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樹

《殺人回憶》劇照
對法醫來說,時間可能是最大的敵人。因為隨著現場的破壞、尸體與物證的腐壞,時間泛起迷霧,會掩蓋罪犯的蹤跡。
但在DNA譜系中,沒有人可以真正銷聲匿跡。DNA由核苷酸字母所書寫,其排列方式,指向了罪犯在家族遺傳史中的準確定位。
十年來,那些懸而未決的舊案—從沉睡惡魔到金州殺手,再到2021年《殺人回憶》的原型(韓國華城連環殺人案),先后迎來了終局??缍仁嗄甑母拭C白銀強奸殺人案,也通過DNA檢驗技術抓住了嫌疑人。
這項技術并不新鮮,但為什么直至近年,它才發揮效用?
上世紀70年代,美國加州先是發生了一起謀殺、100多宗盜竊案,隨后,罪犯的面目開始清晰起來:他時常半夜蒙面闖入女性家里,以繩結捆綁后,實施性侵,甚至滅口。
1976—1979年,先后有50多名女性遭到此人強暴,嫌疑人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犯罪線索。十多年間,一旦有暴露的風險,他就改變手法和作案風格。這名令人聞風喪膽的罪犯,因此有了各種綽號—東區強暴魔、暗夜尾行者、鉆石結殺手等。
1986年,他最后一次作案,奸殺了一名13歲的少女,從此消失無蹤。
警方有一份保存良好的DNA樣本。但沒人知道,這將以何種方式派上用場。
2013年,作家米歇爾·麥納瑪拉追溯了他的犯罪史,寫成小說《我將在黑暗中消失》。書中,這位不見蹤影的殺手,被稱作“金州殺手”,從此廣為人知。
韓國也有類似案例。1986—1994年,嫌犯以相似的手法,奸殺了十多名女性。警方追查了2萬多名嫌犯,鑒定了570組DNA、180根毛發、40116枚指紋,一無所獲。

作家米歇爾·麥納瑪拉的小說《我將在黑暗中消失》

2020年8月20日,美國薩克拉門托,時年74歲的約瑟夫·迪安杰洛承認罪行,并被法院判處終身監禁
法醫只要在DNA中檢測到相應的Y染色體,就可以圈定嫌犯所在家族。
國人最熟悉的白銀連環殺人案中,從1988年開始,先后有9名年輕女子被人盯梢、尾隨,在大白天于居所被奸殺或殺害后奸尸,身上不同的器官和組織被切割帶走。白銀警方先后展開全城排查,大規模采集指紋與DNA信息,依然一無所獲。
在這些案件中,DNA技術也很早就被看作偵破手段。但在過去,它們不過是一些孤零零的亂碼。
如果把DNA序列看作雜亂的詞句,解碼它則需要一個圖書館—DNA數據庫。只有詞句間產生對照和關聯,才有可能產生解讀的意義。DNA破案,自身也充滿了巨大的戲劇性和偶然性。
直到2016年,加州警方依然在通緝金州殺手,意外的收獲來自一個尋親網站。警方將兇手DNA錄入后,意外發現,其表親曾上傳過自己的DNA資料。
這段曾經看似毫無意義的DNA信息,如今在家族譜系中找到了脈絡。經過整合,警方建立了25棵家族樹,與DNA庫比對后發現,它的主人曾是加州一名小鎮警察—約瑟夫·迪安杰洛,3個孩子的父親,如今已經73歲。
同一年,甘肅白銀警方發現,一名行賄罪嫌疑人的DNA跟此前白銀案樣本存在27個位點吻合。警方搜集檢測其家族里17位男性親屬的DNA,確定了罪犯樣本所在的分支。
2天后,警方便鎖定了兇手。
柯南·道爾的小說《血字的研究》中,福爾摩斯對華生說,他找到了一種試劑,可以被血紅蛋白沉淀;如果發明成功,成千上萬的罪犯,會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一個世紀后的1987年,英國萊斯特大學科學家亞力克·杰弗里斯,發明了DNA指紋分析和DNA序列分析技術。很快,這項技術的運用,遠遠超出了學術界。

英國一位女律師寫信問杰弗里斯,能否借助DNA指紋分析一名男童的親子關系?該技術在法庭上發揮了作用,扭轉了男孩被英國政府遣返的命運。
DNA指紋隨后被法醫學應用。英國一名奸殺案嫌疑人,因DNA不匹配而被排除了嫌疑,但另一名男子被匹配到。后者曾說服前者提供樣本,混淆警方的追蹤。
人體的DNA含有120多億個核苷酸,分A、C、T、G四種類型。人體的DNA,就是這四種字母寫成的天書。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遺傳故事,好比我們的指紋。
但DNA不是魔法,很長一段時間里,這項技術地位極其尷尬。對樣本進行全序列測定昂貴又繁瑣,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一種限制性片段長度多態性技術(RFLP)。顧名思義,就是用一種類似剪刀的酶,在特定位置切斷DNA,在電場下分析。
這對DNA樣本要求很高,而犯罪現場有時只能提取到少量樣本。即便樣本完整,如何搜尋它的主人,也是真正的難題。
1993年的多聚酶鏈式反應(PCR)問世,解決了檢測靈敏度的問題,但并沒有帶來法醫學的本質性改變。直到Y-STR片段的檢測技術誕生,配合PCR在檢測上的靈敏性,法醫學才有了根本改觀。
Y-STR,全名為“短串重復”,指人類DNA中Y染色體中重復的短串。書寫DNA之書的人,也許會偷懶,導致不少字母重復,比如ACACAC這種,但不同個體間,重復的方式各不同,其相似程度,也取決于兩個人在家族樹中的親緣關系。
確定一片樹葉與另一片樹葉如何不同,很簡單。難點在于,找到它屬于哪一片森林,進而確定所在的樹木。
Y-STR對于重建罪犯的父系或母系關系,非常有效。法醫只要在DNA中檢測到相應的Y染色體,就可以圈定嫌犯所在家族—也就是說,找到樹葉所屬的樹木。
加州有另一個系列的陳年舊案:沉睡惡魔連環殺人案。1985—1988年,嫌疑人在南洛杉磯地區瘋狂地謀殺黑人女性,至少7名女性因此死亡。此后兇手消失了。直到2002年,殺人犯再度出現在人們視野,先后殺害了3人,得名“沉睡惡魔”。
幾年之后,當地有人因毒品和非法持槍入獄。其Y染色體與“沉睡惡魔”高度相似,只是年齡不符,此人只有31歲。但這種相似性帶來新的突破:警方把目光轉向了入獄者的親屬。從入獄者的父親吃剩的披薩中,警方收集到一份DNA數據,檢測發現,此人正是他們苦苦追查了20多年的殺人犯:他曾入獄十多次,各種機緣巧合下,未在監獄完成DNA采集。
找到那棵樹,本身是偶然的、戲劇性的。你甚至會覺得,也許警察們只有撞了大運,才可能讓某個案件不攻自破。
20年前,這種懷疑是合理的,但基因大數據時代,一切都變了。
法醫譜系學將DNA數據庫擴展到整個人口的趨勢,也在某些國家和地區遭到了譴責。

20世紀末,人類基因組計劃得以開展。隨之而來的是測序成本的飛速下降,全基因組測序變得越來越便捷。
如今,很多國家對各類犯罪都會進行DNA分析,而不再局限于嚴重的犯罪。這一做法產生數以百萬計的DNA圖譜,其中許多圖譜被儲存在國家DNA數據庫中。
大數據集被收集時,基于相關性的挖掘程序變得可行了—基于家族DNA數據庫,基于犯罪污點和數據庫,將兩者進行近似匹配,變得輕而易舉。
回到“金州殺手”案例。單靠Y染色體鎖定其身份,是很困難的,但在一個公開的、數百萬份基因的數據庫中,家譜的構建和分析,就輕松多了。一年后,加州當地警方如法炮制,破掉了50多起陳年舊案。
但數據庫壓力很大。2019年5月,管理者修改了隱私條款,明確告訴用戶:如果上傳信息,就意味著你同意自己的DNA可能會被用于追溯你的家族成員,比如兄弟、父輩、堂兄弟,甚至更遠的親屬。
同年,美國司法部公布了一項新規:所謂法醫基因譜系學只適用于謀殺和強奸等暴力犯罪,以及鑒定人類遺體,防止被濫用。
這項技術,說新不新。它的應用,不完全取決于技術本身,而在于信息的互動。簡單來說,它比任何新興技術都更需要大數據的喂養。
過去,警方的基因庫里,有犯罪前科的人,才留有DNA“檔案”;現在,普通人也可隨時進行DNA檢測,史無前例的公共基因庫就此慢慢形成。DNA數據庫擴大化帶來的結果是,它誘使我們產生越來越多的數據,以滿足一種社會治理的需求。
法醫譜系學將DNA數據庫擴展到整個人口的趨勢,也在某些國家和地區遭到了譴責。DNA指紋發明者杰弗里斯很早就質疑英國警方,指責其收集、持有未被定罪的被捕者、在調查中被洗清嫌疑的人,乃至從未被指控犯罪的無辜者的遺傳數據。壓力下,英國政府在2013年銷毀了110萬份DNA資料,并刪除了無辜者的數據。
DNA只是一項證據。像所有的證據一樣,DNA可能會被誤用和濫用。
不要讓DNA,變成“Do Not Ask”。
特約編輯榮智慧 rzh@nfcmag.com