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鐸與〔同治〕《上江兩縣志》中的輿圖

◎蔣歐悅

（常州大學周有光文學院，江蘇常州 213159）

〔同治〕《上江兩縣志》由上元知縣莫祥芝與江寧知縣甘紹盤合修，劉壽曾、張鑄、汪士鐸等士紳參與編纂，首刻于同治十三年（1874），為太平天國運動之后官方編修的第一部南京志書。書中收錄了“上元山圖”“江寧山圖”“二縣水道圖”等15 幅輿圖，圖的數(shù)量及質(zhì)量，在清代南京方志中，顯得尤為突出。晚清實測地圖的繪制技術(shù)逐漸在中國推廣，〔同治〕《上江兩縣志》中的輿圖亦呈現(xiàn)出這種趨勢。本文從文獻出發(fā)，分析汪士鐸在〔同治〕《上江兩縣志》輿圖繪制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汪士鐸從繪圖人員、繪制方法到繪圖思想等多方面，影響了〔同治〕《上江兩縣志》中輿圖的繪制。

一、廣集輿圖之志

同治晚期，江南各地開始纂修地方志。作為官方行為，地方志的編修，在太平天國運動之后的重建中，成為政府恢復(fù)秩序、重塑地方認同的一項重要措施。

同治十三年，《上江兩縣志》的編纂拉開了序幕。上元知縣莫祥芝與江寧知縣甘紹盤共同發(fā)起了縣志的編纂，于金沙井（今位于南京市城南地區(qū)）開設(shè)上元、江寧縣志局。[1]在決定修志之后，莫祥芝與甘紹盤請示了江寧知府蔣啟勛，蔣啟勛對修志之事十分贊同，也給予贊助，并且親自參與了采訪搜集。莫祥芝與甘紹盤還拜訪了江寧布政使梅啟照，希望獲得支持，梅啟照“許之而畀以千金，俾開局、延賓客。”[2]1-2編纂工作順利開始。

在此之后，志局開始邀請編纂者，汪士鐸便為其中一員。汪士鐸（1802—1889），字振庵，號梅村、晚改悔翁。幼時家貧，曾習經(jīng)商，后讀書從文，道光二十年（1840）中鄉(xiāng)試。太平天國運動期間，避難安徽績溪，為胡林翼賞識，后胡林翼任湖北巡撫，汪士鐸為其幕僚。太平天國運動之后，汪士鐸回到南京，為兩江總督李宗羲、沈葆楨等人所重。[3]在〔同治〕《上江兩縣志》卷首的“采訪修纂姓名”中，首先列出“采訪”人員炳元、豐桂、朱紹頤等，汪士鐸被列在了之后的“分修”人員中，同列為分修人員的，還有劉壽曾、陳作霖、甘元煥等七人。其后還列有“參閱”人員張裕釗、方俊、石楷等人。這三部分人員負責了志書編纂過程中的材料搜集、分工撰寫和校閱工作[4]634。但檢索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汪士鐸在〔同治〕《上江兩縣志》編纂過程中，除了參與部分內(nèi)容的撰寫，還起到了其他更為重要的作用。

在同治十二年（1873）的《上李雨亭制府書》一文中，汪士鐸與兩江總督李宗羲討論了〔同治〕《上江兩縣志》的編纂，他寫道：“昨侍賓筵，言次及于縣志，伏以志之大體考古、知今、圖牒三者盡之矣。考古之道，上資典籍，知今之術(shù)，全憑檔案圖牒之作，必親履勘，此非一人所能為者也，今患竿牘多而能任事者少，則莫若擇曉事者，先儲其材。”汪士鐸提出，志書的編纂，重點在于考古、知今，這兩項都建立在檔案查閱的基礎(chǔ)上，檔案查閱需要人手，因此需要積極搜索，招攬人才。汪士鐸為該書的編纂推薦了友人甘元煥、陳作霖、劉壽曾、朱桂模、朱紹頤等人。雖然之后人員有所變動，但根據(jù)〔同治〕《上江兩縣志》卷首的記載，負責分修的人員，仍大部分由汪士鐸推薦。資金與人員準備就緒，同治十三年春天開局修志，同年冬天，志書編成。[4]634

〔同治〕《上江兩縣志》全書共29卷首1 卷，總計30卷。其中第27卷《圖說》分為“圖”與“說”上下兩卷，“圖”的部分收錄了“上元山圖”“江寧山圖”“二縣水道圖”“六朝故城考圖”“六朝宮城外圖”“南宋建康城圖”“元集慶路城圖”“明應(yīng)天府城圖”“明應(yīng)天府外郭門圖”“明宮城圖”“明應(yīng)天府城內(nèi)坊廂圖”“同治上江兩縣總圖”“二縣城內(nèi)圖”“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江防圖”15 幅圖，其數(shù)量和質(zhì)量優(yōu)于大部分南京地方志。其中“明應(yīng)天府外郭門圖”“同治上江兩縣總圖”“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標有“計里畫方”方格，圖面內(nèi)容較接近現(xiàn)代實測地圖，其余地圖的繪制也細致入微。“說”的部分則記錄了上元、江寧二縣行政區(qū)劃變更以及治界范圍的界定，更注重對行政區(qū)劃的考證，“說”與“圖”共同詳述了南京地理、轄境的信息。汪士鐸曾經(jīng)作文討論該志書的編纂，寫道：“至志之正體，在于輿地。志之所以為志也，自各正史外，如《水經(jīng)注》……更宜備儲。”[5]〔同治〕《上江兩縣志》中收錄的大量輿圖，背后體現(xiàn)著汪士鐸重視輿地的修志思想。

二、覃精輿地之人

道光十一年（1831），30 歲的汪士鐸“始學繪山水，覃精輿地，旁求輿圖水道諸書。”[6]48汪士鐸不僅鉆研地理書籍，還繪畫輿圖，精通輿地之學。在后來的人生經(jīng)歷中，汪士鐸與輿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咸豐二年（1852），汪士鐸在揚州借居于魏源處，常常借閱魏源所藏輿地書籍，因為對輿圖的喜好與知識儲備，他還幫助魏源校勘《海國圖志》。[7]《海國圖志》以林則徐的《四洲志》書稿為基礎(chǔ)，搜集世界地理資料，意在向中國介紹世界地理知識。該書運用標注經(jīng)緯度的方法來繪制地圖，接受了西方的知識，與傳統(tǒng)的中國輿圖很不一樣。汪士鐸在這一過程中，接觸了現(xiàn)代實測地圖繪制技術(shù)。

咸豐九年（1859），汪士鐸任湖北巡撫胡林翼幕僚，同樣喜好輿圖的胡林翼為汪士鐸刊印舊稿《水經(jīng)注圖》。[6]62胡林翼組織重繪了《大清一統(tǒng)輿圖》，汪士鐸也參與了繪制。《大清一統(tǒng)輿圖》吸收了〔康熙〕《皇輿全覽圖》與〔乾隆〕《內(nèi)府輿圖》中西方實地測繪的方法，請人核檢而成，在晚清流傳相當廣泛，使得康熙、乾隆兩朝時局限于內(nèi)府的實測地圖，得以為更多人所知。[8]126汪士鐸繼承了胡林翼的遺志，精進了輿地之學，并在《大清一統(tǒng)輿圖》出版過程中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在具體實踐中，汪士鐸具備了豐富的地圖知識，尤其是晚清開始流行的實測地圖知識。

除汪士鐸外，吳崧慶也參與了〔同治〕《上江兩縣志》地圖的繪制工作。〔同治〕《上江兩縣志》開篇記載：“校錄兼繪圖，文生吳崧慶，字申甫。”[2]4吳崧慶，上元縣人，是一名生員。他同時也參與了光緒六年（1880）刊行的《續(xù)纂江寧府志》，任收掌兼繪圖。[9]生員吳崧慶的信息無從查詢，但從汪士鐸身上，可以找到一些線索。汪士鐸育有五女一子，長女淑芹嫁給上元庠生吳榮曾，三女許與吳榮曾之弟吳榮寬。鄧石如《骨董瑣記》中收錄了汪士鐸的《汪悔翁自書記事》，其中記載，同治七年（1868）“申甫、月江入泮。”鄧石如在其后做出批注：“申甫當是翁外孫吳崧慶。”[10]因道光三十年（1850），大女婿吳榮曾卒，婚后僅數(shù)月，應(yīng)當并未生育，而三女婿吳榮寬與汪士鐸來往密切，可以推測，吳崧慶當為汪士鐸三女與吳榮寬之子。

從《汪悔翁自書記事》中可以看到，汪士鐸對吳崧慶十分關(guān)心。〔同治〕《上江兩縣志》開局時，汪士鐸已經(jīng)72 歲，他很有可能將吳崧慶帶入了這項工程。前文已述，同治七年吳崧慶入泮，可以推測出參與〔同治〕《上江兩縣志》編修時，吳崧慶應(yīng)當還很年輕。參與編修的陳作霖曾寫道：“及長，與悔翁同事志局，以師禮敬之。悔翁嘗勖以博古者尤貴知今，方免迂儒之誚。”[11]可以想象，年長的汪士鐸在修志隊伍中倍受崇敬，吳崧慶在編修時，很有可能經(jīng)常得到德高望重的外公汪士鐸指教，汪士鐸對于輿圖的重視也深深影響到了后輩。

三、承前啟后之圖

王庸指出：“直至道光以后，東西文化有利害上具體之接觸，而世界地理知識，始為國人所接受焉。”[8]109同治、光緒年間，清廷兩次頒布法令，敦促各省繪制實測地圖。第一次為同治二年（1863），第二次為光緒十二年（1886）。在江蘇第一次測繪時，蘇州布政司便設(shè)立蘇省輿圖總局，制定測量章程，照章測繪，歷時11 年完成《江蘇全省輿圖》。第二次則是由江蘇書局承辦，在第一次《江蘇全省輿圖》的基礎(chǔ)上改進，從光緒十六年（1890）至二十年（1894），歷時4 年。[12]這兩次全國范圍的實測地圖繪制，大大促進了實測地圖的發(fā)展，經(jīng)緯度與實地勘測的重要性，越來越被人們認識。《江蘇全省輿圖》仿康熙、乾隆年間內(nèi)府輿圖格式，實地勘測，制作成地圖與圖說各43份。圖冊進呈后，得到了同治皇帝的肯定，圖留御覽。[13]同治十二年（1873）冬，由兩江總督李宗羲作序，《江蘇全省輿圖》刊印出版。[14]

在《江蘇全省輿圖》刊印的第二年，〔同治〕《上江兩縣志》開始編纂。汪士鐸寫道：“我朝康熙、乾隆兩朝輿圖，超邁萬古，此外惟《畿輔義倉圖》《寶慶府志》，懷遠、黃陂二縣志圖，計里畫方最合準。望茲賴方伯梅公惠，以制憲李公所刊新圖，摹以入志，庶幾彌縫舊志之闕。”[4]636汪士鐸提及的這些地圖，皆采用了實地測繪或“計里畫方”的方法，而“制憲李公所刊新圖”，即由李宗羲作序后刊行的《江蘇全省輿圖》，更是現(xiàn)代實測地圖的先驅(qū)。這些地圖均著意于準確地反映實際地形，是汪士鐸在談?wù)摰貓D繪制時追求的榜樣。

汪士鐸在《上李雨亭制府書》一文中與李宗羲討論縣志的編纂：“聞丁中丞所刊通省輿圖，致為詳要，取本志之圖，使耐勞而細心者，分行山水，詳注其至到里數(shù)，各持南針，識其二十四向，則圖牒成矣。”汪士鐸提及的“丁中丞所刊通省輿圖”即由江蘇巡撫丁日昌主持測繪的《江蘇全省輿圖》，直接證明了〔同治〕《上江兩縣志》中輿圖參考了《江蘇全省輿圖》。汪士鐸希望〔同治〕《上江兩縣志》中的地圖，在《江蘇全省輿圖》的基礎(chǔ)上，實地測繪，詳細、準確地標注地形。

在〔同治〕《上江兩縣志》的地圖中，“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同治上江兩縣總圖”與“明應(yīng)天府外郭門圖”等圖，呈現(xiàn)出的與現(xiàn)代實測地圖相近的圖像，與之前方志中的城市圖有較大差別。“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分為上、中、下3幅，上幅分為3頁，中幅分為4頁，下幅分為2頁，共9頁。頁面內(nèi)布滿“計里畫方”的網(wǎng)格線，第一頁右上角標“每方五里”，以實線標出明內(nèi)郭門、外郭門、明故宮與滿城，以長虛線標出縣境邊界線，用點虛線標出境內(nèi)道路。在“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第一頁圖名“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第十四”下，寫有“總督李公雨亭刊本”，可見此圖源自《江蘇全省輿圖》。

“同治上江兩縣總圖”分兩頁繪制上元縣與江寧縣，只在縣境輪廓線內(nèi)標注“計里畫方”網(wǎng)格，右下角標“每方五里”，左上角還標出六合、江浦縣境。圖中用實線標出明內(nèi)郭門、外郭門、明故宮與滿城的位置，用長虛線標出二縣與周邊縣的縣界，并標出江寧縣與上元縣二縣縣界，用雙實線標出河流。從圖中所標地名來看，較“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簡略，但兩圖有很高的一致性。

“明應(yīng)天府外郭門圖”亦分兩頁刊印，亦采用“計里畫方”的網(wǎng)格，網(wǎng)格標注在長江以南的區(qū)域之上。城市輪廓線與實測地圖十分接近，城墻用凹凸線表示，標出了內(nèi)郭門、外郭門以及主要水道，并標出了境內(nèi)一些地名。左上角的一塊長條形地標出“八卦洲”“七里洲”，表現(xiàn)方法與“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一致，另外，圖中玄武湖、莫愁湖、下關(guān)等地的標注方式，也與“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一致。根據(jù)畫面可以推測，“明應(yīng)天府外郭門圖”是在“二縣鄉(xiāng)鎮(zhèn)圖”的基礎(chǔ)上做改動而繪成的。

晚清實測地圖的盛行，背后蘊含著官方對疆域統(tǒng)治權(quán)的確認。汪士鐸在為《大清一統(tǒng)輿圖》所作代序中追古溯今，指出周朝、漢朝與唐朝的統(tǒng)治者皆對“天下之圖”予以極高重視。“故（樹森）之刊斯圖，既以昭圣代車書大同之盛，亦將以詒開濟之才，俾其守邊治河，使絕域興水利者，皆有所考也。”輿圖是平定暴亂、長治久安的重要條件，《大清一統(tǒng)輿圖》的出版，使得清王朝的統(tǒng)治權(quán)得以彰顯。在另一篇《大清一統(tǒng)輿圖后跋（代）》中汪士鐸也做出了類似的分析：“修明審定，上準禹貢、昆侖、析支、渠搜之言，坿載屬國，以昭我國家疆域之廣，列圣聲教之訖。”汪士鐸將輿圖的繪制與國家統(tǒng)治聯(lián)系起來，把繪制精細、準確的輿圖作為彰顯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推動繁榮昌盛的有力工具。這一思想，很大程度上指導(dǎo)了〔同治〕《上江兩縣志》中輿圖的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