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彥霖
中國藍印花布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秦漢,唐宋時期,獨立意義上的灰纈藍印花布成型并成為我國最古老的“四纈”之一。藍印花布有藍底白花和白底藍花兩種面貌,前者使用一塊花版,配合防染漿漏印而成(圖1),后者則需要先后使用兩塊花版,制作工藝稍復雜(圖2)。
圖1 藍底白花布“魚戲蓮”
圖2 白底藍花布“鳳凰牡丹”花版(其一)
日本鐮倉時代(約中國南宋中后期至元代中前期),藍印花布工藝傳入日本并發展成型紙染和糊漿防染,國內一般將二者統稱為型染或型糊染,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了小紋、中型兩種主要紋飾面貌[1]。其中,小紋染并不專用藍靛染色,而中型染使用藍靛和棉布,與我國藍印花布工藝十分相似,亦分為藍底白花和白底藍花兩種主要形式,它主要被用于庶民和服的制作,是日本藍型染的典型代表[2]。
在制作工藝、紋飾選取乃至內涵寓意等方面,日本型染與中國藍印花布存在諸多相似之處,但又因自然環境、歷史文化等的不同而存在許多差異。
中國藍印花布的題材以動植物紋樣最為常見,例如龍鳳、魚、蝴蝶、鴛鴦、喜鵲、牡丹、梅蘭竹菊、蓮花等,它們有時單獨出現,有時組合出現。除此以外,藍印花布中亦有人物、器物等圖案,例如麒麟送子、仕女、花瓶等。裝飾性的紋樣種類也很多,例如抽象變形的文字紋樣、回紋、盤長紋等。這類紋樣往往蘊含著美好的寓意,例如“鶴鹿同春”“喜上梅梢”“連年有余”等。
日本藍型染的紋樣圖案及文化內涵,與中國藍印花布存在一定的交叉,其題材總體可以歸為六類,分別是植物、幾何、器物、風景、天體、其他;在這些題材中,除與中國近似的紋飾外,日本型染還出現了貝紋、蛤蜊紋、櫻花紋、桔梗紋等動植物紋樣,以及扇紋、折鶴紋、傘紋、鈴紋等器物紋樣;在幾何紋中,曲線紋、格子紋、鱗形紋等圖案十分具有“和風”特色[3]??偟膩砜?,日本藍型染以植物、幾何圖案為主,寓意方面除了保留中國的吉祥寓意外,亦有“尚武”“勇敢”等日式寓意。
在中國藍印花布中,藍底白花布受工藝限制,圖案通常沒有連續的輪廓線,而是以點和短線為基本造型元素,組成物象符號,“斷刀”特征明顯,觀眾在辨認圖像時,通常以一種類似“格式塔”原理的心理活動,辨識圖案內容。在白底藍花布中,圖案多以塊面相連,藝人于塊面中再次鏤空表現內部輪廓,相較于藍型染而言,白底藍花布的圖案往往處理得并不精細,成品呈現近似于撕紙的視覺效果。
在日本藍型染中,雖然也有近似藍印花布以點和短線造型的方式,但斷刀處往往處理得比較隱秘,看起來就像連續的線條一般,觀眾能夠較為直觀地辨識圖案內容;點元素通常作為輔助語言去裝飾背景及主體紋飾的內部,或是作為單獨的語言元素組合形成物象,一般不再摻雜線和面;點的大量運用主要表現在小紋染中,并且一般是以純點的方式,呈現出“遠視無物,近視有紋”的視覺效果[4]。
受語言元素影響,在構圖方面,藍印花布的圖案之間一般沒有較大面積的遮擋,而是彼此分離、平鋪在布面之上的。根據用途,藍印花布分為件料和匹料,件料多為框架式結構,由邊飾、角飾和中心圖案構成,帶有明顯的對稱性,如《花卉如意紋樣》;匹料多為散點式結構,包括二方連續、四方連續或無規則散點分布,如《葫蘆菊花紋樣》[5]。另外,在藍印花布中,同一圖案元素間通常沒有明顯的大小對比,一般是在不同圖案元素間體現大小對比,這樣的對比手段,使得藍印花布在空間上呈現較為單純的二維平面感。
再看日本藍型染,由于它多用于和服制作,其功能近似于藍印花布的匹料,因而在構圖布局上也類似于匹料的散點式分布,但是其形式更加多樣,富于節奏變化,在同一圖案元素之間、同一色相之間也會分別存在大小和明度的對比;加之多使用長線條及塊面的造型語言,在處理圖案的穿插、遮擋問題上有更多的自由,因而帶有一種繪畫性的視覺效果。其圖案組合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分別是主次圖案浮沉搭配、幾何骨架式圖案、多種類型圖案平鋪式組合[6]。以菊花紋飾為例,藍型染的菊花形象有兩類,一類近似藍印花布“冰盤菊”的形象:將菊花花瓣抽象為水滴形進行多層環繞組合;還有一類則較為寫實地模仿、還原菊花花瓣的真實形態:既有從側面視角看到的絲狀卷曲花瓣,又有從頂部俯視看到的塊狀聚攏花瓣[7];在組合布局時,藍型染的菊花可以像在藍印花布中一樣彼此分離,也可以做到成簇出現,彼此之間呈現大小、位置的變化,這明顯不同于藍印花布平鋪式的分布。
總的來說,符號化的語言元素和較為單純的構成形式讓藍印花布整體呈現古樸大氣的視覺效果;近似繪畫風格的語言元素和手段則讓藍型染看起來偏向精致清爽和豐富多樣。
由于藍印花布和藍型染主要使用的語言元素、語言手段不同,二者在形式語言的類型上便呈現不同的傾向:雖然它們的圖案都屬于意象藝術類型,但藍型染較之藍印花布更寫實一些。上文提及的菊花處理方式為一例,但尚不足以概括二者形式語言差異的整體面貌。
以鯉魚形象為例,日本藍型染中的魚往往被細致地描繪出口須、胸鰭、背鰭、魚鱗、腮蓋等部位,細節清晰可辨(圖3)[8];而在藍印花布中,雖然也有以上部位的體現,但簡化程度更高,有時只用一條小短線和一個小圓點表示魚的鰭和眼睛等部位(圖4)[9]。再如蝙蝠形象,在藍型染《蝠櫻》中,作者十分生動地表現了蝙蝠翅膀的骨感,甚至帶有透視的意味[10];而在藍印花布中,蝙蝠往往是保留其主要的輪廓特征,以短線和塊面組合成張開雙翅的平面形象,取其意似。
圖3 日本中型染魚紋
圖4 藍印花布中的魚紋
可見,即使是同一題材,藍型染和藍印花布呈現的風格面貌也十分不同,藍型染中的圖案更加寫實和精細,而藍印花布僅利用點和短線便組合出物象之生動,帶有寫意的美感。
我國古代社會對紡織品的色彩、圖案使用有嚴格的等級限制,藍印花布恰巧順應了等級社會的要求,適合平民階層,因而在平民階層中得以廣泛生產和使用;同時,民眾又不滿于這種被壓迫的地位,于是通過圖案來表達反抗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11],因此,藍印花布的圖案寓意中出現了中國民間美術典型的“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特點。再看日本,藍型染繁盛的江戶時代曾頒布“奢侈禁止令”,服裝的布料和顏色受到幕府的嚴格管理,貴族更不能穿帶有圖案的和服,于是人們以隱蔽的方式,將圖案無限縮小至“細若微塵、遠視無物”的地步,從而催生了小紋形式[12],也造就了藍型染低調克制、細膩精致的特點。
由此可見,不同的歷史背景,從宏觀上影響了藍印花布和藍型染圖案的發展方向。
中國地大物博,自然環境多樣,古代社會存在著農耕、漁獵、游牧等多種生存方式,受自然環境影響,中國傳統紋飾往往追求飽滿、完整,并且呈現南方秀麗婉約、北方豪邁大方的特點,表現在藍印花布中亦是如此。藍印花布的制作原料及工具往往是就地取材,紋飾圖案亦來自生活中尋??梢姷幕B蟲魚,以及民間故事中想象出的動物等。
日本四面環海、海岸線綿長,這樣的地理環境使日本審美多喜愛溫和的曲線[13],對比藍印花布傳入日本后出現的新圖案不難發現,藍型染中的海老(蝦)紋、貝紋、蛤紋等題材主要來源于島民對海洋的認識;同時,藍型染對水的表現十分豐富,分化出了流水紋、青海波、市松等幾十種水波紋[14],顯示了日本審美對曲線的青睞。另外,由于日本地域狹小,形成了“以小為美”的審美情趣;同時四季分明,人與自然的關系十分密切,因此在藍型染紋飾上,就出現了獨具日本特色的雪花、夏草、秋草等帶有明顯季節感的紋飾,這與藍印花布中始終表現花團錦簇的景象十分不同。
可以說,不同的自然風物造就了藍印花布和藍型染藝人不同的審美視角。
藍印花布源自中國本土,在發展過程中,主要吸收了剪紙、刺繡、木雕等傳統圖案,這些都是典型的傳統中國藝術,因此傳統藍印花布的紋飾始終保持著較為純凈的“血統”,一直沿用的都是中國傳統吉祥紋飾,受大陸文化和農耕文化背景的影響,其寓意往往與長壽、繁衍、吉事、福祿等內容相關。
藍型染對日本人而言,原本就屬于外來文化,其“正統”意味相對淡薄,紋樣不僅受到中國的影響,還融合了印度、東南亞等國的紋樣,逐漸形成自己的紋樣特色[15]。藍型染中直接來源于中國的紋飾亦呈現富貴吉祥、平安如意等美好寓意,同時帶有日式民間的幽默特點;但不同的是,受禪宗文化影響,日本審美情趣以悲憂仇怨為主體,形成了一套“枯淡悲寂”的審美哲學[16],于是藍型染中出現了帶有“隨風即逝”之意的櫻花紋、暗指“千愁萬恨”的鰻魚串圖案等特色紋飾,在藍印花布的喜慶熱烈之外,藍型染多了一種恬淡清幽、靜謐雅致、低調內斂、空靈凄美的和風特色。另外,其繪畫性的視覺特點也離不開對浮世繪的吸收,例如《葫蘆千鳥》中,水紋流動變換的效果、千鳥的肥碩憨態,與《光琳畫譜》中的水、鳥形象十分相似[17]。
總而言之,藍印花布的紋飾較為單一,而藍型染的紋飾則復雜多樣,因此造就了二者的圖案面貌上的諸多不同。
藍印花布圖案取材于日常生活和神話想象,飽含著積極向上的美好寓意;主要以點和短線造型,以平鋪列繪式的布局和不同圖案元素間的大小對比,偏向寫意的形式風格。日本藍型染既有來自中國、東南亞地區的紋飾,亦有本土自然和生活器物紋飾的加入,寓意也更加多樣;主要以流暢的曲線造型,在布局組合和形象對比方面更加靈活多樣,部分作品帶有寫實傾向和繪畫性的形式風格??傮w來看,藍印花布帶有喜慶、質樸、粗獷的視覺效果,而日本藍型染則帶有悲寂、低調、精致的審美傾向。產生這種發展差異的原因,一方面源于不同歷史背景帶來的宏觀限制、不同自然風物造就的審美視角,另一方面則來自二者不同的文化譜系。
對我國當代藍印花布的創新設計而言,其發展可以借鑒日本對藍印花布吸收改造的經驗,從文化譜系的角度把握圖案的篩選問題,或是從藝術語言的角度豐富傳統藍印花布的審美情調,從而調和創新發展與傳統繼承之間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