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詩媛(湖南師范大學,湖南 長沙 410012)
隨著當代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對于自我的認識逐漸加深,社會對于女性主義的討論也日趨激烈。美國女性評論家帕特里夏·斯帕克斯認為女性意識是在男女處于一個平等地位的狀態中,女性作為獨立個體對于自身內在的省思,是女性從自身的角度出發,去探索世界、獨立思考的能力,是對自身情感及生活經歷的獨特體驗。隨著女性意識的覺醒,藝術領域中也逐漸出現越來越多女性藝術家創作的女性題材,表現了濃厚的女性意識。近現代許多女性畫家突破了傳統社會給予女性柔弱纖麗的刻板形象,在繪畫中描繪了形態各異的女性形象,反而帶給觀者更為震撼的觀感,更具啟發性。本文就墨西哥著名女畫家弗里達·卡羅自畫像中有悖于傳統審美的女性形象進行分析,探討藝術形象表現與女性意識覺醒之間的關聯以及其作品帶給當代女性藝術創作的啟發。
女性意識是指女性內在的自我意識。在中國封建社會時期,社會理念是男尊女卑,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在封建禮教的約束下,女子應該遵從“三從四德”,沒有受教育的權利,更沒有追求自由、講究平等的權利。這種社會分工導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女性被當作男性的附庸而存在,以至于女性在家庭乃至社會中喪失了話語權。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提及的女性大多都是具有犧牲和奉獻精神的角色,沒有自我意識。
20世紀中期,女性為自己爭取到受教育的權利,隨之自我意識逐漸覺醒。隨著女性地位的不斷提升,女性主義運動在世界范圍內興起,女性藝術家開始作為獨立的社會角色嶄露頭角。在傳統的藝術創作中,男性為主要創作群體,女性的藝術形象往往由男性創造,這就造成一種女性的社會價值是“被定義”的局面,作品所展現的女性形象也是作為等待“被評價”的客體而存在。這些作品表現了男性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只是被注視的對象,本質是激發男性藝術家部分靈感的客體之一。隨著女性意識的逐漸覺醒,女性藝術家從最初對權利和自由的追求,逐漸發展為對自身內在感受和情緒的表達以及對生命的思考和追問。
弗里達·卡羅是墨西哥著名女畫家,也是第一位作品被盧浮宮收藏的拉丁美洲藝術家,同時還是20世紀女性運動的啟蒙者之一。弗里達1907年出生于墨西哥古老的居民區,6歲時患上小兒麻痹癥導致跛了一條腿,18歲正值花季年華,卻遭遇了一場十分嚴重的車禍,一根金屬扶手從她的胸腔穿透盆骨,全身多處骨折斷裂。這場車禍奪走了她的健康,當時的戀人也因此離她而去。病床上的弗里達并沒有就此自暴自棄,而是開始以繪畫疏解內心情緒。后來遇見終生摯愛的畫家迭戈·里維拉,與里維拉的愛恨糾纏也是她創作的重要靈感來源之一。弗里達的作品中常常充斥著流血、眼淚、器官、流產的嬰兒等血腥元素,但人物面部始終帶著堅毅和桀驁不馴的神情,面向觀眾的畫像,仿佛是一個旁觀者冷靜地詳細描繪了悲劇發生的過程和肉體的痛苦,她的畫作帶給人強大的精神力量。

圖1 《自畫像與猴子》 1939 年
無論是南朝畫家王微于《敘畫》中提出的“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還是溫克爾曼提出的“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都指出藝術創作是一項審美活動。近代以來由于科學技術的發展,傳統藝術勢衰,“美”于藝術界的至尊地位被動搖。從視覺效果來說,“丑”的視覺圖像往往更能給觀者以震撼人心的效果,20世紀以來大量的藝術實踐證明了這一點。法國著名雕塑大師羅丹(Auguste Rodin)的代表作《老妓》(又名《歐米哀爾》)表現了一個干癟瘦弱的妓女形象。當這個丑陋、干癟如柴的老妓形象呈現在大眾眼前時,人們的關注點不再是人物是否賞心悅目,而是產生了深深的同情,為她所遭受的苦難感嘆不已。由此可見,弗里達把難以用語言描述的體驗在繪畫中宣泄出來,從其畫筆中迸射出的強烈的藝術生命力,形成了別具一格的藝術風格和與眾不同的個性化審美趣味,深深打動著人們。
弗里達在其自畫像中所創作的自身形象是表現自己苦痛的生命體驗,在她畫面中多次出現的動植物形象具有極強的隱喻性和象征性。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表示動物有各自的含義,猴子代表性欲,在弗里達的《自畫像與猴子》中,她將猴子與自己用紅色發帶纏繞于一體,強烈的色彩,墨西哥服飾,這些元素都鮮明地體現了弗里達繪畫中的民族性。象征欲望的猴子與弗里達緊緊依偎著的動作帶有隱喻性—弗里達將自身強烈的欲望坦蕩赤誠地揮灑于畫面之上。在西方的藝術世界里,藝術向來是表現“真”“善”“美”以及崇高、偉大之類的情感,弗里達作為一位女性藝術者,這樣直觀明確地把欲望表現在畫面上,不得不說是對傳統審美的一種反叛和挑戰。
其次,在傳統的繪畫中,無論是宗教繪畫還是風俗繪畫,雖然內容表現不相統一,但是表現的形式都是趨于和諧,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但是弗里達的繪畫,通常會給人一種極強烈的不和諧感。在《亨利·福特醫院》中,她有意將母體縮小,與母體由一根臍帶連結的嬰兒大約有二分之一的母體大小,其他的器官也都遠超于正常人體器官在人體中所占的比例,在視覺上帶給人以極強的不平衡感,這種不平衡的觀感放大了痛苦的生命體驗,傳遞給觀者的情感反而比傳統繪畫更為深刻。
綜上所述,弗里達不是科班出身,她帶著稚拙天真的繪畫風格,以其人生經歷而創作的繪畫形象,相較于傳統繪畫宣揚“美”的形象,這種丑化、夸張的藝術元素反而給觀者更大的視覺沖擊,影響更為深刻。
弗里達·卡羅是20世紀著名的女性藝術家之一,在她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女性意識的逐漸覺醒。弗里達的第一張自畫像《穿紅絲絨禮服的少女》(圖3)是她在車禍后癱瘓在床養病時期完成的,她當時的戀人遠赴歐洲。年輕的情侶面臨分手,弗里達欲通過這幅畫挽留戀人。從畫面中可以明顯看出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真、善、美”的審美觀念對她的影響:上半身修長的肢體、白皙的皮膚、恬靜的表情,體現了當時的弗里達內心極力想要隱藏自己的殘缺,營造一個完美的形象,以挽回戀人的心。弗里達這時并沒有完全地接受自己的殘缺,而是借由繪畫重新塑造了一個完美的自身形象,希望借助完美的形象挽回戀人。因為在弗里達成長的過程中,她處在一個長期被評價的狀態,她創作的形象是基于社會層面長期以來對于女性完美形象的期待。當時她還處于一個美化自己、不能面對真實自我的狀態,希望通過被社會認可、被男性認可的一種完美的形象去吸引他人。由此可見,當時的弗里達內心里也認為,只有完美的形象才是留住戀人的重要因素。

圖3 《穿紅絲絨禮服的少女》 1926 年
后來弗里達與墨西哥著名畫家迭戈·里維拉結婚。里維拉比弗里達大21歲,他們結婚之后,在精神和靈魂上都互相成為對方最為契合的伴侶。在里維拉的影響下,弗里達重新拿起畫筆描繪心中所想。里維拉鼓勵弗里達真實地面對自己,她過往想要掩蓋的缺點在里維拉眼里都成了美麗的特點,對她的繪畫贊美有加:“她的畫尖刻而溫柔,硬如鋼鐵卻精致美好如蝶翼;可愛甜美的微笑,卻深刻又殘酷,如同苦難的人生。她是藝術史中絕無僅有的典范。”在愛人的鼓勵下,弗里達的傷痛成了她藝術創作的源泉,她開始真實地面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再想著粉飾完美,而是直面痛苦,甚至放大自己身上有悖于傳統審美的特征,如堅毅的眼神,帶有男性特征的小胡子,黝黑粗糙的皮膚,元素甚至包括流產、病床、器官、手術等。她將她經歷過的痛苦赤裸裸地擺在陽光下,帶著震撼人心的力量,任人參觀。正如她自己所說:“我畫中的信息就是痛苦……徹底地畫出我的生活……我相信這是最好的作品。”
弗里達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繪畫訓練,她畫中的元素源于她的現實生活經歷,但是又帶著抽象和超現實主義的意味,展現在觀者眼前的形象大多帶有隱喻性,是經過抽象化和自我意識結合的思想產物。弗里達的畫面通常與傳統繪畫表現“美”的一面不同,多以死亡、痛苦為主題,如《亨利·福特醫院》(圖2)。1932年,弗里達陪里維拉在底特律辦展,在這期間她經歷了流產。弗里達懷著對孩子的愛和惋惜、對命運的怨憤創作了這幅作品,畫面呼之欲出的疼痛感與絕望引發無數女性共鳴。

圖2 《亨利·福特醫院》 1932 年
魏國英在《女性學概論》一書中,給女性意識的定義是:“女性作為主體對自己在客觀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的自覺意識。”有學者指出,女性意識須包含兩個層面的有機結合,才能構成繪畫創作中的女性意識。一是以女性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二是從女性立場出發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與把握。
在弗里達·卡羅的自畫像中,無論畫面如何血腥可怖和夸張怪異,弗里達始終采用正面或者正側面示人,眼神堅毅且直視前方,給人一種堅不可摧的信念感,似在對命運宣戰,絕不服輸。弗里達的藝術創作生涯是從正視自己身體與精神的痛苦開始的,她深切地了解她的痛苦,容納并接受了她身體的殘缺,然后用繪畫宣泄情緒,繪畫是她用來對抗世界的力量,使她在精神上得到救贖,這是她洞悉自我、確定自身生命意義的方式。藝術創作又反過來給予她力量,在她的自畫像中,我們看到了她對于命運的不公由不解到接納再到和解的過程。自畫像作為弗里達與世界對話的工具,她以滿足自身的審美為創作原則,以女性的獨特視角、細膩的感情以及敏銳的洞察力,創作出高度個性化的藝術形象,就是她作為女性藝術家,從女性立場出發審視外部世界并對自己生命特色的理解與把握。由此可見,弗里達在藝術創作的過程中始終都保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因此,她也成為20世紀重要的女性主義代表之一。
隨著西方女性主義的興起,女權運動不斷推動著女性主義的發展,讓女性不僅解放了身體,也解放了思想,女性產生了獨立的自我意識。女性繪畫和女性意識又有所不同,女性繪畫應該要有聚焦于自身的“女性意識”,以女性視角去觀察、分析、解讀自己看到或者經歷過的世界,同時表現在自己的作品當中。弗里達將自身經歷融入創作過程,描繪出一個“自己”,而非他人眼中期待看到的“自己”。不論她在創作過程中是否有意識,這都是具有“女性意識”的創作,跳出了以男性視角為主體的傳統審美給女性劃定的界限,只描繪女性眼中的“自己”,將自己身上獨有的品質描畫得淋漓盡致,其鮮明的個性特色和獨特新穎的繪畫風格給予現當代藝術從業者巨大的啟發。弗里達以苦難為靈感、坦然面對多舛的命運的精神也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