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戴仁著 趙飛宇譯
翻閱近期由魏漢茂(Hartmut Walravens)①H.Walravens,Paul Pelliot(1878-1945).His Life and Works—a Bibliograph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Research Institute for Inner Asian Studies,2001.編寫的伯希和畢生著述,該書目包含了866 個條目,我們很快便可看到,伯希和終其一生都非常重視對他同代學人的作品撰寫書評。實際上,有600多個條目是書評,首先發表于《法國遠東學院院刊》(Bulletin de l’é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其次是《亞細亞學報》(Journal asiatique),但主要還是登載于《通報》(T’oung Pao),自1921 年起,直至1945 年去世,伯希和以驚人的效率主持該刊,一開始是與考狄(Henri Cordier)合作,其后獨挑大梁,自1937 年起則與戴聞達(J.J.L. Duyvendak)聯合主編。這本幾乎完全致力于中國研究的刊物中,絕大部分書評都是伯希和所作。他開設“書目”板塊和“新書速遞”板塊,幾乎構成了1930-1932年間出版的《通報》的主要內容。1931 年是書評領域多產的一年,有將近300 頁的關于177 本書和文章的評論發表,這些評論或以內容豐富的書評形式發表,或更簡單地都歸入“新書速遞”板塊。很多文章來自對一部作品或一篇文章的批判閱讀之中,伯氏認為其中提出的問題沒有解決透徹。比如《善惡兩王子故事回鶻文版》,脫胎于阿爾(Clément Huart)的《突厥語和回鶻文版兩兄弟佛教故事》譯文,這篇文章1914 年出版,共計48 頁。此外還有1923 年出版的《中國陶瓷評注》(54 頁),從赫瑟林頓(A.L.Hetherington)關于中國陶瓷的一篇文章和一部小書講起。伯氏的很多遺作,都是名副其實的書稿,實際上源于對文獻的細致校訂,像《成吉思汗戰役史》《中國印刷術的起源》《卡爾梅克史評注》和《西藏古代史》。
伯希和最早的著述是一些書評文章,自其入職遠東學院就開始發表:1901 年7 篇,1902 年29篇,1903年32篇。隨后他返回法國,他的中亞考察進度放緩,甚至有時中斷了書評工作,這一狀況一直持續到1912 年。這批作品如實的反映了這個時期年輕的伯希和的興趣點:書評和歷史地理。第一篇作品針對古恒(Maurice Courant)編訂的法國國家圖書館館藏《中日韓書籍要目》第一冊。伯希和負責建立法國遠東學院中文圖書館,尤其對目錄學研究興趣濃厚。(BEFEO1,1901,pp.145-146)他發現國家圖書館藏書的重要缺陷。他寫道,這份目錄“我們國家圖書館已有的藏書,對我們了解館藏所沒有的書目也非常有幫助”。在其畢生工作中,伯希和對目錄學的興趣始終如一,首先表現為撰寫目錄學的相關文章,他著名的書評文章《評中國書目》行文分三部分:首先聚焦在中國失傳而又在日本重現的珍貴古籍《古逸叢書》(BEFEO2,1902,pp.315-340),其次關于中國律令的思考則受德洛斯塔爾(Deloustal)①R.Deloustal,?La justice dans l’ancien Annam?,BEFEO 8,1908,p.177-220.該文于1911、1912、1913和1919年持續跟進。安南刑法考釋的啟發,隨后又由微席葉(Vissière)②Dans la Revue du Pacifique,15,12(1927),p.711~725.完善,最后寫到陸心源的著作(BEFEO,9,1909,pp.211~249,425~446)。
1901 年伯氏揮就的七篇書評中的最后一篇沒有署名,也許是出版商的疏忽,該文火力直指夏德(Friedrich Hirth)的一篇文章和荷蘭漢學家施古德(Gustav Schlegel)的兩篇論文,施古德與考狄同為《通報》主編。伯希和完成了盂蘭盆和盂蘭婆佛教術語的考辨工作,他用簡潔又大膽的口吻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說這個節日是為了養育橡膠樹,這是不準確且荒謬的。”這是伯希和第一次加入與施古德的論戰,后者在過去的幾年里曾與沙畹(Chavannes)唇槍舌戰,而沙畹與伯希和私交甚密。第二年,伯希和毫不含糊地展開了關于《交廣印度兩道考》的論述,以驚人的記憶力同時質疑漢文文獻中的古代柬埔寨問題,嚴厲地批評了施古德出版的《地理注》系列中關于“三佛齊”和“室利佛逝”的考證。伯希和修正了施古德認為盂蘭盆節是為養育橡膠樹的觀點,但是施古德在《通報》上的回應對此并不買賬。伯希和給了這位年事已高的同事一記教訓(施古德當時年逾六十)。施古德聲稱伯希和的說辭只是嚼別人嚼過的饅頭。為什么他不用自己的注釋呢?
施古德先生今天提出巴利語olambo=avalambana(譯注:梵語“倒懸”),他還說我的觀點和他一樣,只不過是他把優先發言權讓給了我。(BEFEO2,1902,p.192)
伯希和直截了當地譏諷施古德關于《暹羅學》的看法:
施古德先生1892 年發表說暹羅語nyng,意思是一,即為漢語中的“兩”,它在廈門發音為nüng,的確,它的意思是二,“這沒什么可奇怪的,因為song 暹羅語中的兩,和緬甸語中表示三的t’ong發音相同”。(BEFEO2,1902,p.402)
在《法國遠東學院院刊》同一冊,也有關于軍火和炮彈發明的論述。伯希和對施古德的這一猛烈抨擊緊跟其對贊克(Erwin von Zach)發表的書評之后。不過這是兩個人互掐的尾聲了。可悲的施古德下一年就作古了。
在他前期的書評中,就如同其之后的書評一樣,伯希和十分客觀地呈現對論著的評價,不帶任何夸張的情感,也沒有特別不講情面,除了在對待施古德的時候是例外。相反,他揭露各種錯誤,還經常列出一個很長的錯誤清單(甚至將近30頁),單看這份錯誤清單就足以讓人們對所評書籍的質量有大致了解。宋嘉銘(Camille Sainson)所著《南詔野史》的翻譯就是如此,伯希和對文本進行了重新梳理,他對目錄學的使用已經出神入化,他指出史料價值,批評選材不當和譯文訛誤之處(BEFEO 4,1904,pp.1094-1127)。
這一時期伯希和的興趣并未局限于中國及其周邊鄰國的歷史,他也關注變革趨近的近代中國。此外伯希和也對中國時政、帝國末期震蕩、科舉改制和大學創立青睞有加。1903 年4 月~6 月這期的《法國遠東學院院刊》中國專欄上(pp.369-372),他指出科舉制度命不久矣,嘲笑中國科考士子的命運:
現行大學堂的問題有戲劇性的一面。進士考選依據新政開展。然而,在改革條例中,進士獲取官職前應在京師大學堂學習三年,并通過畢業考試。考慮到所謂的京師大學堂學員全部從小男孩中選拔,他們的通信會受審查,他們不能外出超過九個小時,他們嚴格的學制也強制加入體操課程,私以為最終考試的合格者,往往不只成年人可以做到的,就是老年人也可以,讓人擔心重蹈覆轍。在這種情況下,倉促的改革是行不通的,并且有可能成為穩健發展的桎梏。
伯希和對鮮活的中國及其改良運動的興趣在書評中也有所流露。于是,不得不說考狄的《中國和西方列強關系史》三卷本。一篇4 頁長的評考狄中國著作的投稿被拒,伯希和在此前的基礎上擴充了對中國當下和未來的思考,形成一篇24頁的文章。考狄對此給予大力支持:1900年八國聯軍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侵略中國。伯希和分析局勢頗為危急,面臨守舊勢力死灰復燃的危險,要把已經發生的社會和經濟變革考慮在內,要警惕遣日留學生向中國當局吹耳邊風。“社會變革如今變成內政工作的成果之一,不只迫于外交形勢實施。”(BEFEO3,4,1903,p.715)西方人對中國及其民眾的蔑視尤其強烈,在伯希和對歐斯特(Hourst)中尉游記——《藍色河流的湍流:揚子江上的第一艘法國炮艦行紀》的評述中,他寫道:
眾所周知,歐洲人眼中的遠東地區太“中國化”了。恰恰相反,把中國人看作“最可恥的種族是對人類的侮辱。”(BEFEO5,1,1905,pp.226-228)
彼時正是伯希和與法國亞洲學會成員接觸之時,他主持了一場茶話會,親自寫了幾篇文章。委員會聚集了一批實業家和致力于榨取中國財富的商賈,他們將為伯希和不久之后將要展開的中亞探險活動提供資金支持。伯希和與世界精英的交往貫穿他整個職業生涯。他們與反殖民主義者發生了爭執,其中包括弗爾南德·法杰內爾(Fernand Farjenel)。
伯希和是個中國通,他的態度保持著一種有分寸的隱晦。但他并不畏縮。他的經驗源于1900年義和團圍攻北京外國使館時的所見所聞。他表達的意見是以專家、內行、漢學家的身份,他多次解釋他在作品中的角色,特別是與中國學者相比。因此,他在評沙畹所著《〈魏略〉所記西域諸國》的長書評中寫道:
我們這個時代有一半人對于工具書類作品的研究,只是把別人做好的東西拿來炒冷飯,而不是我們自身所擁有的成果。反過來,哪怕中國人懂得,并且往往比我們更好地將既定問題相關的文本進行整合,并從校勘和內涵的角度進行討論,他們也缺乏外部的、地理的、歷史的信息,這些信息可以通過中國古代史記述的其他史料解釋和厘清。在這兒,歐洲的科學占了上風,這也是為什么任何一個中國人,即使具備所有我們沒有的書籍,也無法做出像沙畹那樣可觀的研究。(BEFEO 6,1-2,1906,pp.368-369)
伯希和對從事漢學研究的西方學者頗為嚴苛,更不用說他的中國同行,只有極個別例外。在給胡適《中國古代邏輯學的演化》一書所作的書評中,他評論說“迄今在外國語言領域的大部分出版物,這些沾光庚子賠款的中國留學生做的研究缺乏科學價值。胡適先生的新作不可忝為同列。”(T’oung Pao 22,1923,p.309)
伯希和的書評態度并不因為評論對象是其師長,如考狄和沙畹而有所改變,不過我們能體會到伯希和對沙畹表現出一種特別的尊敬和仰慕。
一般來說,伯希和在其書評中展現的自信是一種胸有成竹的反映。他總是一語中的,通常并不帶有攻擊性。對歐內斯特·瓦爾德施密特(Ernst Waldschmidt)和沃爾夫岡·倫茨(Wolfgang Lentz)所著《論耶穌在摩尼教中的地位》評道:
恕我直言不諱,兩位先生學富五車,使我如沐春風。他們的有效合作值得短期內再出一本作品集。(T’oung Pao25,1928,p.435)
至于理查德·威廉(Richard Wilhelm)的《呂氏春秋》譯本——《呂不韋的春秋》:
在這部作品中我表達了很多意見,這本《呂氏春秋》的評注和研究是建立在巨人的肩膀上的,但我不想留下一個錯誤的印象。他是第一個成功翻譯完這部令人望而生畏的著作的人,在他之后的人也難以望其項背,他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人。(T’oung Pao27,1930,p.91)
伯希和潛心于漢學的發展。需要說明的是,雖然他的評論是審慎的,但難免也會話里有刺。就像他的《論Comans》一文就是在閱讀沃爾夫岡·邦(Wolfgang Bang)和馬夸特(J.Marquart)合著的《東突厥語方言研究》中受到啟發的:
總是很難總結馬夸特先生的工作。他們不是無關緊要的,各種語言信息鋪陳開來,假說常常如此冒險,以至于作者自己半途廢棄,有時也會迸發真知灼見。書單存在于馬夸特自己百科全書式的頭腦中。讀者可以天馬行空,神游上下兩千年的歷史。幾年前,馬夸特正是在一本有關貝寧文物的書中重新修訂了克特西亞斯對印度的描寫。(Journal asiatique,1920,pp.129-130).
伯希和并不看好這種缺乏嚴謹性的思想和信息闡述方式。這些人在解決他們遇到的難題時表現得有些業余,或者照搬別人的觀點,因此伯希和猛烈抨擊了幾位作者。其中一位便是菲拉斯特(Paul-Louis-Félix Philastre)(1837-1902),他是《易經》的譯者,內爾中尉曾為他作傳《菲拉斯特生平與著作》。伯希和可能有點兒嚴肅了,他將矛頭直指菲拉斯特,“這些發現對遠東世界來說是革命性的。”后來他放棄《易經》,興趣轉移到儒家經典。伯希和說,這是“中國經典的至暗時刻,晦澀難懂還毫無意義”。隨后又補充說。
我很難理解一些學者對艱深文本的偏愛。如果采用哈萊茲的闡釋,他們對《易經》的喜愛定會減少。(BEFEO3,3,1903,pp.470-472).
雖然沒有挖苦,伯希和和道格拉斯(Robert Kennaway Douglas)的友情也降到冰點,后者剛剛出版了《大英博物館藏漢文書目及手稿目錄補遺》。他指責大英博物館的研究員和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中文教授,因為他們把中式表達——熏沐(“我焚香洗手”)誤以為是作者的名字(BEFEO5,1,1905,p.219)。伯希和對塞繆爾·比爾(Samuel Beal)更加犀利,這位皇家海軍牧師專門研究中國佛教、中國僧侶到印度的行紀,并特別翻譯了著名的玄奘游記。評論列維(Sylvain Lévi)在1908 年的《亞細亞學報》發表的文章《馬鳴,大乘莊嚴經論及其來源》時,他寫道:列維先生說漢學家們“忽視”了比爾先生“因為他為印度學家工作”。事實就是比爾的工作糟糕,而漢學家們對此非常清楚。(BEFEO9,1,1909,p.167 note 1).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的自負和驕傲在他漢學家的生涯中一以貫之。這兩種脾性也是伯希和引發的多次爭端的罪魁禍首,“除了所有的學說和宗派”,這種好戰的性格展現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他不喜歡作壁上觀。
應該說這些假說和判斷的有效性是最有力的支撐,他也樂在其中。中亞考察歸來后,伯希和成為一些心懷敵意的人的靶子,財經部圖書管理員弗爾南德·法杰內爾(Fernand Farjenel)就是主要的反對者之一,他們對伯希和展開了惡意攻擊,伯希和并不為私人恩怨煽風點火,這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他發表了一篇評論法杰內爾載于1902 年的《亞細亞學報》上關于中國玄學的文章(BEFEO2,2,1902,p.409)。若干年后,法杰內爾之徒再度上演攻擊沙畹的戲碼,這惹惱了伯希和,論戰一觸即發。伯希和在評沙畹《中國考古的一個誤區》時展露了他自己的一點點思考(BEFEO9,2,pp.379-387)。1911年的訴訟使事態發展到最后,伯希和不得不賠償一筆錢以息事寧人。
但更出格的是伯希和與贊克(Erwin von Zach)之間的激烈交鋒。伯希和在北京毫無懸念遇到了贊克,1901-1907 年間贊克以奧匈帝國領事館外交官的身份客居北京。書評的首輪交手還算彬彬有禮。因為對贊克的導師施古德耿耿于懷,伯希和對贊克也毫不客氣。早年施古德和贊克曾在《通報》合作撰文,對此伯希和發表評論:
如果他從未犯錯我們無法指責贊克,這是顯而易見的。這些抨擊不藏著掖著,在任何言辭面前都毫不退縮,他毫不猶豫地給同事扣上了“民科”“怪胎”的帽子。但是,我們必須承認,一般來說,他的批評是有充分理由的,不過在他提出的錯誤中,有些簡直是無稽之談。施古德想要說什么呢:“如果你們想得到他的溢美之詞,這就像天上掉餡兒餅”?(BEFEO2,1902,p.409).
伯希和對贊克的工作極為尊重。對其關于語言的著作《詞典大全I》,伯希和說,
這種通用語言,贊克已經研究過了,他能夠每天親自檢驗聽到的語料的價值,出版一部北京話的嚴肅著作,這將是一件對漢學研究無量的功德。迄今為止的漢學家當中,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從事這項工作。
結語道:
贊克先生就我翻譯的《柬埔寨風物考》中的一些評論略著筆墨,我在附錄中援引,下次在正文中指出。(BEFEO3,1903,pp.120-121)
贊克繼續對伯希和書評的寫作,有時是紀要,尤其是他退休之后定居到巴達維亞,在那兒他定期給殖民地期刊《德國衛士》(Die Deutsche Wacht)供稿,讀伯希和的作品就能想起贊克的作品。隨后,贊克給伯希和的漢語版《善惡因緣經》譯文寫了一點意見,這個譯文是與羅伯特·高第奧(Robert Gauthiot)和埃米爾·本維尼斯特(émile Benvéniste)合作的。伯希和把這些評論原封不動的刊登在《通報》(25,1928,pp.403-413)。同時備注了他自己的評論: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除了一些有用的評論,我很感激他,贊克先生同時也提出很多評論,我認為不應采納。另一方面,他幾乎沒有觸及文本中那些晦澀難懂的段落;那些我希望他應該評論的內容。有必要繼續深入討論評論和文本;提出假設,并且必須保持假設的調性。
討論很快幾近于戰斗。贊克絕地反擊,1928 年6 月,他提出伯希和對唐代詩人李太白的翻譯(艾思柯(Florence Ayscough)譯《松花箋》)有問題。伯希和直言歡迎批評指正:
三十年的漢學生涯中,我犯了很多次錯誤,卻一直沒有機會糾正。多虧了贊克先生收到這份清單,將敦促我精進寫作。(T’oung pao26,1929,p.189)
就在這一年數月之后,伯希和繼續放大招,在《通報》上的紀念論文集專欄,有一篇答贊克的文章。伯希和為論戰做了一個小結:
在像我們這樣的研究中,工作條件如此貧瘠,沒有那么多的權威,意見存在分歧是正常的,錯誤也是不可避免的;討論并糾正一些問題是有用的。所以我天真地容忍了贊克先生在過去兩年里將我置于風口浪尖,為了科學的利益,我對那些已經關閉友好之門的出格寫作報以微笑。然而,現在是時候清楚地解釋自己了。
贊克認為伯希和的謹小慎微是病態的,膚淺的,暗示他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恰恰相反,我從未感到說我錯了會很尷尬”,伯希和如是回應,他增加了注解:“當我確實搞錯時”。注釋的第二部分寫于之后,但同時發表,伯希和回擊了贊克的控訴,贊克指責伯希和鼠目寸光,沒有糾正五年前戴聞達發表在《通報》上的文章中存在的疏漏,他批評伯希和不知收斂的學究氣,在所有的文章中都顯而易見,使他想起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小說《尤利西斯》(Ulysse)的主人公對大便的描寫。伯希和煞費苦心地詳細證明了他有爭議的假設,并在這句話結束之前,著重強調了貶低者忽視歷史資料和語音原則:
贊克先生愚蠢的言行,已經使他不再受人尊重了。他的無禮舉動,也使他信譽掃地。《通報》不會再出現任何與贊克先生相關的字眼了。(T’oung Pao26,1929,pp.367-378).
實際上,即使伯希和不再在《通報》引用任何提及贊克的字眼,隨后幾年伯希和的大作也繼續受到宿敵的關注和研究。
也就是1929 年,伯希和展開了和另一位同事卡爾·漢茲(Carl Hentze)的爭論,后者1925 年和薩爾莫尼(Alfred Salmony)一起創辦了《亞洲藝術》(Artibus Asiae),可以說,它與1924 年創刊的《亞洲藝術雜志》(Revue des arts asiatiques)同分一杯羹,1928 年①這一直持續到1939年,屆時席位由喬治·沙勒(Georges Salles)接手。伯希和擔任這份雜志的編委會主任。漢茲在一篇關于中國古玉的書評中寫道:從勞費爾(Berthold Laufer)的《貝爾氏所藏中國古玉集》到伯希和的《盧芹齋藏中國高古玉器》,再到濱田耕作(Hamada Kosaku)的《有竹齋藏古玉譜》,漢茲尤其質疑伯希和對玉器年代的考證。他將原因直接歸結到他的語言能力,“關于玉器包漿的研究缺乏考古學和人類學的儲備”(Artibus Asiae,1928-1929,pp.98-99)來解決這個問題,“伯希和想要重建年代譜系,但是該問題依然懸而未決”。“我知道伯希和的理論支撐并不可靠,他給我們提出的只是大概年代,他的說法根本沒有任何風格分析。”他以譏諷的口吻說“文本是令人相當失望的,這也是出版環境所限。我們可以從精彩插圖中汲取珍貴材料得到慰藉。”(同上,p.106)。漢茲攻擊伯希和建立在文獻學和語文學基礎上的方法:
我的確承認,必須重新檢視中文著作和文本提供的所有資料。畢竟,我們的方法似乎并非最優。我們增加了混亂。甚至我們過度使用了存疑的事物,沉迷于概率計算,忽略了提出確切原因,這值得嗎?我們能否合理地推斷日期,以便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謹慎對待意外的收獲,保留這種“有待核實的考古學”合適嗎?用歐洲不確定性代替中國不準確性應該被認為是博學嗎?“Distingo”非常微妙——以科學之名,說變就變!(同上,p.109)
漢茲最后希望漢學成為一項與其他人一起進行的研究,這要歸功于日本人的明智分工:“這不是對多元化科學的蔑視,要知道一個人怎能涉獵所有的領域?”(同上,p.110)
打擊是沉重的,高呼自己是一名語文學家的伯希和,不會很久不回應的。在《亞洲藝術雜志》(Revue des Arts Asiatiques)(vol.6,1929-1930,p.103-122)中,他寫了一封致《亞洲藝術》(Artibus Asiae)聯合主編卡爾·漢茲先生的公開信。該信炮轟漢茲。他首先對這個過程提出質疑:“我為不必要的侵略性轉變感到遺憾,你對我發表的很多評論有些平庸”,“我很尷尬地說你的文字的主導思想似乎是專門反對我的觀點”。然后伯希和回到了正題。通過一系列嚴謹的、基于文本的論證,伯希和像往常一樣聲稱:
我不假裝是考古學家,民族學家,或者其他任何學家,除了在某種程度上,我是語文學家,除了所有的理論或宗派,我只對結果感興趣。
這形象地反映了伯希和的態度,他是個單槍匹馬的職業語文學家,至少沒有師長也沒有門生。伯希和不以人類學家自居,但他不無玩笑地說:“然后我跟你講真心話。你知道,也許我在中國住得夠久了,而我想你從未踏足過那片土地。”伯希和耐心地重申了他對科學進步的信念:
先生,您不要覺得我執迷于何種理論,也不要覺得我對批評是不耐煩的。我們都有錯,并且將來也會犯錯,不過是數量和程度上的不同而已,我一直認為糾正這些錯誤有科學上的收獲,當然我也包括在內。
伯希和被抨擊支持“我們大學灌輸囿于紙上、傻里傻氣的文化”,“個體即興和空洞批判,根據所有的預測,它不會成什么大氣候”,他將漢茲的攻擊性與二十年前的法杰內爾作對比。在對這些攻擊的回應中,伯希和通常不會就自己發表評論,而是對漢學的未來以及漢學家的培養進行反思、表達意見:
你們深信漢學領域龐雜,應該將其細化。你們提倡改變,或者更確切的說,我作為你們事業上的前輩,我相信,也是生活中的,我已然知曉那些并在你們之前就說過了。但這是我的錯,我們在歐洲沒有那么多的人來從事中國學研究,我們可以在比如日本尋找這樣的人,不過,來者中有一些濫竽充數之人?我曾多次嘗試創造一些崗位,某種情況來說我成功了,我一直歡迎新來者,無論他們來自哪里。
于是伯希和首先提出了合理的理由,然后對他的反對派進行了批駁。他首先關心的是漢茲,后者出版了一部關于《隨葬陶瓷圖像,古代中國民俗和信仰研究材料》的書,其中德國漢學家艾爾克斯(Erkes)發表了一篇題為《新出圖書討論》的書評,他提出綜合利用史前史、人類學、社會學、精神分析法解決漢學問題。在他看來,伯希和對待漢茲的態度,僅限于書評的總結為,“書評濃縮成目錄,我希望它是出自漢茲先生的本心”。(T’oung Pao27,1930,pp.211-212)伯希和自稱是漢學家,他仔細研究了漢茲書中漢學特征,以及書中散布的譯文,至少那些不是從顧塞芬神父(Père Couvreur)那里獲得的罕見材料。他注意到被錯誤分開的名字以及地理上的誤讀,說:“你們賦予了漢學這么多從屬學科,先生,并且加入了地理學,或者更謙虛地說向地圖請教!”就翻譯而言,漢茲引用了章節和頁碼,引用了他沒有讀過的中文作品,并且更準確地引用了其他歐洲作者做二道販子的材料。伯希和剖析了漢茲混淆的翻譯段落:
您把地名當人名,把人名當地名,您已經鬧了個大笑話。您這是半人馬,您別忘了……
從宗教觀點來看,您的翻譯相去甚遠,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講是錯誤的,而且與理性相悖,這與您書中整個章節所用的象征主義背道而馳。
致命一擊是成功反擊的典例,是大師給的一記教訓:
也許您會在我的觀察中看到一例這種“空洞的批評”,您估計“根據所有的預測,不會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而且我可以用您書中同樣的話來回答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留下;我不會這樣做。我只想讓您心情愉快地感受到,哪一方面是您所譴責的“個人即興表演”,并告訴您,您的誤導性引用和您的無價值翻譯并行不悖,您的檄文已被推翻。但是不要以為我在煽動任何針對您的惡意……身為輸贏坦然的玩家,做到和平交手。 您研究過史前史,民族學,人類學,民俗學,考古學,藝術和宗教比較史學,精神分析法,我相信你的話;但您也知道,要想掌握古漢語,首先得會現代漢語。現在學還來得及。正如我們、我們的前輩所做的那樣,自己認真對待,并在別人對你嚴厲之前嚴于律己。盡管如此,您也經常會像我們所有人曾經經歷過的那樣犯錯。隨著您的進步,您至少會看到您責備我濫用的這些“問號”是多么合理,您會認識到學者的真正態度是從不計較解決方案之“有待核實”,您一定會使自己相信,知識的首要境界就是認識到人所知之有限。
卡爾漢茲在另一篇長篇公開信(32 頁)中回應了伯希和的公開信,第二年在安特衛普發表的,伯希和在《亞洲藝術雜志》(vol.6,1929-1930,p.196)中簡要概述過。但他認為爭議的了結是通過他說的“平穩地和雙向地”的方式完成的。贊克一直在觀望,并沒有立即回應伯希和在《德國衛士》的公開信。
伯希和和另一位專家沉重的筆戰不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后一戰,這場筆戰在幾年之后仍然讓人不快。那就是和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的對戰,福開森是衛理公會的傳教士,隨后還擔任《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編輯,藝術收藏家,在皇室沒落之后擔任故宮博物院顧問,以及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和美國其他幾家博物館的中國藝術品供應商。在一篇題為《項元汴歷代名瓷圖譜真偽考》的長文中(T’oung Pao32,1936,pp.15-58),伯希和對郭葆昌校注和福開森參訂的《校注項氏歷代名瓷圖譜》做出評論(北京,觶齋書社,1931 年),或先前就假托這部作品來追溯收藏家項元汴和他的家族族譜,特別指出這份圖譜系偽造,《宣德彝器圖譜》可能也是偽造,大維德(Pirceval David)爵士1934年曾在《東方陶瓷學會學報》撰文。他說:“一個又一個的跡象都是不可靠的,得益于字據描述和風格啟發”。在《皇家亞洲學會北中國支會》的《漢學筆記》中,福開森發表了一篇書評(vol.67,1936,pp.200-204),他顯得很激動。據伯希和考證的譜系,“對于那些懂中文的人來說,這些討論沒什么新意”。他也質疑伯希和對于圖譜真實性和項元汴作者身份的觀點。出于對福開森和郭葆昌出版的著作的興趣,伯希和專門研究了插圖質量,“版本奢華,而紙張,排版,插圖均是觶齋書社最大的禮遇,也就是郭先生的私人印制”,作者們自己發行的一份“精美出版物”。福開森指責他充當憲兵(tirer un hareng saur),關注不切實際的問題。福開森的回復不對伯希和的胃口,伯氏學識廣博,斷不能容忍如此惡言相向。他也提筆給予福開森猛烈的回擊,這些私人攻擊堪比重要評論,例如其中說到“人們只覺遺憾,福開森博士沒能好好利用他在北京逗留期間積攢的、以及與他合作的中國學者常常交與他的絕佳素材。”伯希和面對福開森的“嘲諷”和“傲慢的譏笑”,厭惡“受到福開森的制衡,而福開森博士毫無制衡之術可言”。伯希和被收藏家的攻擊所困擾,他將原因歸咎于他所作的是二手工作,他周圍的中國學者沒有做好資料搜集工作:
合作者們為福開森博士提供的建議總是被優先考慮,但他卻沒有善加使用……使之滿足自身需要,其膚淺和不嚴謹讓人震驚。(T’oung Pao33,1937,pp.91-94)
盡管激烈,但這幾場論戰個案是伯希和與同行交流的難得例子。確實很少有人冒大不韙質疑他的作品。還必須要說的是,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是在學術期刊刊載的的書評,而且伯希和在他生前幾乎沒有出版過一本書。更進一步說,沒有綜合性著作。正如路易·勒努(Louis Renou)回憶的那樣,“他鼓勵別人做綜合性研究,他自己覺得還沒準備好。在他看來,似乎總是需要在方法上下更多功夫,隨著他的推進,積累的材料正引導他朝著目標前進。”①L. Renou, ? Notice sur la vie et les travaux de M. Paul Pelliot ?, Comptes 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1950,p.143.戴何都(Robert des Rotours)分享了一個觀點:“他的思想側寫表明他更傾向于研究細節,并且具有極高的精確度和無可比擬的批判意識。”②R.des Rotours,?Paul Pelliot?,Monumenta serica 12,1947,p.275.
通過和法國之外的一些人的學術爭鳴,伯希和給我們展示了一些他的個性特征,這是在他的學術文章中不曾見到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