索與結合，本土化的刑事合規訴訟程序將會愈發的完善、愈發的科學，從而滿足企業合規對相關刑事程序的實質需要。

一、引言

歷經改革開放四十多年，我國在改善民生的問題上取得的巨大成就、在對世界經濟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在法治國家的建設上取得的長足進步……這一切都使得我國在國際競爭中享有越來越高的話語權。而面對國際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在全球高度一體化以及我國所提出的“一帶一路”合作倡議的背景之下，我國企業無論是在域內亦或是在域外所面臨的各種壓力和風險都是與過往不可同日而語的。從壓力的層面來看，國內企業不斷地發展壯大，從而走出國門，面向世界，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一方面要面臨國內同行業企業的競爭、產業結構轉型所帶來的陣痛、適應政策的不斷變化等；另一方面在國際市場中，在合規方面本身就有所欠缺的我國企業，面對如今全球范圍內的經濟持續低迷、各國保護主義日漸壯大的惡劣環境，出現如：“中興通訊事件”、“中國銀行馬德里分行事件”等也就不足為奇了。從所要面臨的風險分析，在域內，企業在經營中遇到的各種風險——有行政方面的，有民事方面的，但無論如何，與刑事方面的風險相比，前兩者皆顯得有些相形見絀。刑事方面的風險往往會給一個企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這種打擊所帶來的影響不僅僅會關系企業本身，對于企業的員工、產業的布局、上下游相關聯的產業鏈都會帶來不小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刑事風險所產生的一系列后續效應會給整個社會和諧穩定的經濟發展局面蒙上一層陰影。顯然，面對當前新冠疫情肆虐、經濟下行壓力巨大的嚴峻形勢下，這與目前黨中央所提出的“進一步優化營商環境”、“六保、六穩”、“穩住就業基本盤”等一系列為企業和就業紓困解難的大政方針背道而馳。在域外，歐美多國在將企業刑事合規引入其立法的基礎上，經過多年的司法實踐發展，不斷鞏固著其本就占據著絕對優勢地位的國際經濟市場。在當前新冠疫情以及國際環境的諸多不確定因素的影響之下，給企業施以更多積極的優惠待遇，讓企業能夠長期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站穩腳跟自然是現有條件下一個不錯的政策選擇。面向更加長遠的目標，為了適應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要求，更加行之有效地應對目前嚴峻的企業犯罪形勢、穩住就業與市場、促進經濟穩步向好地增長，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構建就顯得尤為需要。企業刑事合規作為一種全新的司法治理模式，未來在依法治國的大框架下可能會發揮出一種完全顛覆舊理念的作用。其不僅是一個簡單的司法改革，更確切地說，其將會成為一場有關社會綜合治理的全面改革。而在這其中，如何構建適合中國本土化的刑事合規制度，相關程序法的應對將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企業刑事合規作為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應該貫穿于整個刑事訴訟的全過程，如何圍繞偵查階段涉案企業合規工作相關制度的構建，將是本文所探討的重點。

二、企業刑事合規基本內涵以及本土化實踐

企業合規這一概念最早來源于美國。涉案的企業通過重新建立起一套新的合規計劃，可以換來涉案企業免于過重的行政處罰或者刑事處罰。目前世界多國已經將其引入了立法，經過多年的司法實踐，很多國家的立法已經相當成熟。時至今日，企業合規并不再是簡單的一種企業治理方式，其與多個部門的法律相交織，從早期單一的企業風險防控和自我管理監督，發展為一種全新的司法治理理念。目前國內對于企業合規探討最熱烈的就是企業刑事合規，在2019年，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了一份名為《檢察職能有待拓展的空間：刑事合規監督》的專題報告。報告中指出，以檢察機關為主導，構建適合本土化的企業刑事合規相關機制，并將其作為檢察機關參與優化營商環境和依法平等保護民營經濟健康發展的切入點。其具體的路徑主要有兩條：第一，探索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第二，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基礎，在對單位犯罪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對涉案企業提出合規整改檢察建議并將整改后的相關情況作為定罪量刑的酌定情節。2020年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牽頭，分別在上海、江蘇、山東、廣東等地的基層人民檢察院開始了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的相關改革試點工作。此后，為了進一步加強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的相關改革試點工作，最高人民檢察院分別在2021年的6月以及12月公布了共計10起企業合規的典型案例。此外，為繼續依法穩步推進相關的改革試點工作，2022年最高人民檢察院會同八部門聯合制定了《涉案企業合規建設、評估和審查辦法（試行）》。這一系列的各項舉措無疑都是在鞏固成果的基礎之上繼續進一步深化試點改革。

我國的刑事合規相關工作的開展主要以檢察機關為主導，從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典型案例和各地方合規的相關案例來看，其模式主要有“公開聽證+不起訴+檢察建議+回訪”、“檢察建議+公開聽證+不起訴”以及“第三方機制+公開聽證+不起訴”。目前無論是哪種模式，其主要還是多聚焦于審查起訴階段。但是隨著各地相關的實踐探索層層遞進，涉案企業合規已經逐漸由審查起訴階段向偵查階段和審判階段延伸，這也就使得刑事合規的探索模式變得更加多樣化。

三、偵查階段涉案企業合規制度的現實需要和理論基礎

1.偵查階段企業合規的原因和現實需要。檢察機關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被明確規定為我國的法律監督機關。因此，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辦案是其履行法律監督的職能，同時也是落實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三方互相分工、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憲法性原則的體現。作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重要的組成者，企業一旦陷入了刑事風險中，將會帶來諸多問題。此時，檢察機關應該積極、充分地參與、主導涉案企業合規的相關工作。在《涉案企業合規建設、評估和審查辦法（試行）》中“不批準逮捕”明確了檢察機關可以更早介入刑事案件，與偵查機關配合決定啟動刑事合規。企業合規最終要去達到的目標就是要讓企業通過合規計劃重新開始合法的經營而不是通過處罰將企業直接滅殺。偵查階段許多涉案企業的犯罪事實并沒有完全查清楚，此時企業的相關罪責仍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因此，公安機關再調查取證，也就沒有參與企業合規制度適用的空間和時間，由于在刑事訴訟活動中檢察機關全程參與，并且適用合規的制度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對涉案企業正常生產經營活動的不利影響。基于此，企業合規程序啟動在刑事訴訟中也應該要提早地介入，在偵查階段檢察機關可在履行提前介入、審查批捕等職能中對企業合規必要性開展前端審查，這將使企業合規程序啟動的實際時間大大提前，有利于提升企業合規制度適用的效果。

2.偵查階段企業合規制度構建的理論基礎。①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均符合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偵查階段企業合規制度構建的基礎來源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涉案企業合規監管制度與企業犯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密切關聯。企業刑事合規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樣，二者都可以達到優化司法資源配置的效果，二者也均符合我國目前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并且無論是刑事合規亦或是認罪認罰，兩者內涵中都有從寬處罰的基礎理論，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基點構建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既合理又有效。偵查階段對企業可以適用認罪認罰，自然也就可以適用合規監管制度，可以說啟動企業合規監管，是涉案企業認罪認罰的一種表現。②刑事合規制度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均屬于特殊預防。我國刑罰正當性的根基是懲罰性和預防性的共同作用。懲罰性側重于犯罪人對其所犯行為的責任承擔；而預防性則側重于對犯罪人再次犯罪可能性的評價。預防包含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通常來說在立法階段會側重于一般預防的必要性，而在量刑階段則側重于特殊預防的必要性。根據多部門聯合制定頒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中對“認罪”的有關界定，即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承認指控的主要犯罪事實，僅對個別事實情節提出異議，或者雖然對行為性質提出辯解但表示接受司法機關認定意見的，不影響‘認罪’的認定。” 而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罰”，即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愿意接受處罰。‘認罰’在偵查階段表現為表示愿意接受處罰；在審查起訴階段表現為接受人民檢察院擬作出的起訴或不起訴決定，認可人民檢察院的量刑建議，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在審判階段表現為當庭確認自愿簽署具結書，愿意接受刑罰處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享有程序選擇權，不同意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的，不影響“認罰”的認定。從這里不難看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認定涵蓋了預防性的裁量情節。

四、偵查階段企業合規制度之構想

1.落實偵查階段刑事制裁激勵措施。落實偵查階段的合規激勵機制，賦予企業合規不立案、撤銷案件的法律效力。一方面，企業的合規計劃、合規體系等等將是決定對企業是否進行刑事立案以及立案之后是否撤銷案件的重要考量情節，這樣就可以避免將企業拖入刑事追訴的過程中。另一方面，為了促使企業自身通過重建合規計劃而完成自我救贖，可以將重建合規計劃作為涉案企業換取不立案、撤銷案件的條件。涉案企業若是能在一定期限內，完成相關合規計劃、合規體系的自我重建并且經過評估考察合格后，可獲得不立案或撤銷案件的對待。

2.謹慎使用偵查強制性措施。①對涉案企業財產之應對。在企業的經濟犯罪當中必然會涉及涉案財物處置以及違法所得的追繳等問題。企業最終是以營利為目的的，關于涉案企業財物的相關處置是關系到企業存亡的重點地帶。目前，對于涉案企業的財產處置有查封、扣押和凍結，無論是哪種，都會使得企業的后續經營舉步維艱，企業的資金周轉和生產經營一旦無法正常進行，涉案企業將會直接被扼殺，目前我國法律上對涉案財物并沒有其他替代性的強制措施。偵查階段啟動企業合規監管，可以避免對企業財產采取一系列的強制措施，這不僅可以確保企業財物不會被非法使用或者流失，而且還可以讓涉案企業的后續經營活動處于監督之下。②對涉案企業相關人員之應對。涉案企業的偵查強制性措施不僅包含對企業財產的處置，同時對于企業相關人員的搜查、強制采樣、監聽等也是目前的一個問題。上述的一系列措施將會對企業相關人員的重要權益造成一定程度的限制或損害。例如如果要追究企業的刑事責任，就勢必會波及到企業的員工、客戶、股東、或相關的合作伙伴。基于目前國內對于民營經濟要加大保護力度的政策導向，對于企業，特別是那些是合規計劃和合規體系建立較好的企業，應謹慎使用偵查強制性措施，這樣才能從實質上去保護和激勵企業進行可持續的良好發展。

3.有效銜接涉案企業合規的偵查。在一些西方國家中，往往是檢察官主導企業犯罪的偵查行為，這可以使得合規監管程序迅速得到啟動，并且許多企業犯罪也可以得到相對專業化的處置。因為是檢察機關主導，那么這也有利于行政監管部門和檢察機關相互配合開展下一步工作。目前在國內，企業犯罪的偵查主要是由公安機關負責，檢察機關雖然也可以通過審查批捕介入到偵查環節，但很明顯，這對于一些符合企業合規偵辦條件的案件來說是既不利于開展下一步的合規考察，而且也會大大影響相關激勵措施，從而進一步影響到涉案企業后續的配合。為了確保企業犯罪能夠得到相對專業化的處置，同時能夠滿足公安機關偵查企業合規相關案件的需要，在完善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環節的基礎上，有必要確立檢察引導企業犯罪偵查的制度。檢察引導制度是讓檢察機關在充分肯定公安機關法定職權的前提下，通過多種方式，對涉案企業是否構成犯罪、涉案的證據是否完備、是否符合企業合規相應的考察標準，以及后續公安機關應該如何圍繞企業合規開展相關工作等提出一些建設性的意見。就我國目前公安人員辦理企業犯罪案件來看，其專業能力還有待提高，尤其是在如今復雜的各類企業犯罪的調查取證方面，其不一定能適應企業刑事合規改革的需要。如果上述工作得以開展，那這將不僅有助于實現行刑事執法機關和行政執法機關之間的配合銜接，也有助于公安機關及時調取諸如涉罪企業的各種信息以及與適用合規考察程序密切相關的事實，從而可以幫助檢察機關盡早對案件是否適用合規監督考察作出客觀判斷，并盡早將涉案企業納入合規監管程序，避免刑事訴訟程序對涉罪企業帶來的諸多負面影響。

4.第三方獨立監管。在涉及企業合規的案件中，企業是否做出有效果的合規計劃、合規體系的完備程度，是影響刑事合規程序開展的關鍵因素。因此，對與涉案企業合規計劃和合規體系的評估也就顯得十分重要。構建專業的第三方監管機制，企業合規試點地區應當結合本地區的實際情況探索構建第三方監管機制。第三方監管通過多種方式進行監管，以此來促進企業自覺遵守、踐行合規承諾。建立獨立的第三方監管機制是目前的一個重要呼聲，但是在具體的操作當中，出現了不少的問題：例如監管主體的組成、經費、工作機制等等。監管主體的組成比較多元化，主要包括海關、市場監管、證券、知識產權、生態環境、稅務等相關行政機關的業務骨干以及專家學者、律師、稅務師等。監管主體的經費來源大致分為：獨立的財政經費支持、檢察機關承擔、企業自負、企業與財政共同承擔。合規監管的主導主要分為: 檢察機關主導、檢察機關和行政機關共同主導、獨立監管人主導。合規監督的工作方式有聽證會、專項調查、專家鑒定、約談等。獨立、專業的合規監管運行機制是刑事合規程序中的重要環節，也是刑事合規程序順利推進的保障。第三方的獨立監管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僅僅是一個監督者，其更是參與涉案企業整改的參與者。第三方獨立監管人要協助涉案企業建立新的合規計劃，那么這一切一定是建立在充分了解的基礎上。對于第三方獨立監管人的監督職責，其應該要協助人民檢察院監督涉案企業合規計劃的重構和執行，監管方一方面需定期向人民檢察院報告合規相關的情況，包括針對涉案企業履職情況、企業刑事合規建設出具階段性書面報告。另一方面若在此過程中發現涉案企業之前隱藏相關問題或者出現了新的不合規行為，第三方獨立監管人都應及時向人民檢察院報告并督促企業進行及時地整改。

五、結語

目前，企業刑事合規在我國還屬于起步的階段，隨著試點改革的不斷深入，越來越多地區的實踐成果也會被展現出來。同時，改革的不斷深化，更多的問題也會隨之呈現。如何構建本土化的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本身就是一個十分弘大的課題，同時其具體的工作也是一項浩大的系統工程，未來有必要在不斷借鑒域外先進做法或制度的基礎之上，對企業合規試點中出現的中國現象、中國問題以及中國經驗進行及時地解釋和總結，最終將可值得復制、可值得推廣的機制通過立法的方式確立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