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泛娛樂化的對抗：解密推理類綜藝正當性的把握與回歸

◎尹悅

近年來，劇本殺、密室逃脫、狼人殺等解密推理類游戲成為風靡年輕一代的娛樂方式，開啟了年輕人的“智商社交”。與此同時，各大網絡視頻平臺、直播平臺紛紛推出解密推理類真人秀，以滿足此類游戲愛好者的觀看與互動需求。其中，湖南廣電新媒體端芒果TV在2016年率先推出沉浸式推理真人秀節目《明星大偵探》并收獲良好口碑，后續又推出實景解密類節目《密室大逃脫》，以及各自的衍生節目《明星大偵探之名偵探學院》與《密室大逃脫大神版》，還推出首檔網綜反哺衛視節目《我是大偵探》，延續垂直賽道的潛力挖掘。此后，愛奇藝同樣捕捉到線下火熱的劇本殺消費動向，相繼推出《萌探探探案》《奇異劇本鯊》和《最后的贏家》三檔“迷綜季”系列節目，以風格化的內容偏向和推理元素解鎖年輕人的不同觀看需求。當前，解密推理類真人秀仍屬于國內臺網綜藝的創新樣態①，不過多數節目已在不同程度上體現出穩定發展之勢，并自2018年起引發學者關注。

相關研究多以目前相對成熟的《明星大偵探》為分析樣本，聚焦于節目的嘉賓構成、場景設置、品牌打造等表層實踐，在結論方面存在同質化傾向。此外，有部分研究論及該節目的價值引導方式和效果②，將節目所依托的劇本殺模式與社會價值相掛鉤，為《明星大偵探》廣受好評的原因提供了另一維度的解釋，同時也給本文以啟迪。得益于文本導向、實景搭建、嘉賓演繹、線索還原等諸多要素的相互配合，依托于劇本殺、密室逃脫模式制作的沉浸式解密推理類綜藝在故事呈現上表現出其他節目難以匹敵的優勢，同時“推理”“解密”元素所承載的智性風貌也對節目觀眾提出了要求。因此，該類節目可以成為一種有效的傳播方式，在節目主題相關的議題上拓展形成公共話語空間，發揮節目的社會價值。然而，到目前為止，《明星大偵探》依舊是鮮有的成功案例。推理元素與綜藝效果的失衡、內容本位與明星效應的矛盾廣泛存在于其他同類別節目中，而當觀眾失去了應有的思考契機時，該類型綜藝的價值引導作用便無從談起。本文以此為著眼點，聚焦于解密推理類真人秀，在雙重視域下探討其值得肯定與應當批判之處。

一、以節目為承載的公共話語空間

學者時統宇曾提出，電視批評不應當是一種“純粹理性批判”，必須考察電視傳播、文化生產與市場經濟的共謀關系。③這同樣適用于網絡綜藝，三者的配合度帶來行業的參差，同時使得節目發展脈絡有跡可循。如前所述，實景解密推理類綜藝因其節目模式的先天優勢，可在實現經濟效益的同時兼顧社會效益，開拓公共話語空間，這恰恰反映了節目制作方對三要素的考量。為使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發生重合，觀眾成為節目制作的重要突破口。優質的解密推理類節目通過娛樂性與嚴肅性的平衡，實現對觀眾需求的滿足以及對其的定向馴化與培養。

（一）故事性與話題搭建

一般來說，綜藝節目的主題選擇是自由的，但主題表達的完成度常常受到節目模式的局限，而無法實現對主題相關人物、場景和文本的兼顧，如此條件下講述的故事并不完整。然而，沉浸式解密推理類綜藝提供了這樣一個講述完整故事的機會。例如，《明星大偵探》的節目本質為角色扮演，但嘉賓需在扮演過程中通過實地取證推進劇情；《密室大逃脫》的節目本質為闖關解密，但解密過程仍與劇情發展同驅。兩種節目看似有著不同的內容偏向，但都在總體上實現了人物、場景和文本的有機統一，即節目嘉賓始終置身于虛擬文本和現實場景之中，直至故事結束。節目方同樣關注到了此類節目形式的優勢所在，多次以網絡暴力、校園暴力、職場暴力等社會熱點話題為主題，進行劇情設置。一方面，它的確是現實的反映，這些暴力可能出現在每一個人的生活中，對此類問題的關注存在節目方針對觀眾群體需求的考量。另一方面，它也在試圖改變現實，即作為一檔娛樂節目依然不失社會性導向和服務社會的品格。借助于內容與內涵、故事與啟迪的合一，節目方力求將觀眾對節目本身的關注轉化為對每期節目主訴話題的關注，進一步引發社會上對于這些議題的更大范圍的討論，從而實現公共話語空間的再建與拓展，借娛樂之由達公共之意。

（二）互動性與價值引導

互動性建立在故事性的基礎之上。觀眾在體驗劇情、推理互動的過程中會不自知地在情感和價值層面與節目發生互動，這帶來了觀眾正視節目主訴話題的可能。優質的解密推理類綜藝以“高能”為特征，節目推進的節奏較快，線索密集，展示的信息多需要觀眾做二次處理。因此，節目觀眾為與嘉賓保持同節奏，或者為了收集盡可能多的信息以推出自己的“最終解”，往往能夠全神貫注地投入或代入節目中，而不只是將其作為“下飯綜藝”。在此條件下，沉浸式的情景設置、合理的劇情推進以及嘉賓不時的情感流露，成為引發觀眾共情心理的利器。當故事隨著線索的不斷披露和互相串聯而逐漸清晰時，觀眾也在敘事的留白中反復把握人物本質和故事主線。劇情的牽引最終導向的不是文字層面冷冰冰的謎底，而是觀眾的真情實感，即對劇情故事的共鳴。正是這種從互動中而來的共鳴，使得觀眾有足夠的情感基礎來面對節目的主訴話題，并加深其對某些社會現象的理解，為其提供警醒或幫助。從這一意義上來講，節目劇情不再是為了引出某一議題，其本身便是對這一議題的討論。因此，節目自身便在扮演著公共話語空間的角色，借嘉賓之口言大眾之語。

（三）觀眾層面：智性的提升

公共話語空間的有效作用非節目單方的努力，作為參與者的節目迷群同樣是推動話語發展的重要力量，而為了獲得能夠有效助力的觀眾伙伴，解密推理類綜藝“培養”了一批相對獨特的觀眾群體。換言之，此類綜藝為其觀眾帶來智性的提升。這不僅體現在觀眾對于節目主訴話題的感知與表達上，還表現在節目迷群開始在“追星”這一議題下拓展出更多認知維度上。在解密推理類綜藝中，造梗和玩梗能力、個人流量不再是節目方選擇嘉賓的主導取向，相應地，與此類節目相匹配的推理、解密等被傳統綜藝市場忽視的能力成為指向標，同時也成為觀眾評價節目及嘉賓表現的關鍵維度，而這背后的評價體系顯然是解密推理類節目所特有的。此外，《明星大偵探》引入的素人助理向觀眾展現了其他領域內的“明星”。他們往往有著名校背景，情商與智商兼具，尤其是衍生節目《明星大偵探之名偵探學院》和《密室大逃脫大神版》完全以素人為嘉賓，為觀眾呈現了更為直接有效的“智商收割”，塑造了身邊的榜樣。總而言之，此類節目對于智慧的崇尚和強調使得明星市場出現了新的價值取向，也使得觀眾對于“追什么樣的星”以及“如何提升自己”衍生出新的認知和要求。

二、節目正當性的濫用

基于新穎的節目模式，加之對社會問題的關照和對觀眾需求的考量，解密推理類綜藝節目超脫于同質化的內容創作，為娛樂綜藝注入新的血液。事實上，正是這種寓教于樂、寓學于趣的效果為其提供了娛樂的正當性。不過，伴隨著同類節目的推陳出新，這種內容的正當性出現了被濫用的征兆，部分節目將劇本殺、密室逃脫等模式當作流量密碼，按照傳統制作思路對其進行改編，逐漸走向低劣化、泛娛樂化，也有部分節目雖然總體評價尚佳，但在具體實踐中依然存在可發展空間。

（一）迎合市場帶來節目質量下滑

愛奇藝自制節目《萌探探探案》是解密推理類綜藝從垂直市場走向大眾市場的嘗試，其以IP沉浸式推理真人秀為節目定位，對經典IP進行改編，從而運用當下流行的懷舊策略，并在嘉賓方面注重對各個年齡階層的覆蓋，以提升節目的國民度。然而，從節目效果與口碑來看，該節目未能在實景劇本殺的節目架構與滿足大眾喜好的節目導向之間取得平衡。二者的融合過程存在著諸多不適，主要有三種脫離表現。一是節目內容與推理元素的脫離。節目為給嘉賓提供線索而增加了游戲環節，在一定意義上脫離了劇本殺模式，強化了嘉賓的搞笑標簽和制造笑料對于節目的重要性，而弱化了體驗中的推理元素。二是嘉賓狀態與劇本身份的脫離。沉浸化場景與耳熟能詳的人物角色并未使節目嘉賓找到應有的狀態，嘉賓們無法在自己的角色中推理行事，同時缺乏嚴肅的探案精神，因此也無法帶給觀眾沉浸感。三是經典IP與高質量劇本的脫離。對IP的改編實為節目劇本提供了良好的基礎，然而這種基礎并未在劇本質量方面得以展現，而是被節目方用作渲染懷舊氛圍、制造“回憶殺”的工具，與推理真人秀的節目定位相悖。總而言之，《萌探探探案》作為一檔推理類綜藝，剝離了標志性的推理益智元素，而再次成為以游戲和搞笑為主導的崇尚名人效應、一味迎合市場的低智化節目，觀眾無法在觀看過程中進行互動和思考，以笑點為亮點的創作方針使得觀眾的觀看行為淪為純粹的玩樂勞動。

（二）沉迷解密帶來故事意義斷裂

關于線索與意義，學者卜彥芳和李秋霖提到，《明星大偵探》中的人物形象和信息必須透過冷冰冰的證據和道具獲取、拼湊而來，這稀釋了對人物行為動機的批判性思考④，由此反映了解密推理類綜藝在踐行公共話語過程中普遍存在的表達不充分問題。這一問題主要表現為部分綜藝因節目定位差異，聚焦于展現嘉賓的智力和喜劇能力，而忽視了劇本故事在節目中的角色。例如，《密室大逃脫大神版》的素人嘉賓思維更為活躍，但由于缺少了明星光環，每期節目的時長遠少于明星版。而在此情況下，節目方將注意力更多地放置于嘉賓解密闖關的過程，出現的畫面皆是以解密為導向的考量。這導致節目成為高能時刻的堆砌和單純物理機關線索的串聯，其所承載的意義發生了斷裂，節目內容也隨之出現“機械化”傾向。類似情況還出現在《明星大偵探之名偵探學院》節目中，每個嘉賓僅能通過手中的線索還原劇情。節目涉及動物保護、追星等熱點話題，但嘉賓忙碌于對實體線索展開分析，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劇情，導致劇本意義缺失，劇情中設置的“引爆點”未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以上兩檔節目均以素人為嘉賓，原本有提高普通人在綜藝節目中的可見度之意⑤，然而解密推理與故事劇情的斷裂，卻使其失去了更好地打動觀眾的能力，可謂違背節目方本意。

（三）明星光環帶來粉圈文化隱憂

既往研究常常對節目嘉賓的作用有所提及，在多數文獻中，明星嘉賓對節目效果助力良多。然而，解密推理類綜藝同樣面臨著傳統明星真人秀的固有問題，即節目方與多方粉絲群體之間的矛盾，目前以《明星大偵探》最為凸顯。自2016年發展至今，《明星大偵探》已經形成了穩定的節目迷群，多數粉絲有著固定的心儀嘉賓組合。這對節目的發展來說是優勢，但同時也是一種隱憂。原因主要有兩點。其一，當節目在觀眾心中等同于某個固定的嘉賓組合，其在某種層面已然“變質”，它不再是一檔崇尚智性的推理綜藝，而成為在特定明星之間進行的游戲，節目的魅力不再來源于自身架構和優質劇本，而成為嘉賓組合獨特的化學反應。從這一角度來看，《明星大偵探》失去了一些客觀的評價視角，同時也失去了一部分以節目為核心的忠實粉絲。其二，綜N代常常需要一些創新展現新風貌，多數綜藝會在嘉賓陣容中引入新血液。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引發老粉絲的不滿，從而影響新一季節目的口碑走向。有接收到“唱衰”信息的其他觀眾可能將注意力分散到新嘉賓與既往嘉賓的比較上，并形成負面的心理暗示，而忽視節目的整體表現。

三、節目正當性的把握與回歸

解密推理類綜藝的正當性本質為娛樂正當性，而娛樂正當性在當下越發表現出多元化的結構，大致可分為以政府規制為主體的傳統來源和社會多元壓力群體的非傳統來源兩大類。⑥面對當前部分節目正當性的缺失或濫用，本文將前兩者分別概括為系統正當性和現實正當性，對此的探析將有助于解密推理類綜藝把握自身合法性基礎和娛樂化程度，從而實現健康穩固和群眾喜聞樂見的發展。

（一）擁抱主流話語資源

系統正當性主要通過話語正當性指導內容生產，這要求節目方努力從主流媒體話語體系中尋找價值生產的融合點，從傳統政治文化話語體系中汲取正當性資源。⑦因此，未來的發展應緊密圍繞中央提出的價值取向——“不讓廉價的笑聲、無底線的娛樂、無節操的垃圾淹沒我們的生活”。在這一點上，當下再度興起的單元劇可為此提供借鑒。事實上，解密推理類綜藝與傳統的懸疑推理類單元劇共享著相似的架構模式，這使得其從當下反映時代的主旋律單元劇中獲得啟示成為可能。以《在一起》《石頭開花》為代表的單元劇的系統正當性直接來源于政策扶持，并表現為具有鮮明時代特征和時代意義的主題內容，最終作用于多層面觀眾的情感共鳴。對該類劇集選題思路的挖掘將有助于解密推理類節目在主題設置上融入更多現實主義元素，更好地發揮其價值引導作用。本文認為，這將是解密推理類綜藝從分眾認可走向大眾喜聞樂見的關鍵。

另外，符合道德規范是娛樂性重要的正當性來源。有學者將其視為非傳統的壓力來源，本文則持將道德正當性歸屬于系統正當性的主張，因其與主流話語具有同樣的社會性和相對穩定性特征。對于解密推理類綜藝來說，道德正當性主要體現在節目內容是否符合社會倫理道德，以及節目內部運作是否符合職業道德規范兩方面。相較于前文的話語，這兩點對提升節目上限的作用有限，但對維持已有的節目效應和市場效益意義重大。

（二）回歸解密推理本位

系統正當性強調的是節目的塑身之基，現實正當性強調的則是節目的立身之本。解密推理類節目發展至今，使其區別于其他真人秀節目的解密推理標簽功不可沒。從文字、熒屏中具有現實距離感的“實踐”到當代年輕群體所親近的社交娛樂方式，解密推理主題在成就同主題節目的同時，也獲得了適應當下傳播規律的實體面貌，并為觀眾所接受和喜愛。這一潮流發展至今已然生出其堅實的經濟文化根基，并構成了解密推理類綜藝現實正當性的主要來源。因此，節目應回歸到其解密推理本位上來。具體來說，節目方首先應關注的是建立在邏輯推理基礎上的優質劇本，其次為提供沉浸式的解密推理場景，最終剪輯成片時需注意劇情發展的順暢性、伏筆設置的合理性和隱蔽性，以及嘉賓推理過程呈現的完整性和邏輯性。這三點是節目觀眾的主要需求所在，同時也是可能觸及節目根本的評價維度。

此外，解密推理的垂直標簽不僅對節目制作的專業性和高質量提出要求，還影響著節目自身氣質和品牌風格的形成，這一獨特的屬性及其既有的市場同樣構成了節目的現實正當性。基于此，節目方在選取嘉賓和贊助商以及進行品牌運營操作時，需以節目氣質和品牌風格為考量，最大程度地向市場的專業化想象靠近，且應避免脫離“人設”，以綜藝的初始屬性示人。

總之，系統正當性與現實正當性之間存在補充與競爭的雙重關系。節目方應把握二者的協調與對立，以適度的娛樂性、解密推理的垂直標簽吸引觀眾參與到以節目為承載的公共話語空間中去。

四、結語

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曾說，“期望電視承擔教育功能是對電視的誤用，但若能帶來一點點思考就已經是勝利。”優質的解密推理類綜藝在滿足觀眾需求的同時，還帶來了公共議題的討論空間，引發觀眾的思考，提供價值引導，這應當被視為勝利。雖然目前這一類別綜藝的發展良莠不齊，但這是當前廣泛存在的泛娛樂化取向下的意料之中，也是節目從以小眾文化為依托隨后走向大眾的必然經歷。而對于目前存在的缺憾，節目還是要回歸到解密推理本位以及娛樂性與公共性的平衡上來，牢牢把握住節目自身的系統正當性和現實正當性，為節目的長久發展提供指導。在此過程中，也應牢記正能量的價值輸出與引導應是始終如一的創作目標。

注釋：

①王韻,童欣悅.2021年我國臺網綜藝節目創作分析[J].當代電視,2022(01):33-38.

②史炎榮.網絡綜藝的價值引領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20.

③時統宇.從法蘭克福到伯明翰——電視批評理論的西方思想資源再析[J].現代傳播,2002(04):10-16.

④卜彥芳,李秋霖.網絡綜藝的價值引導方式及效果分析——以《明星大偵探》為例[J].新聞愛好者,2019(03):11-15.

⑤吳宇迪.沉浸式網絡綜藝社會議題表達中的倫理問題研究——以《密室大逃脫》為例[J].科技傳播,2021(13):173-175.

⑥周逵,黃典林.娛樂的正當性：當代中國大陸電視綜藝節目的觀念與實踐流變[J].國際新聞界,2021(07):59-79.

⑦周逵.反向融合：中國大陸媒體融合邏輯的另一種詮釋[J].新聞記者,2019(03):4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