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音樂史上的輸贏勝負,詭奇辯證,絕對不是一次比賽可以定奪的

1781 年,在意大利出生,卻在英國大放光彩的鋼琴家克萊門蒂前往歐洲大陸巡回演出。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二世特別邀請克萊門蒂到宮廷里演奏。
克萊門蒂既興奮又緊張地來到皇宮里,進了音樂廳,他看見另外一位盛裝出席的貴賓坐在那里。這兩人很禮貌、很客氣地聊起天來,幾分鐘后克萊門蒂恍然明了:在他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維也納最有名的神童音樂家——莫扎特。
克萊門蒂這才明白,這場演奏會其實是場比賽,約瑟夫二世想要看看:盛名在外的克萊門蒂會比莫扎特更厲害嗎?
比賽由克萊門蒂先開始,他演奏自己寫的《降B 大調奏鳴曲》,接著又補上了一首以三度復音為主的觸技曲。然后換莫扎特上場了,他先即興演奏了一段前奏小曲,再彈了一首變奏曲。
接著女公爵捧出一份帕伊謝洛的奏鳴曲樂譜,由兩人即席視奏,莫扎特彈快板第一樂章,克萊門蒂彈第二樂章慢板及第三樂章輪旋曲。再來兩個人一起上臺,各彈一臺鋼琴,分別從帕伊謝洛的奏鳴曲中選出一段旋律,即興發展合奏。莫扎特先主奏,克萊門蒂伴奏;再換過來克萊門蒂主奏,莫扎特伴奏;最后兩人一起將琴音帶入高潮,協奏結束。
這真是一場劃時代、歷史性的音樂大賽。誰贏了?傳統的說法是:當下評審認定克萊門蒂彈得比莫扎特精彩。
這種說法應該是可信的,最強烈的支持證據是莫扎特留下的書信。不,莫扎特沒有在信里明白地說克萊門蒂贏了,卻也沒有說他自己奪得勝利。他在給姐姐的信里,把克萊門蒂批評得一文不值。他說克萊門蒂的奏鳴曲除了一些六度音、八度音外,一無可取之處,完全沒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樂段。他還說克萊門蒂跟其他意大利人一樣是個騙子,說克萊門蒂故意在樂曲上標記“極快板”,但實際演奏時根本只能彈到快板的速度而已。
克萊門蒂真的那么差嗎?其實不然。莫扎特遇到過許多他看不起的鋼琴家,他罵那些人的標準用詞是:“聽他們彈琴我只差沒有笑死!”可是形容克萊門蒂時,莫扎特一次都沒有笑,更不會要“笑死”了。顯然,克萊門蒂是一個讓他笑不出來的對手。
而且莫扎特說克萊門蒂的曲子沒有任何樂段可以讓人留下深刻印象,也不是事實。在莫扎特的著名歌劇《魔笛》里,有一段音樂就是將克萊門蒂比賽那天演奏的《降B 大調奏鳴曲》開頭主題原原本本地搬了上去。
莫扎特為什么那么討厭克萊門蒂?因為他無論如何不愿承認自己輸給了克萊門蒂。
莫扎特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憤憤不平。他或許不知道,那場比賽現場,有一位關鍵聽者,是站在他那邊的,那人就是約瑟夫二世。約瑟夫二世后來跟另一位音樂家狄特討論起莫扎特,約瑟夫二世問狄特是比較喜歡莫扎特還是克萊門蒂的演奏,狄特回答:“克萊門蒂演奏出來的只是藝術,莫扎特演奏的卻是藝術加上品位。”約瑟夫二世很認真地表示同意:“這正是我一貫的看法。”
還有另外一股勢力,也站在莫扎特那邊。那就是音樂史的評價。今天還有誰會將克萊門蒂跟莫扎特相提并論?莫扎特名滿天下,而克萊門蒂只是一個寫“小奏鳴曲”給小朋友彈的二流音樂家。即使是認真的音樂愛好者,也多半接受狄特當時的評斷,只承認克萊門蒂“藝術”的那部分。
18世紀話語中講的“藝術”,其實比較接近我們今天講的“技術”。是的,克萊門蒂有很好的技術,可以彈得又快又響,但他缺乏莫扎特的品位,無法讓他的音樂充滿精神與靈性。
所以結論是:莫扎特才是真正的勝利者。但是,他是真正最后得以開懷大笑的人了嗎?這又未必。在鋼琴音樂的變化發展上,還有一層轉折。
克萊門蒂習慣用的是英國琴,和莫扎特用的德國琴頗有差異。德國琴觸鍵輕盈,容易表現活潑快速的風格,英國琴卻比較深沉,而且配有精巧設計的踏板,是提供鋼琴家更多控制聲音長短及表現色彩的工具。換句話說,英國琴比較有分量,可以表現出力度、力道,也有更廣泛的強音和聲能力。
雖然歷史上記錄著莫扎特而非克萊門蒂更優雅、更有品位,也是更杰出的作曲家、演奏家,然而鋼琴音樂后來的發展,卻不是延續莫扎特那一路輕巧優美的風格,反而接受了克萊門蒂的鋼琴和他彈鋼琴的方法,所以才有了貝多芬帶來的巨大突破。
作曲天分比不過莫扎特的克萊門蒂,卻擁有莫扎特缺乏的另一種天分——企業經營的天分,他后來開發了莫扎特無從想象的新技能、新身份——杰出的鋼琴制造商。
不必問都知道,克萊門蒂制造的是聲音越來越沉厚有力的鋼琴。他自己后期的奏鳴曲,已經開始試驗鋼琴大小聲的戲劇性變化,是真正啟發貝多芬的先鋒前導。克萊門蒂后來還訓練了一個徒弟菲爾德,專門示范、表現他家鋼琴性能的優越性。為了讓人充分領略踏板功能,菲爾德創新發明了一種大量使用踏板的新曲式,他將之稱為“夜曲”。夜曲形式在巴黎沙龍大紅特紅,還刺激了肖邦寫出他那些經典夜曲作品。踏板音響效果更深深地浸入肖邦中后期所有作品里。
克萊門蒂沒莫扎特有名,但他終結了莫扎特的鋼琴時代,幫后來者貝多芬、肖邦打開了新的格局。他一定就輸給莫扎特了嗎?不見得。
音樂史上的輸贏勝負,詭奇辯證,絕對不是一次比賽可以定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