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墨 文/攝
小時候翻看畫冊,知道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黃胄的驢堪稱舉世聞名,夢想著長大后要成為這樣的畫家。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明白畫家的成長道路是極其艱辛,且富有極大的挑戰性。遙不可及的夢想,終究成為現如今學習的美術范本。還記著第一次在中國美術館看到齊白石的畫展,那些曾經畫冊里的草蟲與花卉在這座“藝術殿堂”卻大大不一樣了,水與墨的交融形成了墨與色的奇“跡”。在美術館竟然泡了一天的時光,夕陽斜下的美術館是極好看的,翠竹、金瓦相互映照,仿佛看到了齊白石筆下的一石一花,一景一物,生機盎然。
多年后,一度被“寫生、創作”帶入藝術領域的我,被素描造型埋住的我,又一次對齊白石產生興趣,是在翻看畫冊時被他的《蔬果冊》里的那幅《白菜辣椒圖》上,兩只紅得不能再紅的尖椒調動起來的。什么人能把這辣椒看得這么紅,只有那種對生活熱愛至深、天真、善意的眼睛才能看到的。齊白石對任何一件身邊之物,任何一個小生靈都是那么惜愛。萬物皆有靈,他與它們莫逆相交了一輩子。他們之間是平等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尊重,那么美好。齊白石晚年的畫,既有像是第一次看到紅色辣椒的感覺,又有像是最后再看一眼的不舍之情。愛之熱烈是恨不得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帶走的。這是超越筆墨技法的,是筆墨等于零還是不等于零范疇之外的。
這幾年經常到北京畫院美術館參觀,那里有一展廳常年陳設齊白石作品,看到白石老人筆下的草蟲再一次使我震驚。展柜里那些未完成的工筆草蟲的冊頁,精美至極。這些畫大約是1925 年前后畫的,那時他六十多歲。據傳,老人是擔心自己年事高后再也畫不了這些他喜愛的小生命,趁眼力、精神尚好時,先把這部分畫好放在那里,將來再添加上花草大寫意。

《蝦》齊白石(攝于北京畫院)
這批畫使我強烈感受到他對這些小生靈的喜愛,以致到達近乎“儀式化”的程度。讓我想到歐洲生物標本,用最精細的毫厘,用人所能及的程度將對象描繪,才對得起自然造物之精彩絕倫。在這些寸尺大小的紙頁上,僅有的一兩只小蟲,給人從未有過的一種生命的尊嚴之感。
齊白石應該從未受過西學的訓練,但如果把這段文字與一張蟋蟀畫稿并置,則全然是生物學、動物類、昆蟲科教科書中的一頁。科學家的工作與工匠的技能有時是有重疊的部分。這種行為讓我好奇的是:齊白石以“兼工帶寫”著稱,當費時耗神的工筆草蟲畫好了,大寫意的花枝部分是可以信手揮就的。他為什么不一氣畫完,而要存到若干年后再去完成呢?在全世界也沒有見過有哪個畫家來這一手的,莫非是出于商業的考慮?“九十三歲白石老人”“九十四歲白石老人”與“九十五歲白石老人”價值是不同的?在他六十六歲時寫給友人的信中說:“白石倘九十不死,目瞎指硬,不能作畫,生計死矣!”他是擔心藝術的生命和生命本身。
還有一種可能是:他要在力所能及之年把這一絕技發揮和用盡。確實,人在某個階段,不把這階段該做的事做透徹,將來是要后悔的。另外,手藝人總有對“工藝”不能丟舍的習慣,滿足于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可控之下的一件事情做到最好。事情必要與否的考量已不重要,這嗜好本身就是目的。能看出,他畫這類畫時是上癮和興奮的。
也許,當年的畫家們不懂得“工匠之思”,并沒有走街串巷靠斧斤生活的體驗和視角。那些陽春白雪的畫家們有的是文化史的知識和批評的訓練,但卻沒有與其平行的“民間智慧”。他們雖然從美術學院畢業,但仍不懂得自己手里做的“活”與社會是一種怎樣的關系,是什么使他們可以成為一個以藝術為生的人,用什么與社會交換或者說了解社會,社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們都不知道。
工匠之思與民間智慧是齊白石特有的能力,他像是生來就具有解決這種問題的能力:關于“雅與俗”“藝術與商業”“能品與逸品”這些看上去二元對立、讓文化人永遠頭疼不好直面,卻又是藝術圈永恒的等級問題。把傳統手法與當下生活拉近的能力是一個畫家最重要的生存手段。
畫畫是齊白石的日常之事,是每日的勞作,頗有點“一日不做不得食”的意思。“為大眾”與“為市場”在齊白石眼里是一件事,從做木工到作畫,就像從“粗木作”到“細木作”的改變,都是手藝、都是營生。
從老舍夫人胡絜青的描述中得以了解:“齊白石解放后仍是自訂潤格都不高:每尺收四元,后來還是琉璃廠南紙鋪為他抱不平,催他增到一尺畫收六元,有工筆蟲草或加用洋紅的加一倍,都是嚴格按照成本和付出的勞動來收費的?!笨梢钥闯鲈邶R白石心里對自己工作性質的界定:他一定很不習慣藝術家的那種特殊與清高,而始終是謙卑本分的。這使他從未離開過“藝”和“術”的本質,藝術就是藝術,沒有那么玄奧,是簡單快樂的事情。
齊白石藝術具有“人民性”“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等性質,因此齊白石的作品可以說是世界上被復制量最大的藝術家之一。在60、70 年代齊白石的蝦、小雞、牡丹這類繪畫,通過一種特別的生產工藝,被大量復制在暖水瓶、茶杯、臉盆、床單、沙發靠墊這些幾乎所有人都需要的日常用品上。在西方有一個詞叫:“commodification(商品化)”,即是一種將經典藝術市場化、產品化的工作或生意。如美國涂鴉藝術家凱斯·哈琳的作品形象,由以他命名的公司代理復制在各種產品上,而我國的齊白石藝術是被全中國的日用品生產領域“commodified”的。
齊白石的意義和價值被中國版的這種“商業化”做了最大化的發揮。在中國“社會運動”“集體意志”的那些年代里,在中國人民大干快上的建設中,當我們在洗臉時,生動的蝦群仍然在水中游動;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里,送給新郎新娘的暖瓶上,仍然是齊白石的牡丹花、和平鴿。齊白石通過他眼睛的選取和用他的藝術為蹉跎年代的中國人保留著一份美好的、純真的、情趣的生活。在中國人內心情感中,到什么時候它們都是不可缺失的。
樸實和崇高的世界觀,是中國人生活的態度和方法。在齊白石的畫中有對人類的善意,對自然的尊重和對所有生命的愛,這才是全國人民都喜歡齊白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