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予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
2023年開年后,在中國經濟從內到外都面臨諸多挑戰的背景下,從中央到地方都在全力以赴推動經濟全面恢復,“高質量發展”是當下的高頻詞匯。
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理事長、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長期致力于中國內部轉型及其外部關系的研究,被稱為“中國問題專家”。他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指出,高質量發展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必然,也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唯一選擇。如何走向高質量發展,則是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開年以來,從中央到地方都在“全力拼經濟”,以高質量發展開啟新局面,你對此怎么看?
高質量發展是根據中國經濟發展的現實提出的。中國走數量擴張型道路已有幾十年,無法通過這種方式實現可持續發展,未來只能推進高質量發展。
前些年,我們一直在討論中等收入陷阱。如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只能通過高質量經濟發展。放眼全球,其他經濟體也都是這樣做的。
另外也有國際環境的因素。之前幾十年我們的現代化跟全球化相向而行,互相強化,互相促進,現在則面臨著一些西方國家對我們“卡脖子”、搞系統脫鉤的問題,他們試圖制造對我們比較不友好甚至惡劣的國際環境。因此,中國更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實現高質量發展。
從今年年初開始,大多數省份都召開了高質量發展動員大會。這是動員令,它表現出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強大決心,我們又要開始抓經濟工作了。
當然有可能。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經濟發展不是在孤立狀態下發展起來的,而是與世界接軌。作為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經濟發展的狀況,會對世界經濟體產生影響。
從去年年底開始,各個國際組織和美國的經濟學家都預測,因為去年出現了嚴重的通脹等問題,今年西方經濟衰退是大概率事件。實際上,金融危機以后,西方國家尚未將結構性問題調整好,現在又碰到了許多問題。一些國際機構對中國的期望很大,他們希望中國的經濟發展再一次成為世界經濟的發動機之一。
我們如何走向高質量發展,實現中國式的現代化?需要新的三大法寶,改革、開放、創新。其中,開放是最重要的。
我們是發展中國家,只有通過開放,先進的東西才能進來,大家感受到壓力,就會去改革。開放是改革的重要動力,尤其是現在,以前中國改革是因為窮則思變,現在有既得利益者了,改革比較難,必須通過開放倒逼改革。
開放也是創新的前提條件,技術的進步需要開放。我以前常舉一個例子,火藥是中國人發明的,但是中國沒有火藥學,一直只是應用。指南針也是如此。為什么英國人卻能用火藥和指南針造就強大的海軍?因為它們傳到英國后變成科學了,科學又應用于技術,互相強化。
現在,在科技創新方面有新型舉國體制,別忘了前面有“新型”二字。蘇聯是近代以來第一個最成功也最失敗的舉國體制,因為它關起門來自己創新,它有兩個致命的弱點,第一,科創需要思想市場,大家互相辯論,產生新思想;第二,科創要有商品市場,投入產出以后,投放到市場,回收成本,科研才能繼續。蘇聯關起門來,兩個市場都沒有了。沒有思想市場,基礎科學就與學界脫鉤了;沒有商品市場,蘇聯只能向東歐、印度、越南賣軍火。
現在一些西方國家對我們“卡脖子”、搞系統脫鉤,我們一定要小心,不能關起門來自己搞創新。“卡脖子”、搞系統脫鉤,這是政治邏輯,不是技術邏輯。只要開放,技術是在世界上一直流轉的。這也不是資本邏輯,資本邏輯是技術走向哪里,就跟到哪里。這也不符合市場邏輯,一些西方國家對我們實施的“芯片制裁”,犧牲的不僅是中國,所有的芯片商都受影響,包括他們自己。
關鍵是技術升級。技術升級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原先的技術不斷升級,比如原來生產鞋帽的,技術不斷提高,一雙鞋從賣一百元到賣一千元;還有一種是產業升級,從生產鞋帽到生產電子產品。
改革開放以后,我們接軌世界,西方的技術流到中國。但我國以前主要發展應用性技術,后來才慢慢有自主創新。而高質量發展最關鍵的是,如何從應用性的技術轉型到原創性技術。
我認為有三方面的短板。第一,需要有一批具有基礎科研能力的大學和機構。但我國尚未完全區分基礎科研和應用技術,國內不少所謂的基礎科研,其實是應用技術。我們恐怕要改革教育體制、科研系統甚至是兩院,尤其是中國科學院。
第二,需要有一批能把基礎科學轉化成應用技術的企業或機構。改革開放以后,我們的企業有很強的技術轉化能力,但我國的工業實驗室大部分是國有的,應當考慮如何讓國家工業實驗室與民營企業實現“國民”融合。
第三,企業之間互不開放,國有企業之間不開放,民營企業之間不開放,國有企業跟民營企業之間也不開放,并且惡性競爭。國有企業小到一個燈泡都要自己生產,很少向其他企業采購,但其實美國的企業可能有幾百家甚至上千家采購供應商。企業制度需要改革。
第四,需要有支撐基礎科研和技術轉化的金融系統。我們沒有像美國華爾街那樣的金融體系,那我們能不能搞一個雙金融中心?以上海為中心,以及以香港、深圳、廣州等大灣區城市為中心,通過融合發展,構建一個能和華爾街競爭的金融體系。
粵港澳大灣區有九個內地城市,兩個特別行政區,各自都有長處和短板,各自也都面臨著發展的瓶頸。如果不合作,大家誰也出不了彩,但是如果能融合發展,大家都能出彩。
比如科創,香港現在要搞科創,但缺乏具有轉化能力的企業。改革開放以后,香港的制造業逐漸轉移到珠江三角洲,香港如果要“再工業化”,需要很多年,也很難。但是深圳有強大轉化能力的企業,為什么不合作呢?
歐盟二十幾個主權國家都能形成歐洲共同市場,我們一國兩制,十一個城市,為什么不能形成共同市場?
對,非常重要。從整個國家來說,我們需要大灣區。中國的第一次開放發生在兩次鴉片戰爭之后,是從廣東開始的,是被迫開放。第二次改革開放,突破口也是廣東。這次的開放,我把它稱為“第三次開放”,同樣要讓廣東成為突破口。為什么中央建設粵港澳大灣區和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也是這個道理。
軟基建是醫療、教育、公共住房這些社會保障的建設,這在西方國家的高質量發展里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首先,它就是保證社會公平的機制,是保護社會底層的機制,也是保護中產階級的機制?,F在的中產階級很脆弱,大家都說中產階級面臨新的三座大山,住房、教育、醫療,小孩上學變成孩奴,買了房子變成房奴,生了大病可能傾家蕩產。前段時間新聞說房貸可以貸款到80歲,多可悲,到了80歲房子還沒還清房貸,這不是好現象。所以社會保障很重要,公平也很重要。
第二,沒有解決軟基建,消費社會建立不起來。我們一直說進入內需社會,也就是消費社會、中產社會,任何社會能持續消費的就是中產階級。日本或者“亞洲四小龍”的中產階級比例多達60%、70%,美國從“二戰”后到1980年代初,中產階級的比例也有60%。之后雖然在萎縮,但現在也有50%左右。中國的中產階級雖然數量很大,但是占比很小。我們距離他們還有很大的差距。
更為重要的是技術創新,窮人社會很難成為創新社會,創新需要冒風險,只有中產階級才能承擔這種風險。當一個社會的中產階級變多了,創新就爆發出來了。有人說可以國家創新,但是國家創新只能是關鍵領域的創新,往往是為了追趕另一個國家,很少會是民生經濟上的原創創新。近代以來,世界上大部分民生經濟的創新都來自民間,這個規律在中國也不會變化。如果沒有軟基建保證中產階級的增長,幾乎不可能出現創新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