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生,湖北隨縣人。有小說作品刊發于《天涯》《飛天》《南方文學》《上海文學》《時代中國·中國報告文學》。
我們在河邊釣魚,一條水蛇纏在魚竿梢頭,壓出一個大弧形。我說,快看,有條蛇。王萬里說,看到了。我說,你不怕嗎?我們坐在距離岸邊兩米開外的地方。王萬里說,不怕。我說,我怕得不行。王萬里說,那就甩掉這家伙。我說,不,讓它再待會兒。王萬里說,你到底怕不怕?我說,怕極了。王萬里說,那就甩掉它!水蛇吐著紅信子,看得人汗毛倒豎。我提起魚竿輕輕一晃,水蛇鉆進河水,在王萬里的浮漂處冒出水面。我說,快,揚竿鉤起它!王萬里一動不動地說,為什么非和它過不去?我說,弄死它!王萬里說,剛才那么好的機會,完全可以請它上岸。我說,這不請到你浮漂那去了嘛。王萬里說,每次和你釣魚,你都躁動不安。我說,從沒立志要當一個好釣友。王萬里說,那你還約我出來釣魚?
王萬里在托盤內扯餌料,動作嫻熟又專心,好像釣魚是人生最快樂的事。我說,今天早上,我讓人拉黑了。他說,誰這么沒眼力見兒!我說,一個寫詩的女人。他說,你肯定又說了不中聽的話。我說,沒。他說,那她干嗎拉黑你?我說,我說另一個人的詩寫得平庸,沒靈氣沒天分。他說,那人是她丈夫?我說,不是。他說,是她爸爸?我說,也不是。他說,情夫?我說,是她年齡上的前輩,看上去日后能給她不少的幫襯。他說,后來呢,后來又發生了什么?我說,后來我心情不好,感覺吃了個蒼蠅。他說,你自找的。我說,那人出了詩集,她就在朋友圈里跪舔,從前天一直舔到第二天午夜,好像是自己的詩集,鄙人實在忍無可忍,就對她說了幾句實話。他說,這關你錘錘的事!我說,你沒法讓自己不憤怒。他說,這和你喊我釣魚有什么關系?我說,我心情不好,又和我女朋友干了一架,被沒收了鑰匙,還把我驅逐出來。他說,你沒了去處,就約我出來釣魚?我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說,然也。
一個小男孩從斜坡沖下來,踢踏的步子像奔跑的馬兒。男孩跑過來說,喂,你們看到我爸爸沒?我說,看到了。男孩說,我爸爸在哪里?王萬里說,水里。我說,別聽你王大爺胡說。你爸剛領著個小女孩走了。我指著茅茨畈大橋方向說,就是在那里消失的,一跳下去就不見人影了。男孩說,騙我,我爸爸只有我一個孩子!王萬里說,你爸爸有個私生女。男孩問我,那你說,我爸爸長什么樣?我腦子里浮出一個老干部模樣的男人,矮矮的個兒,挺著大肚皮,端著帶把的茶杯,單手背后踱著步,腦袋上頂一塊兒天花板。我說,你爸腦袋上沒頭發。男孩說,你爸腦袋上才沒頭發!王萬里說,你咋曉得我們一定認識你爸?男孩說,你們兒子不上培訓班的嗎?上培訓班的都認識我爸爸,我爸爸是辦培訓班的。王萬里說,這小子滿滿的優越感。我對男孩說,快回家吧,你爸沒在這里。
男孩一溜煙爬上河壩,男孩爸就出現了。男孩說,爸爸,他們把你的位置搶了!男孩爸說,我們今天到前面去釣。這時我聽見男孩告我們的刁狀。男孩說,爸爸,剛那兩個人說你帶一個小女孩跳橋了,還說媽媽有個私生女。我趕緊回頭看向男孩,只見他躲在爸爸身后,鬼頭鬼腦地看我。男孩爸也在看我,松弛的面部涂滿虛構的火焰,目光也充滿了敵意。王萬里說,這就是他爸?我說,對。我告訴王萬里,小區里有人說男孩爸壓根兒沒生育能力,只不過有人替他負重前行。男孩爸在茅茨畈開了幾十家培訓班,近兩個月已全部關門大吉。王萬里說,他媽好看嗎?我說,不能說好看,但很魅惑。王萬里說,你怎么對人家了解得這么多?我說,她是我們的房東,來我家收過房租。
浮漂有點動,王萬里把手放在魚竿上,一揚竿魚線往上游扯,竿梢斜著彎進水里,突然一個頓挫彈出水面。王萬里說,子線拉斷了!得有四五斤!我說,什么魚?王萬里說,八成是鯉魚!我說,九成是扯早了。王萬里說,早晚都是要跑的,子線太細了。我說,你心態咋這么好?王萬里說,不然呢?王萬里低頭裝子線,太陽穴處的靜脈在陽光下蠕動。十幾年前,我們在私人魚池里用竹竿釣魚,王萬里扯跑一條約三斤重的草魚,那會兒太陽穴的靜脈也這樣蠕動。我說,你剛聽見那小崽子說什么沒?王萬里說,聽到了。我說,前面后面?王萬里說,不是說我們說他爸跳橋了嘛。我說,后面還有。王萬里說,后面說了什么?我說,他說我們說他媽在外面有私生女!王萬里說,我好像說的是他爸有私生女吧?我說,小崽子壞得很。王萬里說,你怕了?我說,我連蛇都不怕還怕啥?王萬里說,他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我說,肯定是故意的!說完我們放聲大笑。
時節正值深秋,卻滿眼夏季景象,來河邊釣魚的人,都穿著夏裝。河對岸坐著一排垂釣人,從早上到現在不斷有人加入。這是一個陽光甚好的工作日,散布在茅茨畈各處的釣魚人,如果按軍隊編制換算等同于幾個師。這些年來,茅茨畈的人均實際收入在全省各縣市區中占倒數,各類消費與省會持平,豪車數量常年穩坐全省榜眼。這里的工廠工資普遍低,工資拖欠出現常態化,壓兩個月或更久發放已經是吉星高照。然而在本地各大行業領域的宣傳報道中,幾乎每一家企業都有望躋身世界五百強。在茅茨畈經常可看到占地龐大的爛尾工程,在那兒屹立好些年了。王萬里也沒工作,總嚷嚷著窮死了,卻也頑強地活到了二十七。我剛要他請吃午飯又說窮死。我說,我請你吧。王萬里說,好。我說,你管酒,我管飯。王萬里說,沒酒。我說,你回家拿,我等你。王萬里說,真沒酒。我說,酒舍不得去拿,魚窩料也不給我打,活該你單身至今。王萬里也不惱,兀自在那裝瘋賣傻笑呵呵。
我們收起魚竿,順著傾斜的草坪攀上河壩,沿著一條土路下坡,從后門進了小區。王萬里把漁具放進停在小區門口的車后備廂內。我們穿過公路,去了對面牛骨頭飯館。王萬里就住飯館后面的小區。我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冰鎮白酒,放了一瓶在王萬里跟前。王萬里說,白酒喝著難受,啤酒喝著舒服。我說,你請客還是我請客?王萬里說,那我陪你喝點兒白的。說著又拿來兩瓶白酒,說一人先干兩瓶。王萬里是飯桌上的戲精,明明一斤半的酒量,卻裝著二兩倒的衰樣,入口時眉頭蹙得像是喝毒藥。
王萬里聳了聳肩膀,伸手做出要煙的動作,我發他一支又幫點上。王萬里抽了一口,從鼻孔里把煙逸出來。王萬里說,我可有點想不通,老頭開那么多家培訓班,他老婆咋還那么喜歡折騰?我說,去年老頭炒股血本無歸,今年教育改革,培訓班相繼塌方,之前開的奔馳600換成了二手廣本。王萬里說,懂了懂了!王萬里在拼盤里拿了塊兒豬蹄,歪著腦袋啃起來,邊啃邊說,下午有什么活動?我說,扯淡,我連晚上都不知道要干嗎,你問我下午的事。王萬里說,跟你媳婦說點兒好話,女人就那回事。我說,我已經刪除了聯系方式,我找不到她。王萬里說,沒這么嚴重。我說,這次很嚴重,我面目可憎地讓她滾。王萬里說,結果是你滾了?我說,要不晚上去你家,同床共枕耳鬢廝磨?王萬里說,別別別,晚上我還有活動。
王萬里扔掉啃完的豬蹄骨頭,抽紙巾抹了抹嘴,說,跟你說個事,別往心里去,也就說說。我說,打住,還是別說了。王萬里說,不,我忍了很久了,這次一定要說。我說,好,說前先自罰一杯。王萬里倒了滿滿一杯,端起來一咕嚕喝了。王萬里說,你以前談的那個女朋友,是真的不賴!我說,你覺得現在這個不行?王萬里說,也可以,但比以前那個差點兒意思。我說,說不準人家現在娃兒都有了。王萬里說,你小子艷福不淺!我說,你要不是這么摳摳搜搜,早就兒女成群了!王萬里說,有她聯系方式沒?我說,你想干嗎?王萬里說,沒什么,想讓你幫打聽,她現在單身沒。我說,要是單身呢?王萬里會心一笑說,你懂的!我說,你不說我怎么懂!王萬里說,你那么激動干嗎,我逗你的!我說,是嗎?我可以幫問問,還能幫你牽線。王萬里說,真的?我說,咱倆什么關系,一起長大的,還能逗你?王萬里端起酒瓶說,沖你這話,咱倆走一個!我說,我也有事請你幫忙。王萬里疑慮地說,什么事?我說,把這頓酒錢付了。王萬里說,就當我沒說過。我說,那就別啰唆!
下午我們各玩各的。王萬里去找老牌友,我到街上賓館開了間房,打算美美睡上一覺。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上頭,剛躺下腦海里就浮現前女友的身姿。在通訊錄里翻出手機號,尋思許久卻找不到一個打過去的理由。后來想到疫情這個理由,疫情之下問候一聲,順便告訴她我還堅強地活著,實在合情合理。撥過去時,手機一直在抖,才響了兩聲,又趕緊掛了。茅茨畈散文疫情過去快兩年了,現在打過去是幾個意思?做一個成熟男人真累!我把手機扔在床頭,沒一會兒卻響了,是陌生的本地號碼。電話那頭說,喂,你是楊夙嗎?我說,是。她說,你聽不出我是誰?我說,聽得出。她說,打我電話干嗎,告訴我你結婚了?我說,沒呢。她說,我也沒。我說,真巧了。你現在在哪上班?她說,茅茨畈公園圖書室。我嗯了一聲。她說,還有事嗎?我說,沒了。她說,那我掛電話了。我說,好!她說,你怎么還不掛?我說,等你掛。她說,你那時不是最喜歡掛我電話嗎?我說,那時還小,不懂事。她在電話里頭嘻嘻地笑,聽得人一陣揪心地疼。我立即掛了電話,猛地將手機摜在地上,然后大哭了一場。
回想起來,五年來我們從沒鬧過分手,是那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斷言,我絕不會有出息,硬拆散了我們。他是我高二的語文老師,曾用紅筆圈出我的作文,一段怒氣滔天的心理描寫,并在文末寫下“離經叛道”四字批語,驚嘆號打了一籮筐。我們談了差不多半年,才知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五年以后,我鼓起勇氣登門造訪,她媽看我還挺對眼,老爺子卻很生氣,一開始就陰陽怪氣,最后迸出一個宿命論就把我們拆散了。分手后的一星期,我原諒了老爺子,明白他也就那樣,可她當時的沉默,我至今無法釋懷。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把兩任女友放心里對比,結論果然應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俗語。現在的女友談了三年,前兩年沒怎么吵架,今年卻隔天杠一次,大多數時候問題出在我這里,事后也曾試圖讓她相信,男人莫名的憤怒,全是表達對自己的不滿,本質上與她們沒半點兒關系。可你知道,世上沒一個女人會信你的鬼話,于是只好選擇冷戰。手機屏幕摔碎了,大體上還能用。我等了很久,女友也沒打過來,便刪了她的手機號,又清除通話記錄。完成這波操作,我萌生了分手的念頭,抓住這個契機一拍兩散,往后做一名快樂的單身漢。
我去洗澡間沖了個澡,吹了個精神些的發型,出門就奔向茅茨畈公園。我告訴自己得遵循緣分,若都像電話里說的那樣,又在圖書室里遇見她,萬一發生什么,也都是符合事物發展邏輯的。我掃了輛小黃車,沒騎一百米就停在路邊,叫了滴滴打車。騎車風太大,我怕吹亂了發型。在公園南門下車,遠遠看見人工湖中央的大水車,正后面便是圖書室。我點燃一支煙,深深吸進肺里,思忖眼下的處境。沒有任何東西把我推來這里,一切都沒法避免,它們像很久以前就在那等著,等意識到就已置身其中。踏上湖邊的鵝卵石路,一步步地靠近,去締造一場辜負,必須承認的是,此刻我體驗到愛情的悸動。
狹長的閱覽室內,只有幾人在閱讀,柜臺后面坐著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我從她那打聽到前女友今天沒來上班。女人說,她今天估計在家,有事要找她可以去她家看看。我說,她住哪里?女人狐疑地看著我說,你不知道她住哪兒?我說,我們是同學,今晚有個聚會,她讓我過來找她,剛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女人說,你從南門出去左拐,進一條巷子,她就住院子最里面一棟樓,好像是302。
我沒按女人說的路線走,在公園隨便轉了轉,不覺間拐進一條林蔭道。我在心里做了假設,如果我們現在走在一起,又能發生什么呢?其實什么也沒有。這些年來,我從沒打擾她,無非是心里那道坎過不去。她也從沒試著挽留我,許是感情那會兒就淡了,又或是知道我絕不會回頭。真不該給她打電話,更不該來這里,我好像忘了不再見她的誓言。我準備給現女友打電話,發現號碼仍在黑名單里,頓時氣急敗壞,正要拉黑刪除時,一老頭兒大喊,小伙子,快閃開!還沒反應過來,一個龐然大物從右面猛地撞過來,當場把我撂倒在地。好家伙,是百把斤的一只鴕鳥,高出老頭兒好幾個尺碼!老頭死死拽著拴鴕鳥的亞麻繩,點頭哈腰地向我道歉。我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看著嘎嘎叫的鴕鳥,寬慰老頭兒沒多大事。老頭兒說,你手機摔壞了。我說,不關你事,早就這樣了。老頭兒說,小伙子真是個好人,實在對不起。我這才聚攏目光打量老頭,不禁嚇了一跳,那圓潤的臉形,頗具立體感的鼻子,尤其那雙往縱深里凹陷的眼睛,向外放出一道張揚的光芒,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年輕十多歲。他像極了我見過的一個人,也許我們在哪里見過,可腦子太亂,硬想不起來。老頭說,要沒事的話我先走的。我說,好!
兜兜轉轉了近半小時,還是沒能忍住打了前女友的手機,在撥尾數9時點了幾下沒反應,又把9鍵往死里摁,一松手才倏地彈出數字。她在電話那頭說,呵呵,你不是掛了嗎,咋又打過來?我說,我人好好的,咋就說我掛了呢?她說,你別貧嘴。我說,我現在在公園圖書室湖邊。她說,你去那里干嗎?我說,你過來,我等你。她說,我要吹頭發,你得等會兒。我說,好!在湖邊涼亭下等得火氣漸大,她打電話說突然有事來不了了。我說,懂!她嘻嘻笑起來,逗你的,瞧把你氣的!我看到你了。我環顧四周,也沒看到她人。她要我往右前方看,在一棵樹后面。我朝那棵金錢松揮了揮手。她像只小兔似的從后面蹦跶出來,雙手背在身后,邁著碎步走過來,那些流逝了的時光,此刻仿佛如潮水般向我涌來,我們就像是從沒分開過。她說,你變黑了,像一個挖煤小子。她看見了我的手機,一臉驚訝地說,這破手機,還不換新的,丟死人了!我說,你到底是住得多遠,這么久才過來?她說,我是叫的滴滴打車,從茅茨畈街趕過來的。我說,那司機開得也夠快的,不過還是辛苦你了。她說,可不!我說,走,請你吃海底撈。她說,你就記得海底撈,我早不吃那東西了。現在五點不到,我們去走走路。我說,好,去街上走。她說,不,就在公園走。我說,公園不安全,有人遛鴕鳥。她說,你也見到那只鴕鳥了?我說,見到了。她說,奇怪了,瘋老頭不都是傍晚遛的嘛。我說,誰又知道呢?她說,有你在旁邊,我不怕鴕鳥。我說,好!
我們上到古城墻,兩個男孩在那兒嬉戲追逐。她問我現在做什么,我說什么也沒做。她說你不是在給企業做項目申報嗎?我很震驚地看著她。她說,你別這么看我。我說,你怎么連這都知道?她說,我還知道讓你更震驚的。前年三月份,你給天力做了個申報,事后公司給了你八萬塊。我說,是。她說,意不意外?我說,有點兒。她說,你更想不到,那錢就是我打到你賬戶上的。我說,你在那里上過班?她說,做過財務。我說,那晚去公司吃飯,總沒看到你呢?她說,我下班回家了。我說,知道我要來,就趕緊回家?她說,我看到你了,帶了個美女。我說,別逗,我單身五年了。她說,我在辦公室窗戶看到你們了,她挽著你胳膊,長得也還湊合。我說,你怎么到圖書室上班了?她說,我在這里打工。我說,挺好的。她說,女人嘛,也就那樣,掙點兒零花錢,別的也就不多想了。我說,嗯。她說,你現在沒一點兒以前的朝氣。我說,生活過得無聊又困苦,朝氣就自會退去。她說,你還困苦?肯定和你女朋吵架了才這樣。我說,不聊這些,肚子餓了,去找個地兒吃飯吧。她說,我晚上從不吃飯。我說,好。她說,好什么?我說,沒什么。我送你回家吧。她說,好!
下了古城墻,走到南門處,我們也沒說句話。我說,就到這里了,你回去吧。她說,你不再送送我?我們進了她所在的小區,都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隔了丈把遠。她說,你們住哪里?我說,租房住。她說,你還住在茅茨畈街?我說,對,我還住在茅茨畈街。她說,咋不買套房。我說,讓你失望了。她說,沒失望,只是覺得你應該買套房,快三十的人了。我說,從沒想過離開茅茨畈街。她回頭說,那她愿意跟你住在那里嗎?我說,你看起來好像知道我很多事?她放緩腳步,我們走到了一起。她說,我只是覺得你現在的工作,很容易存些錢。我說,然后呢?她說,幾年下來就可以買套房了。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過得很困苦。她問,因為什么?我說,沒一點兒成就感。她說,不就那樣嘛,掙錢談戀愛然后結婚。我說,恰恰就是困苦這些。她說,人人都要經歷的,沒什么值得困苦。我說,你很難找到一個稱心的貼心人,有很多話想說,很多想法也需要見光,然后再找個地兒安放。可它們都被你憋在心里,時間一長就會感覺孤單。她說,兩個人的孤單嗎?我說,我意思是,它倒逼你懷疑值不值得那樣過。走,我們找個地兒吃飯。她說,不了,我已經到家門口了。我說,你住這里?她說,對。我說,三樓?她指著陽臺說,就住那間。我說,晾小孩衣服的那家?她說,對。我要上去了。我說,好!
我去了凡爾賽酒館,一瓶接一瓶地喝。這是今年干的最傻的事,我心情爛透了。我不斷安慰自己,這本應是預料中的事:她并不住在小區最里面一棟樓。事實是,她早已身為人母,窗臺晾衣繩上的衣服,昭示孩子已經牙牙學語。我一拳砸在桌上,玻璃酒杯跳起來,倒在桌面上。老板娘見狀說,嘿,小伙子,想開點兒,別讓自己太難受!我說,不好意思。我打眼一看,好幾個來喝酒的青年盯著我。我沖他們揮了揮手,抑揚頓挫地說,兄弟們,實在抱歉,掃了你們雅興,我剛才太憤怒了。服務員過來抹桌子,于是我乘機換了一個僻靜的角落。空腹喝了十多瓶各種啤酒,卻沒一點兒醉的意思。晚上我去網吧開了通宵,上半夜打游戲,下半夜看了《小丑》和《被解救的姜戈》,天微亮回到賓館,叫醒老板又付了一天房費。
下午王萬里打我電話,抖出重磅新聞。王萬里說他人現已在海南,去那里是為了避難。我說,你真快活,去旅游都不喊我,還說避難。王萬里說,你在哪兒?我說,三亞。王萬里說,別鬧!我說,我真在三亞避難。王萬里說,那小子的媽好像出軌了,那小子的爸爸天蒙蒙亮跳了茅茨畈大橋。我說,該不會帶著他女兒一起跳的吧?王萬里說,就是拉著姑娘跳的。我說,見鬼了!王萬里說,你別不信,我把早上回來時拍的撈人的視頻發給你。我說,你發過來。王萬里說,真倒霉,老子還以為撈誰呢,一打聽才曉得是她的老男人!我掛掉電話,點開微信視頻,只見視頻中大橋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橋下幾只大型皮艇,穿浮力馬甲的人往水下拋滾鉤。王萬里又發來共享位置,是海口市帕爾哈提餐廳。
掛了電話后,我把王萬里拉黑刪除了。我看到手機上有兩條短信,剛通話時發來的,本以為是亂七八糟的推薦,點進一看熱淚盈眶。短信把一切和盤托出,她沒男朋友,更別提結婚。她父親于去年年初去世,大半年時間里,她沒心思做好工作,在天力公司頻頻出錯,被辭退后找了現在的圖書室工作。她請求我原諒她五年前的沉默,她從小就敬畏父親,最主要是那時他就已查出癌癥,性情變得狂躁易怒,作為女兒,她不想惹怒父親。我們分手后,她媽不止一次提起我,并十分看好我的未來。她每次聽著,心里都是陣陣絞痛。第二條短信里,她讓我原諒昨天說話時有些地方的冒失,當走到那個所謂的家門口時,她已忍不住要找地兒哭一場。她說,我們都很困苦,若你還單身,也還像以前那樣愛我,今晚五點半下班后,我在公園等你。手機屏全被眼淚打濕,我在床單上擦了擦,就穿好衣服出門。
五點四十二分到南門。我跑著去了圖書室,只見玻璃門上插著把大鎖,打電話問她在哪兒。她說,你在哪兒?我說,圖書室門口。她說,我就在廣場,你快過來。前面廣場圍了幾十號人。我說,那里發生了什么?她說,這里有人騎鴕鳥。我加快步子朝廣場走。她退出人群,站在石礅上搜尋我。我看見了她,向她揮手。她看見了我,跳下石礅朝我走來。我已想好要抱住她,但她卻先挽起了我的胳膊,不動聲色。我們向著廣場聚集的那幾十號人走去。她說,這里有人騎鴕鳥。我說,馬戲團在表演?她說,是一個小男孩在騎鴕鳥。我們聽見一老頭兒喊,抱緊它抱緊它,當心被甩下來!小男孩的尖叫聲,聽著耐人尋味,像興奮,像恐懼,又像是在求救。圍觀的人群開了一條口子。鴕鳥撐著雙翅,馱著男孩像芭蕾舞者那樣轉圈圈。男孩這會兒沒再叫,小小的雙臂從翅膀下抱住鴕鳥腹部,身體不住地抽搐,臉蛋憋出一片紫紅色。男孩媽媽急得原地打圈兒,老頭一個勁兒地喊,抱緊抱緊抱緊!我扣進她的五指說,我認識這小男孩和他媽媽,老頭兒是男孩外公,他們是三代人。她說,這家人挺有趣的。我說,今天早上,男孩爸爸帶著男孩媽媽的女兒,從茅茨畈大橋跳下去,估計這會兒尸體差不多打撈上來了。她試圖掙脫我的環扣。我緊緊控制住說,別怕。她喃喃說,怎么會這樣呢?我說,快看!
鴕鳥奔出破碎的步子,聲音酷似馬蹄踏過,馱著男孩似乘風而去……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