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卷洋灑浪漫情，難掩紛繁現實事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成熟的標志，唐傳奇“作意好奇”，超越了中國史傳文學拘泥于真實的傳統，使“浪漫情”與“現實事”重疊交映，中國小說由此具有了獨立的文學品格。其中，以書寫纏綿愛情的小說成就最高。本文選取蔣防《霍小玉傳》為研讀文本，從“文學史”視野出發，以探求唐傳奇小說情理兼收之況。

1 浪漫情：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1.1 癡“情”佳人霍小玉

汪辟疆有言：“唐人小說紀閨閣事，綽有情致。《霍小玉傳》此篇尤為唐人最精采動人之傳奇，故傳誦弗衰。[1]”《霍小玉傳》“傳誦弗衰”的原因，與霍小玉癡情佳人之形象的塑造密不可分。

在蔣防筆下，霍小玉“雖本倡家”，卻有著與之不相稱的“資質秾艷，高情逸態”。連“音樂詩書”，也“無不通解”，媒人鮑十一娘都稱她似“有一仙人，謫在下界”。這一人物形象與《鶯鶯傳》中的崔鶯鶯以及《李娃傳》中的李娃有眾多相似之處。崔鶯鶯“顏色艷異，光輝動人”，題篇便有“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之句；李娃“妖姿要妙，絕代未有”，歌舞聲樂，均有習解。唯一一點不同便是，霍小玉對于自己“浪漫情”有著近乎癡兒的執著，其對于自由愛情的追求，從她的婚愿便可略睹一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與李益相知兩年之后，小說又細述其意愿：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2]。

在李益辜負盟約、一去不回后，霍小玉“羸臥空閨，遂成沉疾”。即便如此，霍小玉也矢志不渝，“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甚至“資用屢空”。當霍小玉終于得以與李益相見時，她“含怒凝視，不復有言”，最后惡語相加，大加斥責：“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這一系列的舉動和表現，無不體現出霍小玉對這一段“浪漫情”的百般看重，對個體自由的強烈追求。而其最終愿意以生命為代價維護尊嚴的舉動，也似乎能從中窺得唐代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萌芽。

在文章最后，李益因霍小玉的復仇而癲狂，墮落不幸。蕓蕓文人皆以“小玉死后化厲鬼復仇”為小說敗筆。依筆者所見，此仇并非霍小玉所報?；粜∮窠^命之辭中說她死后“必為厲鬼”，進行復仇。然觀照后文，霍小玉將葬之夕，她再次出現依然是“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而并非厲鬼形象。“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嘆”，說明她實則有感于李生送行之舉?！八觳粡鸵姟币嘀粜∮裨贌o復仇之意?；粜∮窦幢銥槔钜骈L慟辭世，仍無法狠心復仇，最終與其幽冥拜別，“癡情佳人”之形象由此益現[3]。

1.2 忍“情”才子李益生

“天下男子皆薄幸”似乎成為世人眼中唐傳奇“才子棄佳人”故事中的唯一緣由，也因此蕓蕓讀者總是為李益“一去不復返”打上“負心郎”的烙印。然而，縱觀全文，會察覺李益并非“負心若此”。

李益“決心赴任”前，曾兩度與霍小玉發誓，“粉骨碎身，誓不相舍”“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鄙踔林鲃印罢堃运乜V，著之盟約”為證。細讀會發現李益說話時總是 “不勝感嘆”“引臂替枕”，日后還有“如此二歲，日夜相從”等表現，以及從作者對盟約“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等描寫來看，李益對霍小玉著實情根深種。

而李益到任后負約，全因李太夫人私下幫他與盧氏甲族請婚完配?！疤蛉怂貒酪恪保⒌赖闹萍s、社會門當戶對的觀念等因素，一并向本就軟弱的李益壓來。李益即便內心已有所屬，也只得“逡巡不敢辭讓”。李益為婚事奔波求貸，最終“大愆回期”。此后的舉動，也被眾人一道列為其“薄幸”的依據：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期望……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沈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

李益生自以為“寂不知聞”，便能“斷其期望”。這樣看來雖是冷漠之舉，但也是為霍小玉著想，想讓她早點忘記自己，還算有幾分情理。未曾想，霍小玉因此一病不起。而得知“玉疾候沈綿”，李益則“慚恥忍割”。試想，如果李益已對霍小玉毫無情感，又怎會自感慚恥？李益實則良心未泯，對霍小玉也心有掛牽，只是偏執于自己的邏輯而不近情理，才最終釀成苦果。

霍小玉死后，李益的種種舉動也能說明這一點：“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生至墓所，盡哀而返”“傷情感物，郁郁不樂”，可見李益用情至真，“終不相見”也只是他屈從現實的“忍情”之舉。

雖然，李益的結局常被人認為是“罪有應得”，而筆者則愿以“情理之中”相稱。于理，李益最后“哭泣甚哀”，不單單是出于對霍小玉的懷念，也是因為對霍小玉有著太多的歉疚與不安?；粜∮竦囊馔庵烙诶钜鎭碚f是沉重的打擊，他自認為不過是選擇了一條多數士子都會走的路，選擇高門大戶的貴女，卻不料逼死自己的摯愛。這種罪惡感在李益心中堆積，成為其日后暴力的導火索；于情，這一情節的設置，實際上寄托了作者內心的感情傾向。作者想通過這一結局，向讀者傳遞“婚嫁之事罔顧情緣而順應世俗，結果未必如愿”的想法，以表達對封建禮教壓迫約束“浪漫情”的批判與憤慨。

1.3 豪“情”義行黃衫客

《霍小玉傳》的“浪漫情”不單單在于敘述了中唐士人李益與伶人霍小玉的年少情事，小說中出現的黃衫豪客形象也推動唐人愛情傳奇與豪俠異事彼此融合。

在小說中，李益與霍小玉兩人情事漸傳開。親友屢勸，聞者皆怒，李益只是一味嘆讓。在此背景下，黃衫客便以俠客身份出場：忽有一豪士，衣輕黃纻衫，挾弓彈，豐神雋美，衣服輕華，惟有一剪頭胡雛從后，潛行而聽之。其出場頗有神秘色彩，“挾弓彈”盡顯俠氣，“豐神雋美，衣服輕華”則是其身份不凡的表現。黃衫豪士聞知李益與霍小玉之事，于李益春游翫花之時強押其至玉處。挽挾其馬，抱持而進，黃衫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行終令霍小玉得償所愿。此處，黃衫客不單單是一個出現在李益與霍小玉的愛情糾葛中的配角，他的義舉正是愛情傳奇情節展開的關鍵。

“赴人之難，遂成義舉”，黃衫豪客的俠義行為一承唐人俠風之氣。在“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的社會背景下，豪俠人物“黃衫客”的出現，是社會心理選擇的化身。他的出現，不僅為這一段“浪漫事”增添曲折離奇的色彩，更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理與對正義的呼喚，讓小說中的感情因素更為飽滿豐盈。

2 現實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2.1 題材的普遍性：悲歡離合傳奇情，盡是人間尋常事

《霍小玉傳》是典型的唐朝士子與伶人之戀的愛情傳奇。此類才子佳人類愛情小說在唐代不勝枚舉、層出不窮，亦與唐代“風流藪澤”的興盛關系匪淺。唐文有載，“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又有“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耀烈空中”，有唐一代“商賈聚集，煙花繁盛”之狀由此得窺?！版郊酥?，空前絕后”，唐代傳奇自然多寫妓女情事。

此外，唐代文化的開放性也為妓女和士人開交往之便利。帝王作樂、朝士宴聚、文人席詠，率皆有妓相陪，會面既多，自然生情。鄭谷《登第后宿平康里》詩“好是五更殘酒醒，時時聞喚狀元聲”一句更是道盡了當時士子與妓女的密切關系。妓女的才貌雙全令士人心動，士人的風流倜儻與社會地位，也得妓女青睞，因此他們之間發生愛情是水到渠成的事。唐朝士子與妓女之戀自然成為唐代文學的主要題材之一。

唐代愛情類傳奇故事所敘述的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無外乎分為三種。其一是《李娃傳》中所體現的男女經歷相見、別離等曲折坎坷之后得到幸福愛情的“大團圓型”；其二是像《鶯鶯傳》一樣，書生張生主動接近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崔鶯鶯，愛情冷卻最終分手的“離別型”；還有一種就是《霍小玉傳》中所描述的李生違背定下的愛情誓言，霍小玉以死相抗的“抗爭型”[3]。細細研讀，會發覺唐傳奇小說所造就的愛情樣式幾乎涵蓋了所有愛情的可能性，讓人不免感嘆：“悲歡離合傳奇情，盡是人間尋常事”。

2.2 結局的時代性：時人重門閥，爭娶五姓女

“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碧苽髌婀适轮械墓适虑楣澮渤３Ｅc時代現實相映照，《霍小玉傳》也不例外?；粜∮衩脖取爸喯伞?、膚賽“瓊林”，與李益相見傾心，立下山盟海誓。本是一段美滿無瑕的風流逸事，卻被李太夫人“說親表妹甲族盧氏”之約斬斷情線，常令人唏噓不已。

然而霍小玉的愛情悲劇，并非僅有的個例，而是時代下的必然結局。據史料記載，唐代士族非常重視婚姻的門第之別。當時的五姓士族“持其族望，恥于他姓為婚”。而唐人傳奇多出士子之手，自然也反映著唐代士子的婚配愿望：《鶯鶯傳》中崔鶯鶯之母尚為“崔氏孀婦，……崔氏婦，鄭女也”；《柳毅傳》的龍女即便化作人身報恩，也要托名“范陽盧氏女”?！痘粜∮駛鳌分欣钜嬷笧槠渖塘康膶ο笠彩恰耙嗉鬃逡病钡谋R氏。這也不難理解，即便“聘財必以百萬為約”，李益仍愿“涉歷江淮，自秋及夏”，去求貸聘財[4]。

一方面，這一時代背景深深反映在唐傳奇文字之中，使得文學作品中有了很多受困于門第之別的女性。崔鶯鶯在無可奈何中“陰知將訣矣”，平靜地說出“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實，愚不敢恨”，改嫁他人；滎陽生“將之官”，李娃自知雙方身份懸殊，勸道“君當結媛鼎族”，決意“從此去矣”；霍小玉更常念此事，“極歡之際，不覺悲至”。即便求得李益皎月之誓，又表達自己短愿：“不冀偕老之姻，但盼八歲歡愛，不礙李生秦晉之好”……可見，她們深知封建禮教與門第觀念對自己追求愛情的束縛與禁錮。

另一方面，頑固的婚配制度雖然促使士子們叛逆地追求自由戀愛，但是現實利益與律法的限定又迫使他們向高第聯姻低頭。一面高歌情愛隨性的詩行，一面卻又期盼將婚姻作為科舉仕途的跳板，唐傳奇中眾多士子娼妓故事便暴露著唐代士子自私而怯懦、糾結又無奈的情感態度。一為私妓戀人，一為高第盧氏，李益選擇了多數士子都會走的平步青云之捷徑，也為唐代才子佳人式悲劇多添一道時代例證。

3 結語

普列漢諾夫有言：“藝術開始于一個人在自己心里重新喚起他在周圍現實的影響下所體驗過的感情和思想?！彼囆g作品是作者的情感和社會的現實結合的產物。唐傳奇《霍小玉傳》不僅通過對霍小玉、李益、黃衫客等藝術人物形象的塑造傳遞了“浪漫情”，而且還在題材與情節的設計上書寫了“現實事”，“不止于賞玩風態而已”，實現了小說敘事“情”與“理”的交融，使唐小說不僅擁有動人心魄的故事魅力，更兼映照現實的深刻思考，堪稱唐傳奇中“兼收情理”的壓卷之作。

引用

[1] 汪辟疆.唐人小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8.

[2] 李時人編.全唐五代小說[M].北京：中華書局，2014.

[3] 關四平.唐傳奇《霍小玉傳》新解[J].文學遺產，2005（4）：88-99.

[4] 尹葒.論《霍小玉傳》的情節模式及社會意蘊[J].文學界（理論版），2012（3）：52-53.

[5] 郭金艷.試論《霍小玉傳》的悲劇根源[J].宿州教育學院學報，2013，16（2）：54-56.

作者簡介：趙啟蒙（1999—），男，山東威海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