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劍平
《軍爭篇》中“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一語,堪稱解讀孫子兵學思想的關鍵。尤其是“以詐立,以利動”,可以幫助我們對孫子的核心思想獲得較為準確的認知。宋代學者如鄭友賢就曾注意到這句話。在將《孫子》與《司馬法》進行對比時,鄭友賢指出:“《司馬法》以仁為本,孫武以詐立;《司馬法》以義治之,孫武以利動;《司馬法》以正,不獲意則權,孫武以分合為變。”(《十家注孫子遺說并序》)鄭氏此語抓住了兩部兵典的核心要義,并進行了言簡意賅之對比。由此獲得啟示,筆者更相信孫子的核心價值觀是“利”,十三篇的核心內容則為“以詐謀利”。圍繞這一核心內容,孫子設計和探討了一整套“分合為變”的戰法。這些氣象萬千的戰法,則構成了十三篇的主體。
“利”是十三篇中的高頻詞,武經本和十一家注本“利”字都為52 見。漢簡本因脫字太多,無法判斷多寡。為便于考察,現據傳本將各篇出現次數統計如下:

名 計 作戰篇攻 形 勢 虛實謀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次數 3 3 1 0 1 1 11 7 5 7 7 3 1
從上表可以看出,除《形篇》之外,其余各篇都或多或少地對“利”字有所提及,《軍爭篇》多達11 次。孫子重“利”,不言自明。“利”在各篇時隱時現,沒有明顯之規律。由此可見,“利”實為貫徹十三篇之紅線:“‘利’的思想,貫穿于整部《孫子兵法》”,〔1〕而且是支撐孫子兵學思想的重要主線。
孫子所言之“利”,可謂是包羅萬象,內涵非常豐富。首先可分為三個層次:即戰略上的“勝”、政略上的“全”和思想境界的“善”。〔2〕為實現戰略層次之“勝”,孫子主張“勝兵先勝而后求戰”,高度重視戰前的運籌和謀劃,要求對“五事七計”等影響戰爭勝負的關鍵因素進行認真分析,并多方運用“形人之術”而達成有利于己的作戰態勢。政略上求“全”,則是強調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之利益,因此“全”也即“全利”。孫子在《謀攻篇》中強調“全國為上”,其次則分別為“全軍”“全旅”“全卒”“全伍”,可知“全”是孫子始終努力追求的目標。“全”和“勝”聯系在一起,則是“全勝”。“全勝”雖難以達成,但也不妨視為一種境界追求,何況孫子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進一步提出“善”的追求。這種“善”,可以理解為充斥各篇之“善戰”,同時也可視為孫子反對窮兵黷武、力求達成“不戰而屈人之兵”,實現“安國全軍之道”的美好愿望。孫子的功利思想由此而獲得境界提升,雖源自功利,卻已超越功利。
孫子所言之利也可簡單地分為大、中、小三個層次。《謀攻篇》力主“全國為上,破國次之”,所爭為“全國”之利,這是屬于戰略層次的“最大之利”。《作戰篇》強調“因糧于敵”,這既為爭取戰役行動之“中利”,也是孫子后勤補給的基本方略。除此之外,孫子也關注一時一地之“利”,更多作為謀略手段而運用,施之于戰術或戰斗層面,目的是為了贏得“大利”。孫子主張“迂其途而誘之以利”(《孫子·軍爭篇》),正是舍棄“小利”而博取“大利”,是以犧牲局部之利,來換取全局的之利。
此外,我們也可按照其他標準對“利”進行分類。比如,按照“利”之歸屬,可分“君主之利”“軍之利”“兵之利”“敵之利”等;按照“利”之性質,可分為長遠之利、短期之利,全局之利、局部之利等。《九地篇》等探討了“九變之利”“屈伸之利”等,多就“地利”而展開。清人顧祖禹曾云:“論地利之妙,亦莫如《孫子》。”(《讀史方輿紀要·總敘二》)從《行軍篇》到《地形篇》,再到《九地篇》,孫子對如何占據“地利”有著詳細論述。此外,孫子還就天候之利、陣法之利、火攻之利、用間之利等,都有不同程度論述。孫子對于“利”有著獨到的解讀方式,可謂包羅萬“利”。
不可否認的是,孫子文中所用之“利”,有一些作動詞使用——所謂名詞動用,如《計篇》的“利而誘之”等。但從語義學上看,“動用”也需有其本義支持。也就是說,孫子作動詞使用的“利”,其本義仍是利益之意。即便拋開這些動用之“利”,十三篇中“利”字仍是頗為壯觀。
《計篇》的“計利以聽”,是十三篇中出現的第一個“利”字。從中可以看出,對國家有利與否,是孫子考慮軍事問題的最重要出發點,也即所謂“非利不動”(《孫子·火攻篇》)。《謀攻篇》中說“兵不頓而利可全”,從中可知保住“全利”,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是孫子謀劃戰爭和進行戰略決策的終極目標。十三篇中以《軍爭篇》出現“利”字最多最頻繁。軍之所爭,無外乎“利”。在孫子看來,發動戰爭與否,主要是看己方是否可以得利,或是否符合己方利益。這就是孫子反復強調的利益原則:“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這句話簡單明了地概括了孫子的用兵原則,《九地篇》和《火攻篇》中重復出現兩次,這顯然是出于強調和重視。孫子的重利和爭利,由此可見一斑。
出土簡文所反映的“爭利”思想,和十三篇一致。在《見吳王》中,孫子和吳王的對話也鮮明表達出對于“利”的重視:
孫子曰:“兵,利也,非好也。兵,□〔也〕,非戲也。君王以好與戲問之,外臣不敢對。”
這段對話為《史記》所無,除了“兵,利也”體現出與十三篇類似的利本思想之外,“非好”“非戲”的定性,也與十三篇的“慎戰”思想一致,同時體現出“雜于利害”的辯證思維。無論是傳世文本,還是出土文獻,都可以看出孫子的核心價值觀為“利”。
吳如嵩曾將“全”作為《孫子》的核心,非常發人深省。他說:“《孫子兵法》中的‘全’,如同孔子哲學的核心‘仁’,老子哲學的核心‘道’一樣,是我們研究孫武軍事思想的一條基本線索。十三篇中,提到‘全’的地方有十處之多。”〔3〕雖說見解非常獨到,但在筆者看來,字詞頻率雖能部分反映作者心跡,但并非決定性因素,何況“全”字在十三篇中僅為10 見。這與“利”字52 見相比,差距甚遠。而且,十三篇中“全”字多為形容詞或副詞,似乎只有《謀攻篇》“必以全爭于天下”中的“全”作為名詞使用。此處“全”之本義應為“全勝”或“全利”。故愚見認為,以“全”為十三篇核心或許值得商榷。
于汝波似對此說并不認可,曾撰文指出《孫子》的核心為“勝”。〔4〕孫子確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全勝”作為努力追求目標,主張“上兵伐謀”,其實正為追求“全勝”。就“全勝”二字而言,吳如嵩抓住了前面的“全”,而于汝波則瞅準后面的“勝”,這在表面上看是各執一詞,其實還有這細微區別。“全”畢竟是修飾后面的“勝”字。如果認定“全勝”是十三篇的核心,寧肯要“勝”,而非“全”。
《論語》和《老子》的核心內容,學界已有很多討論。在筆者看來,“仁”和“道”在內涵上其實較難實現對等。前者似就價值觀而言,后者似為本體論而立。孔子曰仁,孟子曰義,都反映了一種價值取向,這正像孫子之爭利和重利。因此,與于汝波所指“勝”字相比,筆者更傾向于以“利”概括孫子之核心。如果與儒家之“仁”作對比,筆者更認同將“利”當成孫子的核心價值觀。如果從詞源學的角度來考察“勝”“利”二字,“孫子是把‘勝’作為‘利’的實現途徑。”〔5〕這二字之間,確實存在因果聯系:只有戰爭獲勝,才有戰后獲利。“勝”,最終回到“利”。“利”既是戰爭發起之動因,“又是影響和制約戰爭進程的深層根源。”〔6〕何況十三篇中“利”字52 見,是非常明顯的高頻詞。
孫子極端重利,一切以“利”為本,“利本”思想昭然若揭。是否發動戰爭,多大規模展開,都是以“是否得利”作為出發點。既然如此,十三篇兵法未嘗不可說是一部“爭利之法”或“逐利之法”。
《孫子》既然是一部爭利之法,那么這爭利之法的核心內容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是千變萬化的謀略之術和詭詐之術。這是十三篇中最為出彩和最為重要的內容,也留給后代軍事家們以最多啟迪。
十三篇高舉詭詐之術。在第一篇,孫子在論述“五事七計”為主要內容的“廟算”之后,便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兵者,詭道”這一著名論斷,進而推出“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等“詭道十二法”。(《孫子·計篇》)在《計篇》之后,設計和探討“詭道之法”成為各篇最重要的主題。從《虛實篇》到《九變篇》,“示形”“造勢”“虛實之術”和“用兵變法”等,幾乎都是圍繞這一主題而展開。《九地篇》“犯之以害,勿告以利”的“為客之道”,《用間篇》論述“五間俱起”的用間之術等,同樣都是詭詐之術的重要內容。
《軍爭篇》中“利”字出現最多,張口閉口皆為“利”,重利思想于此達到極致。正是在該篇,孫子合乎邏輯地提出了“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的主張。其中,“兵以詐立”和《計篇》“兵者詭道”很好地形成呼應,成為孫子重視詭詐之術的有力注腳。為實現爭利目標,孫子研究和設計了一整套“分合為變”(《孫子·軍爭篇》)“因敵制勝”〔7〕的戰法,其實大多是在設計和探討詭詐之術。因此,爭勝之法的具體內容雖多,但其中關鍵或可總結為二:其一為“變”,其二是“因”。也可換一種說法:其一為“詭”,其二曰“詐”。還可以換一種說法:其一為“智”,其二為“謀”。這些詞語,在內涵上或許存在微細差別,但用來總結孫子兵學思想,尤其是逐利之術,都不會發生太大偏差。
“因”在十三篇中凡16 見,雖不如“利”頻率高,但字數也不少。這些“因”字,有作“因此”或“原因”解,有作“依靠”或“因循”解,意思多變。在筆者看來,“因”字或可上升到哲學層面進行解釋。《管子·心術上》中說:“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孫子主張“因敵制勝”,不妨也如此看待,“舍己而以物為法”同樣是孫子的追求。由“因”字出發,孫子要求指揮員必須要客觀全面地把握敵情,不能摻雜任何的主觀偏見。孫子重視廟算和用間,關注敵情分析,強調由“先知”求“先勝”,都是“因敵制勝”之需要,都是從打贏戰爭出發。這其實是一種實事求是的務實精神。
“變”也是孫子爭利之法的關鍵。不僅如此,“變”還是實現詭詐之術,以此獲取勝利的直接手段。正是由于善于運用變術,孫子兵學才顯得氣象萬千。孫子固不廢用兵之常法,但更重視用兵之變法。重視“以正合”,更重視“以奇勝”。因此,作者在《軍爭篇》討論了軍爭之常法,在《九變篇》中接著討論用兵之變法。“九”是“極言其多”,“九變”是說明變化很多。在《九地篇》,孫子用了很多篇幅“九地之變”,關注的仍然是用兵之變法。在孫子看來,“治變”和“治氣”“治力”同等重要。“分合為變”由此成為孫子兵學思想的重要內容。雖只是兵力的分合,卻是指揮員能否巧妙用兵的直接體現。孫子認為,“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孫子·虛實篇》),指揮員要想贏得戰爭勝利就必須要學會隨機應變。在孫子看來,用兵的最高境界正是善于變化:“能因敵而變化者,謂之神。”(《孫子·虛實篇》)
孫子的“變”和“因”緊密相連。有“因”才會有“變”,而“變”必出于有“因”。由“因”到“變”,孫子構建了一整套謀略之術和詭詐之術。這些謀略之術和詭詐之術,是孫子獲利的最重要手段,同時也是孫子爭利之法和兵學思想的最為核心內容。正是因為有了“分合為變”,善于機動靈活地運用兵力,孫子的“逐利之法”才能付諸實踐。孫子將“詐”“變”和“利”緊密聯系在一起,對其中關系有清醒認識。所謂“分合為變”,也可叫“眾寡分合”。因為“分合為變”首先要做到的便是“識眾寡之用”。在《謀攻篇》中,孫子將“識眾寡之用”當成“知勝之法”之一:“識眾寡之用者,勝。”
黃樸民指出,“孫子是歷史上第一個重視并系統闡述‘眾寡分合’作戰原則的兵學大師。”〔8〕可以說,孫子是扭轉世風的重要兵家。“分合為變”所希望求得之效果,便是集中兵力,也即“并敵一向”(《孫子·九地篇》)和“以鎰稱銖”(《孫子·形篇》)。孫子的“形人之術”,力圖實現“形人而我無形”,以此達成“我專而敵分”。“我專”,則我為實;“敵分”,則敵為虛。如果運用巧妙而得當,就能實現“以十攻其一”和“以眾擊寡”。這便是通過分合來達成虛實之變化,實現“致人而不致于人”的目的,進而取得戰爭的勝利。
《孫子》十三篇中討論“分合為變”的文字不在少數。如果我們認真便可發現,從《形篇》到《勢篇》,再到《虛實篇》,作者是在經過一系列鋪墊性的論述之后,再在《軍爭篇》中順而提出了“分合為變”這一作戰基本原則。應當說,這是完全是合乎邏輯的。既說明“分合為變”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作者布局謀篇的巧妙構思。
筆者認為,用“詭”和“詐”二字概括孫子的逐利之法,同樣不失為一種選擇。《韓非子·八說》中指出:“上古競于道德,中古競于謀略,今世爭于力。”在筆者看來,此語實則是對上古軍事史的簡明概括。孫子看到“動之以仁義,行之以禮讓”(《漢書·藝文志·兵書略序》)之類古軍禮已成過時之物,便大膽予以丟棄,而是致力于研究謀略,認真探討詭詐之術,從而為我們留下了中古之世“競于謀略”的印記。因為“競于謀略”,故此孫子之兵法充滿“詭”和“詐”。
十三篇中,“謀”字11 見,多作“計謀”或“謀略”解,這或可視為其重視謀略勝人的明證。“詭”和“詐”雖然都只是1 見,但都被用來對戰爭進行定性,而且是都關鍵句中的關鍵詞。其一為“兵者,詭道”,出現在《計篇》;其二為“兵以詐立”,出現于《軍爭篇》。或許在孫子眼中,“詭”和“詐”才是對戰爭進行定性的更恰當詞語。在今天已略顯貶義的詞語,卻成為孫子眼中的寵兒,顯得更受偏愛。
在今天看來,鳴鼓而戰、重視古軍禮、重視堂堂之陣的戰爭模式,畢竟不是戰爭之常態,只能說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因此,孫子用“詭”和“詐”對戰爭現象進行定性,顯然再為允當不過。《漢書·藝文志·兵書略序》也說:“自春秋至戰國,出奇設伏,變詐之兵并作。”身處大變化大動蕩的特殊歷史時期,孫子重視謀略勝人,并不諱言詭詐,而是公然依靠詭詐之術爭利逐利,正是歷史的必然選擇。此舉徹底拋棄了那些不合時宜的古軍禮之束縛,是“戰爭指導觀念的根本性進步”〔9〕。所以,孫子用詭、詐二字對戰爭問題定性,既是歷史之產物,同時也深思熟慮的結果物。既然如此,詭、詐二字同樣可視為十三篇的核心要義,同時也是孫子爭利之術的核心內容。如果說孫子的核心價值觀是“利”,那么十三篇的核心內容則是“以詐爭利”或“以謀爭利”。
孫子圍繞“爭利”而逐步展開的逐利之法,及其豐富的詭詐之術,出色的謀略思想,都是十三篇的主體內容。這種重利、爭利思想的形成,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著特定的歷史背景。
春秋末期,隨著“禮崩樂壞”進一步加劇,戰爭觀念和戰爭方式都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無論是政治家還是軍事家,都已逐漸擺脫軍禮的束縛,使得戰爭方法和戰爭模式都發生重大改變。這正是由量變到質變的必然結果。春秋早期的齊桓公尚且“正而不譎”,稍晚時期的晉文公就已經開始變得“譎而不正”。春秋前期的管仲尚且能夠用“尊王攘夷”等標榜道義之舉,成功輔助齊桓公稱霸,但稍晚期的宋襄公反而因為尊奉“不擒二毛”等古軍禮而在泓水之戰慘敗。到了春秋末期,這種變化情況更加明顯,各種出奇設伏等詭詐之法開始堂而皇之地登上歷史舞臺,吳、楚、越之間所發生的多場戰爭就是大量運用詭詐之術。對此,戰國末期的韓非子有著清醒認識,將這時的總體特點概括為“爭于謀略”。漢代學者也有簡短而又精辟的論斷:“自春秋至于戰國,出奇設伏,變詐之兵并作。”(《漢書·藝文志》)劉向在《戰國策書錄》中也說:“兵革不休,詐偽并起。”可見,當時戰爭觀念和軍事學術轉變的特點,已經為眾人所察。正是這些重大轉變,為《孫子》系統總結和探討詭詐之術準備了條件,奠定了基礎。
詭詐之術的誕生其實與功利思潮的泛起有著密切聯系。“詐術”和“功利”之間,其實互為因果,相為表里。漢代學者劉向曾對春秋戰國有過精彩總結:“貪饕無恥,競進無厭,國異政教,各自制斷,上無天子,下無方伯……”(《戰國策書錄》)劉向此語很好地概括了當時的社會風貌,同時也簡明扼要地總結出其時功利至上的時代特點。由于周天子地位日益式微,各路諸侯都看到稱霸和逐利之機,于是對道德和禮治越來越漠視,轉而旗幟鮮明地展開你爭我奪,詭詐之術和謀略之術便應運而生,并逐漸成熟和發達。
春秋早期,管仲的用兵原則是“義于名而利于實”。公元前656年,齊桓公因蔡姬而伐蔡,管仲極力加以勸阻:“楚之菁茅不貢于天子三年矣,君不如舉兵為天子伐楚……此義于名而利于實。”〔10〕在這次軍事行動中,管仲為發動戰爭找到了一個巧妙的借口,使得出兵行動在合乎道義、獲得輿論支持的同時,也朝著稱霸的總體戰略目標扎實地邁進,不可不謂高明。管仲這種“義于名而利于實”的爭霸策略,落腳點顯然是“利”,但他能夠標榜“尊王攘夷”等道義,所以成為順應潮流之舉,受到各路諸侯支持。但毫無疑問的是,其用兵原則直接引領了春秋兵學的功利主義,同時也直接影響了春秋晚期的孫子,并被其發展到極致。是故,十三篇已是處處言利,而且是“非利不動”(《孫子·火攻篇》),功利思想溢于言表。管仲兵學雖帶有功利色彩,爭利之術不免帶有詭詐,但尚且更多結合仁義。
春秋晚期的孫子,雖爭利之術也帶有些許仁義色彩,但更多強調詭詐之術。“非利不動”(《孫子·九地篇》)“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孫子·火攻篇》)等口號的提出,使得孫子幾乎成為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考察春秋晚期的兵家,也可看出“以利為上”的鮮明主張。吳王闔閭的弟弟夫概因為請求出兵迎敵遭到拒絕,于是強調了“利本”原則:“王已屬臣兵,兵以利為上,尚何待焉?”(《史記·吳太伯世家》)夫概由此而獲得吳王首肯,率領所部五千人襲擊楚兵,獲得成功。
由于禮崩樂壞,社會大勢已由誠信守禮變為道德崩壞,其時著名思想家紛紛開始關注“義利”問題。由此開始,“義利之辨”甚至逐漸成為長期爭辯的重要論題之一。
孔子也對此提出了明確主張:“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這句話被很多人解讀為:人生最該看重的應當是“義”,而非“利”,稱贊孔子“重義輕利”,但這可能是對孔子的誤解。〔11〕而且這種誤解賴孟子等人之力變得越來越深,儒家由此被烙上“重義輕利”的印記。不管如何,孔子一定是看到功利主義色彩對于世風的不良影響,遂提出這種“義利之辨”表示出對時風的擔憂之情。針對當時大勢,墨子主張“兼相愛,交相利”。在墨子看來,一味逐利或過分功利化,就會不可避免地帶來諸多負面效應,只有“交相利”才是糾偏之舉。墨子此語存在一個潛臺詞,那就是首先承認了功利的價值和作用,也帶著濃厚的功利底色,折射出當時社會思潮的實際情形。老子則痛感世風大變,另外提出解決方法:“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老子·第十九章》)由于老子的思想和態度一貫晦澀難懂,但從“絕巧棄利”之“棄”字來看,似和孔子有幾分接近。當然,老子在主張“棄利”的同時,似乎并不主張“喻于義”。因為在老子看來,“大道廢,有仁義”(《老子·第十八章》)。從這個角度來看,老子的義利觀和孔子又有差別,同時也足可表明其時“言利”的氛圍甚囂塵上。
春秋戰國時期是貴族社會向布衣社會的轉型時期,伴隨這種社會轉型,世卿世祿也向軍功食利轉變。在這個過程中,階層的流動使得各種思想都非常活躍,“學術下移”也成必然。由于功利思想能給個人帶來直接效應,故而立即泛起和受到重視。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諸侯首先想的是篡位奪權,取代周天子之地位。大夫首先想的是僭越,伺機奪取諸侯之位。平民階層則希望通過軍功來獲得改變身份和命運的機會。這種情形下,很少有人再把仁義真正當成真經。這就是老子所說的“大道廢,有仁義”。孫子的功利色彩應當也與這種社會轉型有著直接的聯系。與孔子、墨子、老子等先哲不同,孫子是直接奔“利”而來。具體地說,孔子是“喻于義”,墨子是“交相利”,老子是“棄利”,孫子則是“非利不動”,表現出與其他諸家迥異之面貌。但是,相比其他諸家,孫子無疑更貼近當時社會思潮。
總之,是特定的歷史背景和和特殊的歷史環境,催生了孫子的“利本”思想,同時也催生了孫子“以詐謀利”這一系列戰略戰術。孫子旗幟鮮明地追逐“功利”,既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思想面貌,也是特定思潮在兵學發展層面的訴求。換言之,十三篇將“利”作為核心價值觀,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勢所必然事。
孫子公然逐利,在當時可能是驚世駭俗,獨標新意,但畢竟是抓住了戰爭的實質性問題,所以才能連同他的詭詐之術一起,都逐漸地為歷史所接受,以詭詐之術逐利逐漸成為軍事家之共識。西方十八世紀的軍事理論家約米尼曾說:“一個政府為了下述的各種理由,才會加入戰爭:一、收回某種權利或是保衛某種權利。二、保護和維持國家的最大利益,如商業、工業、農業等。”〔12〕從約米尼的話中可以看出,利益至上,以利為本,同樣也是西方軍事家的基本認識。約米尼之世,相去孫子已經有兩千年之久。兩相對比,更令我們相信孫子“以利為本”和“非利不動”,確是抓住戰爭之本質,這才會收到久遠之回響。美國學者理查德·內德·勒博刻意回避戰爭逐利的目標,認為利益是戰爭發生“頻率最低的動機”〔13〕,但他又認為征服戰爭“無外乎是為了尋求利益、安全和聲望”〔14〕,而且嘗試在利益與安全之間建立某種聯系。其實孫子所言“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孫子·火攻篇》),已經就二者全建立了直接聯系。國家安全與國家利益息息相關,須臾不可分離。
我們應當看到,兵家之學是一種需要付諸實際、具有很強操作層面意義的學問,是一種務實之學,更需要講究實際效應,必須追求最大效益和最大利益。作為兵家,最要不得的就是空談玄理和空談仁義。而且,如果是對敵人大談仁義,那一定是誤國誤民之舉。從這個層面來看,孫子的功利思想既是順應潮流,也是抓住了戰爭現象的本質。《孫子》甫一誕生便受到普遍重視,并非出于偶然,而是一種必然。上古那種“誅有罪”和“征不義”的戰爭,固然也曾在歷史上出現,甚或長期存在,但也不能排除其中的利益糾葛。孔子所言“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論語·堯曰》)。等戰爭目標,也有相當大合理成分存在,甚至在今天的國際舞臺仍有一席用武之地,但我們仍然需要承認孫子洞察戰爭根本的勇氣和能力。
從兵學史的發展情況來看,孫子的重利,“從根本上劃清了同《司馬法》為代表的舊軍禮的界限,正確揭示了軍事斗爭的基本規律。”〔15〕很顯然,按照周禮傳統指導下的戰爭模式一定是特定的歷史階段的產物,不會是戰爭的常態和主流。戰爭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終究會回到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的這種模式。宋襄公正是沒有認清這一發展變化,很不恰當地和自己的對手大談仁義,結果被楚軍打得大敗。孫子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看清了戰爭的本質,把握住了歷史發展脈絡,所以才推出了一部富有實際操作價值的兵書,并由此而受到廣泛重視。值得一提的是,戰國時期的法家同樣抓住了這種功利的社會思潮,適時推出軍功爵制,配合他們的農戰思想,就此獨步一時,受到普遍重視。秦國甚至因為軍功爵制之力,最終實現統一中國的霸業。
因此,孫子張揚利本思想,以“利”為核心價值觀,具有著重要意義。古往今來,幾乎所有戰爭,可說都是因“利”而生,又因“利”而爭。漫長的封建社會,儒家思想長期占據要津,以“利”為核心的價值觀長期受到排擠和打壓。儒家“重義輕利”的義利觀,曾深刻影響和改造了國人的性格和思維。“君子固窮”式的義利觀,一度受到追捧和贊頌。然而,這種義利觀并非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將它用于改造民風固然有其用武之地,甚至在特定時期需要大力弘揚——尤其是當金錢至上、唯利是圖的價值觀占據主流之時,但如果是浸染和改造了兵學領域,很顯然不合時宜,甚至會產生巨大危害,很可能會造成大量違背戰爭規律的笑話出現,類似宋襄公之類人物可能會層出不窮。這對于保家衛國和保全族種而言,無疑是巨大的災難。從這一角度來看,《孫子》作為中國古典兵學的重要代表,其“利本”思想及“以詐謀利”之術,都尤其顯出其寶貴。因為它代表的既是一種務實精神,也是唯物精神,值得堅持和發揚。孫子因為能夠擺脫虛名之束縛,追求實際效應,所以才能寫出高明的兵法,并受到萬世追捧。
除此之外,要想準確理解孫子“利本”思想,吸收和評判其思想價值,還需要把握以下幾點:
第一,我們固然需要在軍事行動中堅持“利本”,但也需要考慮如何在這一過程中既堅持“以利為本”,同時也關注到“名”,力爭做到如管仲那樣的“義于名而利于實”,實現“義”與“利”的統一。戰爭行動如果能占得道義上的先機,就會贏得更多支持,對于獲勝當然會有所幫助。當今社會,戰爭問題往往牽扯到諸多復雜的國際因素,如果只是孜孜于利,絲毫不顧及道義,很可能會造成孤立無援甚至是被動挨打的局面。只有同時兼顧“義”和“利”,以“義”為口號為手段,以“利”為目標為根本。六千言的《孫子》,“利”共52 見,“義”僅1 見,對比非常懸殊。可知孫子為了求勝,無暇顧及“義”,這也許可算作一個缺陷。鈕先鐘指出,孫子不認為戰爭在本質上有所謂善惡之分,他的思想中也無“義戰”觀念之存在。〔16〕由于孫子過于重利,對戰爭性質的思考也自然會有較為欠缺的一面。“因糧于敵”(《孫子·作戰篇》)“掠鄉分眾”(《孫子·軍爭篇》)等主張,于政治層面的考慮都有欠深入,也許正是這種功利思想使然。
第二,就爭利之法來說,我們需要看到孫子既有重謀尚詐的一面,同時也有重視力量的一面。長期以來,很多人對于《孫子》,包括以《孫子》為代表的中國古典兵學,都留有一種“重謀輕力”的印象。這也許是因為十三篇中論述謀略的篇幅更多。我們說孫子“以詐謀利”,突出強調其尚謀尚詐的一面,但一定要看到其重力的特征。孫子的種種詐術最終要落實到戰斗力的提升上來,《謀攻篇》“十圍五攻”等戰法,雖為詭詐之術,卻是基于重視實力而提出。我們更重視“以詐謀利”,也反對只鉆到其謀略之中,更反對將《孫子》與《三十六計》胡亂建立聯系,也將《孫子》視為“空手套白狼”的謀略之書。在研究闡發孫子兵學思想時,既要重視其詭詐之術,也需弘揚其“實力原則”,堅持“以力勝人”“以德服人”和“以智勝人”的完美結合,做到以實力謀取利益和以詐術謀取利益的完美結合。
第三,孫子在逐利的同時,并未忘記防害。“雜于利害”(《孫子·九變篇》)也是孫子逐利之術的重要內容。在十三篇中,“利”常與“害”“患”“危”等相對出現,如:“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知用兵之利也”(《孫子·作戰篇》),“犯之以利,勿告以害”(《孫子·九地篇》);“以患為利”(《孫子·軍爭篇》);“軍爭為利,軍爭為危”(《孫子·軍爭篇》)等。正是由于孫子能夠辯證看待復雜的戰爭問題,能夠正確處理其中利害與得失,對利與害能夠從整體上進行辯證之思考,其逐利之術才顯得更加高明和實用,才能受到歷來兵家之重視。
第四,孫子所重之“利”和所爭之“利”都非個人私利。利字當先,但他始終強調“安國全軍”,也將“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孫子·地形篇》)放在首位。孫子爭的是集團之利,這才會將“不戰而屈人之兵”作為最高戰略目標。孫子始終強調“慎戰”,所體現的是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在孫子看來,只有那些能夠保全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將領,才是國家之寶。從中也可看出,孫子所爭之利,謂國之大利。《地形篇》中說“利合于主”,“主”確為“君主”之意,但聯系上文“唯民是保”和下文“國之寶也”,不妨“利合于主”也即“利合于國”,未必可將其定性為愚忠。而且,孫子的利本思想雖為特定時代之產物,但在今天仍不過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國爭利,義不容辭。孫子的利本思想啟示我們,在今天的軍事斗爭準備過程中,一方面是要注意適時出擊,不能錯失良機,但也要防止因為個人私利或僅從小集團利益出發,綁架全體民眾作出重大犧牲。進行戰爭決策,必須重視全體民眾利益,才能實現孫子所說“上下同欲”(《孫子·謀攻篇》),才能獲得更加廣泛的支持。
【注釋】
〔1〕黃樸民、高潤浩:《〈孫子兵法〉新讀》,長春出版社2008年版,第68 頁。
〔2〕至于更為詳細的討論,可參看黃樸民、高潤浩:《〈孫子兵法〉新讀》,長春出版社2008年版,第69 頁。
〔3〕吳如嵩:《孫子兵法淺說》,解放軍出版社1999年版,第48 頁。
〔4〕于汝波:《試論〈孫子兵法〉以‘勝’為核心的戰爭理論體系》,《南開學報》,1994年第6 期。
〔5〕黃樸民、高潤浩:《〈孫子兵法〉新讀》,長春出版社2008年版,第69 頁。
〔6〕黃樸民、高潤浩:《〈孫子兵法〉新讀》,長春出版社2008年版,第69 頁。
〔7〕《孫子·虛實篇》曰:“兵因敵而制勝。”
〔8〕黃樸民:《先秦兩漢兵學文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0 頁。
〔9〕黃樸民:《先秦兩漢兵學文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8 頁。
〔10〕《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并見《左傳·僖公四年》。
〔11〕因為孔子眼中的君子、小人并非就德行而言。這里的君子當指貴族,因為他們物質資料豐富,無需考慮衣食住行問題,所以才需要教育他們“喻于義”,不違禮背仁。小人則指社會下層人物,因為他們的物質資料欠缺,所以更需要“喻于利”,多置產業。
〔12〕約米尼(瑞士):《戰爭藝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 頁。
〔13〕理查德·內德·勒博(美):《國家為何而戰:過去與未來的戰爭動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 頁。
〔14〕理查德·內德·勒博(美):《國家為何而戰:過去與未來的戰爭動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 頁。
〔15〕黃樸民、高潤浩:《〈孫子兵法〉新讀》,長春出版社2008年版,第69 頁。
〔16〕鈕先鐘:《孫子三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7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