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人類學視域下的畬族村民影像研究

◎林曉妍

“影視人類學是以人類學研究中影視手段的應用方式及其表現形式為研究對象，探討影視手段在人類文化研究中的功能、性質、應用規律，以及人類學影片的特征、分類和制作方法的人類學分支學科?！雹匐S著媒介技術的不斷發展，視覺影像相較于文字的優勢逐漸顯現。與文本形式的民族志相比，作為影視人類學成果的人類學紀錄片具有更加直觀的文化闡釋功能。而隨著技術的普及，作為文化持有者的少數民族逐漸開始運用照片、視頻等視覺媒介講述自身故事，表達本民族文化，即“村民影像”。《半月里》《山哈彩帶》和《畬族人家》（以下簡稱“三部曲”）是近年來網絡上播放量較高的畬族村民影像。本文以“三部曲”為例，梳理畬族與村民影像的發展，從影視人類學的整體視野、主位視角和深描技法三個角度對其文化闡釋策略進行分析，探討村民影像對傳播少數民族文化的意義。

一、畬族與村民影像概述

（一）畬族與畬族文化

畬族是我國南方少數民族，于1956年經國務院正式確認為“畬族”。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畬族現有人口為746385人。全國多省均有畬族人的身影，主要分布在浙、閩、贛、皖、粵等省份，呈現出“大雜居，小聚居”的特點。改革開放后，畬族人的生活隨社會發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985年，中國首個畬族自治縣——浙江景寧畬族自治縣成立，有“中國畬鄉”之稱。②

畬族人自稱“山哈”，意為住在山上的客，即來開荒的人。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畬族人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創造并傳承了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其中，“三月三”是畬族的傳統節日，畬族人在這一天祭祀祖先、打草鞋、織彩帶、喝畬家酒、吃畬家飯，舉行篝火晚會，以畬歌會友傳情。③此外，畬族服裝、彩帶、語言、武術、醫藥等均已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寶庫中的重要遺產。相較于西南地區，生活于東南地區的少數民族相對較少，畬族及其文化在其中顯得尤為特別，急需得到保護與關注。

（二）村民影像的發展

1.村民影像

傳統意義上，人類學紀錄片是攝制者對所拍攝的文化事項所做詮釋的結構性再現，或者說是攝制者對所反映的客觀文化的主觀再現。④村民及其自身的文化由外來攝制者通過影像進行表達時，有時會產生歧義或錯位，從而產生文化鴻溝。當文化持有者即村民拿起攝像機成為其所處社會的人類學家時，村民影像便成為其傳達群體和地域文化的有效途徑。⑤半個世紀以來，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與廣泛應用，村民影像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有效的運用與發展。

這種“影像民族志”改寫了民族志電影作者與被拍攝對象之間的關系，建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敘事話語，產生了更為深入且具有豐富闡釋價值的影像文本，對于地方性的文化保護和代際傳承具有不可替代的實踐價值。⑥村民影像的作者為文化持有者，具有社區成員屬性，他們通過拍攝紀錄片，打破媒介對于本民族的固有形象，闡釋本民族豐富且具體的文化價值，提高民族身份認同感。梁君健和雷建軍將村民影像視為一種社會性的而非美學意義上的表意實踐進行考察。他們認為，通過對視覺文本的媒介屬性、文化對象和視聽方式的選擇等進行考察，有助于對村民影像進行闡釋與理解，了解特定文化的不同面向。⑦

村民影像的出現使人類學紀錄片的創作主體由專業精英延伸到普通村民，創作主體范圍的擴大也使少數民族題材的影像數量不斷增加，這對記錄與保護少數民族文化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

2.畬族村民影像

與西南地區不同，地處東南地區的畬族受到的關注和研究相對較少，畬族題材的人類學紀錄片也較少。20世紀90年代，民族志電影的先行者楊光海拍攝了《畬族文化藝術節》《畬族婦女的頭飾、服飾》《福安縣大林村祠堂》《福鼎縣三丘田村做道場》《霞浦縣霞坪村祖圖》《祭祖學師》《畬族的武術》《連江畬族婚禮》，填補了畬族題材人類學紀錄片的空白。近年來，我國畬族題材的紀錄片數量有所增加，《畬家霓裳》《神秘畬民話》等電視紀錄片豐富了畬族影像。伴隨著媒介技術的普遍應用，《畬族醫藥》《畬族彩帶》《畬歌畬語》等由畬族人民內部拍攝的諸多村民影像進入大眾的視野。其中，“三部曲”獲得了較高的關注度，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二、畬族村民影像“三部曲”

“三部曲”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對畬族文化進行了記錄與呈現，通過對畬族的人、事、物進行闡釋，表現畬族悠久的歷史與豐富的傳統文化，傳達出畬族人民與畬族生活的人類學特征，豐富了畬族題材的人類學影像。

（一）傳統與傳承：《半月里》

《半月里》將視線聚焦于國家級畬族婚俗非遺傳承人雷其松。雷其松自幼跟隨父親學習畬族婚俗傳統。從父親到雷其松，這種父子傳承的模式使畬族傳統得以代代延續至今。雷其松自費設立了畬族民間博物館，致力于畬族文物的收集與保護，同時承擔了畬族歷史文化講解員的工作，其妻子雷華香則與他一起傳承與傳播畬族文化。影片跟蹤記錄雷其松的日常生活，輔之以雷其松本人的口述解說詞，呈現與闡釋畬族新娘頭冠“鳳冠”以及畬族傳統婚禮中“做表姐”“男拜女不拜”等畬族傳統習俗。雷其松立足于時代發展的背景，結合旅游等形式，為畬族傳統婚俗文化的傳播做出努力?！栋朐吕铩穼灼渌傻挠涗浺彩菍Ξ屪寤樗孜幕瘋鹘y的記錄與傳承。

（二）有溫度的彩帶：《山哈彩帶》

彩帶是畬族流傳已久的傳統手工藝織品，又稱山哈帶、花帶、字帶，被視為畬族青年男女的定情信物、定親回禮等吉祥物，不僅可以當作珍藏品，也可當褲帶、腰帶、攔腰帶等實用品?！渡焦蕩А穼⒁暰€聚焦于這一畬族傳統物品，通過記錄畬族彩帶編織傳承人雷德花的生活，講述畬族彩帶的歷史由來、制作工藝及象征含義。畬族沒有自己的文字，彩帶則保留了數千年前原始的意符文字，是畬族活的文物，其表達了畬族人對于愛情的美好祝愿，也是畬族延續千年的祈福寄托?！渡焦蕩А酚涗浀牟粌H是畬族彩帶這一有溫度的傳統物品，更是畬族人延續千年的情感寄托，對于理解畬族文化具有積極意義。

（三）民族記憶：《畬族人家》

在歷史的洪流下，畬族人民歷經風雨，積淀了厚重的民族記憶。《畬族人家》分為“我們是畬族人”“民族的歌，畬族的魂”“被遺忘的與在堅守的”三個部分，通過高灘村藍舉華一家三代人的口述，講述了畬族人作為遷徙客，在歷史進程中經歷的種種困境。從被禁止以少數民族身份生活、唱山歌、穿畬服，到恢復少數民族身份，畬族人延續不變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對自我民族身份的認同感和歸屬感。藍舉華的女兒藍秋秀是高灘畬族民歌協會會長，她從母親身上學會了唱山歌，并致力于山歌的傳授與傳播，其女兒藍琳霞也從她的身上學會了這一技能。山歌是畬族人放牛、插秧、戀愛等日常生活場景中必不可少的傳統文化，其傳承以口傳身授為主，歌聲里傳遞著畬族的文化符號。山歌是畬族文化的一個縮影，藍舉華一家的經歷則是畬族的一個縮影。從恢復民族身份到民族文化的傳承與復興，《畬族人家》從具體人物的具體事件中展現畬族民族記憶，增強畬族受眾的民族身份認同感和歸屬感。

三、影視人類學理論下畬族村民影像的文化闡釋策略

（一）整體視野表現文化變遷

經過長時間的田野工作，人類學影像的創作者們通常以一個或多個田野點的調查所得概括出少數民族文化的一般性規律，注重記錄信息的完整性。在影視人類學視角中，少數民族的生存環境、儀式習俗等諸多因素聯結于一體，從而形成一個整體的文化?！叭壳本鶎屪宓奈幕冞w置于當下社會發展的背景，從整體視野出發，對畬族文化的消逝與保護進行呈現。一方面，“三部曲”表現了完整的畬族文化環境，畬族人民散居于各地，但其仍保留了傳統的生活方式與習俗。從《半月里》的婚俗傳統、《山哈彩帶》的畬族彩帶，到《畬族人家》的畬歌，以及貫穿“三部曲”的畬族服飾，均展現了畬族延續至今的獨特文化系統。另一方面，“三部曲”分別聚焦于三個個體故事，從個體展現民族整體，多角度呈現整體視野下畬族的文化變遷。畬族人在歷史演變的進程中散落各地，《畬族人家》中，藍舉華被剝去少數民族身份，藍秋秀被禁止唱畬歌、穿畬服，但他們仍然堅守民族文化，在社會環境的變化中一直致力于傳播畬族文化?！栋朐吕铩分?，雷其松看到同族人因生計而變賣民族歷史物品時，自費購買并設立了畬族民間博物館，以收集畬族傳統物品?！渡焦蕩А分?，雷德花為了傳播畬族彩帶的編織技術，奔波于各個地方講解傳授，努力讓畬族彩帶免于失傳。這些個體的具體故事展現了畬族整體普遍面臨的困境，在整體上對畬族文化的傳承與保護進行闡述，啟發大眾思考。

（二）主位視角闡述文化特色

在影視人類學理論下，主位和客位是兩種重要的研究視角?？臀煌且跃滞馊说囊暯恰⑦\用拍攝者本身所掌握的知識對研究對象的文化進行闡釋。主位則是立足于被拍攝者的內部視角，對其生活事態進行記錄，能夠更加準確地展現本民族的文化，避免他者的錯誤解讀。村民影像由在地的村民自主拍攝，在主位視角下展現出更加真實、準確的特性。

“三部曲”的拍攝團隊均為在校大學生，團隊成員均有來自拍攝地的村民，對拍攝地及其生活文化具備深入的了解，身份上的認同感與熟悉感也有助于被拍攝者呈現真實狀態。此外，“三部曲”的解說詞均側重于被拍攝者的自述，通過雷其松、雷德花、藍舉華等人的口述闡述畬族文化的歷史源流與特色傳統。由文化持有者占據主位進行解說，使觀眾更容易進入影像呈現的狀態中，從而更加準確且深入地理解畬族文化。

（三）深描手法建構文化符號

人類學紀錄片通常以深描的手法對民族文化進行闡釋，對某一民族的人、事、物進行深刻的描摹，從而達到闡釋民族文化意義的作用，而不是游離于表面。文化符號是一個民族歷史傳承的重要象征，代表了民族的獨特身份。通過對符號進行深描，有助于進一步理解民族文化。民族所特有的物品是少數民族的重要符號，往往能表現民族特色，增強民族身份認同感?！叭壳敝?，主要人物均著色彩鮮艷的畬服出鏡，女性還穿戴畬族鳳冠等首飾，呈現了較多的服飾特寫鏡頭。此外，《山哈彩帶》對彩帶這一物品的制作過程進行了詳細的呈現與講述，突出表現了彩帶對于畬族人的重要意義。對畬服、彩帶等畬族特色物品的深描，建構了特色鮮明的畬族傳統文化符號。

民族特有的非物質文化也是少數民族重要的文化符號象征之一。⑧對于熱情好客的畬族人來說，畬歌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其生活場景中隨處都可聽到畬歌?！懂屪迦思摇烦尸F了諸多藍秋秀邊勞作邊唱畬歌的場景，講述藍秋秀在母親身邊耳濡目染學會畬歌，又將畬歌教授給自己的女兒藍琳霞，藍琳霞又準備將畬歌教授給其女兒的畬歌傳承故事。紀錄片通過對畬歌這一畬族人特有的民族文化符號進行各種角度的細致深度描摹，記錄并呈現出真實可感的少數民族文化，展現畬歌這一民族文化符號對于畬族人的重要意義，使受眾得以更加直觀且深入地對畬族文化進行闡釋。

四、村民影像的意義

（一）記錄消逝中的文化

少數民族文化是我國寶貴的文化遺產，是我國獨有的特色文化。但隨著社會的發展，本就屬于少數人的少數民族文化受到經濟等外部因素的沖擊，年輕一代的少數民族人民逐漸走出社區，使得少數民族文化的傳承與傳播面臨嚴峻挑戰。無論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文化，還是儀式、習俗、手工藝等非物質文化，都體現了一個民族長久以來積淀的文化，構成了我國絢爛多彩的文化寶庫。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急需得到保護與傳承。

由文化持有者攝制村民影像，能夠較為準確地記錄下在地文化。通過影像記錄少數民族文化及其文化內涵，有助于少數民族文化的傳播。此外，村民影像也為影視人類學提供了更加豐富的研究素材，使學者們能夠通過不同資料對少數民族文化進行多角度、多維度的深刻闡釋，在起到“搶救記錄”的作用之外，真正做到文化傳承與創新。

（二）喚醒文化自覺意識

21世紀以來，國家層面針對這些處于邊緣地帶、相對小眾的少數民族文化出臺了諸多保護政策。這種自上而下的文化保護工作一直在不斷進行中，但仍然有不少文化逐漸消失。村民影像區別于這些文化保護的聲音，這種來自文化內部的聲音更能體現文化持有者本身的真實想法與需求。

隨著社會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推進，人們越來越習慣于便捷的現代生活方式，年輕一代的少數民族人民也逐漸遠離本民族的生活方式與文化，選擇擁抱現代生活。村民影像的豐富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喚醒年輕一代對于本民族文化的關注與文化自覺意識，通過喜聞樂見的傳播方式使其了解璀璨絢爛的民族文化，通過文化理解民族精神和民族情感，重新喚起民族身份認同感，促進其對自我的認知。

五、結語

村民影像的出現使人類學紀錄片拍攝者在身份上發生轉變，豐富了影視人類學的研究資料庫，對于我國少數民族文化的保護與研究具有積極意義?！叭壳痹谝欢ǔ潭壬象w現了當下村民影像的縮影，拍攝主體多為年輕一代的少數民族人士，拍攝內容涵蓋人、事、物，促進了少數民族文化的傳播。但隨著媒介技術的普遍化，村民影像也存在如拍攝主題不聚焦、拍攝技術有待加強等專業技術問題。我們既需要專業的影視人類學者拍攝的專業人類學紀錄片，也需要這些體現主位意識的村民影像。二者的共同作用有助于促進對少數民族文化的研究和保護。

注釋：

①張江華,李德君,陳景源,楊光海,龐濤,李桐.影視人類學概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9.

②百度百科.畬族[E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畬族/130960?fr=aladdin.

③王逍.文化透鏡下的畬族歷史[J].貴州民族研究,2006(03):164-170.

④陳剛.什么是人類學紀錄片[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01(04):99-102.

⑤韓鴻,向陽.給草根一種聲音：參與式影像評介[J].電影文學,2007(19):3-5.

⑥朱靖江.“土著影像”與后殖民時代的影像民族志[J].世界民族,2012(04):29-34.

⑦梁君健,雷建軍.藏族村民影像與視覺人類學的核心價值[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04):37-44.

⑧方清云,陳前.重返民間：自媒體時代少數民族山歌發展的新特點——基于浙江畬族山歌發展變遷的考察與分析[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03):6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