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彪 徐寧
[摘要]當前我國經濟運行進入收縮區間。這既有國際地緣政治環境變化帶來的外部需求降低等原因,也有全球和國內經濟發展的周期性因素,但根本原因還在于我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即需求結構與供給結構間的嚴重不匹配,突出表現為“總需求向服務業集中而總供給向制造業傾斜”的結構性矛盾。這與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我國加入WTO后,西方巨大的市場需求對我國普通制造業產能的供給刺激直接相關。我國成為世界工廠的一個副作用,就是容易受到西方市場需求波動的影響。隨著我國現代化事業不斷推進,人民群眾對高端產品消費和服務的需求不斷增加,供需不匹配的矛盾持續累積。我們必須在堅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前提下,一方面要壓縮對一般性制造業產品的過度投資,大幅度增加對短缺的服務產品供給;另一方面,還要提高居民收入尤其是低收入群體的收入水平,以有效擴大內需。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實現以國內循環為主的新發展格局。
[關鍵詞] 經濟結構;制造業;服務業;擴大內需;產業政策
一、當前經濟收縮的主要原因是供需結構性矛盾
2001年我國加入WTO后,隨著改革開放不斷深入,在國際市場巨大需求的刺激下,我國以國際代工為基本特征的一般性制造業產能迅速擴大,由此造就了“世界工廠”的地位,也帶來了就業的增加以及人民群眾收入水平的提升,并形成強大的內需市場,經濟運行一直呈現良性發展的態勢。
2016年以來,黨中央面對新常態下經濟收縮的現實情況,及時啟動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針對國內一般性制造業過剩產能等帶來的嚴重結構性矛盾,通過“去降補”等一系列措施,有效淘汰了很大一部分低端的、落后的產能,同時騰出資源積極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和現代服務業等。這種結構性改革戰略舉措的實施,帶來的好處非常明顯:一是使行業供給與需求關系更加均衡,大大糾正了長期的投資資源配置的累積性扭曲,從而疏通了經濟運行的梗阻區域,促進了經濟良性循環;二是戰略性新興產業的高速發展,為后來我國出口產品升級和國際競爭力提升奠定了堅實基礎,如在我國出口產品中,近年來,電動汽車、光伏、鋰電池“新三樣”成長迅速,成為替代紡織服裝、家具、家電“老三件”的新亮點。然而,過去三年來,因國外產業鏈中斷,全球市場對我國的產能形成的巨大需求,又在短時間內把已經壓縮的國內一般產能迅速地釋放了出來。
當前,我國經濟循環中出現需求不足、供給過剩、動力不足等問題,其中既有國際地緣政治環境變化帶來的外部需求降低原因,也有全球和國內經濟周期性因素,但根本還在于長期以來因市場出清機制的缺陷形成的結構性問題,在于需求結構與供給結構之間出現了嚴重的不匹配。這種不匹配現象,如果不繼續通過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或者把這個改革與擴大內需戰略有機結合起來,那么結構性矛盾會愈演愈烈,并最終導致巨大的經濟風險甚至危機。
這個長期的結構性矛盾,在當前主要表現為:一方面,長期以來,我國的潛在供給能力與實際供給一直主要集中在制造業,除了極少數特殊的高技術產品供給外,企業一般產品的供給能力位居世界之首,其實際的產出量完全取決于來自市場的訂單量,訂單不足是目前的主要矛盾;另一方面,市場主體的需求尤其是企業的產品和技術升級的需求,以及居民新增的最終需求,大都分別集中在生產性服務業和高質量的消費服務業方面。一般制造業產出供給嚴重過剩,與對現代服務業的投資不足和產出瓶頸現象同時并存,表現出“總需求向服務業集中而總供給向制造業傾斜”的結構性矛盾比較突出。
從供給端看,我國超大規模經濟優勢十分明顯,是全世界唯一擁有聯合國產業分類中全部工業門類的國家,包括汽車、電腦在內的220多種工業產品產量位居世界首位。2022年,我國全部工業增加值突破40萬億元,占全球比重接近30%,超過美德日韓制造業總和。但是應該看到,目前我國巨大的產能對西方市場的依賴性還是很強的。2022年我國貨物貿易出口23.97萬億元,其中外需消化了約六成的國內制造業產能。因此不難理解的是,一旦這些外需在短期中減弱,國內需求很難正常消化掉這些龐大的產能。
從需求端看,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后,隨著產業結構的“軟化”和知識技術的決定性地位的確立,不僅企業對現代生產性服務業的需求不斷迅速地增加,以人力資本、技術資本密集為主要特征的生產性服務業成為制造業增長的核心和關鍵,而且廣大居民對一般性制造業產品的需求也在不斷降低,但對服務性消費支出和理財性投資性支出需求大幅增長。根據統計數據,2022年我國服務性消費支出占比僅為43.2%,對比發達國家60%~70%的占比仍然較低,人民生活中急需改善的教育、醫療、投資等服務業,長期以來投入不足,缺乏有效供給,亂象頻發,是制約人民滿足感、幸福感、獲得感的主要原因。如現在居民普遍感到焦慮的事情,不是買不到一般消費品或獲取基本的服務,而主要是擔憂孩子教育、自己和家人醫療保障,以及養老等;再如隨著居民收入的提升,我國居民仍難以獲取比較健康良性、安全放心的理財渠道,財產保值增值服務跟不上,不僅阻礙了財產性收入的增加,甚至盲目投向諸如P2P等亂象叢生的產品,讓參與者損失慘重。一些居民只能把房地產作為追求資產增值的渠道,催生了房地產泡沫。
二、擴大內需首先要增加短缺的服務產品供給
中央政治局2023年7月24日會議強調,要通過增加居民收入擴大消費,通過終端需求帶動有效供給,把實施擴大內需戰略同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機結合起來。會議尤其提到了要提振汽車、電子產品、家居等大宗消費,推動體育休閑、文化旅游等服務消費。這是解決當前經濟運行中的結構矛盾、緩解經濟收縮的重要政策取向和具體措施。
面對當前經濟下行壓力,如果通過政府大規模投資盲目地刺激經濟增長,很可能將本就嚴重過剩的一般制造業產品產能進一步擴大,導致本來就比較嚴重的不平衡進一步惡化,并由此引發新的金融風險;如果不加區別、一般化地擴大內需,也無法真正照顧廣大低收入階層的實際需求,無法解決中產階級日益增長的服務需求問題,擴大內需的效果必將大打折扣。因此,必須緊緊抓住供需不匹配這個主要矛盾,對癥下藥,壓縮一般性制造業產能、大力發展現代服務業,實現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所要求的“矯正要素配置扭曲”目標。
眾所周知,制造業產能嚴重過剩是我國經濟運行中的一個體制性的老大難問題。在過去,主要原因是在地方政府主導的經濟增長模式下,因追求GDP、財政收入目標,在預算軟約束下的投資沖動形成的。這個過程因缺乏由資本市場驅動的結構性自我清潔機制,經常導致結構性矛盾不斷累積和強化。伴隨著我國參與經濟全球化程度的不斷深入,對國際市場的依賴程度日益加大。由2016年以來開展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所壓縮的過剩產能,又遇到新問題:由于我國出口的比較優勢集中在制造業,在經濟上升期,國外尤其是來自發達國家的強大需求,消化了我國部分過剩的產能;而在經濟低谷期,這些被刺激出的產能便無法消化,進一步加劇了產能過剩。當今國際地緣政治中的全球產業鏈重組、產業鏈“去中國化”等種種行為,導致我國消化巨大產能的國際訂單轉移或消失,由此陷入了訂單不足、開工不足、就業不足的困境。這不是周期性現象,可能伴隨著地緣政治形勢緊張而長期存在。
當今我國大部分中等收入群體的居民,其需求和消費重心已經不再是一般性的制造業產品、耐用消費品和大宗商品,而是在收入提升之后的服務需求,尤其是優質的教育、醫療、養老、金融理財、運動休閑、文化旅游等。設身處地想一下,如今城市里的中等收入群體還有多少新增需求的意愿是指向制造業產品?當然我國目前仍存在數量不小的低收入群體,他們對制造業產品仍有較大需求,但提升這部分人對一般制造品的需求,前提是提高其收入水平。因此,有效解決居民日常遇到的難以滿足的事情,如孩子上學、老人養老、尋醫看病、投資理財、文化娛樂等,才是真正滿足了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真正解決內需短板的癥結所在。而這些,都需要大力發展服務業、增加高質量服務品的供給。
另外,當前服務業供給短缺現象,還有一個沒有引起足夠重視卻又是極為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現代生產性服務業供給不足。現代生產性服務業是為企業而不是居民服務的,它的支出會進入企業的成本,是一種人才密集、知識密集、技術密集,且具有高度成長性的產業。許多戰略性新興產業如人工智能、大數據、互聯網、云計算等都包含在其中,許多可以為經濟運行降低交易成本的部門也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如服務于企業的金融、保險、科研服務、物流、營銷網絡品牌等。因此,它是實體產業的“聰明的腦袋”“堅強的心臟”“起飛的翅膀”。發達國家經驗表明,一個國家的產業升級和競爭力強大的過程,往往伴隨著生產性服務業的大力發展且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不斷提高的過程。如美國等許多西方國家生產性服務業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已超過了50%,而我國還不到20%。現代生產性服務業在數量尤其是質量方面的供給不足,是制約我國產業升級的主要障礙,也是出現產業技術被“卡脖子”的根本原因,更是決定我國產業未來參與國際競爭的關鍵。
三、以供給結構優化、有效擴大內需促進經濟良性循環
要破解我國經濟發展中的供需結構性矛盾,需要同時在供給側和需求側兩端發力,但重點和難點在供給側。如果不在供給側著力增加服務產品供給,滿足人民對服務業日益增長且日漸高品質的需求,就無法真正實現擴大內需的目標。
第一,要增加居民需求緊迫的生活性服務供給,尤其是在養老、健康、理財、文旅、法律等人民群眾呼聲較高的領域優先配置政府資源。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主要是體現在“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上。高質量地發展這些生活性服務業,必須大幅度地降低從業者的經營成本,防止被高房價等無限拉高經營成本,導致經營者大批量退出。同時,要制定相關政策引導社會資本或外資進行投入。
第二,要破除行政壟斷和進入管制,增加知識技術密集型的生產性服務業供給。一方面,要適應當今制造型服務發展的新趨勢,把部分發展資源和政策重心從一般性制造業轉向生產性服務業,以生產性服務業發展引領制造業升級方向,調整制造業結構;另一方面,要以擴大對內開放、破除行政壟斷等舉措,鼓勵民營企業進入生產性服務業領域,尤其是對制造業升級有重要幫助的科學研究和技術服務業,以及目前功能嚴重不足的直接融資等(如基金)。
這里需要特別關注一個重要現象:制造業的土地依賴性會導致其逐步在空間上擴散彌漫(以縣域為單元),而生產性服務業由于其人才和知識密集型特點,不需要土地支撐但趨向于軟硬性優質環境,往往極化聚集在大型城市,這種空間上的分離需要制度調整,使兩者變動產生的影響最小化,尤其要深入推進統一大市場建設,有效促進生產性服務業對制造業升級的積極作用。
第三,要推動財政功能改革,增加公共服務供給。過去長期的增長與發展型財政的功能定位,使我國公共財政長期過度集中定位在有利于快速發展的制造業。公共服務型財政取向的改革和定位,需要我們更多地重視實施各種民生工程、安居工程、法治工程等,它們都是關系民生幸福的主要領域,是擴大內需的社會基礎。
最后,在供給端發力的同時,還要在需求側進行不懈的努力:一是要不遺余力地通過提升生產率來持續地增加勞動者收入,在現階段要保持生產率上升與居民收入上升的基本同步;二是要改善政府、國企與居民之間的收入分配格局,剩余產品分配要適當地向居民部門傾斜,尤其是要通過建設強大的資本市場,想方設法增加居民的財產性收入;三是要特別關注低收入群體,千方百計增加其就業和收入,以減輕疫情帶來的巨大影響,他們也是消化傳統制造業產能的主力軍;四是要積極擴大出口,拓展國際市場,為我國的產能消化和產業轉型提供騰挪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