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文
在李曉東的潛意識里,有兩個故鄉。一是他生長的地方,在太行山南部深處,是謂長治。一是他掛職兩年的地方,在秦嶺之北、渭水之畔,是謂天水。他在長治的大山里出生、讀書、成長,之后在太原、蘭州、上海、北京東南西北各地行走、工作。但使他夢牽魂繞、心心念念的還是天水。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天水者,中國陸地幾何中心,華夏第一都城,中華文明源頭區也?!鄙w因這里是伏羲、女媧之故鄉,中華人文始祖之重地,古風古韻仍彌漫在五城耤水之畔,且煥發出新姿。他在作品中反復描繪這個在他看來極具魅力,而在更多的人看來還比較陌生的城市。他把這些作品收集起來,出版了一部散文集,叫《天風水雅》。他的意識有些錯亂,在寫天水的時候常常不自覺地寫到長治,甚至他也強調這兩個地方存在著某種共性,如都在大山之中——太行山與秦嶺。太行山是具有神圣意味的山,是民族的脊梁。而秦嶺,地別南北,橫跨西東。李曉東借用天水一位作家王若冰的觀點,認為秦嶺是民族之父親山。這一判斷是否準確,不得而知。但此二山在中華民族發展進程中的自然地理意義與歷史文化意義之重要性卻是非同一般的。
太行山與秦嶺均位于黃土高原的邊緣地帶,這也決定了長治與天水自然地理條件的某種相似性。太行山,是黃土高原的東端。秦嶺,則是黃土高原的西南線。長治應該是黃土高原東部的一個重要城市,而天水則是黃土高原西部的重鎮。也許是這些條件決定,兩地有許多共同之處。太行山麓是粟作農業的發源地。而秦嶺之西,亦是粟作農業的重鎮。它們均顯現出農業對文化、文明極為重要的影響。當然,也顯現出由生產方式決定的生活方式的相似性——包括語言、飲食、習俗等等。在《天風水雅》中,李曉東描寫了許多天水地方的飲食。比如其中的一篇文章叫《我的鄉愁是一碗馓飯》。馓飯是什么?我不知道。讀了此文才了解,這種飯在長治一帶也有,叫“馓面撮”。而我們那里,也是太行山深處,但在其中段,叫“撒面粥”。就是把磨細的玉米面撒到開了的鍋中,不斷攪拌,直至煮熟。不能太稠,亦不能太稀。稀的話,我們那里叫“糊糊”。稠到比較硬的話,就叫“撓”?!皳稀边@個字并不準確,但也很難找到更合適的字。如果家庭條件好的話,會在“撓”里加上蔬菜與小米。而“撒面粥”,是我根據發音的寫法,自以為合適、能夠體現其制作特點與形狀。不過李曉東稱之為“馓面撮”,似更文雅,有文化?!扳獭庇昧耸车钠裕砻魇且环N食物,又表明了制作的主要特點,比簡單用“撒”更有內涵。用“撮”顯示出這一飯食制作形成的形態,有動感,有過程,更形象,比簡單用“粥”更能顯現出漢語的豐富性。天水的“馓飯”,就是長治的“馓面撮”,我們老家的“撒面粥”。本是同一種食物,卻有不同的叫法。李曉東還介紹了“馓飯”的食用方法,要吃酸菜。高級的吃法是配炒土豆絲。這與我們家鄉是完全一樣的。到了冬天,家家都要做至少兩大缸酸菜。我們那里叫“甕”。一甕是茴子白葉子做的,一甕是芥菜做的。這是標配。其他就根據各家情況了。如干蘿卜塊,還有“瓜條”,就是把西葫蘆,我們那里叫“中瓜”削成絲晾干等等。不過李曉東寫的在酸菜里撒白糖卻是第一次聽說。我們那里舍不得這樣吃。長治是大城市,自然不能比。
從馓飯可以看出來,在黃土高原有許多相似或一致的東西。我認為主要是自然地理條件的相近形成了相近的生產方式,并由此形成了相近的生活方式。這些地區雖然相隔千萬里,卻有某種隱秘的聯系。這種所謂的“隱秘”,表面上看是客觀的、外在的,本質上卻是主觀的、內在的。是同樣的文化理念影響或決定了同樣的生活方式?;蛘吒鼫蚀_地說,是同樣的自然地理條件決定了相近的生產生活方式, 并形成了相近的文化形態。太行山脈是粟作農業的發源地。據研究,粟作植物在這一帶演化形成,并向可接納的地區拓展,比如向天水秦嶺一帶拓展??脊艑W家在今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古城就發現了大量的小米遺存。專家認為,撒馬爾罕的土,與黃土高原的土有同樣的品質。因此也接納了粟作植物——小米。太行山也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發祥地。炎帝神農氏就在這一帶活動,使原始農業從采摘向種植轉化,實現了中國古代農業的革命。不過,李曉東驕傲的是,天水是伏羲、女媧的故鄉。從傳說的時間維度來看,應該是在距今8000年左右的時期,比炎帝神農氏要早大約3000年。一般認為,伏羲氏是中華文化的始祖,是“三皇”之首。而神農氏顯然繼其后,是“三皇”之尾。之后才是“五帝”。這樣來看,李曉東心心念念的驕傲也不是沒有緣由的。他真是發自內心地為天水而驕傲。他喜歡天水。
在《天風水雅》中,李曉東提到了許多與伏羲有關的地方。甘肅的天水自不必說,還有湖南岳陽的平江,以及河南之淮陽。此外還有很多,如湖北之襄陽,山西太行、呂梁一線等等。在李曉東的家鄉一帶,就有很多關于伏羲、女媧的傳說,以及相關的地名。太行山就又名曰女媧山。雖然目前還很難找出確證來證明伏羲的行狀,但從各地廣泛流傳的相關傳說來看,伏羲、女媧對中華文化之影響確是非同一般。從這些傳說分布的地域來看,似也可以大致勾勒出伏羲一族遷徙流播的情況。其族人在特定時期,向各地遷徙駐留,并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些流散各地的伏羲后人,都以伏羲氏為名。不論他們身處何處,均認伏羲為其始祖。如果從考古研究來看,甘肅天水秦安之大地灣遺址距今大約8000 年,似可視作傳說中伏羲時代的文化遺存。而秦安亦被稱為“羲里媧鄉”,說明大地灣遺址與伏羲、女媧的傳說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在大地灣遺址中發現了村落遺存,就是李曉東所說的“城市”的雛形。這種說法我以為不太準確。城市肯定是由較大的村落發展而來的,但村落遺址還不能說是城市的雛形。這一帶也發現了當時人們居住的房屋,主要是圓形半地穴式建筑。此外,還有大量的陶器、石器、骨器,以及被專家考定為黍的糧食標本。似乎已經出現了農業的耕種現象,但其農業的耕作水平還比較原始。令人矚目的是這里發現了許多人頭形器口彩陶瓶。這種彩陶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專家們的意見還不一致。不過,在彩陶上面塑成人首具有自我認知或祖先神靈認知的文化特征。關于這一點卻是可能的。這些文化遺存為人們探討史前農業之發展及彩陶文化的演變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實證,被譽為是“黃土高原上的文化奇跡”。特別是人頭形器口彩陶瓶逐漸演變為人首彩繪陶罐與器蓋,對之后的諸如馬家窯文化等均有重要影響。
基于這樣的歷史,李曉東在其作品中大量地描寫了與伏羲、女媧相關的傳說、習俗、紀念地,以及各類相關風俗、民情、人物。言語之間充滿自豪、懷想、思念。天水一帶,其俗自伏羲而來,其情由伏羲而生,其人以伏羲而傲。在現代化潮流滾滾而來的時刻,天水仍然處變不驚,自在從容。無論是其城市樣態,抑或是其建筑風格,以及人們的心理世界,都葆有極為傳統的品格。這應該是文明的一種自信、韌性。當然,在李曉東的筆下,天水也是變化的。這個在我們看來還比較遙遠的西部古城,在傳統中有了很多的現代,在現代中仍然保留了更多的傳統。“天河注水”的中國陸地幾何中心點,從容淡然,且行且靜,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變與不變之間、動與不動之間,保持了最具審美意義的生命活力。
正由于對歷史文化的尊重,李曉東似乎要在文體的表達中努力體現源自傳統的風格。他非常熟悉古典的詩詞經籍,在作品中進行了大量的引用,且十分貼切。他總是能夠自然地借用典籍中相關的詞句來表達現實中的感悟。他的語言最重要的特點是企圖形成一種“類古典”的句法,多用短句,常有四言或五言;善于排比,賦興常現,多有古文字之化用等等。李曉東十分注重細節的描寫,常有生動、鮮活的表達。特別是他關于天水食物的描寫,有情有景,趣味橫生,如在眼前。如他對天水小吃如馓飯、瓜瓜,水果如核桃、蘋果、桃的描寫。他往往三言兩語就刻畫出某個人物的個性。如寫天水作家王若冰,“有矮而敦實的身材,圓而敦實的大腦,短而敦實的頭發,黑而敦實的面容,尤其稀罕的,是粗而敦實的手指”。一個“敦實”,遍及全身,人物的性格特征躍然紙上。他寫已故天水籍著名評論家雷達,主要寫細節。因而為我們呈現的是一個活靈活現的雷達。比如雷達近七十時學會開車,人多不信,不知道這位老派文人怎么開車。但雷達常是“坐在駕駛位上,寬厚地笑著給人說,我拉你吧……”。大約雷達學車已晚,技術不一定老練。有一次,我們在現代文學館開會,有一黑色的轎車進了院子,要倒到停車位。車主動作游移,來往反復。旁邊有熟悉的人看到說,雷達來了。這一情景似與李曉東的描寫相似??梢娎顣詵|寫人確是能抓住特點的。
李曉東在天水掛職兩年,并不分管文化,卻與許多文化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他詳細地回顧了他們之間的交往。令我感動的是,他掛職生涯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在一個民辦的藝術眾創空間做了一場“告別講座”——為那些熱愛文學與藝術的普通聽眾講《紅樓夢》。他為自己曾有機會在天水掛職而感到幸運;亦為自己曾寫下了如許的關于天水——中國陸地的幾何中心、中華文明之源頭的作品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